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觉得这一晚过得很奇妙。

先是和老板跟着洛书九星罗盘的指示,来到了一处黑暗中的鬼市,又被塞了一枚长满铜绿的秦半两,瞬间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纵使早就被老板告知了天光墟的异常情况,心里也有了多少准备,可是当他亲眼看到这光怪陆离的景象时,还是免不了吃了一惊。

各个朝代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穿梭游逛在一个集市上,简直……不能更伤眼!

扶苏终归是见过大场面的秦朝大公子,只是揉了揉太阳穴就恢复了一脸平静。其实看久了也还好,不过还是大秦帝国的深衣好看,例如刚刚走过去的那个人……咦?这不是……

刚想追过去的扶苏被一把拽住手臂,随即听见老板低声耳语道:“不要去,他现在认不出你。”

扶苏一怔,摸了摸被过长的刘海遮住的半边脸颊。指尖凹凸不平的触感,令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扶苏小心翼翼地把手收了回来,拢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自嘲地勾唇一笑。没错,他已经换了一个躯体了,对方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只是,看到藏在房檐阴影之下的老板,扶苏纳闷地问道:“怎么?你躲什么?你不是在天光墟里还开过一间哑舍吗?他没在这里见过你吗?以前也没见过你们不和啊?”

老板的神情难得地犹豫了一下,见扶苏不得到答案不罢休的架势,只好叹了口气道:“他的信物被我换走了,所以才会一直困在这里出不去。我又不能跟他说明原因,他要是看到我……”剩下的话老板没说,反正肯定不是什么见面欢。

他们两人讨论的主人公名叫婴,是秦始皇的侄子,扶苏的堂弟。因为极少有史料记载他的身世,所以有学者猜他是胡亥的兄长,更有人推测他是扶苏的儿子。可是以婴的年纪,扶苏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儿子?胡亥的兄长就更不对了,为了让自己顺利登基,胡亥将包括扶苏在内的十七个兄长都杀了,又怎么可能留条漏网之鱼?又怎么可能放任婴留在咸阳?还能让后者有机会在面前进谏?

《李斯列传》集解引徐广说中提到:“一本曰‘召始皇弟子婴,授之玺’”中的“弟子婴”是指“秦始皇弟弟的儿子婴”。秦始皇的兄弟只有成穚和母赵姬与嫪毐所生二子,后二者被秦始皇亲手摔死。而婴正是成穚的儿子,成穚叛秦降赵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他,那时他还在襁褓之中,甚至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根据《释名·释长幼》中所说:“人始生曰婴。”随侍的人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所以他的名字并不是后世一直认为的“子婴”。

这么轻贱的名字,也隐喻了婴在秦国的身份尴尬,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但却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所以正史中除了有最后他对刘邦投降献玉玺和兵符的描写外,别无他语。

扶苏读过史书,自然知道婴是接替了胡亥的位置,在皇帝的位置上只待了四十六天的人,也知道婴在这之后,就被项羽杀害。老板不给婴出天光墟的信物,自然是不舍得他出去面对那样残酷的事实。

“虽然不能见面也不能解释,但至少他现在……还算活着……”老板的表情藏在黑暗中让人无法看清,但说出的话语却有些惆怅。

扶苏摸了摸自己藏在衣袖里的手,低头沉默了半晌,便重新抬起了头,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笑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站在这里也太显眼了,婴一会儿万一走回来,我可不帮你打发他。”

“……这边走。”老板无语了片刻,才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带着扶苏往集市的另一端走去。

虽然婴的身影只是惊鸿一瞥,但扶苏依旧心绪难平。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面对大秦王朝早已覆灭两千多年的事实,可实际上,却依然心怀不甘。在与婴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往日的记忆仿佛积蓄的流水被打开的闸门一般,在脑海中狂涌而出。

天光墟……怎么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让许多历史位面之中的人,都聚集在此,就像是本来是一条无法弯曲的直线,偏偏上面的几个点却都交汇在一起。

一路上老板也没有再说什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帽子戴在头上,压低帽檐,小心地遮住大半脸容。扶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也许不止婴一个人不能见面,在天光墟里说不定老板得罪了许多人,这里的哑舍才开不下去的吧?

这样想着,扶苏苦闷的心情却奇迹般地好转,跟着老板进到一间店铺。因为天光墟处在黑暗之中,扶苏也没有看清楚这间店铺牌匾上的名字,只是进去之后借着其间放置几枚夜明珠的柔和光线,发现这里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和典籍,应该是一家书店。

也正因为如此,店内并没有像其他店铺和摊位那样燃起灯烛,就是怕不小心水火无情,毁了这些书籍。

店内影影绰绰还有一些人在,不断有人进来,用手中的书换新的书看,或者干脆用些其他物事换书看,有些人甚至等不及,直接席地而坐,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芒就读了起来。

老板并未在大堂停留,带着扶苏直接往内间而去,店铺的管理员也没有阻拦,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那些沉迷于阅读的人也没有在意。沿着走廊往里面走,扶苏看到了一间间摆满书籍的屋舍,里面的人比起外面更多,这些屋舍门口都用天干地支排序,里面的书籍想必也是因此而归类摆放。整个店铺都弥散着一股浓重的霉味,但夹杂着书墨的芳香,却意外地让人的心情沉淀下来,甚至连脚步都放轻了少许,耳边只听得到那些哗哗翻动书页的声音。

扶苏也是个爱书之人,当年还是秦朝大公子的时候,每日就手不释卷,让那些搬动书简的随侍都忙得脚不沾地。现代重生之后,一开始无法适应简化的汉字,还有从左往右的横版阅读顺序。他还特意让胡亥买了许多台版书阅读,现在看到如此之多的古书,不禁也有些走神。

听到老板果然如此的轻笑声,扶苏微微皱了皱眉。他有点怀疑老板带他来这里是故意的,如果把他放在这里看书,岂不是老板要去做什么他都不知道了吗?所以扶苏什么都没说,收敛心神跟在老板身后。

他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那个房间并没有关门,老板也丝毫不客气地没有敲门,而是伸手推开那扇腐朽的门扉,直接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跟图书馆一样摆满了书架,而从房梁下垂下了无数颗夜明珠,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扶苏本想跟着老板继续往里面走,可是也许是因为光线比起外间要亮上许多,他的目光随意地从书架上掠过,就震惊地停下了脚步。

华佗被烧的《青囊书》也就算了!《黄帝内经》全卷也就算了!居然还有失传已久的《黄帝外经》!想那只有十八卷的《黄帝内经》就已经被誉为医之始祖,那《黄帝外经》……扶苏屏住呼吸,仔细数了下书架上的典籍,正好是传说中失传的三十七卷!竟是一卷不少地放在这里!

扶苏从小就喜好医学,《黄帝外经》当年他也只收集到十六卷而已,只是没想到今日在这里竟是看到了全卷!深呼吸了几下,扶苏重新抬步往前走,视线却像是黏在了书架上。

《扁鹊内经》、《扁鹊外经》、《白氏内经》、《白氏外经》、《旁篇》……《汉书》上记载的与《黄帝内经》并存的“七经”,竟是卷卷都在!

怔愣了片刻,扶苏定了定心绪,并没有伸手去翻,书架的更深处传来说话声,听起来是老板和一个陌生人在交谈。扶苏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越往前就越心惊,医书过后就是许多兵书。《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尉缭子》、《三略》……看着这些耳熟能详的书名,扶苏的脚步越走越慢。兵书过后就是各种失传的古书,那些古书中有一部分扶苏当面曾读过,有些还背诵过,但他也知道这些古书在漫长的历史中也都消弭在战火或者时间之中,只留下残篇或者单单一个书名。

心跳越来越剧烈,当他看到《归藏》的书名时,终于再次停下了脚步。

《周礼·春官》曰:“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夏代的《连山》、商代的《归藏》、周代的《周易》,并称为三易,是三种不同的占筮方法。《周易》尚且有存世,但《连山》和《归藏》都已经失传于世。

扶苏想起曾经看到过的报道,虽然现代曾经发掘出《归藏》的书简,但其中文字残缺甚多,毕竟是在土中埋藏了两千多年。

果然在《归藏》的旁边,扶苏也发现了《连山》。尽管对占卜筮之术并没有太多的兴趣,扶苏也对拥有这间书屋的人肃然起敬。这些古书都是一本本干净素雅的典籍,都是同一个笔迹誊写的,若是内容当真正确,也就说明誊写的人当真是阅尽世间万卷书。

又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还有一些书籍是扶苏两千多年空白时期的著作,扶苏也没太大兴趣,只是在他看到《九丘》的时候,再一次忍不住站定,这次却没有了之前的矜持,确定双手干净之后,直接伸手把那本书拿在了手里翻阅。

这可是《九丘》啊!是传说中最古老的书!

帝禹时代的书称为“丘”,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之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陶唐之丘、有叔得之丘、孟盈之丘、黑白之丘、赤望之丘、参卫之丘、武夫之丘、神民之丘……

扶苏终于忘我,再也听不到周遭的声音,沉浸在那一个个神秘的文字之中。

书架深处,老板和一个年轻男子盘膝而坐,在他们头顶的房梁那里,有一条红木雕的蟠龙盘踞其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可它的头颅却像是臣服般低垂而下,锋利的牙齿间衔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把这片区域照得如同白昼。

那名男子大约有二十三四岁,身形瘦削,肩上披着一件纤尘不染的白袍,身周却堆满了破旧的古籍书卷。面前的书案上着文房四宝,还有一页誊写到一半的稿纸,显然正是这个书斋的主人。他正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头也不抬地笑问道:“终于找到了?”

老板知道对方问的是什么意思,微笑地点了点头的同时,也侧耳注意听着书架那边传来的脚步声。

“啧,从坎字书架那边过来的,医书、兵书、周易……你倒是了解他。”白衣男子也动了动耳朵,“不过也亏得你还记得这里书籍的摆放位置。喏,果然是停下来了,在看的是《三坟》、《五典》、《八索》、还是《九丘》?”

“应该是《九丘》。”老板扬了扬眉,其实换句时髦的形容,《九丘》就是一本最古老的奇幻小说,他家的大公子果然还是抵挡不住啊。

“他这么喜欢看,怎么不默写出来给他看?”白衣男子研究着手中书卷残缺的字句,用毛笔在上面做了一下批注,这才抬起头来。

这白衣男子比一般人瘦上许多,脸部的颧骨都瘦得微凸了出来,更显得他五官分明。他的面容清隽,史书上曾被人称为“面若好女”,但也架不住他的不修边幅。他的长发因为懒得打理,只是松松地系在脑后,脸颊边还有未刮净的胡茬,给人有种邋遢的感觉,可锐利的眼神又让人不容忽视。

“子房,你在套我的话吗?”老板弹了弹身上沾着的灰尘,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随意,笑容却越发别有深意。

“没错,我就是在套话。”张子房用书卷敲了敲书案,无赖地展颜而笑道,“谁让你有洛书九星罗盘,还有一罐子的秦半两可以经常出入天光墟呢?我可是还不敢出去呢,生怕再也找不到天光墟的入口了。”

老板盯着张子房手中的书卷,斟酌了片刻道:“天光墟其实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即便我们出去了,关于这里的一些超时空的记忆也会相应抹去。例如,子房你在这里会记得一些事情,但绝对不会记得你手中曾经翻看过的书卷。因为在那时候,还没有纸的问世。”

张子房攥着书卷的手紧了紧,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了,但却依旧感到恐慌。这好像是在否定他所做的一切,他所付出的心血都像是泡沫一样虚幻。

老板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与记忆中曾经相处过许久的那名好友慢慢重合,那张因为少时饿坏了肚子以后不管吃得再好也胖不起来的面容,纵使过了两千多年,也依旧让他感到极其亲近。老板笑着补充道:“虽然忘记了在哪里看到过,或者在什么书上看到的,但知识和文字是不会忘记的。有些失传的古书也在历史上曾经会有人默写出来,只是他们说不出天光墟,经常会被世人认为是他们的续作或者盗作,倒是一场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官司。”

“切,说了这么多,你不是还记着书里的内容,只是懒得给写出来而已。”张子房的手这回彻底放松开来,把书卷放在了书案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又恢复轻松,竟是透着几丝揶揄。“等价交换嘛,多谢毕之你告诉我这个情报,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你一个情报好了。”

“洗耳恭听。”老板虽然依然笑着,但眼神已经凝重起来。

“前些时候,那个指鹿为马的人在天光墟里出现了。”张子房用食指扣了扣桌沿,目光深邃,“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但身上的衣服和你现在很相似。”

老板闻言整个人都怔住了,他当然知道张子房口中的人是谁,可是那个人……他的大师兄……为什么还活着?

“据说他在这里交换了许多古物之后出去了,不过虽然他隐藏了面目,但还是有人把他认出来了。”张子房摸了摸微有胡茬的下颌,笑眯眯地叹息道,“毕竟,他还是挺有名的嘛。啧,真可惜,怎么没让我看到他呢?定会让他永远再也无法离开天光墟。”

尽管心情极差,但老板闻言还是勾了勾唇角。虽然面前的友人此时还没有日后青云之士帝王之师的谋圣气度和风范,但等闲之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光看他现在悠闲地誊写古书,可能没人能相信他已经掌控了大半的天光墟。

“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今天你来我这里,是想换什么东西呢?”张子房双目一亮,清隽的脸容竟挂上了市侩的笑容,迫不及待地搓了搓手,“其实最好还是把那个洛书九星罗盘换给我!”

“……做梦。”

汤远有点心情不爽,因为他刚刚看到自家二师兄进了那个什么书斋,可是这姓郭的小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跟着进去!

“还生气呐?”郭奉孝低下头,看着手中牵着的小男孩鼓着腮帮子一脸的不乐意,不由得好笑道,“你是想真的永远留在这里了?谁知道重新编个同心结要多长时间?还妄想着去看书?你认识几个字啊?”

汤远简直不想跟这小子说话,歧视他年纪小啊?他看过的书肯定比他多多了!汤远转了转他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向郭奉孝,“这么讨厌进那家书斋,你该不会是不喜欢读书吧?”

“怎么可能?”郭奉孝的嘴角抽了抽,手中的折扇摇摆的频率快了几分,“那家书斋没那么简单,千万不要进去。尤其那斋主……哼!”

有内情。

汤远努了努嘴,见郭奉孝闭紧了嘴不想再谈的架势,也就不再问了。

反正他只是过客,汤远揪住了口袋里不停扭动的小白蛇,确认这家伙不要乱跑就OK了。天光墟的集市很长,横贯蜿蜒数里,汤远个头矮,踮着脚尖前后张望,也看不到两边的尽头。在这个人来人往的集市上,汤远跟着郭奉孝开始各种寻人求帮助。在跟着郭奉孝问了第三个人之后,汤远整个人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怀疑了。

若说这编绳子的活计,找女孩子询问很正常,但这姓郭的小子怎么认识这么多妹子?而且还个个那么漂亮!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天光墟里姑娘还是很多的,毕竟可以在这里拥有着永远的年轻容貌,姑娘们来了就不愿意走啦!”郭奉孝挥别了一个美貌的少女,低头朝汤远挤了挤眼睛,摇着扇子一派潇洒地评判道,“尤其是越漂亮的姑娘就越不愿意离开。”

“所以,有这么多妹子也是你不愿意离开天光墟的主要原因之一?”汤远撇了撇嘴,用死鱼眼的目光暼了他一眼。

“当然不是!我岂会因为此等原因?”郭奉孝刷的一声合起了扇子,用扇骨敲了敲汤远的头颅,肃容道,“东汉末年,民不聊生,在下愿倾尽一切为了结束那个残酷的乱世。只是,还未到在下出去的时机。”

汤远摸了摸被敲过的地方,不疼,但他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他已经留意过他们走过的店铺,只有之前路过的那一家是书斋。若是这郭奉孝果真想要济世救人,那么读书是首选,或者就是练就绝世武功。但一个是万人敌,一个是最多十人敌,傻子都知道怎么选。

有阴谋。

汤远捂了捂口袋,但又觉得对方要是抢他的信物,早就抢了,又何必大费周章?想来这郭奉孝想要的,可不是他能轻易猜得到的。

想到这里,汤远便又安心地跟在郭奉孝身后。反正就算同心结这个信物没法恢复,汤远也不是那么着急的。在天光墟里玩耍个一段时间也没啥,这里的时间相对外面来说是停滞的,有小白蛇在手,绝对是寻找天光墟信物的向导!不过,为什么天光墟的信物上都附有怨气。这……

汤远刚升起这个念头,就发现郭奉孝带着他走进了一家店铺,看那墙上垂下来的一块块精美瑰丽的绢布,明显是一处绣坊。

郭奉孝明显也是熟客,和那些绣坊中的漂亮妹子们打过招呼之后,就领着汤远往绣坊深处走去。一路亭台楼阁什么的也引不起汤远的兴趣,毕竟他曾经呆过的那个院子在寒冬之中繁花都能绽放,相比之下其他院子也不过是凡物而已。不过,当他们登上一处暖阁,见到了身处其中的美人时,汤远却依旧忍不住看直了眼。

其实这个美人年纪看起来至少有三十余岁,但却像是一朵开放到极致的莲花,正是娇艳欲滴的时候。她的脸上只扫了一层淡淡的脂粉,多一分则太重,少一分却太浅,带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凄然之感。虽然只是穿着一袭简单朴素的淡紫色曲裾深衣,却极好地勾勒出曼妙的身姿。那一颦眉一展颜的容颜,都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唐突佳人。她的面前正放着绣架,上面一幅江南山水图才刚刚绣了一半,但已经能看得出来那泛舟湖上的肆意悠闲之意。

“施夫人,奉孝有一事相求。”在这样的佳人面前,就算是再不正经的郭奉孝也收起了嬉笑的表情,放缓了声音说道。

施夫人放下手中的绣针,目光落在汤远身上的时候,本来微带愁容的五官立刻柔和了起来,整张脸忽然散发出一种夺人的光彩,让汤远一下子想到了历史上的某人,差点惊叫出声。

此等容貌,如此年纪,这般称呼!

施夫人?!施夷光?!难道竟是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

想起历史上的传闻,西施在做了成功的女间让吴国覆灭,功成身退之后,若是没有被沉江,而是跟范蠡一起退隐避世,那么范蠡肯定也在天光墟之中!

靠!范蠡可是传说中的人生赢家啊!虽然出身贫贱,但人家玩政治,辅佐越王勾践成为春秋一霸。玩军事,让卧薪尝胆的越国发财鼎盛的吴国。位极人臣之后又携天下第一美人退隐,得了善终不成,人家闲不住还去经商,竟然也给他经商成了天下第一巨富,而且是觉得自己赚的钱太多了就散掉家财,再白手起家重来!这样反反复复三次!

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后世人称为“陶朱公”、“商圣”、“财神”!

汤远的嘴角抽搐了两下,联想着天光墟等价交换的原则,觉得他应该是猜到了天光墟的墟主究竟是谁了……

扶苏在看完《孟盈之丘》的篇章后,终于稍微冷静了少许,强迫自己从书中的世界抽离出来,环视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才发现书架深处没有了之前的谈话声,已经归于一片寂静。

暗自责备自己竟是心志如此不坚定,扶苏连忙把手中的《九丘》放回书架远处,大步往书架深处走去,却在尽头只看到了一人披着白衣席地而坐。

那人正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听到扶苏的脚步声后,没等他发问就率先扬声道:“毕之去拿东西了,大公子可在此稍待,若是不放心,我让点苍带你去找他。”

好像是听到了点名,一个雪白的团子从窗户缝中挤了进来,身上的毛蓬松无比,显得胖乎乎圆润极了,也难为它从那么窄的窗户缝里挤进来。

博美?扶苏定睛一看,却发觉这个毛茸茸的团子可不是普通的宠物狗,而是一只白狐,它的眉心有一撮蓝色的毛,倒是少了几分狐狸天生的魅惑之感,多了几分逗趣的萌感,怪不得叫点苍。它的口中叼了一枚什么东西,正乖巧地摇着两只尾巴,把那东西送到了那个白衣人的手中。

两只尾巴?扶苏确定自己没有眼花,这……难道是九尾狐的幼狐?

他一个客人,自然不好随便问什么,而追着去找毕之,也是有失身份。毕之既然费尽心思不想让他跟随,自然有他的用意。扶苏默默地把这件事记在心里,以后找到机会再慢慢问。

扶苏见状也没有再客气,而是脱了脚上的皮鞋,姿态优雅地盘膝坐在了白衣人的对面。见这白衣人从小狐狸点苍口中拿过了一块玉佩,扶苏也没有细看,而是礼貌性地避开了目光,随手从旁边的书卷捡了一卷,拿在手里打发时间。

白衣人却瞥了他的双手一眼,有点痩脱型的脸容上闪现了些许意外的神情,出声叹道:“其实你才是最适合呆在天光墟里的。”

扶苏翻书的动作僵硬了片刻,毕之不在身边,他竟是难得地松懈了几分。

毕之知道他身体和灵魂有排异反应,但却绝对没有料到这排异反应居然来得这么快,他们本来以为上天留给他的时间至少还有两三年。

扶苏苦笑地看着手背上浮现的尸斑。

最开始的时候,这些斑点是暗红色,现在已经渐渐颜色加深,变成了暗紫红色。扶苏好歹也做过一年的外科医生,还是很精英的那种,所以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尸斑现在已经变成了云雾状的,之后就会成为条块状,最后蔓延成为一片片的。他的肢体会开始感到凝滞,随后变得僵硬,最后……一直到慢慢腐烂……

虽然他的灵魂进驻这具躯体,可是却依旧没有阻止这具身体的尸体化,尽管他灵魂的存在,让这个过程变得极其缓慢。可是即使缓慢,这个恐怖的进程依旧在进行着,甚至因为时间的延缓,而变得异常残酷。

他可以清晰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慢慢死去。

有的时候,扶苏甚至还会畅想一下,自己也许会变成一堆腐肉的时候还会有意识,甚至还会变成一个有些英俊的骨头架子。

他不是没想过跟老板说自己身上的变化,但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毕之会把他身上的赤龙服脱下来给他穿上。难道他要看着毕之遭受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吗?

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的好,反正他本来就已经逝去,这些时间都算是偷来的,他应该感到知足了。

只是……在他今天看到婴的时候,忽然觉得还有一种可能让他可以继续活下去。

留在天光墟吗?

扶苏再也看不下去手中的书卷。

对面的白衣人见他如此反应,掂了掂手里的玉佩,市侩地笑了起来,奸诈得倒是和他身边的小狐狸差不多。只听他笑问道:“如何?如果你打算留在天光墟,那么我们也可以做一笔交易。用你的信物,换你看这书斋里的五百本书,任意挑选!五百本!不亏吧?”

“亏死了。”扶苏才不是这么容易就被哄骗的男人,尤其在进天光墟之前,毕之就曾经告诫他那枚秦半两要好好保存,谁都不能给。

扶苏把手中的书卷一放,用修长的手指支起线条优美的下颌,盯着对面的白衣人,一直小心收敛的贵族气场全开。虽然手背上的尸斑和刘海外露出的些许烧伤疤痕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却有种说不出的残缺美,意外地令人移不开视线。

白衣人笑着摇了摇头,他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说动对方,但看到这样的扶苏,也只能惊叹一句不愧是毕之至死都要辅佐的秦朝大公子。

扶苏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的视线转移到白衣人手中摩挲的玉佩上,眯了眯双眸问道:“那是块子辰佩?不会是这狐狸偷回来的吧?也是进出天光墟的信物?”

点苍像是不满意扶苏口中的“偷”,朝他凶狠的呲了呲牙,只是这种凶恶的表情用它那张蠢呆的脸做出来,更像是卖萌。

“信物?哦,不,这并不是信物,而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罢了。”白衣人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把这枚子辰佩随手丢给了点苍。

点苍见自己叼回来的东西主人并不看重,也不甚在意,叼着那枚子辰佩又转身跳到了窗台上,从那狭窄的窗户缝中艰难地挤了出去。

“这是信物?怎么变成这样了?”施夫人捂着胸口,黛眉微颦地看着桌上的那团纠缠在一起的乱线。隐约还能从上面的痕迹当中猜得出来原来是什么物事。“这是……一个同心结?”

“夫人好眼力。”郭奉孝忙不迭地称赞道,压着汤远的脑袋让他做忏悔状,口中责备道,“都是小孩子不懂事,不小心把这同心结拆开了。好在并未弄断,在下问了许多人,都推崇夫人的手艺。夫人您看看是否还能还原?”

汤远使劲翻着白眼,却没办法狡辩。毕竟他给小白蛇背黑锅也是应该的,否则他实在没办法解释自家小祖宗是怎么把这么复杂的同心结拆开的。

施夫人看着低头认错的汤远,本来就温润的目光越发的柔情似水起来。

郭奉孝一见就知道自己押对了。天光墟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小孩子。而这施夫人的身世大家也都知道,当年被献给吴王夫差做妃子之前,肯定就已经喝下了绝子药,就是怕女人生过孩子之后,会产生其他心思。所以西施在吴国的二十年里,根本没能给吴王夫差生过一儿半女。与范蠡相携退隐之后,也没有办法为心爱之人留后,这也成为了施夫人的一块心病。

而在天光墟中,小孩子的存在屈指可数,像汤远这样乖巧可爱白嫩的小正太更是极为少见,所以郭奉孝带汤远贸然前来拜见,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施夫人果然就吃这一套,迎着汤远孺慕的小眼神,拿起那根脏污的彩绳,耐心地把一团乱麻的彩绳一点点地解开,从一端到另一端仔细研究了一下上面弯折凸起凹陷的痕迹,看了半晌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目,像是在脑海中勾勒绳结的编制。

郭奉孝和汤远两个人屏息而立,谁都不敢出声打扰她,好在施夫人只是一盏茶的时间就重新睁开了双眼,微笑着唤人打了一盆清水,细心地把这根彩绳洗干净,顺便也把弄脏的双手洗涤了一下。

像是在缓和汤远紧张的情绪,施夫人边洗手边和他唠家常。汤远向来喜欢漂亮阿姨,当然是问什么就答什么。施夫人在听到汤远无父无母,从小和一个师父相依为命之后,绝美的脸容上露出疼惜的表情,秋水般潋滟的双瞳闪烁着夺人的神采。

郭奉孝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汤远这种身世,若是施夫人看中他,想要把他留在身边当儿子养,这小子就算是有信物也出不去天光墟了啊!

感到郭奉孝用扇子在背后捅他,汤远一开始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但他也是极其聪明的,看着施夫人怜爱的目光,脑袋多转两圈也就想到了。看着施夫人拿着已经洗干净的彩绳出神,便抓紧机会扑到了对方的大腿上,内心弹幕一阵在刷:

哇靠!我抱到中国四大美人之一的大腿了!好软好香!这辈子值了!!

郭奉孝直接张开扇子挡住了自己的脸,完了,带这个熊孩子来根本就是个错误!他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被暴怒的墟主扔出天光墟的情景了。

施夫人被吓了一跳,差点要惊叫出声,却看到怀里的孩童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倒,连忙伸手扶了扶他的手臂,孩童柔软脆弱的身躯让她一阵出神。若是她有孩子……

恰好此时汤远仰起头,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懦懦地央求道:“阿姨,我想快点回家啦!师父若是找不见我,他肯定会着急的!”骗人,其实他师父早就把他扔了。不过汤远对自家师父也没太担心,当时扔他出来估摸也是嫌他会拖后腿。大师兄那家伙就算再酷炫狂霸拽,几千年前都被师父封印了,这回也肯定是上杆子求虐的节奏。

施夫人看着汤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一阵心虚,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发顶。虽然觉得这孩子的短发很奇怪,但摸上去却意外地舒服。她的唇边漾出一抹温婉的笑意,认真地许诺道:“放心,我会努力送你回家。”

汤远满足地收到这句承诺,腆着脸窝在了施夫人的怀里看她编绳结,还不忘回头朝目瞪口呆的郭奉孝眨了眨眼睛。

羡慕嫉妒恨吧!少年!

“你是说,那个赫连并没有招供出同伙是谁?”陆子冈和岳甫走出执法处的大门,从黑暗阴森的牢房中重新回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心情也不能变得更好。陆子冈轻舒了一口气,动了动坐得僵硬的四肢,问道:“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你有什么线索吗?我们去哪里抓人?”

“很遗憾,我没有任何线索,许多人在天光墟都没有固定的居所,因为并不需要睡眠。”岳甫斟酌了一下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陆子冈挑了挑眉,“就是说我们可以在出口的地方等对方自投罗网?”

“不过没那么简单。”岳甫指了指集市的两个方向,“在天光墟的两端,各有一个牌坊。想要出天光墟,随便选择一端,把手中的信物投往牌坊之下的青铜瓮中即可。如果信物是对的,那么就可以走出天光墟,如果投入的不是信物,那么物事也不会被收回,而是永远吞没在了那尊青铜瓮之中。”

“也就是说,也许赫连的同伙已经离开了天光墟?又或者,我们现在赶去牌坊那里,也要选择左右两端其中一个牌坊?”陆子冈转头看向身边的岳甫,目光中充满了质疑的意味。

迎着这样的眼神,岳甫依旧背脊挺直,实事求是地说道:“在出事的那一刻,我就吩咐我手下的两个人分别盯住左右两端的牌坊了。现在还没有消息传来,是好事。可人心难测,陆兄最好选一侧的牌坊,亲自去看一下。”

“哦,那就右侧的这一边吧。”陆子冈随意地选了一下,说罢就要抬腿走。只是见岳甫没有跟上来的意思,才回过头诧异地问道:“你不跟我一起去吗?我一个人可没有什么武力值哦。”

“不,在下同往。只是……这么随便就选了右侧吗?”岳甫有些怔愣,他以为陆子冈怎么也要考虑一下,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

“反正不是左边就是右边,不是成功就是失败,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算我再思考选择犹豫踌躇也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何必浪费时间呢?”陆子冈耸了耸肩,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比较难以抉择的问题。

概率什么的岳甫没有听懂,但也能猜得出来陆子冈话语中的意思,他赞赏地看了陆子冈一眼,陪他往右侧的牌坊走去。本来接踵比肩的集市上,只要看到一身戎装的岳甫,都自动自发地给他们留出二片空地,所以行走还算方便。两人没有走太久,陆子冈就看到了集市尽头的那座牌坊在黑暗中勾勒出来的巨大轮廓。

离牌坊越近,集市上的人就越少,安心留在天光墟的人自然是极少踏足这种边缘地带,而别有用心的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显现身形。陆子冈远远地看到牌坊下的那尊青铜瓮,有一米多高,但口径极宽,像一口大缸,几个人都不能环抱。而走近了看之后,吸引陆子冈的并不是瓮身上那些精巧细致的花纹,而是在这青铜瓮中,居然有着满满的一瓮水。这水幽深晦暗,因为天光墟内无风的缘故,竟平如镜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不要碰,这水碰了就会灼伤皮肤,”岳甫在陆子冈想要碰触水面的时候适时出声,“开始的时候有人伸手想要去捞里面的东西,整个手臂都化掉了,生不如死,当时他的哀号声在天光墟里响彻了许久。”

“所以,不管往里面投什么,都再也捡不回来了,是不是?”陆子冈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在得到岳甫的肯定回答后,却从衣兜里翻出了一枚玉佩拿在了手上,作势欲往青铜瓮中要丢。

“等下!”岳甫眼尖,立刻伸手阻止。他都不敢靠陆子冈太近,生怕对方手一抖就把那玉佩扔进青铜瓮中。

“哦?为什么要等一下呢?”陆子冈歪着头,一脸淡然,“这块子辰佩是镂雕技法,琢工精细,层次复杂,手法独特。而且龙的头部长窄,眼形细长,上唇薄而长,唇尖上挑,龙颈与肩处似有一道阴刻粗线相隔,腿部上端似有火焰纹,龙尾似蛇尾,三趾足。通过雕琢的工艺和龙形态的特征,明显地可以判断出这枚玉佩是宋朝时期的工艺。”

“怎么会这么巧呢?正好有两块子辰佩,而且我面前就站着一位宋朝人。”陆子冈勾唇笑了笑,但眼中却毫无温度。“我猜,是岳兄弟你方才抓捕赫连的时候,目睹了他和同伙之间的交接,你并没有阻止他,而是趁机把身上的子辰佩与我失窃的信物交换了一下。岳兄弟你的身手足以做到无声无息不被人发觉,而赫连的同伙可能知道这是枚子辰佩,仓促之下也来不及多想。”

“而且更妙的是,你以物易物,这并不算是违反了天光墟的法则。咯,应该算是钻了漏洞吧。”

“子辰佩保平安,十二岁除去平安锁之后,一般条件好的家庭都会给孩童一块子辰佩随身佩戴。”陆子冈把手中的子辰佩摩挲了两下,评判道,“这是块好玉,看光泽应该盘了至少六十年以上了。”

岳甫在陆子冈说的时候,脸色一变再变,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甫儿,来,不要怕。”

仅仅四岁的岳甫,看着身带木枷蓬头垢面满身是血的年轻男人,几乎认不出来那是他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

临安的闹市街头,成千上万的民众自发地聚集起来,却诡异地寂静无声,只有压抑的抽泣间歇地响起。那道道指责的目光如凌迟在身,让推搡着年轻男子的刽子手感到压力十足,也没勇气阻止对方的举动。

罢了,反正又不是要劫法场,晚点时间上路也没什么。

被娘亲推着向前走了几步,岳甫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咬着牙一步步走近刑台,那木台子已被成年累月堆积的血液染成了深黑色,透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父亲……”岳甫颤抖着唤道,他虽然年纪小,但也能从家人的表情和态度推断出来一切。他们家相当于被整个软禁在了府里,那个总喜欢抱着他骑大马的爷爷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昨晚奶奶大哭了一场就病倒了,连今日都没能起得来身。他有种预感,今天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了。

“乖,父亲去陪爷爷了,这个是岳家长孙的东西,父亲本想能再多留一些时日,却不曾想必须要给你了。”那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他,却还是会在见到家人的时候内心酸楚。他把手中一直攥着的子辰佩递给了还蹒跚学步的长子,眼中却看着不远处怀抱着不足一岁的幼子的妻,殷殷嘱咐道:“我不想望子成龙,只想自己的儿子,按照自己的意愿而活。”

岳甫被刽子手无情地拉开,听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眼睁睁地看着血光漫天。

他没有哭。

而是低着头,看着自己一只小手都无法攥紧的子辰佩,那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鲜血,眼中凝聚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彻骨仇恨。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不会犹豫选哪边的牌坊,因为只要我跟着你一起就可以。”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幼时的记忆,岳甫的神情又冷酷了几分。

陆子冈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好吧,他是不会告诉岳甫,这枚子辰佩是他在执法处大堂等得闲极无聊的时候,从一条博美狗的口中用一颗水果糖换来的。哦,那条博美长得是有点奇怪,眉心那里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蹭了点青色的污渍。

岳甫从怀里掏出那枚本属于陆子冈的子辰佩,沉声叹道:“你手中的那枚子辰佩,是我祖父当年所佩,传给了我父亲,最后……传给了我。”

知道岳甫口中的祖父和父亲,就是史书上大名鼎鼎的岳飞和岳云,陆子冈的心情就难掩激动。不过他小心地把这份激动隐藏在心底,而是依旧平静地说道:“那么,我们现在怎么办?是交换过来,还是不换?当然,我要客观地承认,现在是你的决定比较重要,我反正是打不过你的。”

“但是,有一点我要申明。”陆子冈晃了晃手中子辰佩,“不管我手里的是哪个子辰佩,我都要把它丢进青铜瓮中,这一点毋庸置疑。”

岳甫紧握右拳,手背上都迸出了青筋,显然陆子冈的这个提案让他难以抉择。

在交换子辰佩的那一刹那,他就想着在离开前一定要把他的那枚子辰佩找回来再离开天光墟。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此人看穿,虽然走出天光墟早日为祖父和父亲洗清冤屈非常重要,但他却从未想过要把祖传的子辰佩给搭进去。

那上面,还残留着父亲的血渍,正如同他心头的仇恨,一日也没有消磨。

父亲的遗言虽然是不赞同他重蹈覆辙,或者把国仇家恨背负在身上,但他的意愿,就是如此。不过,这人说的一句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不禁一怔。

不管做任何事,不是成功就是失败,都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就算再思考选择犹豫踌躇也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何必浪费时间呢?

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吗?

看来,他要学习的还很多呢……“我输了。”岳甫主动上前,把手中的子辰佩朝陆子冈递了过去,“我们交换吧。”

陆子冈坦然地与之交换,反正天光墟有等价交换的法则,他倒不怕岳甫这种时候出什么暗招。失而复得的子辰佩落入掌心,陆子冈感慨地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一会儿就要投入青铜瓮了,他可要赶紧多摸两下,等回去说不定还能自己刻个赝品留作纪念。

“岳甫。”身后有人在唤他,岳甫赶忙把手中的子辰佩放入怀中,之后才转身与才到来的郭奉孝打招呼。

“你们果然在这一侧,看来小弟弟抛硬币选的还蛮准的嘛!”郭奉孝摇着扇子呵呵笑道,俊秀的面上那是春风得意至极。没办法,处心积虑地终于搭上了施夫人这条线,让他走下一步棋的时候,更有发挥的余地。

“那是起卦!简直就是大材小用!问这种小事当然会准了!”汤远嫌弃地甩开他的手,噔噔噔地跑到陆子冈身旁,把编好的同心结举在手中给他看。“陆叔,一个好漂亮的阿姨帮我编好的哦!”

“真不错,正好我的子辰佩那位岳甫兄台也帮我找回来了,如果顺利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家了。”陆子冈一把抱起汤远,让他也能够得到青铜瓮。

岳甫在陆子冈说话的时候,心虚地调开了视线,但也在心中感激对方没有拆穿他的所作所为。而郭奉孝则看着他的反应,像是猜到了一切,脸上的笑意加深,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快了一些。

陆子冈和汤远同时把手中的信物投进青铜瓮中,幽深的水面荡开了一圈圈涟漪,而就在涟漪泛开之后,就像是有光从水面透过来一样,由弱及强,瞬间把他们都笼罩在了光明之中。

乍然间从极暗的地方看到光线,两人都受不了地闭上了眼睛。等他们再次睁开时,就发现他们站在清晨的阳光中,周围都是一地的废弃物,偶尔晨风吹来,卷起地上的几个塑料袋在身边飞舞而过。

“哎!你们两个臭小子,跑到哪里去了?手机也打不通!害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混账!真是人老了眼花了不中用了,还以为在鬼市看到了老板呢,结果一晃眼人也不见了。再一晃眼你们俩人也不见了!我还以为真见鬼了呢!”馆长骂骂咧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比起天光墟如梦似幻的景象,简直不能更真实。

在晨光升起的那一刹那,鬼市早就已经收摊了,留下了一地荒无人烟的废墟,在晨光中萧瑟无比。

“果然是天光墟啊……”陆子冈喃喃自语。

“我肚子饿了,要吃炸鸡。”汤远哼哼卿卿。

“炸鸡你个头啊!这就送你回家!可要和你家大人好好说道说道!”馆长嗷嗷咆哮。

“求不要!先买炸鸡!”汤远悲催脸,不过心底却喜滋滋的,觉得不虚此行。

在他的口袋中,不光躺着一条盘着身子睡得正香的小白蛇,还有一条新编好的中国结。

据那个施夫人说,这个中国结不是普通的绳结,而是子母结。

而这个子母结,也是个可以进出天光墟的信物。

同一时间,天光墟另一侧的牌坊下。

老板把手里的秦半两掏了出来,见扶苏心不在焉,疑惑地转过头。

扶苏一怔,随即才从口袋里把他的那一枚铜钱拿了出来,只是怕老板发现他手背上的尸斑,并没有像老板一样把手举起来。

“还没呆够?”也许是因为事情办得顺利,老板的心情还算不错,笑着调侃道。

扶苏勉强一笑:“这里是个比较有趣的地方。”

“是书没看够吧?无妨,你想看什么出去之后跟我说,我都默写给你。”老板以为自己猜到了扶苏为何恋恋不舍,笑着说道。不过他的目光投往黑暗中灯火蜿蜒的天光墟,笑容也慢慢地收了起来。

“我还有很多这样的秦半两当进出的信物,也有洛书九星罗盘可以找得到鬼市的入口可是我很不喜欢来天光墟。”

“为何?”

“因为这里游逛的人,都是困兽。准确的说……”老板的脸上划过一抹莫名的悲哀,“准确地说,他们都是一个个游魂而已。虽然活着,但某种程度上却是已经死了。”

扶苏沉默了半晌,用手指把手中的秦半两弹入青铜瓮中,铜钱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闷响,便沉没在了黑沉的水中。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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