雅淑以为天上的云彩是瞬息万变的,想不到人世间的情爱也是瞬息万变的。雅淑觉得这只碧绿的镯子还从来没有如此刺眼过,简直令人芒刺背。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镯转瞬之间给了荣升,为什么?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委婉的方式退还给她,为什么要选择“出卖”她?自己爱他,他却不珍惜自己。

这只镯子色泽圆润,光华柔媚,象是嘲讽自己,抑或是威胁?是取笑?还是鞭挞?其实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荣升的心里怎么想她,荣升的眼里怎么看她?和雅淑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这只镯子你从哪里得来的?”雅淑气定神闲地问。

“我书房里。”

“可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从来没有邀请我去过你家。”

“我也很奇怪。”荣升想起来,原本来的路上他想询问阿初的,可是他忘记问了。他笑了笑说:“阿初……也许知道……”

雅淑的心被尖锐的刺扎了一下,牵动肠胃也开始痉挛。她果断地截断了荣升的话。“他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

“谁?你说谁?阿初?”荣升十分意外,因为雅淑是一个从不背后议论和批评旁人的贤惠女人。

“关于这只镯子……我想没有比这更严重、更糟糕的事了,事关我名誉。”雅淑说的异常焦虑和诚恳。

“什么意思?难道一只镯子还代表着什么企图?”

“你说企图?啊,是了。其实,我早就该告诉你一些真相。”

荣升开始迷惑了,有什么事情如此严重?严重到她急于表白,急于撇清自己?她做了什么?

“你推荐我到同济医院看病,你告诉我初医生的医德很好,医术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诊室看过病。这个人表面纯良,热情周到,对于我更是殷勤倍至,体贴入微。说老实话,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认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医生。”

“其实呢?”

“其实他居心不良。他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请原谅我的直言不讳。他的行为真是伪善极了。他总是借故让我去他的诊室,单独和我相处,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试图打动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车,付车钱,处处都陪着小心,讨我的欢心,他还曾经冲动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也许你言过其实了。”荣升努力克制自己狂躁的情绪。“刻意讨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

“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只镯子就是他偷去的。”

“他偷去的?”

“是的。就上星期,我去他诊室复查身体,他借口诊脉,叫我把玉镯抹去,放到皮包里。可是,我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那玉镯不见了。现看起来,分明就是他窃取的,他想以此要挟我。”

“他要挟你什么?”

“放弃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紧紧按住自己的心房,说:“这种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颜。”

“你是说,他一直主动追求你?”

“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确拒绝他了。你知道吗,我的内心是如此眷念着你,根本无法兼容他所谓的‘热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我对他的深情表白无动于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对他的体谅和‘宽容’当成了默许。于是,生出许多欲念来。可是,这是我无法控制的,我不能限制他的行动和改变他的想法。”

尽管雅淑的“自白”杂乱无序,但是,荣升轻而易举地从她辞不达意的话语中识破了雅淑内心的隐秘。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们交往。”荣升说。

“他一定错以为我是个用情不专的女子,又或许是他想挑战你大家庭里的权威?”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来我准备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荣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吗,雅淑,有时候颠倒乾坤,不一定就会混淆视听。”

“阿升!我是爱你的!”雅淑脸色惨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聪明机智,怎么会牵制不住一个养深宅大院的少爷。

“你知道自己错哪里吗?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遗憾。”荣升“腾”地站起来。“我们完了。”

“为什么?”雅淑惊慌失措,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仪态。“为什么?你告诉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讲了些什么?他的话,你不能相信,他造谣。你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了我什么,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释。”

“他一个字也没说。”荣升突然发现雅淑很可怜。“所有的话都是你一个人说的。”

和雅淑茫然无助地看着荣升,凄恻逼人地说:“你居然要抛弃我?”

“爱情需要真诚,投机的人往往与‘真爱’失之交臂。为什么当你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瞬间,你是如此的美丽动人?为什么当所有的困难都逐渐克服,乃至消失的时候,你却变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为,你会从我所有的幻象中脱颖而出,我错了。雅淑,人生苦短,浮云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当雅淑看到荣升决然而去的瞬间,她晕倒了。

仿佛只是一瞬之间,一瞬之间自己所营造出来的美丽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缤纷的泡沫。荣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彻底幻灭了。

夕阳灿烂,美丽光华的色彩均匀洒“墨菊斋”的书桌上。杏儿、蝉儿、红儿、云儿等丫鬟们聚集“墨菊斋”,吵着要阿初教国画,阿初说自己都是个门外汉,跟少爷学了点中国画的皮毛而已,不敢胜任“老师”一职。但是,双拳难抵四手,终究拗不过丫鬟们的热情怂恿,于是,他从国画的“散点取景、平面造型”讲起,一直谈到荣升的画中的贤愚冷暖,以及荣升心中的幽怨累积。他说:“少爷做事,中规中矩,以致于构图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过于黯淡忧郁,所以他画的瘦石寒山冷得没有生气。”

“阿初少爷,反正少爷的画我们都看不懂,你画几张我们一眼就能看懂的画好吗?”蝉儿说。

“好啊,我就画你们。就画一样,看看,你们认不认得?”阿初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细的羊毫,笔尖饱蘸了红色的染料,滴雪白的宣纸上,勾画出一张微微上翘,“桀骜不驯”的红色嘴唇。

“这是杏儿。”丫鬟们异口同声地指认。

“嗬,这样都看得出来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纸递给杏儿。“送给你。”

“谢谢阿初少爷。”杏儿乐滋滋地接了过来。

阿初又画了一双灵巧活泼的手。问:“这是谁?”没等丫鬟们讲话,蝉儿满脸绯红地抢了画,说:“阿初少爷,你什么时候盯着人家的手看,没正经。”

丫鬟们哄笑起来。

“再画一个。”阿初画上了瘾,他换了支又长又粗的毛笔,画了一条油松松的麻花辫子,辫梢上,系了一条蝴蝶丝带。

“这是谁啊?”丫鬟们开始猜。

阿初笑而不答。

“是谁啊?”杏儿不依,要阿初说出来。

“是不是阿初少爷的相好啊?”红儿捉狭地问。

阿初说:“猜不到吧,再添几样。”他又画了红色的指甲、涂了金粉的唇、蓝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态,异常招摇。

“到底是谁啊?”丫鬟们的好奇心全被勾上来,一起逼阿初讲出来。阿初忍着笑说:“这是大光明电影院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一句话出口,险遭丫鬟们“群殴”。大家不依不饶,要他再正正经经画一张。

“画什么呢?”阿初广泛征求丫鬟们的意见,一副礼贤下士的诚恳样子。

“画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蝉儿说。“我们都还没见过这位未来的少奶奶呢。”

“是呀。”杏儿附和。“人家说,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么样了。”

阿初说,服从各位姐姐的命令,不过要保密,少爷最不喜欢别人谈论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笔,画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苍白无力的嘴唇。

“为什么没有眼睛啊?”杏儿问。

“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没有读懂她心灵的人,是画不出她的眼睛的。”

“少爷呢?”蝉儿说。“少爷应该读得懂她的心,应该留给少爷画。”

大家一致叫好。

只有阿初淡然一笑,说:“那也未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此山中。”话音未落,“墨菊斋”书房的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他们看见了冷脸寒颜的荣升。空气一下沉静了。

“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我正打算九点钟去接你。”阿初替他接过礼帽。

“不必了。”荣升脱了外套,走到书桌前,看了看画。说:“画得不错。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错啊……不过,选题不佳!”他把宣纸抓起来揉成团,顺手丢进废纸篓。回头对丫鬟们说:“都出去。”

丫鬟们屏声敛气纷纷退下。

阿初察言观色,觉得少爷情绪异常。他想把话题岔开,故而他对少爷的冷漠,有意“视而不见”。

“您吃晚饭了吗?”阿初问。“要不要我通知厨房……”

“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饱,估计一个星期都不想再吃。”

“你和雅淑小姐,没什么吧?”

“我们会有什么?哦,我们去看了一部电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荣升说。

“什么电影?”

“片名不记得了。不过,都是一些看客和记者们‘喜闻乐见’的场面,富有创意的台词,自作多情的表演。爱情、阴谋、中伤、谣言。”荣升一口气说下来,显然有些力不从心,他长舒了一口憋胸中的闷气。说:“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难过,不,不是难过,是好笑,真好笑。一个恋爱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灵魂、内心深处的隐私,都全部裸露一个历尽沧桑的男人眼里。这个男人虚伪、自私、阴险,这个男人其实不爱她,只是想解脱,想用她的‘爱’解脱自己的‘痛’。所以这个男人注定得不到女人的‘爱’,不过,这个女人不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这个男人的眷恋。”

阿初很紧张,很久没有看到荣升这样狂躁了。

“结局呢?”

“结局通常都是悲剧。往往只有悲剧才能打动人的心灵,引发人们的共鸣。‘但愿墓门旁边,活跃青春的生命。’”荣升喃喃吟诵着普希金的名句。“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少爷,你?你和雅淑小姐到底怎么了?”阿初问。

“你问我们怎么了?谢幕了。”荣升笑起来,笑得有几许无奈和苍凉。“我很投入地演出,是因为我原以为自己是一个大主角,一个多情才子。演到中途,突然发现自己是一个与剧情毫不相关的小配角,一个跳梁小丑。我这个人不喜欢做配角,不喜欢被别人嘲笑,所以,我提前谢幕了。”

“雅淑小姐一定很难过。”阿初可以想像到雅淑的失望和伤心,当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生计”。

“你好像很同情这位小姐?”荣升终于开始进攻主题了。

“没有。”阿初答。

“没有?那么,你是很讨厌这位小姐?”

“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阿初觉得自己必须分辩一句了。

“没有任何关系?她的镯子怎么会出现我的书房?”荣升问。

“这无关紧要。”

“对我很重要。”

“和小姐怎么说?”

“我想听你怎么说?”

“我没话说。”阿初不想继续这种无谓的话题。“她怎么说怎么是。”

“她说你偷的。”

“如果她是这样认为的,我就承认。”阿初终于知道荣升为什么火药味十足了。

“你很喜欢替女孩子背黑锅吗?”

“我以为少爷会对这只镯子感兴趣……”

“你为什么总是让我生活谎言里?”荣升的气势咄咄逼人。“为什么?你看不起雅淑,对不对?你也看不起我。”

“少爷?”

“我们这些所谓的社会名流、绅士淑女,你眼里一钱不值。俗不可耐?”

“少爷,感情是不能勉强的,遭受失恋痛苦的不止你一人,也许雅淑小姐比您更痛苦。”

“你指责我?明知道是一场游戏,还要大惊小怪?”

“不是一场游戏。”阿初说。“您爱上她了,少爷。不然,何必生气呢?你起初只是想捞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你不知道,感情是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的,你为此付出了时间、精力。爱情,不是游戏,里面做游戏的人,很可能被游戏束缚。雅淑小姐很聪明,很实际,她知道一个女人应该怎样去面对残酷的生活。她无非是想多一些选择而已。无可厚非。”

“你很得意是吧?他选择了你,而不是我。”

“她谁也没有选。少

爷。你已经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利。你有浓烈的怀旧情结,你允许你自己的心灵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精神世界。但是,你不允许雅淑小姐的行为有任何偏差,这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你暗示我歧视女性?”荣升忍无可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阿初不自觉地往后退却,他低下头,说:“我对事不对人。”

“你教训我?”荣升冷笑。“我已经放弃了做一个寂寞的智者,选择做一个平凡的庸人。你却轻而易举地把我美好的梦想给打破了,当我变成一个歧路徘徊的懦夫时,你就来振振有词地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荣家的主人?”荣升狂怒地砸翻了砚台和笔架,满地狼籍。

荣升最后一句话严重的伤害到阿初的自尊。阿初很难过,他不断克制自己的心绪,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争论”不能升级,他要顾及到荣家的颜面。

他选择“沉默”。“沉默”代表无声的抗议。

殊不知这种简单而又直接的防御手段,象一根尖锐的刺扎荣升眼睛里,有一种不除不快的感觉。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应该继续发表你的高论啊。你不是字玑句珠吗?你的浅德幽光足可以照亮整个荣家大院了。你不屑跟我讲话是吧?巧得很,我也不想再聆听你的‘教诲’。”荣升转过头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突然又指向阿初说:“掌嘴。”

荣升发难了。

“少爷?”阿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跟我讲平等、自由是吧?我不跟你讲。我跟你讲专制、讲身份。”荣升的话异常刻薄起来。“我歧视雅淑这类女人,我讨厌你虚伪的宽容和忍让,我憎恨情感,厌恶你这种看上去委屈,实际上张狂的眼光。你无非就是用‘沉默’来告诉我……你很阳光,我很阴暗。”

阿初对荣升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始料不及。

“我叫你掌嘴!你没听见吗?打呀!”荣升像一头受了伤的猎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面具。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难过和难堪。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有平等。一个是高高上施恩的人,一个是感激涕零受人恩惠的人,怎么可能平等?平等只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阿初仿佛回到了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国度。荣升的面庞此刻变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渐清晰,逐渐熟悉。这八年来,荣升并没有丝毫的改变。改变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维和心灵已经改变,这种改变促使他不愿意回到从前。象少爷手中的标尺一样,任意由人调整刻度、拉伸卷曲。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处,那么,夺门而去,拂袖就走,并非难事。

可是,四太太怎么办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头也就难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来的殷殷期盼,化为乌有。自己大太太面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要报荣家的栽培之恩吗?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荣升的居高临下,是因为他坚实的家长地位。就算他自己放弃荣氏家族的权利,他也不会丧失家人的尊重。他的只言片语,也同样可以撼动荣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只是一个赝品,就算自己拥有了社会地位、金钱、名誉,荣家他依然没有自我。表面上自己是驶海上的一艘豪华游艇,实际上这只是从水中看到的“倒影”罢了,自己的人生犹如水中一叶浮萍。阿初强迫自己用现实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观念,尽量减低自己内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觉。

想着雅淑的眼泪、四太太的恩情……他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压抑已久的情绪,却近乎自虐中释放出来。他打的极重,没有停手,他想着自己平生的际遇,犹似萍飘,眼前甚至出现父母双亲的幻影,这来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断地重叠放映。他流泪了,血从嘴角处缓缓渗出。

阿初听见了哭声。不是幻觉,真的有人哭泣。是为我哭吗?阿初想。

的确不是阿初的幻觉,荣升也听见了哭声。

“呜呜咽咽”的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是杏儿和蝉儿等人用她们特殊的方式为阿初抱屈,她们觉得大少爷太过无情,“量刑过重”了。

她们的哭声削弱了荣升强硬的态度和“病态”的心理。同时,也减轻了阿初心中的愤怨,他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平等的关怀,所谓贤愚冷暖,尽这哭声中融化了。

“够了!”荣升喝住阿初的同时,也给了自己台阶下。“以后做人做事,中规中矩。不要再给我擅作威福的借口。”荣升说完,摔门而去。

丫鬟们不提防他突然冲出来,怯怯然纷纷后退。

“哭什么?”荣升冷若冰霜地说。“该怜悯的人,得不到怜悯!珍贵的眼泪,应该留给你们将来所爱的人。而不是轻狂地、廉价地、抛售给一个你们爱情旅程里毫不相关的路人。”

丫鬟们听不懂。一味地低头退让少爷。

阿初懂了。

他可怜荣升对“爱”的狭隘和自私;他也怜悯荣升爱情旅途里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惠,自己回国,对惠也许是一种伤害。

他听见荣升离去的脚步声和丫鬟们纷纷进屋的声音。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她们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污,她们悄无声息地打扫房间,扶正笔架,铺好宣纸。

“阿初,阿初……我的初。你怎么样了?”闻讯而来的四太太红儿的陪伴下,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阿初赶紧笑着迎过去,说:“这是做什么?好像我得了一场大病似的。”

“你还胡说。”四太太凑近了来看他。心疼地说:“你干嘛要惹他?生出这无妄之灾。”

“谁敢惹他,他不讲理罢了。”阿初说。“又不是第一次。”

“我保证,阿初。”四太太含着眼泪说。“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阿初,再也没有下一次了,绝对没有。”

阿初看着四太太,心生感动,他很想告诉四太太,她像极了自己幻境中的母亲。

傍晚时分,荣华到“墨菊斋”来给老余拿消炎药。原来阿初事先跟她约好的,今天送药过去,偏偏阿初今天忘了这件事。所以,他一看见荣华就恍然有所悟地说:“该死,该死。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害二小姐跑一趟。”

“那有什么,我跑你跑,还不都是一样。”

“他还住您哪里吗?”

“我叫阿福给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阿福一直以为是我开车撞了人,比我还担心呢。”荣华笑着说。

阿初把药递给荣华,说:“他现不发烧了吧?”

“略有些低烧。你脸上怎么了?”荣华关心地问。

“不好意思。”阿初有些尴尬。

“是我大哥吗?”荣华试探地说。“我一直听说他脾气不大好,有暴力倾向。”

“没有这么严重。”阿初笑起来。“这件事说起来,也是我自作聪明,自作自受。”

“为什么呢?”

阿初不好明说其事,他想着替雅淑留点薄面,毕竟自己还要面对雅淑,当然,也许面对的是她的唾弃。

“权当是自己的错,该当家法吧。”阿初自言自语地笑笑。

“家法?法字怎么写?”荣华问。

阿初提起笔来,宣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法”字,示意荣华看。

“古体怎么写?”荣华继续问。

“古体?”阿初想想,提起笔,写了更大的一个“灋”字。

灋古体的“法”字。

“怎么解?”荣华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泛起一丝钦羡才华的光泽。

“灋,刑也。水字旁寓意公平,平之如水嘛。”

“那么廌呢?做何解?”荣华故意巧妙地提笔把“廌”字圈起来。

阿初没有荣华的机心,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廌是中古代时期传说中的独角兽,生性正直勇猛,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它会用角去顶,所以,它的下面是一个去字。”阿初接过荣华手中的笔,“去”字头上画了一个向上顶的小箭头。

“去顶!很形象。”荣华说。“可是,你为什么不顶?”

“什么?”阿初冷不防被荣华射了一箭。

“你也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为什么不顶?”

“他是少爷。”

“这不公平。”荣华严肃起来。

“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阿初把羊毫笔轻轻投掷到砚台上,溅起黑色的墨珠。

“你看这些四溅的墨珠,本来它们砚台里沉睡着,象一滩死水,你的笔无意中搅动了它们,墨水不平了,有了些许波澜。事物‘不平则鸣’,所以它们肆意地飞溅,随意绽放桌面。”荣华把羊毫笔挂上笔架。说:“墨珠尚且要争,你为什么不去争取你应有的合法权益和地位?你为荣家付出了很多辛劳,为什么从不想到索取应有的劳动报酬?你牺牲了很多属于自己的利益,甚至是自尊。你一味忍让我哥哥蛮横的行为,其实是‘害’他。一个不出去工作,根本不知道辛劳为何事的人,本身就是社会的‘沉渣’。”

“二小姐!”阿初打断了荣华慷慨激昂的讲话。“二小姐,对不起,我知道您是哪一种人,我很敬佩您。不过,我的人生经历跟您相差太远。如果没有过世的老爷栽培,没有少爷经济上给我的资助,我是无法顺利完成全部的学业,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我跟您不一样,我欠荣家的。”阿初的态度异常诚恳,反让荣华局促起来。

“你很宽容。”荣华说。

“Toerrishuman,tivedivine.”阿初说。这句话引自蒲柏的诗歌,犯错人难免,宽恕最可贵。

“看来,我枉做小人了。”荣华说。

“您很关心我。”阿初立即把话拉回来。“我感激心。”

“真的?”

“点点滴滴。”阿初指心。

荣华开心了。“你这张嘴,很会哄女人。”

“您这是褒还是贬啊?”

“自己猜。”

两个人都会心的笑起来,美丽动人的剪影粉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分外光明。此刻,蝉儿端着燕窝银耳羹敲响了书房的门。

“阿初少爷,大少爷大太太房里歇了,您不用替他等门了。还有啊,我到厨房替你熬了一小壶燕窝银耳羹,你趁热吃。”

阿初称谢,叫荣华一起吃了。

又到清明了。

四太太想着。今年的清明节应该不同往年了。

她活着,没有爱情,只有亲情。

“复仇”的使命感维系着她的生命,她一生中唯一的向往就是“回家”,堂堂正正的“回家”。她为此不断的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二十多年来,她“画地为牢”、“深居简出”,任由无情的岁月像流水一样从自己的身边匆匆划过,美丽的风华像自己手中的春沙,从白皙的指缝间慢慢渗漏。春红谢尽了,她依然等待,她的生命等待中延伸……

父亲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还停留二十多年前那最后一餐的晚宴上。为了父亲的遗骸能早日迁葬,为了剥开隐瞒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她忍受了一生的“孤独”,耗去了毕生的“幸福”,她从来没有放弃过等待,等待揭开“真相”的那一刻,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就快来临了。

慈云寺的钟声响起来。

阿初着装严谨,他专程陪着一身素服的四太太到慈云寺来焚香祭祖。

阿初的情绪虽然不高,但也没有四太太那浓郁的愁结。他沿着弯曲的石阶向上走,看着到处用红漆涂写的“佛”字墙壁,感觉到空气中也泛起了藏香的气味。寺院里的佛钟敲响了,满地落红缤纷,阿初的魂魄里宛如行云流动,心境美好,有一种身世外,清新宁静的感悟。

他们佛前许过愿后,四太太叫阿初佛前抽了一支签。此时,一个身披黑纱长相丑陋的老尼,主动来给阿初解签。

她递给阿初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说上面写的都是解签的话。

阿初虽然不相信,还是展开来看,上面写了四句话:平生际遇似萍飘,荣华富贵烟云罩。错认它乡是故乡,何日归家洗客袍?

“何日归家洗客袍?”阿初不自觉地重复了一句,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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