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人家——当然冠人已死,不该叫冠人家,总之屋里一片寂静。

铁国的士兵全注视着站在近处的酸人。至于医医雄,他浑身紧绷,一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独眼兵长的嗓音低沉,电流般震动我的尾巴。

那是一种分不出愤怒或惊讶的激动,仿佛透露出他过去的暴力行为。

“喏,你们瞧。”酸人举起袋子。“这里装着磨碎黑金虫制成的粉。”

所有人都转头看酸人,独眼兵长走过来。他的步伐很大,每一步都强而有力。“黑金虫?”

“只要磨碎,就能做出毒粉。城墙的刺涂的也是这种毒。”

“哦,那个啊。”铁国似乎也晓得黑金虫的毒。

“这是他准备的?”

“不只是他,是众人讨论决定的。他们打算把毒药掺进那个水缸。”酸人左手指着水缸,毫无尊严可言,完全是谄媚的态度。

独眼兵长顿时胀红脸,没遮住的眼睛瞪得快充血。他的嘴唇颤抖,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妙。当然,不妙的不是我,而是医医雄。医医雄恐怕会遭愤怒的兵长凌虐。

“酸人,你在干嘛?”医医雄一字一句地质问,语气粗暴得难以想像。他的双臂受制于士兵,但张开的嘴里伸出舌头,那股魄力几乎要卷住酸人。

“酸人,你是什么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医医雄大吼。

酸人不见一丝愧疚。

“你要怎么跟大家解释?”医医雄的神情变得凶狠,口沬横飞。他的脸一向如石头般坚硬,不显露任何变化,此刻却潮红歪曲。“等你回去,小心被打死。”

“医医雄,我才不会解释。你以为会是谁告诉他们这里发生的事?医医雄,你吗?不是吧?去报告的是我。”酸人恢复冷静,一脸理直气壮。“倒是你,你认为能平安回家吗?”

医医雄顿时沉默。

“放心吧,医医雄,我会转告你的家人,说你英勇奋战过。”酸人继续道。

“差劲透顶。”医医雄语带不屑,总算恢复原本那种压抑感情的冷静。“你真是个差劲透顶的人渣,连那里的猫都比你高尚太多。”

是指我吗?

废话,这还用比!

我好想高声主张,可是没吭声。反正说了也没人懂。

酸人听到医医雄的斥责,板起脸。“居然拿我跟猫比,真不愉快。”

“那是我要讲的话。”我反驳。

“医医雄,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告诉你的家人,你是多么窝囊地向铁国的士兵摇尾乞怜。”酸人双眼闪闪发光。

我的尾巴一个旋转,向后看似地伸出去。什么事?人类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转头一看,另外两个士兵走进来。中间夹着弦。

“弦,怎么了?”医医雄的神色一沉。他怎么也没料到这种情况吧。

“我、我好像也被叫来。”

“谁叫你来的?”医医雄凝望独眼兵长后,瞥向酸人。“我什么都还没说啊。”

“你就是弦吗?”独眼兵长问。“号豪也报出你的名字。”

两名士兵拉扯弦的胳臂。大概是觉得痛,弦轻声呻吟。他可能是脚下一绊,突然向前扑倒,变成四肢跪地的姿势。由于视线高度与我接近,我忍不住关切:“弦,真糟糕,你还好吗?”弦的脸就在旁边,我无法不出声。

弦虚弱一笑。危机当前,猫却悠哉地待在这里,他或许感到滑稽吧。“你总是在我附近呢。”他对我说。

咦,他听得懂我的话?我有些兴奋,其实并非如此,弦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他低喃。

瞬间,我仿佛被刺中胸口。我只是在一旁看着人类,我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一旦发现人类也认为我们是单纯的旁观者,且完全不期待我们帮忙,便觉得自己极为无力、不负责任。旁观的立场非常狡猾。

“喂,你也过来站着。”独眼兵长指着弦。两名士兵默默拉起弦。

医医雄和弦被命令站在放水缸的墙边。独眼兵长及其他士兵面对着两人。

“喂,你们搜过号豪家吗?”酸人嚷嚷。“他家里应该有从我家偷走的刀子。”

那不是你塞给号豪儿子的吗?我目瞪口呆,不禁叹息。

“不管遇上任何事,我都不会说出任何人的名字。”弦虽然一脸苍白,却咬紧牙关,颤抖道。

“名字?”独眼兵长神情有些紧绷。“你们藏匿谁吗?”

其他士兵也一阵紧张。他们的身上散发出浓浓的疲劳气味,是汗水与泥土的气味。想想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战斗与长途跋涉,所有人一定都累坏了,或许是疲劳导致他们神经敏感。他们的脸还是一样,涂得花花绿绿。

“是不是有谁来城里?”独眼兵长又问。涂着颜色的面孔,看起来几乎不像人脸。

医医雄和弦面面相觑,纳闷着独眼兵长为何这么问。我也仰望他们,困惑道:“这是在讲什么?”

“昨天你提过,你们在调查有没有可疑人物。那是在指谁?”弦反问。

我蓦地想起,弦在枇枇家曾和独眼兵长短暂交谈,内容就是“可疑人物”及“库帕”。于是,弦接着说:“你很介意库帕的事,库帕士兵的事。”

独眼兵长转动脖子,约莫是压到骨头相连处,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听着,我们必须向你们说明。接下来,我会逐一说明。”

“说明什么?”医医雄和弦同时间道。

“关于库帕的事。”

“我上次不是讲过了吗?你还不满意吗?”

“不满意。”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独眼兵长的话声恢复平静。“听好,这个国家的人称为库帕的巨大杉树……”

“你们也知道库帕?”医医雄十分诧异。

“知道。”答完,独眼兵长随即板起脸。“不过,根本没有那种东西。”

没有?是现在已没有的意思吗?

医医雄也有相同的疑惑。“你的意思是‘现在已没有,但以前有过’吗?”

独眼兵长冷哼一声,像在嘲笑无知的孩童。“不是,从来就没有那种东西。”

这个国家和铁国看待库帕的观点不同吗?我想到今早美璃的推测,铁国与这个国家的战争可能与库帕有关。

“喂,跟这些人讲再多也没用,还要再罗嗦吗?快点带去地下比较好。”酸人相当不耐烦。

“地下?那是哪里?”医医雄心生警戒。

独眼兵长没回答。“喂。”他再次举枪瞄准医医雄,就是那把稍微超出手掌大小,打爆冠人脑袋的枪。

“你要杀我吗?”医医雄浑身一颤,神色紧绷。但他很快平复情绪,冷静地确认:“号豪也是这样被你杀死的吗?”

“不是的。”独眼兵长神情一松,“我在考虑,干脆让你使用这把武器。”

“让我使用?”医医雄眨着眼,不知怎么反应。

“理由呢?”弦问。

“我把这枪借你,你跟酸人决斗如何?”

“这、这是干嘛?”酸人颇为惊慌。“什么意思?”

“我们都累了,有点厌倦眼前无趣的状况。”独眼兵长一脸认真,又转动起脖子,像在为肩颈酸痛而困扰。“所以,想观赏余兴节目。来决斗吧,库帕的故事之后再谈也无妨。反正库帕的故事不会跑掉。”

“我们怎么可能决斗。”酸人嘟嚷。

然而,医医雄没立刻否定。他表情沉重,仿佛下定决心。“医医雄?”弦担忧地唤道。

哦,难不成医医雄打算跟酸人决斗?

我猜想着。果真如此,就有一场好戏可看。

我兴奋不已,尾巴开心地高高竖起。

“谁来……”弦低喃着,像是六神无主、软弱地哀叹。谁来解救这个状况呀——他试着寻找能够依靠的对象。

此时,传来一道声响。虽然仅仅是风拂过树木般的细微声响,弦却感动无比地脱口:“是透明士兵!”医医雄闻言,望向弦。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是在惊讶弦的胡言乱语,还是有同感。

“透明士兵,马上解救我们吧!”弦大声呼喊,独眼兵长等人吓一跳。

我不能不同情弦。因为我知道,乘着无人的马进城,及弄出他听到的声响的并非透明士兵,只是一只老鼠。

透明士兵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弦,你真会一本正经地说蠢话。”酸人嘲笑。“怎么可能有人来救你们?”

“谁晓得?或许透明士兵已抵达,并打倒一个铁国士兵。”

“我说你啊……”酸人目瞪口呆。

此时,发生意想不到的状况。

一道烟雾窜过我们的附近,及人类的脚边。

灰尘扬起。

一小团东西从左至右跑过去,迟一些,又有另一团东西跟上。

人类抬起脚,睁圆眼睛,顿时一阵骚动。自己的脚仿佛被疾走的烟尘席卷,他们狼狈不堪。

士兵们根本没看清那团窜过的东西,望着不同的方向,惊慌失措地嚷着:“怎么了?怎么了?”

“是透明士兵吗?”弦瞪大双眸,喃喃低语。“请救救我们,透明士兵!”

不是透明士兵啦!我真想纠正他。

只是老鼠溜过,猫追上罢了。

我的视线捕捉到滑行般紧贴在墙边逃窜的老鼠。那只“中心的老鼠”从外面闯进来,飞奔而过。他就像巨大水滴溜过光滑板子般,跑得十分顺畅,相较之下,追在后头的那团黑东西——加洛,举止笨拙粗糙许多。

加洛以爪子制住滑空的脚,撞上墙壁,又追过去。他双目炯炯发光,完全失去自我。

加洛终究无法忍住追逐老鼠的冲动。

他遵循太古的指令,全心全意地跑进这里。

老鼠拼命地跑,从尽头墙上的小洞奔出外面。

至于加洛,他显然太慢降低速度,或过度沉迷于追逐,以为能穿过那个洞穴。这是常有的目测错误,他应该先用胡须确定能不能穿过那个洞,却疏忽此一步骤。

他想把头钻进洞里,不料结结实实地撞在墙上。

由于冲得太快,加洛四肢都撞上去,全身因冲击塌扁,贴在壁面。一时半刻之间,他就好似一块贴在墙上的薄布,不久后,便像从头部掀起般逐渐剥落。他轻飘飘掉下,不停前后折叠,倒落在地。

完全就是这种景象。

“加洛。”我不愉快地唤道。

加洛从薄薄的布状“砰”一声膨胀变回猫形,不免有些尴尬地喊着“嗨,多姆”,突然细细舔起手。“嗨,多姆,原来你在这里。”他这次总算不好意思说“我正在想你”了。

“剖开你的身体,里面不是满满装着自制心吗?”我走近,忍不住傻眼道。

“哈哈,我就是这样。”加洛不害臊地回答。“吓到你啦?”

“当然。”

人类受到的惊吓更大。他们很久之后才发现是猫,差点尖叫。

“啊,那家伙在哪里?溜走了吗?”独眼兵长出声时,弦已消失无踪。

冲出冠人家时,阳光轻轻抚过我。

我寻找弦的踪影。弦没去广场,他离开冠人家又折返,转到屋后,朝城市外围奔去。

跑了一会儿,我发现弦的背影。他蹬着地面,双手划过半空般奔驰。

“弦要去哪里?”身旁传来话声,加洛也跟上来。

“继续待在冠人家,可能会遭士兵严刑拷打,所以他拼命逃走。”

“真亏他逃得掉。”

听到加洛的话,我回道:“加洛,都是托你的福。”

“就是说嘛。”加洛答得理所当然。

弦喘着气,脚步踉跄,我和加洛追赶在后。“没想到弦跑得挺快。”“好累啊。”我们边交谈,边紧紧尾随。

弦跑进前面的羊舍。围着栅栏的草地上,覆有屋顶的那座大型羊舍里,羊群正呆呆的——真的是呆头呆脑地聚在一块。弦笔直穿过栅栏间的通道。

我和加洛没走通道,直接越过草地。羊群浑身泥巴,里着说不上是干净还是肮脏的毛皮,嫌吵地看着我们。

“多姆,仔细想想,这些家伙或许也会讲话。”加洛有感而发。他奔跑着,身体微微摇晃,话声跟着弹跳。

“羊吗?”

“连老鼠都会讲话,体型更大的羊搞不好也会讲话,只是我们没主动搭讪而已。”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

不过,我也不想跟羊交谈,更不曾好奇羊的想法。他们被剪毛、挤奶,有时被砍断头再剥下毛皮,当成食物。“羊就是这种角色吧。”我只是看着,从没想过他们对于自己的立场有何感想。如果能与他们对话,或许会浮现这些问题,

但实在麻烦。

通过羊舍时,弦停下脚步。此时,我总算发现弦来此的理由。

“哇,原来这些家伙在这里。”加洛仰起身子。“这些家伙好恐怖。我瞧瞧,一、二、三。”他算起徘徊的马。

在近处看到的马,一身光滑毛皮漂亮极了,触感想必很舒服。但那细长脸孔上的眼睛看不出在想什么,且不同于牛羊,充满一种神秘感。马的呼吸非常粗重,脚毛毛躁躁地不停踏来踏去,也教我害怕。

弦虽然战战兢兢,但拼命把弄着缰绳。缠在马臀部的皮带系于栅栏上,他正试图解开。

“他们的尾巴也很特别,简直像人类的头发。”加洛说。

确实,从臀部垂下的尾巴,跟我们和牛羊的尾巴不一样。马的尾巴弹跳起来,仿佛在探索动来动去的弦。

“弦在干嘛?”

“他是不是想骑上去?”

“骑?骑这种动物?不可能一下就会骑吧?”

“不许动!”后面传来叫声。回头一看,刚穿过羊舍而来的独眼兵长,举枪对准弦。他旁边站着另一个士兵,也举起长筒枪。长筒枪架在肩上,以双手支撑。

弦微微弯身,手搭着马的臀部。奔跑后的呼吸尚未平复,他的胸口和肩膀剧烈起伏。

他们背后那一大片蓝白色的天空,仿佛索然无味地腑瞰此处。

马不晓得明不明白状况,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在原地踢踏。

“不准动。”独眼兵长警告。“你想对马怎样?”

弦瞥向独眼兵长,又回望马,然后注视着士兵的枪,停下动作。他一脸苍白。

我走近仰望独眼兵长。兵长可能也一路追来,呼吸急促。

士兵把枪口对准弦,站定身子。“要怎么处理?”他向独眼兵长请示。

“真是麻烦。”独眼兵长撇下嘴角,半带着苦笑道:“原以为会更容易。”虽然看得出颇有余裕,但他无疑也在迷惘犹豫。

加洛拍拍我的身体,兴趣缺缺地用尾巴戳我。“喂,弦要干嘛?”

“大概是想去寻找吧。”

“找什么?”

“发光的石头。”这是我的猜测,毕竟弦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它。下毒的计谋失败,号豪和医医雄被抓走。即使弦会想去寻觅根据不明、连存在与否都不晓得的武器——发光的石头,也不奇怪。尤其弦非常老实,任何事都会相信。

“我要去,”弦大声宣告,“我要去库帕那里!”

不出所料。

至于加洛,他犀利地指出:“我不太清楚,可是弦像那样拼命时,通常不会有好结果。”

虽然只看得到一只眼睛,但我知道独眼兵长的表情益发凶恶。“你以为真的有库帕?”

“我要去库帕那里。”弦很坚持。

独眼兵长和士兵一阵紧张,纳闷道:“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

“有点麻烦,或许他已失去理智。这下棘手了。”士兵应道。

独眼兵长点点头,约莫是在指示开枪吧。

蓦地,脑海掠过弦在冠人家注视我的眼神。“要是你能拯救我们就好了。”弦悄声道,显然已死心。可以说,根本早认定“猫就是不负责任、没用”。所有人一定都这么想。

我不否认。站在我们的立场,人类的行为与我们毫无关系,在一旁看着,也算是排遣无聊的一环。不管是弦骑上马,或遭铁国士兵抓回去都无所谓。

矛盾的是,一旦知道根本不受期待,我也会心生不甘。

然后,我的心境发生奇妙的变化。

要是没人能够解救弦,是不是该由我伸出援手?我暗想着。

“喂,多姆,你怎么啦?”

听到加洛的呼唤,我才发现自己重新站起。我仰起头,压低身体,确定脚的弯曲度。冲喽,要冲喽——我指示身体准备跳跃。前脚一点一点踩着地面。冲喽,要跳喽。膝盖蓄势待发。

我还没开口,加洛也做出一样的动作,躁动不安地扭着身体。

我踹蹬地面,视野立刻抬升,身体变得轻盈感觉真爽快。加洛也几乎同时跳起。

我瞄准独眼兵长,跳到他面前,伸出右前爪袭击那只没被布遮住的眼睛。像要削下木头般,斜斜挥下。

加洛跳上旁边士兵举起的枪。士兵失去平衡,发出尖叫。

该说不愧是兵长吗?他闪过我的爪子,身子后仰,头跟着避开,所以我扑了空。

我暗忖会直接落下,便勉强扭转身体,扑向独眼兵长。后仰的他被我吓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一道震动后,我失去上下左右的感觉。“多姆、多姆!”加洛呼唤着我,但我无法立刻转过去。

比起我,尾巴似乎能干许多。尾巴悠然伸起,像是丢下我先找回方向感。

我总算爬起,发现自己站在倒地的独眼兵长胸口。

“是猫啊。”独眼兵长呻吟道。接着,我的皮肉感受到一股压迫,吓一大跳。他抓住我的后颈。

一旦被揪住后颈,我们猫就会浑身脱力。虽然不难受,但四肢和身体都会颓软,失去活力,陷入懒散的状态,觉得什么都不去做,垂晃摇摆着也不赖。

第一只猫出生在世上时,便已具备这种习性。据库洛洛说,似乎是方便母猫搬运刚出生的小猫的设计。换句话说,这也是来自太古的指令吗?

独眼兵长站起后,依然拎着我不放。舒服的感觉让我变得毫无防备,恍惚出神。但弦出现在我的视线前方,他在马的旁边跳来跳去,试着爬上去。

马的脖子后面到背部铺着皮制装备,弦把脚勾在上面,撑起身体。

“喂,多姆!”加洛在底下叫着,带着苦笑说:“你怎么被抓啦?”他的话声听在我耳里,也一样模模糊糊。“你可能会被直接砸在地上。”

独眼兵长身体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踏出一步。

伴随我“咦”地惊呼,身体被抛出去。像扔石头一样,强而有力。对独眼兵长来说,这几乎是反射性、出于想设法攻击的念头采取的动作吧。

我飞越空中。景色变化,风粗暴地搓揉着我,身体慢慢旋转。我瞥见蓝色的地面,原来是天空,而蓝色刚越过头上,又看到地面和加洛,两者也随即消失不见。我不住旋转着。

这是我头一次在天空飞行这么长的距离。而且,是与自己意识无关地被抛掷出去,更是搞不清状况。幸好,我的身体比脑袋先起反应。尾巴摇晃,校定方位,似乎在调整身体的方向。

所有声响消失,四周旋转的景色看得我神魂颠倒,差点向上天祈祷,希望永远在空中翻转。

高度渐渐下降。眼前出现一道褐色墙壁,我吓一大跳。那不是墙壁,是马。要撞上马了!我倏地睁眼,一头撞上。我借前脚的肉掌缓和冲击。由于害怕掉下去,便伸出爪子。着地技巧不坏,甚至称得上高明吧。

不过,爪子抓住的是动物身体,而非地面,似乎相当不妙。

马发出凄厉的惨叫。

马几乎要站起般高高抬起前脚,我怕被甩下来,爪子深陷,刺进马的屁股。事后,我才发现直接被甩下来比较好,当时我只知道拼命攀紧。

马发出更刺耳的叫声往前冲去,想必很痛。

加速的马吓坏我。

弦还撑在那里。他没被跑出去的马甩下,而是用抱住的姿势紧攀着。他把左脚塞进垂下的装备,右脚没地方摆,但配合马的摇晃,趁身体撞上的瞬间,终于成功跨上马背。

马的臀部挂着行李袋,我滑进袋里。马的速度很快,跳下去很危险。我探出头,往后一望,只见变得小小的加洛目送着我,呆立原地。

马剧烈起伏摇晃。“我很快就回来!”我朝加洛叫道,但实在不认为他听得见。

独眼兵长愕然伫立。他注视着骑马离开的我们,但没骑别的马追来。士兵举起枪,独眼兵长却制止般伸出手。

他放弃了吗?

马刚开始跑是受疼痛刺激,但一跑起来就不愿停止吗?还是找到该回去的地方?马脚步没停,轻快地继续驰骋。我们穿过圆道前进。

“喂,先停下,停下来!”趴在马背上的弦喝道。“叫你停下啦!”他急得发脾气,拍打马背。

不料,马反倒跑得更快,我们差点被甩下。未知的高速、未知的震荡,身体猛烈摇晃,脑袋随之震动,没办法好好思索。

不知不觉间,我们来到城市的北端。

高耸的外墙围绕城市,马稍稍后仰停步。

弦笨拙地紧抓着马爬下去,走向出入口。可从内侧取下门闩,打开城门。

弦抱起粗大的门闩,蹲身抬起,挪到旁边。

城门慢慢打开,逐渐看到外面的景色。

此时,马再度跑出去。约莫是对墙外的风景有所反应吧。

“啊!”弦慌忙折返,已来不及上马。

马甩开弦,冲出荒野。或许是待在广大辽阔的土地,马感觉到解放,于是无法止步,飞快前进。

只载着我的马,一心一意踢蹬着地面,像要发泄累积的欲求,哒哒哒地不停奔跑。

扩展在周围的土地,震慑了我。配合马奔跑的速度,景色不断往后流逝,很难掌握到全貌,但触目所及都是荒野,遥无尽头的景象让我茫然若失。荒野无边无际,辽阔得教我不禁怀疑现在也不停往外扩张。

前进一会儿,出现一座山。没何树木,只是一块突起荒地般的隆丘,看起来也像是人类的乳房或臀部。偌大的土地各处都散布着这样的山。

这片土地究竟绵延到何方?

放眼望去都是相同的景色,奔驰在永无终点的土地上的孤绝让我战栗,另一方面,却也有种获得解放的舒畅。

我钻进行李袋。依偎着马匹的摇晃,我阖眼睡着。

“然后,”多姆老弟准备万全般望着我,“回过神时……”

“嗯。”

“我来到这附近。”

“原来如此。”

多姆老弟在我胸口摇着头,胡须规律地震动,我仿佛在看精巧的模型。

“马呢?你骑来的马在哪里?”我维持仰躺的姿势左右张望。虽然把神经集中在耳朵,却没听见脚步声。

“不在了,我已和马道别。”

那种说法简直像是抛弃长年交往的女友,滑稽好笑。

“你移动多远?呃,你骑了几天马?”

“我不记得几天,也不晓得距离。”

“你们的国家现在情况如何?”

“不清楚。我烦恼着怎样才能回去时,不经意发现你。”

“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这也是我得思考的问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想像起自己会不会一直躺着,晒成人干,变成标本。不能断定全然是妄想吧?标本的说明牌上该不会写着“戴绿帽的男人”?啊,果真如此,我手里的股票怎么办?股价会怎么变动?应该先确定一下收益再出门的。处在什么状况还担心这种事,我不禁要苦笑。

“那绳子不是很容易解开。”

多姆老弟说,我才注意到自己不停在扭动。我摇晃身体,尝试松开绑在身上的藤蔓。

“难道……”我脑中浮现一个点子,“这样下去,藤蔓迟早会枯萎,变得脆弱,到时就能切断这绳子。”

“或许吧。”多姆老弟没嘲笑,也没佩服,坦率地同意。

“不过,还没等到藤蔓枯萎,我可能会先凋零。”我不由得叹气。“而且也会饥饿,失去体力。”

“或许吧。”

“你一开始说,希望我听你的故事,因为你的国家面临重大危机。现在我听完了。”

“嗯,是啊。”多姆老弟打了个哈欠。刚刚他提到,哈欠只是无意识的生理现象,并不表示他觉得无聊或悠哉,但不管从哪个角度,怎么看都缺乏紧张感,就是一派悠闲。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放我走?要我听你的故事,我也听完啦。”

多姆老弟倏地站起,拉长背脊,回望右侧,仿佛在嗅闻远方的气味。

怎么啦?我正要出声,他开口:“非常非常多的士兵,正要前往我住的城市。”

“咦,铁国的士兵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我不是骑马来的吗?我一直躲在行李袋里。”

“马中途没停下吗?”

“马愈跑愈慢,偶尔会停顿,换成踱步。”

“马跟你都饿了吧。”

“是啊。行李袋有少许蔬菜及谷物,喏,和‘远方来的老鼠’骑来时一样。我吃了那些东西,所以还好,但马似乎很难受。不过,途中有能喝水的地方,马得以暂歇一会儿。那里能喝水,也有马能吃的草。”

“你是在哪里下马的?”

“那里。”

“那里?那里是哪里?”

“就是喝水的地方。我跟马喝水时,远方传来脚步声。是非常吵闹、粗暴的声音。”

“粗暴的声音?”

“是马。许多马和人类过来,大概有五十人吧,一半的人都骑马。”

我想像起二十五匹马和五十个人类的景象。

“他们可能也是来喝水的。我立刻躲进草丛,观察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的马呢?”

“被过来的人类抓住。他们说‘原来在这种地方’,或许是他们认识的马。”

“认识?他们认得那匹马?”

“是啊。”多姆老弟回答。“那本来就是铁国的马,是独眼兵长他们骑来的马。然后,我偷听他们的对话,知道他们正要前往我们的国家。”

“五十个人?”我颇为惊讶。“咦,铁国的士兵不是早就到你们的城市?”我随即恍悟,“是第二批啊。之前是先发队,或者说派去预做准备的吗?”

“嗯,第一批就类似接管的先发队。”多姆老弟也接受这推测。“那五十个人或许是负责正式接管。”

“原来如此。”

“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忙。”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虽然在听到猫讲话时就该怀疑我的耳朵机能,但我是在另一次元感到讶异。“帮忙?我吗?”

“没错。”

“帮忙你救国?太勉强啦。”我说。“我们势单力薄,而且没有武器。”

“希望你跟我一起去找武器,就是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发光的石头?先找石头?”

“没错。”

“帮忙找石头而已,没问题。”我应道。萍水相逢也是前世修来的缘,虽然就算是前世,我也不觉得和会讲话的猫能有什么缘。“不过……”我还是不得不提出介意的疑点。

“怎么?”

“你不是根本不关心人类吗?即使人类的喜怒会影响猫,但你也不会因此想解救人类吧?”他怎会突然为了铁国士兵大举进占而慌张?我感到不可思议。

“哦,答案很简单。”多姆老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听到士兵在水源处的谈话。”

“他们说什么?”

“‘到那个国家后,万一粮食不够怎么办?’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应道:‘抢他们的粮食,假如还是不够,随便抓城里的动物吃就行。’”

“噢。”

“那大概是指我们猫。”

危险的不仅仅是人类,猫也自身难保。得知此事,多姆老弟的危机意识觉醒。话虽如此,马不见踪影,他忧心地四处乱逛,不晓得怎么办,饥肠辘辘时,发现倒在地上的我。

“我被你吓到,本来想逃跑。因为很可怕。”

“我很可怕吗?”我忍不住想告诉他,世上没有比我更不可怕的人。不幸遭妻子背叛,却无法动怒,只会窝囊地愁眉不展。若说窝囊成这样实在可怕,我不否认,但我和“可怕”这个形容词是无缘的。连每次健康检查抽血,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贫血。“我明明这么人畜无害。”

“我实在害怕,便把你绑起来。我担心万一你发飙,可能会踩扁我。”

“你这么小一只,真难为你了。”

“我拉起藤蔓,将另一端勾在各个地方固定。这一带恰恰长着桩木。”

“你怎么会想跟我讲话?”

“我原本没那个意思,不小心就说出声。”

“哦。”我又想起学生时期钻研过的康德。“孤单的人类为了把心情传达给其他生物,好像会模仿各种声音,向周围宣示自己的存在。”

我记得康德提过类似的话。即使明知语言不通,人类依然会对动物说话。而这是自然的反应。

“或许你也是一样的心情。”

“是吗?总之,我发现能跟你沟通,顿时改变想法。如果有你协助,或许可靠得多。”

“协助?”

反问后,胸口的压迫感消失。以为是心理作用时,我察觉缠在身上的藤蔓松脱。是多姆老弟为我解开藤蔓。

“我就相信你说的,你没那么粗暴,你不可怕。所以,能请你协助我吗?”

我慢慢弯曲膝盖,感觉在活动润滑油不足的齿轮。手也能够扭转,于是我扶地撑起上半身。

我躺在地上应该没很久,站起来看到的景色却十分新奇。我在原地做几下膝盖伸屈运动,多姆老弟慌忙远离。他的尾巴膨胀,毛发倒竖,变得像团拖把。张大眼仰望着我的他,看起来比刚才小巧许多。我向他伸出手,把他捞起来。

“你说协助,是帮忙找发光的石头吗?那我们去找吧。”若问我相信有那种东西吗?我也不清楚。不过,与猫交谈,听到奇妙国家发生的战争后,我觉得一切都像是真的。

“不,或许不需要石头了。”多姆老弟第一次失去先前的聪慧,露出踌躇的神色。

“不需要石头?”

“没错。不必管石头,你能跟我一起来,拯救我们的国家吗?”

“我吗?”

“大批铁国士兵已出发前往我们的国家。不只是人类,他们甚至想伤害猫。”

“老鼠也是。”我有些坏心眼地补充。“老鼠一样会遭殃。”

“没错,没错。”多姆老弟点点头。“不小心就忘了,不过没错,老鼠一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可是,我能做什么?现在前往你们的国家,追得上他们吗?”

“只能试试。”多姆老弟定睛注视着我。

不过……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回答:“我们走吧。”我已厌倦借口一堆,裹足不前的自己。

把猫放到地上后,我重新绑好鞋带,就要出发了。钓鱼小船翻覆,我差点溺死,皮鞋却没怎么弄湿。

我弯身准备抱起猫时,瞥见一样东西。草叶相叠的地方掉着一个沾满泥土的机器。拿起来一看,是数位相机。机型很老旧,连厂牌都看不出,或许不是日本制。

“那是什么?”多姆老弟在底下问。

“相机。”

“什么是相机?”

这样啊,他们的国家没有相机——我顿时明白,刚要解释,忽然想到一件事。

“会不会是这个在发光?”

我低语,多姆老弟一愣:“发光?”

“发光的石头指的会不会就是这玩意?”

“怎么说?”

我暗暗思忖。不晓得相机的人,看到突然亮起的闪光灯,很可能会吓一大跳。库帕的士兵或许是在哪里捡到这个相机,就算不是这个,也可能是捡到别的相机,然后按下快门。闪光灯吓到他们,符合库帕的传说情节。能不能这样推测?

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遗憾了。

发光的石头不能当成对抗铁国的武器。

为什么?

因为那只是一台相机。

“好,抱着我,出发吧。”多姆老弟一派轻松,完全不懂我内心的不安。

“居然相信我不会欺负你啊。”

“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是很安全的普通人。只是很佩服你愿意相信我。”

“我是从老鼠那里学来的。”多姆老弟应道。“停止怀疑,相信别人,也是一个选择。”

该往哪个方向前进?

多姆老弟在我怀里抽动小巧的鼻子,像是在斟酌风向,然后举手(或者该说举前脚?)指示“大概是那边”。我决定遵从他的决定。

广大的荒野绵延,我对徒步前行有些不安。粮食够吗?会不会在旅途中饿昏?走十公尺左右,便找到我的背包。

多姆老弟注意到背包,“哦,刚才也看过这个袋子,不晓得是什么东西,而且好大。”

“这是我的行李。”我提起背包,里面装着携带用食品和瓶装水。开过的宝特瓶空了,另外还有两瓶。虽然物资不丰富,但我安心许多,有种得救的感觉。

别说是标帜,在连道路都没有的茫漠土地上前进,实在教人害怕。会不会永远走不到尽头?自己会不会在哪里倒下?

不过,走一段路后,这种恐惧就消失无踪。最近妻子外遇引发的一连串事情,或许导致我视野变得狭隘、倨促。比起恐惧,能去到任何地方的解放感,更让我觉得舒适。甚至较搭船出海,享受钓鱼心情舒畅。走在没有道路的荒野上,也是愉快的经验。

走了约一小时左右,我们便发现可疑的痕迹。

疑似马和人类脚印的痕迹排成好几列,延伸到遥远的前方。

看得出是源自我们走来的方向,再往右方前进。

“多姆老弟,铁国士兵可能经过这里。”

“对,没错,这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我直盯着脚印,顿时受到鼓舞。或许追得上的期待,还有我或许派得上用场的雀跃,同时涌上心头。我幻想着大展身手:心情十分亢奋,踏出的脚步也变得强劲了些。

风从左边抚过我的侧脸。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来的?

后来,我在路途中完全放空,默默专注于行走。

蓦地,我萌生一个小小的疑惑。这小小的疑惑幼苗一下就冒出子叶。稍早之前,多姆老弟提及“国家大小”,我颇为在意。我记得,溜进国王冠人家地下室的老鼠证实,独眼兵长曾说“铁国比这个国家大太多”。

“如果那是真的,不,这刚才也讨论过……”我又想旧话重提,“战争怎么会拖了八年之久?”

多姆老弟随着我的步伐上下震动。“喏,那是铁国独眼兵长的片面之词,大概是为了威胁他们而撒的谎吧。”他提出和刚才一样的解释。

“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我问。

“咦?”

“要是你们国家真的像独眼兵长所说,是比铁国小许多的国家呢?”我并非想使坏为难对方。只是以我最近的心境,实在无法不去想:“我们是不是该怀疑一下信以为真,甚至完全没想过要怀疑的事情?”我惦记着遭深信不疑的妻子背叛的事实。

我们夫妻之间没有问题。

然而,那是我这么以为而已。

更进一步来说,过去的人生中,我一直相信人类与猫无法交谈。

这些都是已崩解的事实。

其实,我们夫妻之间有问题,我和猫也能交谈。

多姆老弟歪着脑袋,开口:“假设我们的国家很小,又会怎样?战争为何会持续八年之久?”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对于信以为真的事,也有必要怀疑一下。”

我把深信家庭圆满、毫不怀疑的自己重叠上去。

不是“妻子怎么会外遇”,而是该从“我们夫妻是不是根本没顺利过”思索。

“怀疑什么?”

“好比库帕。”

“怎么讲?”

“真的有库帕吗?”

多姆老弟没立刻回答。他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我,也像在沉思。“你觉得没有吗?这么一提,独眼兵长也说没有库帕。”

“你们国家的人民都相信有库帕,而且派出库帕士兵,这些事实我并不怀疑。”

“那你怀疑的是哪一点?”

“依我的常识,很难相信有库帕这种树。或许实际上根本没有库帕,你们的国家却要人民相信。”

“谁?谁要人民相信?”

我一时想不到答案。一定是我老婆!我真想这样回答。万恶的根源就是她!

不过,多姆老弟的下一个问题,给了我更进一步的提示。长相可爱的他困惑道:“如果没有库帕,库帕的士兵是去哪里、做什么?”

我不知不觉放慢行走的速度。

这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同时也是一针见血的指谪。

倘使没有库帕,那么,库帕士兵的制度究竟是什么?

“总不会是离开城里,从此消失吧?”多姆老弟质疑。“还是你要说,他们全变透明?”

我也想起变成透明的库帕士兵传说。我不认为人类会变成透明,当然,这是超出我常识范围的未知国家、未知人民的事情,不好断定人类绝不可能变成透明,不过我还是难以接受。

“库帕士兵究竟是前往何处?”我不禁脱口而出。“会不会是借着打倒库帕的名目,被带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别的地方是哪里?我也不清楚。

说起来,我是多姆老弟国家的局外人,只是听到他描述清况,准备参一脚而已。

“我是半途加入的嘛。”我语带自嘲及内疚。

“什么意思?”多姆扬声问。

“我是个半途加入、凑热闹的人。”

我绝不会了解多姆老弟和他国家的人民是什么状况、有多苦恼。因

为我不可能了解真实。

我偶尔会拿背包里的粮食吃。味道就像紧急口粮,没什么滋味,不过现在不折不扣就是特殊旅途中的紧急状况,所以我也不期待能享受美食。

途中睡了两次。不知为何,太阳一直没有落下,即使感觉“应该要天黑了才对”,却依然是白天。是因太阳仍逐渐西斜,所以体感时间与实际时间搭不起来吗?手表坏了,无法掌握时间。我抢在身体感到疲倦前在荒野躺下休息几次。装在胸口的多姆老弟睡相非常安详,连我也情不自禁被带进他舒适的梦乡。不过,我也忍不住想抱怨:居然睡得这么香,我可是为了你特地行军。

荒地上没有装备也没有被子,对于用背包代替枕头入睡,我并无多大的抗拒感。或许是气温适中,晚风拂过肌肤十分舒服,感觉像浸泡在风与月光混合而成的温水中。从仙台出发的时候,季节即将入夏,现在这个地点不一定也是如此。不过气候确实十分宜人。而且在广大的、看不见尽头的土地正中央(不管躺在哪里,自己仿佛都位于正中央)自由伸展身体,也非常快意。

我躺在地上享受泥土的触感,把脸凑近地面,凝目细看有没有生物,可惜连虫子也不见一只。有几棵草,我拔起一棵,心想根部或许会有小虫,但肉眼看不出来。也有长着花瓣的植物,或许是借由我不认识的小飞虫传播花粉。

醒来后我们便出发,追踪延伸到前方的脚印。我也担心过,万一下雨脚印可能会消失,却根本没看见半朵乌云。

多姆老弟的国家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我能做什么?还有,万一被卷入危险,我将会如何?

若说没有豁出去的心态是骗人的。我原本就是因发现妻子外遇,自暴自弃,冲动跳上小船出海,所以也可算是那件事的延续。

气候宜人,随时都能休息,脚步还是渐渐变得沉重。疲劳积累在大腿,尤其右脚跟的水泡破掉,磨擦的疼痛实在难耐。我停下来,脱掉鞋子,确认磨掉的皮,却无计可施。最近我都关在房间跟电脑大眼瞪小眼,为上市企业的股价变动忽喜忽忧,这久违的徒步旅行,不免对身体造成负担。

“如果有OK绷就好了。”我喃喃道,多姆老弟好像连那是啥都不知道。

为了减少疼痛,我改变走路方式,拐着右脚前进。这下换左腰哀叫起来。

“对了,你怎么想?”走着走着,又休息两次后,多姆老弟问我。

“怎么想?指的是……”

“老鼠的事。”不晓得是不是有点难为情,多姆老弟别开视线。

“老鼠的事?”

“‘中心的老鼠’找我们谈判。”

“这么说来,我都忘了这件事。老鼠的新提案是什么?”语毕,我忽然想起。“啊,他要献上老鼠。”

多姆老弟点点头。“他们表示要定期给我们几只老鼠。不过,我们看到老鼠,还没意识到就会忍不住扑上去,这样的约定毫无意义。”

“反倒有点强人所难呢,‘请你们务必收下老鼠’。”我说着,也觉得真是残忍。被选来献祭的老鼠岂不是太凄惨?而且,这样老鼠就能幸福吗?“不,这不是在追求所有老鼠的福祉。”

“所有老鼠的福祉?”

“因为献给猫的老鼠,最后还是会被杀掉。”找补充道。

“唔,是啊。简而言之,猫与老鼠的战争是个无解的问题,是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

“猫跟老鼠的力量一开始差距就太大,或许根本不能称为战争。”我没特别的用意,语毕却不禁“啊”地叫出声,记起耿耿于怀的地方。真的是很小的地方,连小刺都算不上。

“怎么?”

“我在思索你们国家的状况。”

“你还无法相信我的话吗?”

连你也会计较我相不相信呀?我忍不住苦笑。妻子常把“相信我”和“你不相信我吗?”挂在嘴边。“不是的,只是有些介意。喏,根据你们的长老顽爷的话,以前你们不是也跟铁国发生过战争吗?”

多姆老弟点点头。“对,那是很久很久以前,顽爷出生以前的事。顽爷出生以前是多久以前,我根本无法想像。总之很久以前,我们的国家战败,铁国的士兵来了。”

“然后,你们国家的人民陆续遭到传唤,被逼着说出同伙的名字吧?先破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好进行支配。”

“顽爷是这么说的。我认为是可信的,因为这次战败,铁国的士兵也打算故技重施。”多姆老弟接着道。“号豪遭到囚禁,被迫招出医医雄和弦的名字。”

“我介意的是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

“你们在过去的战争中输给铁国吧?”

“对,人类是这么说的。”

“既然已分出胜负,怎么又发生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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