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漫天飞雪,古朴的丹房内却温暖如春。

老板坐在一座半人高的丹炉前,聚精会神的盯着丹炉下的火。他靠得极近,火光映照着他的脸颊,若是换了旁人早就受不了了,但他的脸上却一滴汗都没有流下。

一只白皙的手从他背后探了出来,揽着他的脖颈向后拽了拽。一个略带忧心的声音传来道:“不要靠得太近,万一烧伤了如何是好?”

老板眨了眨眼睛,拍了拍那只攀在他肩膀上的手安慰道:“无妨,又不会感到痛。”

今天先到这里。

“就是你感觉不到痛才有问题。”一张带着半截银质面具的脸从阴影中显露出来,虽然只有半张脸露在外面,但依旧可以看出对方那直挺的鼻梁,两片薄厚适中的唇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对方的声音也悦耳动听:“为什么人会感到痛呢?就是因为痛,才会保护好自己,下次不会再做伤害到自己的事。例如被刀剑伤害到,下次再遇到刀剑及体时,就会提前躲开。曾经被火灼痛过,就会在用火时离得远一些。你这样都感觉不到痛,等被火烧焦了你手指头的时候就晚了。”

老板无奈地用手按了按两眼之间的晴明穴,随着扶苏抛掉了给大秦的包袱,越来越适应这个社会,他的性格也越来越变得开朗了起来。然后随之而来的就是越来越会教育人了,而且也越来越话痨了。

一年前离开哑舍的时候,他确实是想把自己的身体换给扶苏,但后者又怎么可能同意。最后商量一下,扶苏便把身体还给了医生,魂魄依附在水苍玉之上,由他带去寻找合适的身体。当然,这种过程有七成的几率是魂飞破散的。

也许真的是机缘,没过多久就让他找到了一个死于交通意外的年轻男子,可惜脸部被烧伤了一个部分,并不算完美无缺。不过扶苏也并不是拘泥于皮相之人,平日里只是戴着半截面具,生怕吓到其他人。

只是扶苏成功的借尸还魂之后,因为这具身体并不像附身医生那样合适,还时不时会有灵魂和身体排异反应,所以这大半年来,老板一直在给扶苏炼制丹药,期待可以顺利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是师傅还在就好了”被强迫着后移半米,老板看着眼火缭绕的丹炉,不禁喃喃自语。他自幼跟师父学的并不是炼丹,更多的是诸子百家,若是师父在这里,说不定能炼出长生不老药来。。。。老板想到这里自嘲一笑,就算是师父在,估计也练不出来了。如今天地之间灵魂稀薄,那些远古时代的灵草灵药早已绝迹了,又上哪里去凑齐单方上的那些药材?他走遍了名山大川,也就找到了几种可以勉强入药的,还是失败了好几炉。

“无妨,这一炉要是再次失败了的话,你就陪我去各地走走,我这个身体至少还能撑三五年的,我已经很满足了。”扶苏盘坐在老板身边,伸手抚平了他眉间皱纹,语气温和。

这样平静祥和的生活,是以前他完全不能想象的,他故意语气轻松地说:“之前为了不让那臭小子的工作丢掉,我也忙活了一年,实在是太累人了。这具身体的家世好像也不错,而且不用工作,你可以出国的吧?陪我到世界各地转转吧。况且我看过那历史记载的,后来的明清朝实在是不像话了,那姓朱的居然让外族入主中原,而那满清更是离谱,最后居然被那弹丸之地的蛮族入侵。许多宝贝都被抢走了,我们去世界各地时,也要想办法把它们弄回来。”

老板这回倒没嫌扶苏话痨,他看着丹炉下跳跃的火光,一时间默然无语。

扶苏也没有再言语,他拢起双手,静静地陪在老板身边。他只是从历史书中看到了那些片段,而他身边的这个人却实实在在地经历过那些动荡的年代,扶苏简直不敢去细想,这人究竟是怎么熬过这两千多年的。

丹房内一直寂静无声,直到丹炉内发出一声爆响,老板才跳了起来,不顾炉盖火烫地掀开来,面带失望地看着丹炉内的一片焦黑。

扶苏却并不意外,他拉着老板的手浸到了一旁的水缸中,让冰凉的水缓解下后者通红的手指,口中劝慰道:“别这样,毕之,天命如此,莫要强求。”

老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在水缸中浸了片刻,又被扶苏拉出来细细地擦干,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獾子油。他的指尖没有痛苦的感觉,却依旧觉得心里有把刀在来回拉锯,痛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若是一年前,他也许不会如此感受,但和扶苏重新朝夕相处了一年,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些回忆又重新找了回来。他是他的君,他理应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不管付出任何代价。

更何况,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就算是拥有正常人的性命也无妨,毕竟他的扶苏殿下,是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月逝去的。

“我要回去一趟。”老板淡淡地说道。快一年了,当时走得急,怕扶苏灵魂消散,也不知道医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所以他就这样消失了什么话都没留,也该回去打声招呼了。

“回哑舍吗?好,我陪你。”

扶苏暗自松了口气,他就怕毕之又钻牛角尖了,这人的性子看起来极为软绵,但实际上倔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勾起唇角笑道:“你说我们先去哪个国家玩好呢?喏,要不先就近去趟韩国吧,我去植个皮再整个容,省得戴着个面具会吓坏小朋友。”

老板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扶苏在医院呆过一年,知道整容手术也不稀奇,但他委实没想到这大秦皇太子殿下居然如此看得开。

他瞥了眼扶苏那有些及肩的长发,取笑道:“你不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吗?还想着整容?你先把头发剪剪再说吧。”

扶苏摸着面具的手僵了僵,随即落到老板整齐利落的短发上,好奇道:“毕之,你是什么时候剪的头发呢?民国时期?”

“有机会再说给你听,我们收拾收拾回去吧。”老板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我要回哑舍拿一个东西。”

“嗯?什么东西?”

“一小罗盘。”

“……我们出国也用不着罗盘定位吧?现在手机的GPRS导航很好用。”

“那是GPS导航,殿下。”

医生从医院的大楼里走出,头顶上冬日难得的明艳阳光让已经习惯了室内光线的他不舒服地眯了一下眼睛。他停下脚步,摘下眼镜按了按鼻梁上的睛明穴。他已经转为正式的医生,刚协助主任做了一场连续十五个小时的大手术,胡乱吃了点东西,在休息室小憩了一会儿,便挣扎着爬了起来。

因为今天是约定好的时间。

医生重新戴上眼镜,拿出手机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今天确实轮休,便大步朝哑舍走去。

这次罗盘会不会顺利回到一年前呢?他真的想知道老板被扶苏拐带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啊……居然一晃都已经快一年过去了……

来到商业街,医生离很远就看到了哑舍外面的招牌,和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但只有他知道,无论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雕花大门多少次,都无法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医生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身体的疲惫令他精神上也难免悲观起来,他有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坚持究竟对不对,也许老板已经结束了这么多年的等待,和他一直期待见到的人隐姓埋名,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了。

但是……这并不符合老板的性格,于情于理,老板都应该跟他打个招呼,而不是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的不告而别。

就算只是能再看一眼也好,就算是不能交谈只能旁观也好,他一定要确定老板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以后再也不见面了也无所谓。

医生再次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加快脚步朝哑舍走去。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那扇雕花大门,便见一个人穿着古旧的中山装,正静静地坐在柜台后,听到门响之后抬头朝他看来。

这样的画面,居然让医生有些错愕失神,却在看清楚对方相貌时,又不禁无比失落。

“欢迎……来了啊。”陆子冈收起脸上欢迎光临的虚假笑容,把手中的书小心地平放在柜台上。这是一本古籍,虽然他拥有上一世的记忆,但依旧看繁体古文有些困难。

“来了。”医生也不和他客气,坐在黄花梨官帽椅上,一把抓过柜台上的茶壶,直接往嘴里倒茶水。茶壶里的热茶正好温度适合,让医生有些冻僵的身体缓和了过来。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哑舍之中并未安装空调,但却是冬暖夏凉,极为舒适。

陆子冈对医生粗鲁的喝茶习惯嫌弃地撇了撇嘴,心想这货被老板拽在身边培养了足有三四年了,怎么就没熏陶出来半点温文尔雅的气质呢?好歹像他这样装也能装出来个唬唬人的模样啊!

“啧,没老板泡的好喝。”医生一点都不知道陆子冈心中的吐槽,一口喝完茶壶里的茶水,还砸吧砸吧嘴括评价了一番。

陆子冈黑线了一下,决定不和这货一般计较。他把线装书收入锦盒之中,又摸了摸胸口衣服下面的长命锁,平静地宣布道:“对了,我以后打算不再用洛书九星罗盘了。”

“啊?”医生一怔,连忙追问道,“你又找到更靠谱的罗盘了?这可好,省得我们在各个朝代晃悠了。喏,虽然能看到以前的老板也很不错,但不能上前打招呼也很痛苦啊!”

“没有其他的罗盘。”陆子冈回过身看着医生,坦然道。

“……那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老板的下落?”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感觉到陆子冈今天的态度有些奇怪,导致他脸上的笑容都开始有些僵硬。

“没有”陆子冈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很无奈,“其实从一开始想要去找老板回来的念头就不对,老板给我的留言是让我帮他看店,根本没必要非要去找他回来。”

“……这不是实话。”医生收起了笑容,用看透视图的锐利目光审视着面前的陆子冈,“你做了什么?”

陆子冈抿紧了唇,想起了那双他精心雕琢的玉跳脱,现在说不定就在某个研究古物学者的案头上,最终的归宿就是某个博物馆的展柜之中。他的眼前不断出现那张俏丽容颜最后看向他的微笑,就像是镌刻在他的心间,永远都难以磨灭。

他并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觉得自己宁愿忘记。

真是可笑,他本是想解除缠绕在脑海间的前世怨念,结果好像反而作茧自缚了。

“我没有做什么。”陆子冈深吸了一口气,难得规劝道,“你不是也转正了吗?心胸外科的负担和压力有多重我即使没经历过也能猜得出来,这一个月来你都没来哑舍几次。你看看你的脸色,估计在医院里,你更像是个重病患者。忘掉老板,好好生活吧。他几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依我看根本不用担心他的。说不定哪天,他就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医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即使是切割人体最重要器官的血管时,都稳定不会出错的手,此时居然会在微微颤抖。

陆子冈其实有些不理解医生的坚持,不管在前世还是这辈子,他所接触到的老板,都是让他仰望的存在,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与救赎。

“不是的。”

医生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陆子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道:“不是什么?”

医生握紧了还在颤抖的双手,不知道如何表达心底泛起的情绪。

那个人独自坚强地活了两千多年,虽然看起来像是无所不能,但事实上内心无比脆弱。尽管一直以来寻找扶苏转世是老板能熬过来的原因,但那个人从心底里爱着那些拥有着各种喜怒哀乐却无法述说于口的器物。

如果……如果连哑舍都能托付给旁人,那么就说明他真的舍去了一切,很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那个人……其实根本如同那些不能说话的古董一般,即使有再多的苦痛和哀伤,都只会埋在心里,不会宣之于口……

“不是你想的那样。”医生重新抬起了头,这回说话的声音大了许多,带着坐立不安的焦虑。

他总觉得老板不告而别,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又或者是那扶苏出了什么事情,老板可能都不会想继续活下去了。那个人本来就有着厌世的念头……医生越是想得多,就越发焦躁,但当他接触到陆子冈茫然的目光时,不禁颓然。

这个人根本不了解老板,没法交流啊!想起陆子冈居然想东想西地拒绝去寻找老板,医生忽然气血上涌,恼羞成怒地站起身一拍柜台,毫不客气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老板,是不是老板不在了,你就可以把哑舍里的古董都私吞了?”

陆子冈英俊的脸容一变,目光立刻凌厉了起来。

这简直是对他的悔辱!若不是老板余自留信让他过来照顾哑舍,他又怎么会辞去国家博物馆那边待遇优渥前途无量的工作?这个人又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他?

医生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只是看着陆子冈抿紧了唇,脸色煞白浑身怒气地一言不发,他也一时找不到圆场的话。

就在这气氛无比尴尬的时候,雕花大门吱呀一声开启。

一个嘶哑的声音带着笑意地传来道:“哎呦,这都在吵些什么啊?谁要把哑舍私吞了?求都转给博物馆啊!跪求啊!必须跪求啊!”

医生抬手按了按微痛的太阳穴,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口不择言,馆长大叔你就不要添乱了。话说你不是去昆明疗养去了吗?病好回来了?要不要去医院那边我再给你安排个检查?”

进来的正是许久都没来哑舍的馆长,这位大叔看起来又比年前苍老了些许,他这回换了一根鸡翅木龙骨拐杖,倒是有几分旁人所不能及的风雅气势。

“腿脚的老毛病了,不用费心了。”馆长笑呵呵地说道,金丝边眼镜因为他的抬头而反射出一道诡异的光芒,只听他朝柜台后的陆子冈笑问道:“小陆,怎么变成你看店了啊?老板呢?来,给叔我掰扯掰扯。”

陆子冈的脸色因为馆长的打岔,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看着医生,目光淡淡的。

医生知道今天有这馆长在,是别想再探讨罗盘的事情了,况且他的精神状态确实也不好,再呆下去恐怕要得罪到底了,只好叹了口气道:“我改日再来,那件事我不会改变主意的。”说罢便丝毫不停留地转身离去。

“咦?哪件事啊小陆?快说说!”馆长大感八卦,一叠声地追问道。

陆子冈盯着木雕窗格外医生的身影在街角隐去,藏在柜台下一直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他低头看着掌心被指甲刺出的半月形痕迹,笑道:“没什么大事,真的,马上就能解决好。”

“毕之,有没有可以让人遗忘记忆的东西?”扶苏把身上穿着的长袍脱下,换上出门穿着的衬衫牛仔裤,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有很多,但一般都是让人把前尘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如同初生的婴儿一样,这种我也很少用,更像是害人。”老板淡淡地说道。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本来想帮扶苏穿衣服,但后者却拒绝了。想想也是,他的殿下虽然这一年足不出户的时候都穿长袍,但之前也算是在现代社会生活了一阵,怎么可能不会穿现代的衣服。

“那有没有可以让人保留大部分记忆,只是专门忘掉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人?”扶苏慢悠悠地扣着衬衫上的扣子,他的动作轻柔利落,从头发丝到指尖都流露着让人赞赏的优雅。

老板眯着双眼想了想,这才诚实地说道:“确实有,在蘅芜香中混入某人的发丝,点燃后让人嗅闻,便可以在这人的记忆中抹去那人的痕迹。”

“蘅芜香?”扶苏挑了挑眉,“这又是什么香?居然还有如此功效?”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老板抑扬顿挫地声音回荡在丹房之间,像是在言语间回忆着什么,半晌后淡笑道:“这首诗所描写的绝世美人,就是汉武帝的李夫人。”

扶苏已经熟读史书,闻言笑道:“就是那个病死前不让刘彻见到她病容的女子,之后引得见遍天下美色的汉武帝对她念念不忘,倒是个有手段的。”

“正是那个李夫人。她死后,汉武帝偶然间梦见她入梦,赠予他蘅芜香。汉武帝醒后遍寻不着,却闻到一阵香气,芳香经久不息。”

“其实那并不是汉武帝做梦,而是卫皇后为了让汉武帝忘记那李夫人,特意点燃的蘅芜香。只是那李夫人算无遗策,又怎么可能让卫皇后得到自己真正的头发?汉武帝经过此梦,反而对其越发思之如狂。”

“真是可以让人脑补一场跌宕起伏的宫斗剧。喏,这么说,你也有那蘅芜香?”

老板走过去替扶苏整了整领子,又把手边的羊绒衫递了过去:“我也只有那么一小块蘅芜香而已,时间长了也已经成了粉末状。以前若是想要谁忘记我,便给他燃上一炉蘅芜香,同时我自己闻着配好的蘅芜香丸就不会受影响。”

扶苏摸了摸自己及肩的头发,半真半假地取笑道:“真是难办呢,我这个身体的头发就算混入蘅芜香中给你闻,也不是我真正的身体,你也忘不掉我啊。”

老板笑得更假,他还能不知道扶苏的心思是什么?他既然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了,自然就是警告他自己不许给他用罢了。老板伸手把扶苏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又把他过长的刘海梳了下来,挡住烧伤的那半边脸。

灼热的视线一直存在,老板轻叹了口气,迎着扶苏认真的双眸,只好承诺道:“我知道你的顾虑,放心,我不会再燃蘅芜香的。”

扶苏满意地笑了起来。他真的是老板会做出什么以命换命的举措,最后给他点一炉蘅芜香,让他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对于某些人来说,遗忘也许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未免就太不公平了。

打着自认为对其他人好的旗号,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出决断,这根本就是好心办坏事。

一肚子闷气的医生回到家后就倒头大睡,一直睡到下午才清醒,一起来便开始面壁思过。

这是他最近才养成的习惯。重回自己的身体后,虽然被扶苏的灵魂占据了一年的记忆还在,但因为并不是他亲身经历的,所以必须要不停地回放才能加深自己的记忆。而且他没料到扶苏的手术技巧居然比他还高出许多,这一年中连续做了好几个大手术,甚至还参加了一个心脏移植手术。也正因为之前扶苏的优异表现,他才能转正得这么顺利。

他重回自己的身体以后,在家里的抽屉里,找到了扶苏留下来的字条。对方诚恳地对于夺声一事道了歉,并且还说这些手术技巧就算是鸿占鹊巢的补偿,当然,还附有数额激增的银行卡存款……

为了融会贯通这些技巧,这半年来,他要付出的更多,不仅仅一些深奥的专业知识需要学习,手术技巧更是需要不断锻炼的。

所以他经常坐在床边,对着家中那一片白花花的墙壁,反复地在脑海中回放自己的记忆。而现在他却是要反思下今天失控的情绪。

对着墙壁发呆了半个小时,医生总结出他最近应该是压力太大了,必须要出去吃一顿大餐才能减压,便立刻换了衣服去商业街吃了顿自助。只是一个人吃的时候胃口却总是不好,以前这种时候,他总会先跑去哑舍把老板拖出来一起吃,尽管老板吃的并不多,但有个朋友陪伴,可以倾听他牢骚抱怨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翻了翻手机通讯录,发现他的同事们基本上都在医院值班,不值班的也忙着补眠,没有人有空。

食不知味地吃饱肚子,医生下意识地又溜达到了哑舍的门前,等到他推开雕花大门,看到陆子冈意外的目光,才暗骂一句习惯的力量真可怕。

他们早上才刚吵过架,也许那种根本算不上真正的争吵,但医生觉得还是不能这样僵持下去,率先走过去坐了下来。他自来熟地从架子上捞过一个茶盏,随意地用手擦了擦,拎起柜台上的茶壶便给自己倒了盏茶。

陆子冈的嘴角抽了抽,医生手里拿着的是北宋建窑兔毫盏。兔毫盏的釉面颜色是黝黑如漆,光泽莹润如同墨翠,釉面上布满均匀细密的筋脉,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一样纤细柔长而得名,其中又以医生手中的这种银兔毫最为名贵。

这种茶盏是在宋朝时期点茶所用,根本不是用来泡茶的。但他也知道跟医生这种人讲古董根本就是对牛弹琴,只要不打碎就没什么问题。陆子冈瞥了他一眼就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

“在做什么?”医生喝了几口温茶,解了腹中油腻,更是缓和了心中烦躁。他本来就脸皮够厚,此时见陆子冈都没搭理他,反而凑上前去,全当上午的事情没发生过。

陆子冈却没他这么粗的神经,硬梆梆地说道:“打香篆。”

医生发现陆子冈放在面前的香炉并不是老板经常喜欢用的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而是一个开口很大的莲花造型的青瓷小香炉。

医生扫了一眼店铺的摆设,发现不光那尊鎏金翔龙博山香炉不见踪影,还有几个很眼熟的摆件和古董都不见了。他忍不住追问道:“那尊博山炉呢?怎么不用它?”

陆子冈眼皮都没抬一下,冷冰冰地说道:“放心,我可没胆把它们都卖了。”

等他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语气不对,但又不知道怎么补救。他一直都是在和古董打交道,根本不用理会什么人情世故,所以今天上午被医生质疑的那一句,才让他非常在意。就像一根刺一样,不知道怎么拔出去,又刺得他生疼。

医生却是在工作中见惯了各种无理取闹的患者和家属,陆子冈的这点别扭脾气对于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不过陆子冈不回答,医生也慢慢地回想起来,好像之前有一次他来哑舍的时候,就看到陆子冈收起了几件古董放进了内间,想必也是怕能力不及老板,压制不住这些古古怪怪的家伙们。

八成那个博山炉老祖宗,现在恐怕在阴暗狭窄的锦盒内气的直冒烟吧!

医生心底吐槽得自娱自乐,一边看着陆子冈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象牙白色的香灰铺在青瓷香炉里,一遍掏出手机来搜索香篆。

啧,这都信息社会了,谁还非要求别人解释专有名词啊?很快,医生就浏览了一下网页,看着陆子冈压平了香灰之后,从锦盒里取出了一排十二个莲子形状的青瓷小香罐。

这些小香罐一个大概只有大拇指的一个指节那么高,圆滚滚的特别可爱。陆子冈取来一个同款的莲花瓣形状的青瓷香碟,开始用紫铜竹节香勺挨个香罐取香粉,取出每种香的分量都不一样,多的甚至有小拇指手盖那么大,少的甚至只有一小撮。

医生想起来,他以前也见老板取过香粉,但是却没看他打过香篆,当时老板就说过,在汉代的时候还没有线香,只有香料磨成的香粉。看这青瓷的香道用具应该至少是北宋年间,但看陆子冈取用这香粉的珍惜劲儿,恐怕这些香粉应该是上了年头的。

因为香粉都是粉末状的,陆子冈生怕吹散了香粉屏气凝神,一脸严肃。

医生也被他的表情感染,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但却也是闻到了随着一个个香罐打开,鼻尖流动着的或轻柔或香甜或肃穆或悠远的香气,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陆子冈的香勺停在了最后一个香罐处,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得到这个香罐的盖子上贴着一个细小的封条。他犹豫了许久,抬眼看了下面前的医生,过了半晌才坚定信念,伸手旋开了这个香罐。

他用香勺在罐底刮了好一会儿,才掏出少得可怜的一点点,放入香碟中。随后又趁医生低头刷网页的时候,从锦盒中拿出一小根头发,用香剪剪成一截一截,也混在香粉之中。

十二种香粉在香碟中混合,陆子冈拿出一个刻着镂空篆体福字的紫铜香篆印,轻轻地放在了铺平的香灰上,随后把配好的香粉用香勺放在香篆印上,再用小香铲把香粉细心地铲到镂空的福字之中。最后把香篆印小心地拿开,一个端正的福字便出现在香灰之上。

“咦?好像挺简单的嘛!”虽然已经在手机上看过打香篆的过程,但亲眼见到就是不一样,医生见陆子冈做得熟练,不禁有些手痒。

“没那么简单,拿香篆印的时候手不能抖,否则香篆字如果断了的话,这一次就不能烧到底了。”看着那个完美的福字,陆子冈心情也好转了许多,便开口解释道。

其实香篆也是一项比较锻炼手稳定性的一个训练方式,越是线条繁复的香篆印,就对打香篆的人要求越高,否则细细的香篆字断掉一点,都会前功尽弃。陆子冈当年为了锻炼自己修复书画的手不会抖,打香篆了很多次。但他旋即看了眼脸上写满得意的医生,这才想起对方的职业,便不再多话。

医生笑嘻嘻地刮了刮下巴,和心胸外科的他来比谁的手稳?这不是开玩笑吧?

陆子冈拿过一旁的线香,从长信宫灯那边借了火,点燃了香炉里的香篆字。

一缕氤氲的烟升腾而起,缓缓地在空中打转、腾移、跳跃、回旋……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操纵着这烟气,让人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凝聚在其上,看得如痴如醉。

陆子冈拿过一旁的香炉盖子,把香炉盖上。这个香炉的盖子是莲蓬形状,正好每个莲蓬中间都有一个孔,烧造得精致细巧。更兼因这香炉用的时间颇久,那些孔眼处还有些被香薰黄的痕迹,看上去更像是莲蓬的尖尖,惟妙惟肖。

香炉的盖子盖上之后,烟气就没有那么浓重了,分了若干缕,丝丝绕绕地冒了出来,很快就散发在空气之中。

很快,一股说不出来的香气渐渐地随着这烟气四散开来,医生也是闻惯了奇楠香的人,但此时竟觉得,这股香气像是勾动着他内心深处,一时间竟是痴了。

陆子冈拿起一个香丸凑在鼻尖处嗅闻着,状似不经意地询问道:“你有什么想要忘记的吗?”

“忘记?”医生觉得平时绷紧的神经都因为这香气而放松了下来,一时浑浑噩噩的,也并不觉得陆子冈的这个问题突兀了。他倒是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确实是有想忘记的啦,例如我父母的惨死,亲戚的挤兑,要知道我在小时候,几乎每一两年就要换个人家收留呢……”

医生说着说着,像是深藏在心底的负面情绪都被勾了起来,单手按着额头想要把那些回忆都重新塞回去:“咦……奇怪……我怎么感觉闻到了一股蛋白质燃烧的味道……”

陆子冈看着医生陷入了沉默,随后又沉沉地在柜台上睡去,不禁叹了口气。

“你鼻子可真灵,我在蘅芜香里加了老板的头发。忘了他吧……忘了他对你比较好。人过分的执著,都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这事老板以前常做,估计他若是能回来,肯定也会这样对你做了。我只是替他做了该做的事而已。顺便清理一下你不想要的记忆,作为补偿吧……”

陆子冈闻着手中的香丸,喃喃地自言自语,其实更像是自己在说服自己。

他也有想要忘记的人,但可惜他没有对方的头发。

他知道医生这样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会越来越失去正常的生活,甚至连工作都做不好。

这样不行,医生的工作是救死扶伤,只是手的一次颤抖也许就会失去一个人的生命。今天的吵架就已经出现这样失控的苗头了,长此以往,迟早会出问题。

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来替他下决心。

他和老板本来就是两条平行线,即使命运的捉弄,让他们偶然间相交汇,也是时候互相各自远去了。

陆子冈闻着手中的香丸,自然是不受屋中点燃的蘅芜香影响,但这时,他却已然有些后悔。

他是不是……做错了呢?

罢了,就算是错了,也无法挽回了……

哑舍的店铺之中,蜿蜒盘旋的香线无声寂静地弥散着,清冷,孤寂……

哑舍:哑舍里的古物,每一件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承载了许多年,无人倾听。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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