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老板抬起头,当看到走进来的人时,手中擦拭瓷枕的动作,停了下来。

进来的是一个年逾四十的大叔,长着一副很有轮廓的面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岁月在他的额头上刻下几道皱纹,为他增添了几分儒雅的气质。他手中拄着一根拐杖,竟是腿脚有些不便。

“馆长,好久不见。”虽然有些惊讶,但老板的脸上仍是挂着招牌般的笑容。

进来的这位,是本市新上任的博物馆馆长,老板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不少关于他的采访报道。

馆长借着店内昏暗的灯光,震惊地看着老板,过了许久许久,才不敢置信地喃喃道:“二十多年不见,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老板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深了。

馆长今年45岁名牌大学历史系毕业。在当地的博物馆工作了十多年,终于在今年年初的时候接任了老馆长的位置成为了博物馆的新馆长。其实馆长小时候对这种冰冷冷的古物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在他十几岁的某年,遇到了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一生的大事,只好便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古董。

可是他没想到,时隔多年的再次重逢,那人的相貌却一点都没有改变,还如二十多年前那样年轻。

不过,那样是不可能的吧?

馆长初时的意外一过,自嘲地呵呵笑道:“我可能是认错人了,我有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他二十多年前和你长得很像。”

年轻的老板,仍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他发现馆长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说的那句“好久不见”,索性也就当他没有说过这句话。当下顺着他的话续道:“馆长说的那人可能是家父。”

馆长双目一亮,“那令尊何在?”

“家父正在国外旅行,最近可能是去了埃及,大概短时间内回不来。”年轻的老板含笑说道,坦诚而又真实,让人无从怀疑。

“哦,那还真是可惜了。”馆长惋惜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这家店是新开的吧?我以前没听说过。”

作为博物馆的馆长,他自然对城中大大小小的古董店了如指掌。虽然时至今日,古董店内很少再有出现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但凡事没有绝对。今晚他去朋友家拜访,跑过这条商业街时,发现了这家名字古怪的古董店。

——哑舍。

古物不能说话,他们都承载了千百年的故事,无人倾听……倒是很像那人挂在嘴边上的那句话。

“开了有一段时间了。”老板笑了笑,他开这家店至少有两三年了,但由于点名奇怪,很多人都没发现这是家古董店。能推门而入的人本来就少得可怜,更别提总是上门的熟客了。

不过他在这里开古董店也不是为了赚钱,和古董有缘的人,迟早会出现。

只是没想到今夜馆长会推开哑舍的这扇门,这让老板微微地拧起眉。馆长昂着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对这里昏暗的光线感到不满,用着前辈对后辈教育的口吻道:“古董店怎么能晚上还开店呢?你不知道什么叫‘灯下不观色’吗?”

“灯下不观色”是古董店的行规。所谓灯下不观色,说的是天黑之后古董店就要关门。在灯下看古董,由于光线不是自然光,容易鱼目混珠,收到或者卖出假货。

这也是他在看到这家古董店毫不犹豫推门而入的原因之一,而且在看到是这么年轻的老板之后,更加锁紧了眉头。

说到底,他还是觉得古董这东西,没有多年的积累,是无法摸得透的。面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怎么看都给人不可靠的感觉。

不过,当年,他认识的那个人,也就是这般年纪……

看着灯下那熟悉的面孔,馆长恍惚了一下,顿时甩了甩头。

他对自己说:那个人是不同的,是与众不同的。

老板还是静静地笑着,他的古董店又不是卖东西的,开店关店全都凭他喜好。只不过他一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多年,此时看见多年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面容老去,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一点影子,却对他用陌生人的口气说话,这对他来说还是个新奇的体验。

馆长用极为挑剔的目光环视店内的器物,很自然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柜台上老板正在擦拭的瓷枕。

“这是……越窑的青瓷枕”,馆长双目一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拿了起来。

胎体为灰胎,细腻坚致。釉为青釉,晶莹滋润,如玉似冰。上面有叶脉纹,入手冰凉沁手,以馆长的经验来判断,这个瓷枕的年代至少在唐朝至五代十国之间,而且从颜色看,甚至有可能是传说中的“秘色瓷”!

所谓“秘色瓷”,从前人们提到它,都沿用宋代文献,说这种瓷器是五代十国时,位于杭州的钱氏吴越国专为宫廷烧造的,臣庶不得使用。至于它的釉色,也像它的名字一样,秘而不宣,后人只能从诗文里领略它非同一般的风姿。直到八十年代,陕西扶风法门寺宝塔出土的一批秘色瓷碗碟,才让世人知晓真正的秘色瓷是何物。

而此刻在他手中的,竟是极品的越窑青瓷。

馆长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渴。

他并不觉得这类绝对属于国家级的古董出现在这家古董店有什么奇怪。就他对那人的了解,就算这家店内还有着更多的珍贵古董也不稀奇。

因为是那个人的店。

老板有趣地看着馆长千变万化的脸色,重新坐了下来。他从红泯小碳炉上拿下烧开的水,冲了两碗龙井茶,静静地放在各自面前。

馆长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沉着脸把瓷枕放了下来。他端起茶碗,闻了一下香浓的茶香,好不容易把视线从那个瓷枕上转移过来,就发现自己手中的杯子竟是斗彩铃铛杯!馆长差一点就要不顾一切把杯子翻过来看看后面的落款了。但茶水太烫,他只好哆哆嗦嗦地举高杯子,抬头向上看去。

果然!是成化年间的斗彩瓷!

天啊!他莫不是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用这种只能躺在博物馆玻璃柜里供人观赏的杯子在喝茶?

馆长憋红了脸,勉强拿稳杯子,重新放在柜台上。有些茶水撒了出来,但是他却不知道烫手,他甚至都不敢四处观看,只是低头思考着。

“只不过是个杯子而已。”老板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放到嘴边惬意地吹了一下茶沫,悠然地浅呷了一口。

“不!它不只是个杯子!”馆长突然间大发脾气,横眉瞪叱道:“小子!你明白什么?这个杯子,在成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凝结了那个时代的生活和精神!在它的身上,还延续着一个时代的风华和生命!它是有生命的!”

馆长的脾气一直非常好,当然,这是指他这些年来。在他年轻的时候,脾气相当暴躁。在沉浸研究古董之后,这种暴躁的脾气才慢慢沉浸下来。只是今晚踏进这个古董店不到十分钟,他忽然无法控制起自己的脾气来。

就像个火药桶,只有一点点火苗,就把他点燃了。

“是的,它们都是有生命的。”年轻的老板像是并不在意自己被人指着头怒骂一般,其实他还挺怀念馆长这暴躁的脾气,当年还真没少见识他这种当头怒骂,“很好,你能领会到这点,很好。”

馆长愣在当场,他这个年纪,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说教的语气和他说话。所以冷不丁听到,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尤其是从这么年轻的小子嘴里。

老板慢悠悠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用盆子倒扣在小炭炉上,熄灭了里面的炭火,“对不起,想要看古董的话,请改天吧,今天我要关店了”

馆长一点都不理会老板送客的意思,严肃地说道:“小子,你店里的这些古董,不值得放在这阴暗的地方落灰。”

老板挑了挑眉,并没有说话。他站起身,把柜台上的青瓷枕擦了擦,小心地放回了锦盒内。“他们应该在博物馆里,供世人观赏!让他们知道我们祖先的文明有多么瑰丽!”老板用着非常具有煽动性的语气鼓动着,“你应该把他们都捐给国家,这才是这些古董最终的归宿!”

老板笑了笑,还是没有说话,抱着锦盒转入内室。

馆长皱了皱眉头,语气重了三分道:“既然你不肯捐,那折合一下市值,我去申请国家和省市的文物基金,或者我自己也有一些积蓄……”馆长的话音突然低了下去,因为他这时才注意到店内古董架上摆放的各种古董。就这么一瞥,眼神还不是特别好的他,就已经看到了宋青白釉盘子和疑似明朝宣德年间的祭红盘。

馆长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有点不好,不敢再多看,怕自己再受到惊吓,但是眼睛却忍不住四处瞄来瞄去。

长信宫灯昏暗的灯火下,馆长竟然连呼吸都放轻了起来。生怕因为自己呼吸大力了一点,就会吹破了这里易碎的古董。

老板这时已经把瓷枕放好了,幽幽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扬起笑容道:“对不起,我没兴趣,馆长请回吧。”

馆长顿时怒了!这个年轻人到底知不知道?这里的古董很多都算得上是国家级文物!文物是禁止买卖流通的,他只要鉴定一下,申报上去,就可以把他按照买卖文物罪抓起来!馆长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恼怒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我还会再来的!”馆长使劲跺了一下拐杖,腿脚不便地推门而去。

老板站在阴影里,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馆长一深一浅的脚步,许久没有移开目光。

“对了,最近几天,是不是有个拄着拐杖、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大叔在你店里一直晃悠啊?”医生最近迷上了隔壁餐馆的三鲜馅饺子,每晚下班之后,都会去隔壁买两盘饺子外带,然后直接带到哑舍来吃。有个人陪着吃饭,总比一个人吃的要香。

老板挑了挑眉放下筷子,甚为意外地问道:“你见过他?这几天你来的时候,都没有碰到过他吧?”馆长这几天每日报道,所说的无外乎就是那天的那几句话而已。

医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道:“那是因为他在古董店外拦住我,还很详细地问我有没有在这里买东西,还有这个店的事情。”

老板眯起了双眼,优雅地拿餐巾纸擦了擦嘴角。

医生没有察觉到老板的心情变差,口中塞了一个饺子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那个大叔很古怪啊,问的问题也很奇怪,你到底从哪里认识这么奇怪的大叔的?”

老板正想着其他问题,闻言漫不经心地回答:“哦,是以前盗墓的时候认识的。”

医生差点噎住,一时分不清老板是不是在开玩笑。他连忙倒了杯茶喝了一口,然后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吞吞吐吐地问道:“那……那上次你借给我的那个瓷枕……”

“当然也是出土的,否则你觉得是怎么来的呢?”老板笑了笑道。

“啪嗒!”医生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却没有捡起来的意思。

出、出土?那、那就是说……那瓷枕本来是给死人睡的……医生默然无语,看着剩下的半盘饺子,彻底没胃口了。

馆长拿着一个锦匣,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回到博物馆。

博物馆内的工作人员见了都不由得会心一笑,猜得出来这位馆长怕是又弄到什么稀奇古物了。

馆长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回,直接去了文物鉴定室。他这些天一直在哑舍对面的茶馆坐着,既然那个年轻的老板不卖他东西,那他只有从客人的角度入手。

他一开始还请了很多人假装成客人去哑舍买东西,但那个老板非常奇怪,说什么都不卖。弄得他没办法,只好守株待兔。守了好几天,哑舍都没有卖出东西——这点倒也不奇怪,古董店一般都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他都想好了要长期抗战。

不过,今天终于不负众望,让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学生从哑舍里抱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锦匣,他费了不少唇舌,甚至亮出了自己博物馆馆长的身份,才把这东西从他哪里转手买了回来。

而最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学生说,这锦匣里的东西只花了他五十块钱。馆长付钱的时候,都有些不相信。但他不想浪费这么好的机会,甚至都没当场打开锦匣看看里面的东西,直接抱着锦匣就回博物馆了。

这时正是快下班的时候,鉴定室的人早就回办公室准备回家了。馆长仔细清洗了双手,屏住呼吸,打开了锦匣的盖子。

一道刺眼的寒光入眼,当馆长看清楚匣内的东西时,差点连呼吸都忘记了。

在华美的黄色绸布之上,静静地躺着一把青铜剑。

这把剑浑身发出炫目的青光,寒气逼人。剑身长约三十多厘米,呈暗褐色,通体包浆浑厚,锈迹不多,剑身光亮平滑,隐约可见菱形暗纹。刃部磨痕细腻,锋利无比。剑阁上面有兽面纹饰,一面镶有青金石,一面镶有绿松石。在近隔处有八个错金鸟篆体铭文:“越王勾践自作用剑。”

馆长万万没想到,锦匣内的东西,竟然会是一把越王勾践青铜剑!在若干年之前,湖北曾经出土了一把举世闻名的越王剑,出土之时,稍一用力,便能将16层白纸割破,锋利如昔。

馆长也曾近距离地观赏过那把越王剑,无论样式模样,都和他面前的这把非常相似,若不是大小有差异,他一瞬间几乎以为这是一把仿品了。

可是他知道,当年越王勾践北进中原,会天下诸侯,一时号称霸主。据《吴越春秋》和《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曾特请龙泉铸剑师欧冶子铸造了五把名贵的宝剑。七剑名分别为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都是削铁如泥的稀世宝剑。因为五把剑其中三把长剑,两把短剑,世称“三长两短”,后来这个成语也就成了意外灾祸的代名词。

既然当年铸了五把剑,所以,谁能说就只有湖北出土的那把剑存世?

馆长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是真是假,只要他坚定一下,就会水落石出了。

X射线照片、金相分析、荧光能谱仪衍射……馆长小心翼翼地做着各种测试,越是看着那些分析出来的精确数据,他便越是心惊——因为无论怎么分析,都证明这把剑,的的确确是两千多年前制造的!

这怎么可能?

馆长是不是相信面前精密仪器的检测结果,而不是相信这种一级国家文物,那个老板居然五十块钱就卖了!

这……开什么玩笑?

馆长拿起越王剑,伸出手去摩挲上面精美的花纹。一个不留神,手指被锋利的剑刃划破,血珠顺着泛着青光的剑刃缓缓滑下,竟也有种说不出来的美,让人移不开眼。

馆长虽然受了伤,却仍舍不得放下宝剑。这把青铜剑不知有多少年没有饮过人的鲜血了,此时此景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之前那个学生的话:“老板给我这东西时,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不能让它沾上人血。”

馆长显示嗤之以鼻,突然间又变得非常气愤。

青铜剑的收藏保养何其复杂,那个老板居然就只叮嘱了这一句!

独自在鉴定室欣赏了许久,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馆长就算是在舍不得,也不得不将这把越王剑重新收回锦匣。在鉴定室隔壁,就有一间暂时的文物存放室。

馆长慎重地把这个锦匣放进了保险柜,一边在心里盘算着,等明天,他要请几个专家再来鉴定鉴定,等一切确认了之后,再向媒体公布这个消息。

一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也肯定会有多方质疑的声音。湖北的那把越王剑没有人会怀疑真假,是因为它是确确实实地出土文物,而他得来的这把剑……这把剑的来历,他可要先好好地想一想该怎么说。

馆长知道那个人的古董店是绝对不能暴露的,虽然现在是他的儿子在看店,本人远在埃及。但若激怒了他,弄不好他会直接关店走人,那时候那满店的珍稀古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现世了。馆长关好鉴定室的门,本该直接回家的他,忍不住方向一转,朝博物馆的展厅走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博物馆五点就关门了,工作人员五点半也都全部下班回家了,留在博物馆里的只有保安人员。可就算是值夜的保安,现在也不似以前那样会拿着手电筒每层每层地巡查,因为安置在博物馆各个角落里的高科技摄像头会忠实地记录下一切,保安只需要坐在监控室,时刻注意监控画面即可。

而这个博物馆采用的,均是国内最先进的技术,每个文物存放的钢化玻璃展台里,还都装配上自动感应灯,本来玻璃展台内都是微弱的灯光,只要有人朝展台靠近,就会自动亮起来。

馆长沿着参观的路线,慢慢地一边走一边思考着。随着他的走动,他身边的玻璃展台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又随着他的离去,一个接一个暗了下去。

在漆黑空旷的博物馆中,死一般的寂静,馆长只能听见自己的拐杖敲击在大理石地面的哒哒声。

换了任何一个人,恐怕都不喜欢孤身在夜晚的博物馆呆着,但是对于馆长来说,这是他最享受的一刻。

博物馆很大,馆长却对每个展厅每个展品都了如指掌,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玻璃展台内的一个个文物,像是看着自己的孩子。等他从一楼走到二楼瓷器展厅时,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如何对外宣布那把越王剑的来历,满腔心思更是转到哑舍的那些古董身上,想着怎么一个个把它们全弄到博物馆,甚至都开始考虑那个宋青白釉瓷盘摆放在哪里了。

馆长的心愿很大,从迷上古董的那天起,他就如饥似渴地手机这些凝聚着前人文化生命的古董。他自己喜欢,更想让别人也喜欢。

所以每每看到残破的古董时,都会心痛不已。

如今这些古董,真是碎了一个,就少了一个了。

馆长在瓷器展厅中央的一个元青花瓷罐面前停了下来,这个瓷罐体积很大,甚至能装得下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完整地保存下来已是不易,虽然在罐口有一个明显的缺口,但仍不减损它昂贵的价值。要知现在存世的元青花只有四百余件,如此大的瓷罐,更是少见。

这个瓷罐,就是当年,他和那个人相遇时得到的……如此的美丽,就算当日在那个墓中,他为了保住瓷罐中了古墓中的机关,右腿从此行走不便,也没有一丝遗憾。

想到这,馆长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在灯光下犹若白玉的瓷釉,但左手却率先碰到了一层玻璃。

他回过神,这才知道自己又忘了这个瓷罐已经不是摆在他的家里,而是被玻璃罩隔离,摆放在博物馆之中。

馆长一阵失落,不过又立即整理好心情。这些古董放在博物馆中,虽然不能直接把玩,但却得到了最好的保护盒修整。而不是像哑舍那样,不负责任地堆放在那里,随随便便地拿来用,真是暴殄天物。

所以,他做的才是最正确的事。

馆长笑了起来,在玻璃罩上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不由得想起,若干年后,这些古董仍好好地摆放在博物馆中人人观赏,而他却早已化成一堆白骨……

但,这样似乎也不错。

馆长发了半响的呆,才收回按在玻璃罩上的手。手指上一阵刺痛传来,他这时才发现,手上被越王剑划破的伤口,血一直都没有止住,左手上早就蹭得全是血迹,还在玻璃罩上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血手印,在夜里看起来非常的瘆人。

馆长连忙把拐杖靠在墙边,掏出手绢,却没有管左手的伤口,反而仔细地擦拭着玻璃罩上的血手印。他边擦边笑着想,若这个手印他不擦掉,留到明天早上,估计能把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吓傻。他们编的那个什么博物馆七大怪谈,估计就要变成八大怪谈了。

馆长心情不错地想着,却意外地发现玻璃罩上的血手印,怎么擦都擦不掉。他皱起眉,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些观察。等他看清之后,震惊地睁大双眼。

因为那血手印,居然是出现在玻璃罩的内部!血液甚至还未干涸,在玻璃罩内的灯光照射下,诡异地、慢慢地沿着玻璃向下流淌。

这怎么可能!

馆长吓得倒退了一步,玻璃展台的灯因为他的离去而暗了下来,但那个血手印却仍清晰可见,这绝不是他的幻觉。

“嗞啦——”

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突然从楼下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这个声音虽然很轻,但在空旷寂静的博物馆中,却清晰可闻。

像是利器划在地面上的声音。

馆长被吓得几乎心脏都要跳了出来,他慌忙掏出手机,却发现没有任何信号。

博物馆里的手机信号总是时有时无,有人说是古物自身所带的电磁效应,也有人说是博物馆自身的保全设备造成的。

但偏偏此时没有信号,馆长低声咒骂了一声。

一楼那古怪的声音,有开始响了起来。这次声音却拖得很长,由远及近,就像……就像什么人拖着一把剑,在地面上慢慢地行走一样。

馆长伸手按响了墙壁上的紧急呼叫按钮,却没有任何反应。

怎么搞的?馆长知道这个按钮在博物馆各处都有,只要一按整个博物馆就应该响起警报声,但这个紧急按钮从建馆以来却从没用过。难道是年久失修坏掉了?

馆长本不应该如此心慌,但刚刚的血手印居然诡异地印到了玻璃罩内,让他已经惊慌失措。再加上楼下那个古怪的声音,馆长终于无法保持正常的判断力。听声音,像是一把青铜剑!难道……难道是他刚刚放入锦匣的越王剑?

可是他明明已经把它放到保险柜里了,那保险柜的密码,也只有他知道。而一把剑,又怎么可能会自己打开保险柜走出来?不过他却不敢冲过去看个究竟,这声音听上去就不怀好意。

不对劲,一切都透着不对劲!这种时候,监控室的保安应该早就从出来了,可此时博物馆里依然静悄悄,看不见任何人影。

当务之急,应该是去监控室看监控屏幕才对。

馆长伸手去摸拐杖,却摸了个空。这时那古怪的声音已经沿着中央大厅的楼梯,一下一下地上了二楼。

“咣当、咣当……”

馆长也来不及在黑暗中摸索拐杖,踉踉跄跄地扶着墙走了出去。从这个展厅出去到电梯,根本不用走上一个分钟,可是在黑暗中走了一阵,一路上,感应灯纷纷亮起,又纷纷熄灭。跑了许久的馆长发现,他居然没有找到电梯的按钮,而是又来到了一个展厅。

馆长以为自己走得太快,走到了下一个玉器展厅,可是当他刚想回头去找电梯,眼角的余光瞥到展厅里的器物时,猛地震了一下。

他面前的展厅,居然还是瓷器展厅!展厅中央,那个元青花瓷罐的玻璃罩上,血手印清晰可见。

馆长张了张嘴,干涸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

“嗞啦——”

那个声音,已经顺利上了二楼,只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判断他的方位,便准确地朝他而来。

馆长呆了片刻,便咬着牙继续朝前走去。一切都是幻觉!他这么对自己说。

可是当他走过元青花瓷罐时,看到地上自己刚刚没有来得及捡起的拐杖,却没敢走过去捡。

“嗞啦——”

背后的那个声音,好像,又近了少许。

馆长的后背渗出了冷汗,本来封闭的博物馆里凭空起了一阵阴风,吹得他背后凉气直冒,本来行走不便的腿脚反而走得更快了。

这次馆长是摸着墙前进的,却并没有摸到意料之中的电梯门,反而又冲进了一个展厅。

元青花瓷罐在幽幽的光芒下,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

“嗞啦——”

馆长惊呆了,随后像发了疯似的继续朝前走去。这怎么可能?就算博物馆是圆形的,但这一层有四个展厅,他也不可能每次进入的都是瓷器展厅啊!

“嗞啦——”

背后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让馆长惊悚不已。他无处躲藏,只能死命地拖着右腿往前走着。然后不久,他又一次站在了元青花瓷罐的面前。

馆长大脑一片空白。

“嗞啦——”

这一次,这个声音是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的馆长反射性地转过身,身后只有一片黑暗。他想迈出一步,却根本没有任何力量,最后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移动。他真想把眼睛闭上,但双眼却违背了他的意识,睁的大大的。

周围玻璃展台上的文物,在荧荧的微光之下,更像是摆放在祭台上的供品。

馆长心里一突,从来没有过的惊悚感觉从心底袭来。他分明遇到的是“鬼打墙”,可是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这里是博物馆吗?根本就像是一座坟墓。

“嗞啦——”

声音从展厅门口处的玻璃展台像是有了感应,忽然亮了起来。然后一个接一个,亮起来,又在暗了下去。就像,真的有什么人,走了进来一般。可是馆长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随后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之间大理石地面上。一把青铜剑从黑暗中赫然出现,寒光刺眼。

馆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紧紧地盯着这把剑。它就像是被人握着一般,凭空立在那里,剑尖拖到了地上,不紧不慢地朝他而来。而在那单薄锋利的剑身上,不断地有鲜血流淌下来,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一条深红色的血迹。

馆长的脑海里突然响起那个年轻学生的话:“老板卖给我这东西时,说的唯一一句话就是,不能让它沾上人血。”

突然间剑身寒光大盛,馆长只觉得一股罡气扑面而来,把他压得几乎要跪坐在地,同时四周传来一声脆响。

馆长脸色大变,他当然知道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

——这是玻璃罩碎裂的声音。

博物馆的玻璃选用的是最先进的材料,连子弹都可能不会击穿,此时却像是同时遭到什么重物的击打,瞬间全部碎裂。但由于良好的韧性,所有玻璃罩都变成了雪花磨砂状,并没有跌落。可由于碎成这样,却更让人看不清楚玻璃罩内部的情况。

馆长先是手足无措地看着四周变得白茫茫的玻璃罩,继而大惊失色。连高强化玻璃都变成了这样,那里面的瓷器呢?

馆长咬着牙,费力地举起手,朝身旁元青花瓷罐的玻璃罩碰去。

就像一个幻象被打破一般,玻璃罩在馆长的指尖瞬间崩裂,千万个碎片叫嚣着欢跳着洒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极其美妙的撞击声。

在这曲歌颂自由的乐章中,元青花瓷罐洁白圆润的身躯,静静地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馆长倒抽一口凉气,随即安心地长舒一口气。尽管玻璃罩碎得惨烈,但里面的元青花瓷罐却分毫未损。

他看着元青花瓷罐在灯光照射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忍不住伸手触碰过去。当再一次感受到指尖那熟悉的触感,馆长忍不住忘却了身处何境,竟笑着闭上了眼睛。

“嗞啦——”

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馆长猛然间睁开双眼,竟发现自己的手摸着的并不是元青花瓷罐,而是越王剑的剑柄!

馆长恍惚了一下,随即赶到自己的身体轻了许多,整个人竟飘了起来。

他愕然地朝下看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仍好好地站在那里。旁边就是元青花瓷罐,而面前就是那柄诡异的越王剑。

难道是灵魂出窍?

自己在做什么?馆长发觉他已经没有力量去控制自己的身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浑浑噩噩地想着,混乱的大脑已经无法再思考什么,因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身体拿起那把越王剑,调转剑身,竟一刻都不停留地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动作很慢,但却非常坚定。

这一切其实是馆长在高处看到的,那种不现实感,让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居然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重新冲进自己的身体,努力了数次之后,左手伤口的刺痛感首先回来了,让他心下一喜,竟然成功了。

可是他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泛着寒光的利刃!而他的右手还未完全归他控制,眼看着,这锋利的剑刃就要划破他的喉咙——

就在馆长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从黑暗中伸出一只修长洁白的手,轻巧地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了越王剑薄薄的剑身。

馆长终于在这时夺回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满身大汗地跌坐在地,不停地喘着粗气。

“我就知道,出了问题。”听不出喜怒的声音,淡淡地从黑暗中传出。

馆长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他手中的越王剑被来人夺了过去,但他却没有半分想要拿回来的念头。

笑话,自己杀死自己的经历,他可不想要有第二次。

馆长平缓了一下呼吸,这才抬头朝来人看去。虽然想要谢谢对方的救命之恩,但更多的是想问他究竟怎么走进夜晚已经封闭的博物馆。可是他这一抬头,却生生地愣住了。

来人正低着头捧着剑仔仔细细地看着,在展厅内阴暗微弱的灯光下,馆长只能看清楚对方半边脸。

“你……是你……你……不是在埃及吗?”馆长结结巴巴地问道,他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

来人微掀眼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更加仔细地看着手中的越王剑,像是及其不放心这把剑有何损伤一般。

馆长此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手持越王剑的男子,出奇年轻,根本不可能是他认识的那个人。

原来是哑舍的那个老板。

馆长松了口气,想重新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因为吓得腿软,一时还没有力气站起来。馆长也没出声求助,他不想再这个年轻人面前示弱。

坐着就坐着吧,也可以多休息一下。这次虽然异常凶险,但他已经和古董打了多年交道,知道有些事情,是连科学也解释不了的,他也不求这辈子都能弄明白。所以当对方沉默之后,他也知趣地没有追问。见老板没有说话的意思,馆长索性盘膝而坐,打算闭目养神。他最近和一个道士学了几招养气的功法,本意是年纪大了想要修生养性,没想到最先用上的居然是压惊。

“这把越王剑,本事勾践防身之用。”馆长刚闭上眼睛,突然听到这年轻的老板兀自开口说道。

馆长没想到他会主动说话,诧异地睁开眼睛,抬头朝他看去。只见年轻的老板正摆弄着那把诡异的越王剑,来回翻看着。剑锋偶尔反射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更增添了肃杀之气。

“其实越王防身的利剑,本就没有多少机会能用到。”老板抬眼朝馆长看去,他的眼神本来十分冰冷,但是在瞄到身旁的那个元青花瓷罐时,多年前的回忆涌上心头,目光不由得转为柔和。

馆长点了点头,在春秋战国时期,王侯的剑某种程度上,更多的是象征意义。例如象征着霸权,号令天下;或者象征着身份,赏赐属下。若一个王侯身上防身的利剑需要派上用场,那不是他的护卫保护不周,便是……

“难道这把剑,是越王自刎时候用的?”馆长忍不住接话道。结合刚刚那种差点横剑自刎的情况,让他不得不这么想。不过他立刻又摇了摇头道:“不对,勾践不是自杀死的。”

老板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道:“勾践当然不是,但文种是。”

馆长一愣,脑袋里的资料立刻就往外蹦。

文种,春秋末期著名的谋略家。越王勾践的谋臣,和范蠡一起为勾践最终打败吴王夫差立下赫赫功劳。灭吴后,自觉功高,范蠡曾潜人致书文种,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文种未能听从,不久果被勾践赐剑自杀。

赐剑自杀……赐剑自杀!馆长脱口而出道:“难不成,这就是当年的那把剑?”

老板高深莫测地眯起了眼睛,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你也说过,每个古董都有自己的生命,这点没错。其实我并不是手握着这些古董不放,只是哑舍里的这些古董,它们个个都是有灵魂的。”

馆长扶着墙站了起来,默默地听着。

“你不也说过,古董都是有生命的吗?”老板扬高了眉,略略提高了音调。

馆长苦笑,他说这话的时候,可并没想到这东西真能有生命啊!

老板淡淡道:“当然,我知道我们两个说的话的意思根本不同,古董虽然只是器物,但是存在了成百上千年,每件东西,都凝聚着工匠的心血,使用者的感情。它们有的虽然没有思想,但很多都已经有了执念或者愿望,就像这把越王剑。它的愿望,就是守护每一世的主人。凡是被它刺伤的人,必定会惨死。某种程度来说,这算是个诅咒吧。”

馆长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难道,那个年轻的学生,就是越王剑这一世的主人吗?但是他又是怎么认出来的?凭什么确认的?

老板知道馆长的疑问,但他却觉得没有必要解释那么多。他话锋一转,道:“我也知道对于没有思想的古董来说,博物馆大抵是它们最终的归宿,但是没有完成执念或者愿望的古董,简简单单地放在博物馆内,会非常的危险。谁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尤其是两件相冲的器物摆在不合适的方位时,更会如此。记住,有些东西不仅仅需要玻璃罩的保护,更需要双手的呵护。所以,这把剑,我拿回去了。”

馆长垂头丧气,不管老板说的是真是假,他知道经过今天晚上这件事,他以后想从哑舍弄点东西出来,都要深思再深思了。

老板轻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店里的古董,都是这类带有执念的古董。例如那面汉朝的古镜,就是为了让他主人能和相爱的女子见面,默默地在盒子里躺了两千年。虽然最终碎去,但还是让有情人相识相见,完成率心愿。至于那条香妃的手链,知道现在还没有完成它的愿望。而那根燃烧了数百年的香烛,如今仍悄悄地流着烛泪……

当然,当这些古董们,完成它们的愿望时,若还保留着它们完整的形态,他自然会捐赠给博物馆。事实上,这些年来,他已经匿名捐赠过很多件了。

只是这些,老板自认为不需要向谁解释,他从来都是率性而为,今晚和这人说了这么多话,也是看在以前的情面上,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

馆长见老板转身就要走,忽然间感到不安,急忙问道:“这把剑你拿走可以,但以后呢?以后这把剑还会不会……”他想问还会不会来取他的性命,但这话实在是太过荒唐,饶是馆长活了这么多年见过这么多世面,仍是没能厚着脸皮问出口。

在他迟疑之间,老板已经转身打算离去,后背衣服上盘踞的红龙忽然出现在馆长的视线内,晃得他一怔。

多年前的那人,身上也有着这一条深红色的龙。

馆长的脑袋嗡的一声,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想起他那日推开哑舍门时,那人好像笑着说了一句话。

到底说了什么?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红龙渐渐地朝黑暗中隐去,张牙舞爪,就像是活的一般。此时,黑暗中传来了一声轻笑:“放心,这把越王剑,是有剑鞘的。”

馆长自然不知如果这把越王剑重新回到剑鞘内,将会又有几百年沉睡的日子。

他只知道,他想起来了。

那天,在他推开沉重的雕花门之后,那人愣了片刻之后,笑着对她说的那句话,是“好久不见”……

馆长在黑暗中站了许久许久,终于有力气挪动自己的身体,找到了在角落里的拐杖。

等他再次抬起头时,却发现展厅内没有碎掉的玻璃罩,没有元青花瓷罐玻璃罩上的血手印,也没有大理石地面上的血迹,甚至连鉴定室的保险柜内,那个装着越王剑的锦匣都没有了。

馆长还不死心,走进监控室,却见值班的保安一反常态地昏睡不醒。他也不着急把他们叫醒,单独把今夜的监控录像调了出来,却发现根本没有他经历的事情录下来。

没有血手印,没有越王剑,更没有凭空出现的老板。

在整个没有声音的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疯疯癫癫地演着默剧。

可是馆长却知道,这一切都是真正发生了的。

因为他的左手,那没有处理过的伤口,仍然在缓缓向外渗着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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