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姆682是一位壮实的大个头男人,年龄五十岁左右,胸部和手臂上的肌肉非常发达,肌肉和皮肤间长着一层厚厚的脂肪。谢林隔着医院房间的窗户仔细地对他研究了一番,立即感到他和哈里姆能和睦相处。

“我总是偏爱……嗯……大个子的人,”这位心理学家向凯拉里坦和丘比洛解释道,“因为我的大半辈子都是这样度过的,你明白吗?当然,比起他来,我可没那么健壮。”谢林开心地笑

了笑,“肉在我身上一层层地堆。当然,这个地方除外。”他一边说着,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这位哈里姆是干什么的?”

“码头搬运工,”凯拉里坦答道,“在乔勒的码头上干了三十五年。在一次彩票抽奖中,他获得了参加神秘隧道开业的入场卷。妻子儿女都去参加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但他却最严重。这使得他非常难堪,一个健壮的大男人,居然会彻底地崩溃。”

“我很明白这一点,”谢林说道,“我将对此加以考虑。我们这就去和他交谈,行吗?”

他们走进了房间。

哈里姆已坐了起来,没精打采地看着屋顶上的转式立体散光灯,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床对面的墙上。他笑容可掬地看着谢林,但一注意到律师丘比洛跟在院长的后面,脸色就阴了下来,俨然变成了一道冰川。

“他是干什么的?”哈里姆问道,“又一位律师?”

“一点不是。这位是谢林501,从萨罗大学来。他来这里帮助你恢复健康。”

“嗯,”哈里姆鼻音浓重地哼道,“又一位天才!你们究竟给我做了多少好事?”

“这话很对,”谢林说道,“真正能帮助哈里姆恢复健康的人只有哈里姆自己,对吗?这事你明白我也明白,我也许还能让这个医院里的人也都明白。”他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肥胖的身体把床压得吱吱作响。“不过,这里的床至少是正宗的。如果它能同时承受我们两人的体重,就很不错了……不喜欢律师,对吗?我也不喜欢。你我算是知音了。”

“他们除了给人制造痛苦和不幸外,就不会做别的事情了,”哈里姆说道,“他们满脑子坏水,让你说违心的话,诱导你如何如何说,就能得到他们的帮助,最后用你自己的话来整你,为他们开脱罪过。总之,我就是这么看的。”

谢林抬头看了看凯拉里坦。“有必要让丘比洛参加这次谈话吗?我看没有他,谈话会更顺利一些。”

“我有权利参加任何……”丘比洛的语气很执拗。

“请别……”凯拉里坦打断了他的话,言外之音比斯文更有力,“谢林说得对,今天一下子就来三个人,对哈里姆来说太多了。况且,他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这……”丘比洛说着,脸色有些难堪。但很快便转过身子,离开了房间。

谢林偷偷地向凯拉里坦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在远处的角落里找个地方坐下。然后转身面对床上的病人,嫣然一笑:“很难受,是吗?”

“让你说中了。”

“你来这里有多久了?”

哈里姆耸了耸肩。“我想有一两周了,或许更长一些。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想。自从……”

他沉默了下来。

“是乔勒百年博览会吗?”谢林紧追着问道。

“是的,自从那次乘车参观以来。”

“已有一两个星期了。”谢林说道。

“是吗?”哈里姆立即瞪大了眼睛。在医院里住了多久,他并不想知道。

谢林立即改变策略说道:“我断定,你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你会告诉自己,很想回到码头去。对吗?”

哈里姆裂嘴笑了笑,说道:“你居然还敢提这事!噢,我巴不得明天就去背藤条箱。”他打量着自己的双手:宽大有力,粗壮的指尖已经磨平,一个手指因伤已变弯曲。“成天躺在这里,肌肉不断地松弛。到我能回去工作时,已不再是一把好手了。”

“你为何要躺在这里?为何不爬起来,穿上衣服离开这里?”

凯拉里坦从角落里发出了一声警告。谢林用手示意他保持安静。

哈里姆惊讶地看了谢林一眼。“爬起来,走出去?”

“为何不能?你又不是犯人。”

“但是,如果我那么做……如果我那么……”

码头工哈里姆的声音小了下来。

“如果那么做了,又会怎样?”谢林问道。

哈里姆蹙着眉,低头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几次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口又咽了回去。心理学家耐心地等着。最后,哈里姆终于用紧张、嘶哑、压低了一半的声音说道:“我不能出去。是因……因……因为……那黑暗。”他挣扎着终于说了出来。

“黑暗?”谢林重复道。

这个词就像某种有形的东西悬挂于他们两人之间。

哈里姆对此很害怕,甚至有些局促不安。

谢林突然意识到,在哈里姆这类人中,这个词很少作为礼貌语使用。在哈里姆看来,这个词,如果还算不上什么淫秽的话,也少不了有亵渎的意思。在卡尔盖什,谁都不愿去想黑暗这两个字。受教育越少的人,就越害怕想到它,害怕有那么一天,天空中那六个亲密友好的太阳会在突然间无故地消逝,代之以极度的黑暗。这一念头让人回避……更不愿把它同那两个字联系起来。

“是的,黑暗,”哈里姆说道,“我害怕的是……如果我走出去,我可能会再度置身于黑暗之中。这就是问题所在。黑暗,再度的无际黑暗。”

“几星期来他的症状完全逆转了。”凯拉里坦轻声地说道,“起初刚好相反,除非给他服用镇静剂,否则就无法将他弄到屋子里来。也就是说,最初是明显的幽闭恐怖症,接下来经过一段时间后,转变成了开放恐怖症。我觉得这是恢复的征兆。”

“也许是这样,”谢林说道,“如果你不介意……”

他转向哈里姆,轻声地问道:“你是第一批穿过神秘隧道的人之一,对吗?”

“在第一天,”哈里姆的声音略带自豪,“那里出售城市彩票。可能售出了上百万张彩票,有一百人中奖,免费游览神秘隧道。我是第五个中奖的人,我和妻子、儿子、两个女儿全都去了。那是第一天。”

“你能给我简单地谈一下隧道的情况吗?”

“唔,”哈里姆说道,“那是……”他稍微停顿一下,“你知道,我从未经历过黑暗,从未。就连黑屋子都没有进过。我对此不感兴趣。从小到大,卧室里总有一盏长明灯。婚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我还是按习惯在卧室里安了一盏。我的妻子也有同感。经历黑暗,不符合常理,也不符合我的初衷。”

“可你还是抽了彩票。”

“是的,就那么一次。姑且把它当作娱乐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一次特殊的经历,或度假。这么大型的博览会,五百年才有一次,不是吗?人们争相购票。我想它一定不同寻常,肯定有好看的。否则,他们怎么会建造它呢?因此,我购了票,获了奖,码头上的每一个人都很嫉妒,他们都希望能获奖,一些人甚至愿出钱买我的奖券……‘不,’我说,‘此券不出售。我有妻子儿女,这是我们的奖券……’”

“对穿越隧道,你一定很激动了?”

“是,当然啦!”

“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坐的车?感受如何?”

“嗯……”哈里姆开口说道。他舔了舔嘴唇,注意力似乎转到了很远的地方。“有很多这么大小的车子,车里除了板条做的凳子外,什么都没有。你知道,车子没有顶篷。人们上了车,六人一辆,我们家除外,只有五个人,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不用加上一个陌生人,车子基本上已经满了。接下来听到的是音乐,车子开始徐徐进入隧道,速度很慢,一点不像高速路上的汽车,简直是在爬行。不久便进入了隧道,然后……然后……”

谢林又等了一会。“讲下去,”发现哈里姆没有往下讲的迹象,他说道,“给我讲一讲,我很想知道里面的情况。”

“然后便是黑暗,”他的声音沙哑,回忆中两手不停地颤抖,“你知道,进入隧道的那一刹那,就像有人扔了一个巨大的帽子盖在你头上,一下子全都变黑了。”他颤抖的双手抖动得更厉害了,“我听到了儿子特尼特的笑声。这小子很聪明,特尼特的确很聪明。他认为黑暗是猥亵的事情,我向你保证,因此他觉得好笑。我叫他闭嘴,接着一个女儿开始哭了起来,我告诉她没事,什么也不用害怕,好歹就一刻钟,应该把它当作一次娱乐,而不是可怕的事情。然后……然后……”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谢林没有催他。

“然后我感到黑暗向我袭来。黑暗代替了一切……黑暗……你想像不出它像什么……实在是想像不出……它有多黑……有多黑……黑暗……黑暗……”

哈里姆像受了惊厥,突然战栗了一下,忍不住痛哭起来。

“黑暗……哎,这该死的黑暗!”

“喂,不要怕,这里没啥可怕的。你瞧那阳光多美丽!今天有四个太阳,哈里姆,男子汉,别害怕……”

“让我来处理这事,”凯拉里坦说道。一听到哭声他就跑到了床边。手里拿着闪亮的注射器,一下子将它锥进了哈里姆那结实的臂膀,哭声立刻小了下来。

哈里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倒在枕头上,发出无神的微笑。

“我们得离开他了。”凯拉里坦说道。

“但是,我几乎还没谈到……”

“他几个小时都清醒不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吃午饭。”

“午饭,好的。”谢林心不在焉地说道。使他自己吃惊的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几乎记不起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他是最健壮的病人之一吗?”

“也是最稳定的病人。”

“那么,其余的人情况如何?”

“一些精神非常紧张,另一些一半的时间得使用镇静剂。起初,就像我所说的那样,他们拒绝从室外进入屋内。从隧道里出来时,要是没有患上急性幽闭恐怖症,似乎一切都很正常,你明白吗?他们拒绝进入房屋……任何房屋,包括宫殿、豪宅、公寓、套房、棚屋、窝棚、坡屋和帐篷。”

谢林深深地为之一振。他一直在医治那些受黑暗伤害的病人,这也就是他们请他来这里的原因。他可从未听说过有如此严重的病人。“他们都不进入室内吗?他们在哪里睡觉?”

“在露天里”。

“有人试过强制他们进屋吗?”

“哦,试过,当然试过。此时他们会歇斯底里,有些还想自杀……他们朝墙跑去,用头使劲撞击。如此这般。一旦弄进了屋,没有特制紧衣或注射强性镇静剂,是无法将他们留住的”。

谢林看着这位大个子的码头搬运工渐渐入睡,禁不住摇了摇头。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那是第一阶段的症状。哈里姆的症状属于第二阶段……开放恐怖症。他已经适应了这里,全部症状已经逆转。他知道医院里是安全的,二十四小时都有灯光。尽管能透过窗户看到太阳,他仍然害怕去室外。他认为室外是漆黑一片。”

“但那也太荒谬了”,谢林说道,“室外根本没有什么黑暗”。

话一说完,他就感到自己有些犯傻。

不过,凯拉里坦给他挽回了面子。“我们都明白这一点,谢林博士,任何一个健全的人都不会那么认为。但问题是,在神秘隧道中受过创伤的人,神志已不再清醒”。

“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谢林害羞地说道。

“今天晚些时候,你可以去看看我们的其他病人”,凯拉里坦说道,“也许他们会给你提供更广阔的视角,帮助你研究这一问题。明天我们再带你去察看隧道。我们已将它关闭。当然,尽管我们知道这样做有困难,市里的元老们正渴望着寻找某种方式让它从新开放。我知道,投资很大。我们还是先吃午饭吧,博士?”

“午饭,好”。谢林重复道,但却感到越来越没有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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