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气氛仅仅持续了几分钟,人们通过炮声判断出危险的远近,认定只是虚惊,就又不甚在意起来。

饭店大厅恢复了秩序,从礼查饭店转来的外国客人陆陆续续办理入住,坐在沙发里讽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终于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了一口咖啡。

外面炮声隆隆,里面一派安逸。

香腻腻的味道在空气里浮动,送咖啡的服务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开口要求她离开。

宗瑛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抬起来,她说:“我在等人。”

旁边喝咖啡的女士搁下杯子,唇角一扬,意有所指地讲:“都等十几分钟了,也不见有人来嘛。”

宗瑛双手紧紧交握,肘部压在膝盖上,重复了一遍:“我在等人。”

服务生问:“那么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无心应答,弯曲了脊柱,垂下头沉默。她视线里只有两双鞋,一双血淋淋的球鞋,一双油光锃亮的皮鞋,看起来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服务生见她不答,措辞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脸要撵宗瑛走时,盛清让快步走了来,弯下腰小声同她讲“抱歉让你久等了”,随即将手伸给她。

他没有讲更多的话,也没有斥责服务生的不礼貌,见宗瑛不做回应,索性主动扶她起来。

在经历过昨天郊区的战火后,他显然已经接受了战时的冷酷与无情,表现出的是十足冷静。

他察觉到宗瑛的手很冷,但进入电梯后,还是松开手,谨慎地问了一句:“宗小姐,你还好吗?”

宗瑛没有出声,但毫无血色的脸已经给出答案。

电梯门打开,盛清让带她出去,迎面遇见一对夫妇,带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儿。

那小囡穿着雪白裙子,面庞粉粉嫩嫩十分可爱,她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的狼狈,仰起脑袋给了宗瑛一个笑脸。

穿过长长的走廊,盛清让取出钥匙打开客房门,站在门口同宗瑛解释:“今天从苏州河北岸转过来许多客人,饭店几乎客满,只余这一间了,暂时先歇一下。”

他说着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开柜子取了拖鞋给她。

宗瑛闷声不吭地换下运动鞋,提着鞋子进入浴室。

关上门打开电灯,昏昧灯光覆下来。用力拧开水龙头,水流就哗哗地淌个不止,她伸手接了一抔水,低头将脸埋进去洗——重复了数次,惨白的一张脸终于被冷水逼出一点血色。

她又脱下长裤,将裤腿置于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顺着洁净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颜色加深一些,浅了之后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样都洗不干净。

之后是袜子,最后是鞋,宗瑛洗了很久,外面炮声一直断断续续。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黄浦江上的炮声终于停了。

没有衣服可换,宗瑛穿了浴袍出来。

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此时宗瑛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宗瑛从沙发上抱离。

宗瑛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宗瑛睁开了眼。

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盛先生。”

盛清让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宗瑛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宗小姐还是睡床妥当。”

宗瑛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盛先生,药带了吗?”

“带了。”

“那么吃完药——”宗瑛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盛清让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宗瑛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

盛清让嗓音压得很低:“盛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让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

“约了几点?”

“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

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宗瑛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

何况他们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着烟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

盛清让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属于盛家,又不属于盛家,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你在大伯家长大?”

“恩。”

“后来呢?”

“幸蒙学校资助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时你多大?”

“十八岁。”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待着,最渴望远走高飞,宗瑛深有体会,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这时盛清让却问:“宗小姐,上次新闻里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指的是媒体曝光她和新希关系的那一篇。

宗瑛没有正面回答,她蜷起双腿,叹息般说了一声:“睡吧。”

一个几乎赶了彻夜的路,一个听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又都历经早晨数小时的煎熬,不论是生理还是精神上都精疲力尽,房间内的呼吸声逐渐替代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外面天光始终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多,黄埔江上传来轰炸声,两个人在炮声中坐起来,都错过了午饭。

盛清让看一眼时间,请服务生送些食物来,随即进入浴室整理着装,打算吃完饭下楼赴约。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长裤裤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响穿,趁着盛清让进卧室的当口,迅速换了衣服。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发里慢吞吞地喝,随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最后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阳台抽一支烟。

盛清让仿佛早一步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索性拉开阳台门自己去外面避着,又转过身讲:“宗小姐请你随意。”

他这样做,令宗瑛更加压制了抽烟的念头,她决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这个念头刚起,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盛清让突然从阳台冲进来,几乎是在瞬间扑向她,将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座楼都在颤抖,几秒后,又响起炮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墙灰簌簌往下掉,顶灯摇摇欲坠,过了一分钟后,外面炮声歇了,宗瑛一声不吭,盛清让牢牢地护着她,贴在她耳侧一遍遍地讲:“宗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宗瑛在烟雾里剧烈地咳嗽起来,盛清让松开她,想找一杯水给她,但屋子里几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栋建筑,在经历了短暂的沉默之后,迎来了惊慌失措的哀嚎与哭喊——幸存者手足无措地摸索下楼,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知道该去哪里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这样的危险。

楼梯间到处散落着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惨不忍睹,残肢断臂,横七竖八地躺在积着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气里交织着血腥和刺鼻的火药味,抵达一楼,宗瑛看到一个孩子的尸体被气流压平,紧紧贴在了墙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满是血污,面目已经模糊——

是早上在电梯口遇见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个对宗瑛笑的人。

盛清让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厅,废墟里伸出来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老三,快、快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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