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第一个星期,我在某天下午一点左右接到了一个电话。乔·德金说:“马修,我想跟你聊聊。要不要过来警察局转转?”

“乐意之至,”我说,“什么时候比较好?”

“现在就很好。”他说。我直接过去,途中停下来买了两杯咖啡。一杯给了乔,他打开盖子,嗅嗅蒸汽。“这会把我惯坏的,”他说,“我已经慢慢习惯局里的烂咖啡了。这是什么咖啡?法式烘焙?”

“不知道。”

“闻起来真香,管他是什么。”

他坐下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在市内流传了几个星期的手掌大小的卡片。大小和质料都和标准明信片差不多,一面是空白的,另外一面是雷·加林德斯画的那张詹姆斯·塞佛伦斯的画像。画像下方有一行七个数字的电话号码。

“这是什么?”他说,把那张卡片丢给我。

“看起来像是明信片,”我说,把卡片翻过来,“背面是空的,我猜你可以把信息写在这儿,然后右边这里写上地址,邮票就贴在角落。”

“图片下面是你的电话。”

“是的。”我说,“可是如果这张图片是要画我,我必须说实在很不像。”

他伸手过来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卡片,看看我,看看卡片,又看看我。“总之,”他说,“我不认为这是你。”

“我也不认为。”

“不管是谁,”他说,“我接到线报,说街上到处都是这个家伙的图片,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不晓得为什么有人要找他。所以我想,我就打个电话去问问吧。”

“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就在问啦。”

“哦,”我说,“这跟我在进行的一个案子有关。”

“真的。”

“这张画像里头的人,是个很重要的目击证人。”

“目击到什么?”

“我不能说。”

“你怎么回事,担任圣职啦?不能泄漏信徒的告解内容?”

“有个律师雇用了我,”我说,“这就表示我受到‘律师与当事人特权’的义务限制。”

“谁雇你的?”

“雷蒙德·格鲁利奥。”

“雷蒙德·格鲁利奥。”

“正是。”

“硬汉雷蒙德。”

“我听说过有人这么称呼他。”

他又看了一眼那张画像。“这家伙看起来很面熟。”他说。

“人人都这么说。”

“他叫什么名字?这不是机密吧?”

“如果知道他的名字,”我说,“我们要找他就容易多了。”

“有个见过他的人跟画像专家合作,于是画出了这幅画像。”

“差不多。”

“我知道有赏金。”

我看看那张卡片。“好玩,”我说,“上头没提到有赏金。”

“听说是一万元。”

“好大的数目。”

“想到我曾为一顶帽子的价钱做过些什么,”他说,“这笔钱似乎很多。好玩的是,你从没拿这张画像来找过我。”

“我不认为你认识他。你认识吗?”

“不。”

“所以拿画像给你看也没什么大用。”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说:“有这么一大笔赏金要找某个人,通常就表示这个人不愿意被找到。”

“哦,我不知道,”我说:“那个在苏荷区失踪的小男孩怎么说?那儿到处都是寻找他的海报。”

“这就是重点,没有任何寻找这家伙的海报。不是吗?”

“我没见到过。”

“只有这种避人耳目的卡片,没贴在路灯柱子或信箱上的海报,也没有钉在公共布告栏上。只有一大堆卡片在那附近到处散发。”

“这样省钱嘛,乔。”

“倒是有五位数字的赏金。”

“随你怎么说,”我说,“不过我在这卡片上头还是没看到有提起赏金。”

“嗯,我也没看到。这咖啡真好。”

“很高兴你喜欢。”

“上回我们聊的时候,”他说,“你在查一堆老案子。画家和他老婆,找错了露水情人的同性恋者,还有个载错了客人的出租车司机。记得吗?”

“恍如昨日,历历在目。”

“当然罗。这个家伙和那些案子有关?”

“怎么会?”

“你为什么老是用问句回答问句?”

“凭什么非要有理由不可?”

“操他妈的自作聪明。总之,那些老案子进行得如何了?”

“就我所能透露的,”我说,“依旧石沉大海。”

等待真是难熬。

我们到处散发消息,到乔·德金打电话给我那时,过了整整十天。一开始我找了些人,比方丹尼男孩·比尔,他是个放消息和收集消息的专业高手,然后我给他们每人一叠上面印了塞佛伦斯照片和我电话的小卡片。TJ跑去四十二街,把消息散发给杜斯附近的熟人,还有那一带在廉价旅社和单人房出租公寓工作的人。格鲁利奥打了几个电话,让我去见几个他过去多年曾辩护过的罪犯和政治边缘人。他说其中一个是,“审判后这家伙拥抱我,还说如果我想干掉哪个人,只管打电话找他。相信我,有几次我还真有这种冲动。幸好我不赞成死刑,即使是前妻也不例外。”

我很确定他还住在曼哈顿。但如果他住在别的区,我也不会知道。他曾花上好几个月跟踪住在皇后区的艾伦·沃特森,穿着位科罗纳保安公司的制服,在沃特森家附近的街道巡逻,甚至(如果他说的是实话)还跟沃特森的老婆有婚外情,可是那段期间他都一直住在曼哈顿。在科罗纳保安公司几个街区外,或者在沃特森的福瑞斯特山住家附近,他就可以找到更便宜也更舒服的房子,可是他不要,偏偏住到曼哈顿的东九十四街。这么一来,他得换两趟地铁去上班,下班回家再加上两趟。

所以我的寻人行动以曼哈顿为中心,而且集中在塞佛伦斯那种人容易去的地方。我寻访那些廉价旅社和套房公寓,跑去吃午餐的便宜小馆子和药房,询问哪儿有房间出租,因为每个区都有一些没挂招牌的单人房旅社。

我们也在熟食店、杂货店、擦鞋摊、酒馆,还有一大堆信箱放了卡片。然后就只能坐着等待了,我得回家以防有电话打来,这是最难熬的。

因为有事做会容易点,坐在西北旅馆的房间里,看电视转播球赛或新闻,阅读报纸或书,凝视窗外,我就无法避免的想到,自己的努力都搞错方向了,这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他不一定会在曼哈顿。他可以躺在加州海滩上,等待纽约的风头过去。他可以去新泽西或康涅狄格州,等着暗算某个住在郊区的俱乐部会员。正当我呆坐在这里,等着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已经瞄准目标,要执行杀人任务了。

见过德金的次日,我拿起电话打给莉萨·霍尔茨曼。

我甚至没思考,手上就拨了她的电话号码,毫不迟疑。电话响了四声,转成了应答机。我没有留话就挂断了。

隔天下午我又打给她。“我正想到你。”我告诉她,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实话。她叫我过去,我就过去了。

两天后,我去圣保罗教堂参加八点半的聚会,中场休息时我离开了,从街角的打电话给她。不,她说,她没在忙。是的,她想找人做伴。

那天晚上在她床上,她和我并肩躺着,告诉我她还在见那个飞机杂志的艺术指导。

“我跟他上过床了。”她说。

“他很幸运。”

“我不懂自己心里干吗还费神编着我们两个的对话。我期望你说的话,你从没说过。你真觉得他幸运吗?因为我不觉得。”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是个贱货。我前天晚上见他的。你那天下午来过以后,晚上我就跟他出去吃晚餐。然后我带他回家,跟他搞。其实那天下午和你见过面后,我心情还是不太好,可是我照样不顾一切跟他搞。”

我没说话,她也没有。透过她的窗子,我可以看见新泽西那儿一片灯光灿烂,宛如一棵圣诞树。过了好一会儿,我伸出手去抚摸她,一开始我可以感觉到她试着压抑自己,但接着她放弃了,让自己回应着我。于是我继续抚摸她,直到她呻吟起来,紧紧抱住我。

事后我说:“我毁掉你的生活了吗,莉萨?告诉我实话,我会停止。”

“哈。”

“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你是说真的。答案是,不是。就像其他人一样,毁掉我生活的是我自己。”

“我想是吧。”

“总有一天你不会再打电话给我,或者总有一天你打电话来,我会告诉你不要,我不希望你过来。”她抱住我的头,放在她的胸部。“不过时候未到。”她说。

日复一日,夏天悄悄溜走。埃莱娜和我出去看了几部电影,听了几次爵士乐。我继续去参加聚会,而且一次戒一天,我没再回头去喝酒。

沃利打电话给过我,但我说眼前没法接他的零工,要先把手上这个案子办完才行。

星期天我都和我的辅导员吃晚餐。偶尔我会去葛洛根酒吧一趟,通常都在午夜的戒酒聚会之后。我会陪米克坐一两个小时,我们也总有话题可以聊。不过我们从不会聊到太晚,我从不会拖到快天亮才回家。

埃莱娜的一个朋友邀我们到东汉普顿度周末,我觉得自己没法离开纽约几个小时,就叫她自己去,她考虑后决定去了。那个周末,我反常地没打电话给莉萨。我出了门,和格鲁利奥去一家他喜欢的海鲜餐厅吃晚餐。那儿没有他想喝的那个牌子的爱尔兰威士忌,不过他换了另一个没那么异国情调的牌子照喝,而且一整晚喝了很多。

结果我把莉萨的事情告诉他,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会说。他说:“呃,谁知道呢,男人也是人。”

“难道有疑问吗?”

“那倒没有,”他说,“我只是以为,一旦加入戒酒协会的人,就不会做那类事情。”

“我也以为。”

“所以我们都错了。能承认也不错,还有你也不错,我的朋友。你知道人类为生的四样东西,对吧?”我不知道。“食物,住所,还有女人屁股。”我说那只有三样。“还有奇怪的女人屁股,”他说,“那就是四样了。”

他是个好同伴,只不过酒意渐渐让他失控。接着他开始告诉我同样的故事,一遍又一遍。那个故事相当不错,不过我只想听一遍。我送他上了出租车,然后回家。

洋基队在美国联盟东区相当有意思,赢了一大堆比赛,可是碰到多伦多蓝鸟队就讨不了便宜。至于国家联盟,大都会队的战绩已经很确定会垫底了。九月第一个星期一的劳动节,我们没出城,埃莱娜整个周末都在店里营业。

九月中的一个星期四下午,我坐在旅馆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雨景,电话响了。

一个女人说:“你是找画像上男子的那个人吗?”

这类电话我已经接过太多了。画里那个人是谁?我找他做什么?赏金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的,”我说,“就是我。”

“你真的会付我那些钱吗?”

我屏住呼吸。

“因为我看到他了,”她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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