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切斯特气温不高,沈启明穿了件黑色的长羽绒服,很简单的打扮,可站在车边,看着总跟别人不同。

他长得好看,即便放在铺遍轮廓分明的西方人种里,也是鹤立鸡群的精致,无需说话就能引来很多人的瞩目,金窈窕甚至听到快门的声音,身后还有人用外语讨论他是不是哪个国家来的明星,有点即便不知道这位明星是谁但也想来要个签名的意思。

金窈窕给中介安排的接送司机打电话告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挂断后淡淡一笑:“真巧。”

沈启明也没说废话,上前替她取起了行李车上的箱子。

他个头高,也瘦,穿着蓬松的羽绒服都不显得臃肿,可金母收拾来的那些满满当当的沉重无比的箱子落在他的手中,就好像没有了重量似的。

****

车上,金母数次惊叹:“来罗切斯特都能碰到小沈,真是巧。就是给人家添麻烦了,那么多行李搬上搬下,早知道我就少带点东西了。”

金家在海外没什么帮衬,这次来罗切斯特金父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全靠金窈窕和中介沟通安排。金母人生地不熟,落地后放眼望去全是不同人种的面孔,又是来治病的,就很有些慌张无措。出海关后的一路她语言不通,反应总慢半拍,只能看着自己瘦得风一吹好像就能刮走的女儿跑前跑后,却使不上力气。虽然女儿全程都表现得镇定可靠,还安慰她别紧张,她依然惭愧得好几次都差点掉眼泪。

闺女再怎么厉害,也是她含在嘴里呵护大的宝贝,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心理压力不会比自己这个当妈的小,却还要顶着痛苦照顾他们。

是她这个当母亲的太没用。

金父坐在后座,望着窗外笑而不语。

金窈窕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接到中介打来的电话,负责住宿的对接人告诉她距离医院很近的地方刚好空出了一幢房子,位置和设施都比原本预定的好,可以安排她们一家到那里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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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记、拍片、化验、住院。

金窈窕很快忙碌了起来,上一次跟这家医院打交道的时候,父亲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甚至不能坐飞机,她那时候守在父亲床前,亦什么都不懂,找医院跟医生沟通之类的琐事都不是自己亲自做。

这一回换成亲力亲为,虽然麻烦,但也不失为一种治愈。有时候恍惚间,她会突然回忆起一些绝望的片段,但回过神来,父亲却在眼前精神奕奕乐呵呵地参观病房。

叫她确信自己真正在经历不一样的历史。

医生很忙,也有点傲慢,给她的却都是好消息,比如父亲的现场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病情比之前预估的还要乐观,所以手术无需改期,方案也无需变动,可以按照原计划进行治疗。

母亲听完她的翻译,也不知怎么的,哭得蹲在地上停都停不下来。

金父去给老婆擦眼泪,皱着眉头有点嫌弃又有点无奈的样子:“你看看你,医生都说了没什么大问题,怎么还哭成这样。老大把年纪的人了,还不如小孩子能扛事儿,你看看咱闺女,就不能跟着学学吗?”

金窈窕签完各项同意书,平静地站在旁边,只是看着他们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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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介给安排的那幢房子果然很不错,宽敞明亮,相比较酒店,多出了可供客人烹饪的厨房。

金窈窕在厨房煲汤,香气顺着敞开的窗户朝外飘散,引得沿街许多晨跑路人翘首张望。

龙虾吊的汤底,炖得澄澈鲜香,海参切成细块,跟海鱼和虾肉打出的肉糜搅拌成团,嫩生生地滑进滚汤里,像漂浮了一锅硕大的粉圆珍珠。

金母一晚上没睡好,精神有些恍惚,在旁边搭手的时候总出错,金窈窕看到她又红又肿的双眼,索性把她摁在了餐桌边,让她吃饭。

米是自己带的,寻香宴特地从北方空运来的新收稻米,煮得白白润润软糯喷香,辅以一盘菌菇芦笋和红烧牛腩,这里能买到的食材有限,都是很简单的菜色。

但菜色简单,味道却不简单。

肥瘦相间的牛腩被煸炒过,逼出不少油脂,又在砂锅里被慢炖数个小时,浑厚的汤汁渗进焦香的外皮里,充满每一根纤维。一口咬下,柔软多汁,肥瘦相间,竟半点尝不到肥腻,只觉得开胃。

芦笋只取最嫩的部分,掐一把似乎都能出汁,快火滑炒,熟透后依然泛着新鲜的翠绿色,口感却脆得近乎酥松,清爽回甘,搭配浓墨重彩的红烧牛腩,堪称绝配。

菜色可口,金母一点胃口都没有也吃下了一大碗饭,见金窈窕穿得单薄,又收敛起凄惶,凑过去絮絮叨叨地给女儿披衣裳。

****

进病房的时候,金父刚做完检查,把捋到胸口的病号服松开。

金窈窕一进屋他就闻到了香味,目光迅疾如电地锁定了跟女儿一起来的妻子手里提着的保温盒上。

他禁食禁水了一晚上,闻到香味的一瞬间,饿得差点把口水从嘴里喷出来。

来检查的医护皱起眉头朝金窈窕说:“病人不可以吃饭。”

金母期期艾艾地提着保温盒看着这些似乎脾气不太好的外国人,金窈窕默契地代为传达了母亲的意思:“这是我炖的汤,我母亲专程带给各位的。”

说话的医护愣了下,他们确实还没来得及吃饭,不过还是第一次碰上给自己带食物的病患家属。

金母已经麻利地把保温盒摆放开,香气充盈了整个病房,几个神情冷漠的医护看了看饭菜又看看她,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点头:“谢谢。”

接下汤碗的医生盯着汤里圆润蓬松的鱼丸眼神闪过迷惑,估计是很少看见这种制式的食物。

但食物的美味就像动听的音乐一样不分国界,香醇的虾汤入口后,他们迟疑的表情瞬间放松了下来。

一个从金父入院起就少言寡语的医生甚至忍不住点头称赞了一句,金母此时不安地问:“这次手术应该不会很难吧?肯定能顺顺利利的吧?”

那医生听完金窈窕的翻译,看向手上的检查报告,想到那口汤,叹了口气:“成功率不低,但您父亲要做的毕竟是困难的癌症手术,我不能给你百分之百的保证。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全力的。”

金窈窕听到回答顿了顿,几秒后脸上才露出笑容,平静而礼貌地点头:“谢谢,那就辛苦你们了。”

那医生看她如此坚强,面露赞赏,转向金父,语气不那么生疏地夸奖道:“您女儿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金父听不太懂,但大拇指是能看懂的,顿时也不那么眼馋被别人喝掉的汤了,骄傲地笑了起来:“这是我女儿!她很厉害的!一级棒!good!”

****

等候处,金母手指微微颤抖着,时不时掉几颗眼泪。

她坐不住,时不时起来晃悠,眼巴巴朝着某个区域张望,脆弱得好像一碰就能碎开。

金窈窕始终冷静地安慰她,还给她要了杯咖啡,见母亲冷静不下来,索性推她去外头听人弹钢琴。

她自己则独自留在等候处,望着脚下平滑的大理石地板发呆。

鼻尖忽然嗅到淡而熟悉的雪松香气,她也没抬头,任凭来人在身边落座,只平静地问:“沈总又路过吗?”

沈启明看着她,把一杯热牛奶递过来:“嗯。”

金窈窕闻到奶味,才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她看着杯子里的牛奶,忽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很久之前,父亲在手术室抢救的时候,沈启明也是这样陪她坐在门口的。

不过当时的她被三叔金文至一家突如其来的变脸震惊得无以复加,加上父亲迅速恶化的身体,让她陷入了对既往认定的很多事情的怀疑,神经脆弱得像一根纤细的头发,以至于时至今日,她已经无法具体地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金窈窕笑了笑,说:“沈总,谢谢你。”

沈启明看着她,睫毛垂下:“我没有帮到你什么。”

金窈窕摇摇头:“这也不是你能帮得了的。”

不论以前还是现在,生老病死,哪里是人力可以扭转的呢?

俩人沉默了一阵,金窈窕到底没接那杯奶,只平静地说:“沈总,我们已经分手了,你对我没有责任,以后不用这样了。”

沈启明看着她,忽然间就有些无措:“窈窕……”

金窈窕说:“我知道你可能会有点不习惯,但我现在只想好好工作,发展事业。对不起,就算你这样,我也不会再回家照顾你了。”

沈启明感觉自己呼吸都停顿了一秒钟,他很久以后才缓慢地摇头:“我来这,不是,想让你回家,照顾我。”

他垂眼看着手中被拒绝的杯子,放轻声音:“不能结婚,我们也是朋友。”

金窈窕被提醒到,回忆了一下:“也对。”

以后同在商界,俩人免不了要打交道,她总因为过去的关系拒人于千里之外是有点感情用事。

不过,沈启明这个人,没想到对朋友还挺有耐心的?

这么看来,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享受的就是朋友待遇了,可能现在坐在这里的换成蒋森,他也会端一杯奶过来陪坐吧?

金窈窕想到蒋森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边小声哔哔一边哭一边喝牛奶的样子,忽然就有点想笑,终于接过了沈启明的杯子:“那就谢谢了。”

沈启明手上一空,看着金窈窕笑,心情不知为什么也明朗了起来,问:“你笑什么?”

金窈窕把杯子放到旁边,顺口回答:“没什么,想到蒋总了。”

沈启明笑容一僵:“……?”

****

手术室方向忽然有了动静,不等沈启明询问,金窈窕已经迅速起身,看向来人。

金母恰巧回来,一见有人,就抹着眼泪奔上前,也不管对方能不能听懂,嘴里不停地问:“怎么样了?怎么样了?顺利吗?”

金窈窕相比较她,显得冷静很多,只是看着来人不说话。

来人摘下口罩,扫了在场的家属们一眼,笑了——

“手术很顺利,患者很快就可以出来了。”

金母看到他的笑容,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金窈窕张了张嘴,照旧是缓慢地朝对方点头:“谢谢你们,辛苦了。”

“不客气。”对方看着金窈窕,似有些欣赏她的冷静,“病人心态很好,病情也控制得很好,手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顺利,接下去只要配合治疗,就可以像以前那样正常生活了。”

推车滚轮的声音碾压地面传来,像跨越了无尽时空。

金窈窕站得笔直,看着那台推车载着人缓缓靠近。

满身药管的父亲躺在床上,有那么一秒钟,甚至跟她记忆里那不愿想起的枯瘦形象重合了。

母亲立刻哭着上前,她却僵在原地,看着这一幕不敢靠近。

但下一秒,病床上的父亲手指忽然动了动,眼珠也不安地滚动起来,有了从麻醉里苏醒的迹象。

金窈窕看着他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无法聚焦的瞳孔到处晃动,最后停在了自己的方向。

对视的一瞬间,金窈窕终于缓慢上前,她发现自己这些天时刻挺直的脊梁忽然变得酸涩无比:“……爸。”

父亲插着针管的右手哆嗦着收拢反握住她伸来的手。

凉凉的,软软的,扎着针,有点肿,却很鲜活。

“窈窕……”金父嘴唇艰难地扯开,努力地望着女儿,朝她露出了一个很丑的微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他说:“……你不要哭。”

始终没有出现迹象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金窈窕抓着父亲的手,这一刻哭得泣不成声:“爸,谢谢,谢谢你。”’

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愿意活着。

沈启明站在几步开外,怔怔地看着痛哭失声的金窈窕。

他忽然很慌,想让她不要哭,可扯开脚步,又不敢上前触碰,只能远远地跟在队伍最后,像一只挨了打又对主人亦步亦趋的大狗。

金家人和医生们一齐涌进病房,里头是另一个世界,将他排除在门口。

他站在病房外,看着蹲在金父病床边说着什么的金窈窕,很久之后,转身靠在了门边的墙壁上。

墙壁很凉,沈启明抬起头,他望着病房外廊道顶部晃眼的白炽灯,摸了摸自己像被细针扎穿那样刺痛的胸口,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腾地闪过来前蒋森说的两句话——

“割割,你在追女人。”

“你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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