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窈窕忽然发现自己可能一点也不了解父母,至少她从不知道父亲也是能说出这种话的。

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坚强至今,已经不会再轻易掉眼泪了。

但这一晚,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放肆痛哭了一场。

明珠山,八号别墅,气氛犹如冰窖。

踏进家门的沈启明脸色太冷,平常总得嘘寒问暖几句的王阿姨一句话也没敢说,接过外套就跟同事躲起来了。因为不放心跟回来的蒋森追在沈启明后头一起进了书房,沉重地说:“真没想到她平常不鸣则已,一鸣就是跟你退婚,啧,退婚这么大的事情,你家里那边想要怎么说了吗?”

沈启明没回答,在书桌后面坐下,想了想忽然说:“没有退婚,等她气消,再照常办婚礼。”

蒋森黑人问号:“你逗我呢么?订婚戒指都给你退回来了,你还想着婚礼?哥们!醒醒!她对你啥样你心里没点数吗?懂不懂女人啊!能做到这个地步大概率就是不打算再回来了好吗!”

沈启明不说话了。

蒋森觉得好累,翻着白眼半天后好歹恢复了平静,倒进沙发里想了想,开口安慰:“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也别太窝火了。我跟你说分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三五不时就得经历一次,往后不还是好好的,就那么回事嘛,窈窕这么个好老婆……可惜了。好在你也没喜欢她喜欢得你死我活——”

他说着,忽然对上了沈启明盯过来的视线,声音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蒋森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不可思议地发出鸡叫:“卧槽!你真的喜欢窈窕?”

沈启明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灯光昏暗,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根笔。

蒋森的话好像还在重播。

喜欢金窈窕吗?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想过任何跟感情相关的问题。

他甚至没有爱好。所做的事情,读的书,打的球,骑的马,接触的人,全都是因为需要,他天生就需要去做这些,没有人告诉他该去喜欢什么。这当中,金窈窕则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发现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那里。

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一样。

现在这个永远不会消失的人离开了,这幢他每天都在生活的房子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想踏进这扇大门。

可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呢?

沈启明拨通了一个很少会打的号码,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父亲苍老而锋利的声音:“有事吗?”

沈启明顿了一秒,问:“妈呢?”

“我不知道。”父亲说,也并没有寒暄的打算,迅速聊起了正事,“正好,我刚要去开会,上次晶茂准备的那个海外并购案……”

沈启明挂断电话,去了金窈窕的房间,打开灯,一片粉红。

房间里整整齐齐,纤尘不染,好像什么都没缺的样子,唯独少了应该在这里的主人。

*****

金嘉瑞最近也过得不怎么顺心。

进公司之前,他本来都跟父亲商量了一大堆坐上管理位置后御下的手段,谁知出师不利,他看中的职位被金窈窕胡闹一般抢走,进公司当天又被对方大肆张扬地抢光了风头,明明是一起入的职,他却硬生生被衬成了个透明人。

这段时间他在项目组里也开始似有若无地透露起自己有背景的事情,但铭德关系户太多,同事们对此都不太感冒的样子。毕竟他父亲虽然是董事会成员之一,可再怎么厉害,也风光不过亲爹是董事长的金窈窕。

这也就算了。

以往有自家兄弟做对比,他老觉得自己学历高,结果项目组里的职员们动辄都是硕士博士,好容易找出个本科,也是甩他大学几条街的知名top。

背景比不过金窈窕,实力比不上真同事,他坐在自己一捞一大把的小职员格子间里,什么都不懂,也接触不到重要工作,别提多憋屈了。

他什么都不懂,又没什么优势,只好努力刷存在感,得空就找人聊天。可他明明已经自降身份表现得那么亲和了,同事却还是只当他普通关系户,项目组也不重视他,给他的工作都是打打文件发发邮件这种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零碎小事,他迫切想接触到铭德的核心,可项目组就连开会都没他的名额。

他找父亲诉苦,想让父亲出面给自己调个至少能使得上力气的职位,父亲却说大伯还在管事,自己不好越权得那么明显,毕竟金家的祖训就是不争不抢,听当家老大的安排。

午休时间他扫了眼格子间不远处的办公室,发现金窈窕今天也没来公司上班,气得连饭都不想吃。

那间办公室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结果他渴望了那么久的东西被金窈窕一时起念就抢走,抢到后又不当回事地丢到脑后,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几个管理层匆匆走过,留下讨论声——

“核心人员都到了么?午休结束之前尽量把会开好。”

核心人员!

金嘉瑞一秒捕捉到关键词,核心人员的会议,讨论的必然是项目的重点内容!他想融入核心圈子都想疯了,偏偏坐在这个不起眼的位置上,连个打入内部展现实力的机会都找不到,此时赶忙叫住对方。

几个管理停下,看到是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嘉瑞,是你啊。”

态度客气但不失尊重,毕竟都知道他是个关系户。

金嘉瑞觉得有门,厚着脸皮提议:“是要开会吗?我可不可以也去旁听一下?”

他觉得以自己的背景应该不至于被拒绝,可那几个管理层互相对视一眼,竟然毫不留情地推脱道:“这次的会议比较重要,有些内容需要保密,等下次吧。”

说完,大概是看出他的不愉快,其中一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嘉瑞,你刚进公司,去了也听不懂,等以后对公司熟悉了再去不迟,好好工作,别多想。”

正说着,大门被一把推开,久不现身的金窈窕踏了进来,立刻被职员们捕捉到——

“金主管!”

“金主管您来啦!”

“金主管今天的鞋子真好看!”

金窈窕朝众人一笑,整个工作区似乎都亮了,她微哑的嗓音也滑如丝绸:“你今天也很漂亮。我买了几箱车厘子,一会儿会有人送到茶水间,大家休息的时候记得去吃。”

一听车厘子,职员们当即振奋了,此起彼伏的道谢之外,私底下还交头接耳——

“太子女一来项目组,咱们的生活水平真是直线上升,车厘子自由都实现了。”

“是啊,堂堂太子,居然那么贴心,每次来都记得给我们福利。”

“她以后当了老总,咱们可就是御前老臣,啧,发达了。”

金窈窕则转向几个管理,摇了摇手机:“去哪个会议室?”

“就咱们几个内部,本层的小会议室就行。”刚才拒绝了金嘉瑞的那位管理层态度一变,笑着上前迎接,“没想到您那么忙还跑来,真是辛苦了,我们争取早点结束。”

管理层离开以后,留在原地的金嘉瑞脸都是青色的。

刚才那位说“就咱们几个内部”,他即便是傻子都能听出,与他同时入职的金窈窕已经顺理成章地被核心管理圈接纳了。

她凭什么!要能力能力没有,要态度态度也不端正,进公司那么多天,来上班的次数一只手都够数,凭什么自己想去去不了的会议,还专程打电话通知她来参加?还说她辛苦,辛苦什么?辛苦逛街购物么?

他作为金家男丁还知道每天打卡工作,哪里不比这个花瓶强百倍?

金嘉瑞幻想了一系列自己将来上位后打脸管理层的操作,还是郁气难消,忍不住在众人涌向茶水间吃车厘子的时候旁敲侧击:“窈窕怎么这个点钟才来上班?昨天前天好像也没来,真是有点不像话了,万一延误了项目组的进度可怎么办。”

他觉得自己说得很在理,谁知听到的同事们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不明所以了好久,才有人似笑非笑地开口:“金主管除了我们项目组,还要管寻香宴的周年宴,怎么可能天天来打卡上班,能专程赶来开会已经很好了。”

寻香宴!

周年宴!

金嘉瑞听到这两个词,整个人都快要不好,这工作比项目组主管的位置何止重要百倍!连自己父亲都不能随便插手,竟然落在了金窈窕手里!

简直岂有此理!

他恍惚地离开以后,全茶水间的人都开始吐槽——

“这个金嘉瑞脑子有病吧,吐槽谁不好吐槽皇太子,人家是要继承皇位的,他以为谁都跟他似的没事儿做可以每天打卡上班吗?”

“是啊,还一口一个窈窕,怕谁不知道他跟金主管是亲戚似的,金主管刚才来公司以后有看他一眼么?”

***

寻香宴的工作一直是金父在负责,公司里的其他金家人基本不插手,以至于金窈窕去了那么久,金家竟然半点消息都没听到,被气得呕血的金嘉瑞回去一说,他爸立刻也跟着炸了。

“岂有此理!”

寻香宴生意虽然不好,却是整个铭德的根。之前儿子抱怨被老大家女儿抢走职位他还没当一回事,以为只是小姑娘闹着玩的,现在一看这操作,他立刻发现不妙了。

这哪是闹着玩,分明是意在掌权!

大哥的位置是父亲去世前指的,他再不服也只能憋着,这么多年悉心培养儿子,就为了日后能靠下一代扬眉吐气,现在大哥老了,三房眼看就要熬出头,难不成日后还得看个小丫头片子的脸色?!

金文至一想到此,气得直接砸了茶杯,领着儿子就朝大哥家去要说法。

***

金窈窕正烤着饼,就见三伯领着堂哥登门,跟自己打了个招呼,就笑呵呵地要父亲一起到书房喝茶。

他们上楼后,母亲还有点疑惑,跟岑阿姨说:“老三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突然来了。”

金窈窕一笑,将烤炉的门阖上:“估计是来叙旧的吧。”

打从进入寻香宴后厨那天起,她就知道早晚要来这一遭,三伯那个心性,看到自己有出头的危险,能坐得住才怪了。

楼上,金父开始挺高兴弟弟来找自己喝茶,还特意拿出了自己珍藏很久的普洱饼,打算好好露一手,谁知对方还没说几句,话题就转向了女儿——

“大哥,我听说你让窈窕去寻香宴管周年庆的事儿了?”

金父再怎么信任亲人,在商场上练就的斗争经验还是有的,几乎瞬间就察觉到了对方的来意,心里一沉。

“她说想帮我,我就让她去了。”他笑着问,“谁告诉你的?”

“外面听的。”金老三含糊过去,“大哥啊,你简直乱来,公司也就算了,寻香宴那么重要的地方,你怎么也能放心交给窈窕?万一捅出篓子来怎么办?”

金父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窈窕能捅出什么篓子,我对她还是放心的,而且她这不是帮我分忧么,来喝茶喝茶不说这个了。”

金老三听大哥这样解释,倒放心了两分,但依然觉得危险不小,旁敲侧击地提议:“我知道她很乖,但大哥,窈窕毕竟是个女孩儿,老往厨房里钻怪不像话的。”

金父哐的一声将茶杯搁在了茶几上:“老三,可以了。”

老三因为他突然的怒火安静下来:“大哥?”

金父脸上的笑容变浅,注视着自己弟弟的双眼:“你老婆也是女人,每天钻厨房给你烧饭,你也觉得不像话吗?”

老三结巴了一下:“这……这能一样吗……”

金父摇了摇头,起身:“老三啊,你记得窈窕是个女孩,但也别忘了她是我女儿,她做什么事情,我这个当爸的都还没开口,你就别插话了。”

“还有。”金父接着道,“你也别忘了,铭德如今管事的人,是我。”

前段时间他查出肺癌的时候,还想过要跟几个弟弟商量一下这件事,以后自己万一出个什么意外,留下的妻女也好有人帮衬。

现在想来,幸好没说。

金父看着弟弟,忽然有点伤心。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金父沉着脸下楼,金窈窕烤制的酥饼刚出炉,见他过来,就给他塞了一个。

刚上市的冬笋,嫩得一掐就能出水,金父下班时拎回来几斤正宗的两头乌,化冻后也十分新鲜。剁成肉糜的五花肉肥瘦相间,混合上冬笋丁和小葱碎,满满当当地挤进面皮里,面皮被刷了蛋黄,烤成诱人的金色。

金母抓着饼问丈夫:“老三跟你聊什么了?”

金父心中百般滋味,思绪万千,没胃口地摇了摇头:“一点小事。”

金窈窕瞥了父亲一眼,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她也不拆穿,只笑吟吟地说:“新调的馅,感觉能放进宴会菜单里,味道怎么样?”

金父回过神,一口咬下,酥脆饼皮下的肉汁争先溢出,烫得人龇牙咧嘴,也香得人欲罢不能。

他原本难受的胸口顿时舒坦了,三两口将剩余的塞进嘴里,一边哈着气一边朝女儿摊手:“没吃出味道来,再给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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