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风很大, 横吹过繁华的上京,从鳞次栉比的民舍上掠过,直奔皇城。

皇城中枢有座紫宸殿, 庑殿顶大片的琉璃瓦上, 跳跃着日光投下的成排金芒,一路浩浩地自高向低流淌。翘角飞檐当空,屋脊兽一本正经地蹲在檐角最前端,咧着一张大嘴, 目空一切t望最远处。忽然一只蝴蝶风筝摇摇晃晃升起来, 慢慢越来越高,放风筝的人大声地笑着,“快看、快看……我放得稳不稳?”

三两个宫人站在一旁,皇后举着线轴得意地炫耀,一个四五岁光景的,粉雕玉琢的孩子抚掌欢呼, “好高啊,再高点、再高点!”

关于这种活动,春天的时候乐此不疲。

这算是从武行向文行的转变, 皇后当初在膳善, 春天喜欢在野外跑马,现在不行了, 帝国皇后得有皇后的样子, 起码不能在没有皇帝陪同的情况下, 一个人到郊外找乐子。所以得在有限的环境里发掘无限解闷的可能, 比如放风筝, 闺阁中的小游戏,全民参与, 积极向上,还可以治疗颈椎病。

“蝴蝶风筝是姑娘放的,飞不太高,你等着,等我下次扎个猛虎下山,放到天顶上去。”皇后信誓旦旦说,放了半天有些累了,把线轴交给了宫人,拍拍手招孩子过来,“走,我带你去吃点心。”

小小的人,却十分守礼,呵了呵腰说:“怀清不敢,怀清已经长大了,我娘说再让别人抱,要打烂我的屁股。”

皇后有点失望,萧怀清是靖王的第四个儿子,天生的镬人,但可爱又温润,看见他,无端让人联想起小时候的萧随。

帝后成亲已经四年了,但皇后的肚子一直没动静,这点很让皇后苦恼。朝中的大臣最近也醒过味来了,丞相表示陛下应该广撒网,先秘密养几个宫人。不成功,长期养在宫里也可以,万一成功,再晋位册封,皇后也无话可说。

其实自从帝后大婚,所有人都在观望,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组合能够维持多久。也许某一天会传出皇后崩逝的消息,那么这个国家的一切就可以重新正常运转了。结果很遗憾,帝后同床共枕了四年,皇后依然健在,并且活得好好的,这就令大家觉得很棘手,很难办了。

所以皇后不得已,想要一个孩子,她暗中观察了萧怀清很久,发现这个孩子很对她胃口。

宫人送来好多精美的茶点,皇后夹了一个小兔子到他碟子里,“怀清啊,你看看我,和我一起玩儿的时候,你觉不觉得饿?想不想咬我一口?”

萧怀清算是母乳所开办后的第一批受益者,经过飧人喂养的镬人已经具备味觉了,他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享受食物带来的幸福感,但能不能完全断绝对飧人的兴趣,还得再观察观察。

怀清听了她的话,从糕点上抬起眼睛,纳罕地问:“我有很多吃的,为什么要咬皇后殿下?”

皇后顿时觉得有点受伤,“因为我很香啊,不信你闻闻。”

萧怀清探过脖子嗅了一下,在皇后期待的眼神下缓缓摇头,“还是我的点心更香。”

皇后心头一酸,眼内一热,虽然香味没有受到肯定,但母乳所开办卓见成效,这点比什么都重要。并且怀清既然不想咬她,那么以后就算留在宫里也没什么要紧,于是她试探着问他,“怀清,你喜欢我吗?”

怀清说:“喜欢啊。”

“那你以后都不要回去了,住在宫里好不好?”

孩子那双大眼睛忽闪忽闪望过来,“我娘也要住在这里吗?”

皇后抱歉地笑了笑,“你娘还要照顾你爹,她没空。”

怀清哦了声,低头继续吃他的兔子,一面道:“我娘说过,任何试图分开母子的人,都不是好人。”

皇后愣了下,忙笑着打哈哈,“咦,今天的点心好像格外好吃啊……世子多吃两个,你爹就快散朝了。”

萧随回来的时候,皇后正郁郁寡欢。每当她坐在窗前看着长天,说明不是在想家乡,就是在盼孩子。

这种情况下,不管手上有多重要的事,都得先放在一旁。他忙过来,挨在她身边,搂了下她的肩说:“请你哥哥一家到上国来做客好不好?你别担心,孩子总会有的。”

皇后沉默着,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妻子不能怀孕,九成是丈夫的毛病,你知道吧?”

萧随认命地点头,“是,我知道。”

“会不会真是行军的时候弄坏了?还是做和尚的时候经我三番四次挑逗,憋坏了?”皇后眨着眼睛问,“近期请御医看了吧?”

萧随又点头,“御医说我龙体康健,气血很旺,活到八十岁没问题。”

皇后说:“巧了,御医也是这么说我的,既然双方都很健康,每次徒劳无功,就很说不过去。”皇后的视线在他下半截转圈,“难道……你瞒着我偷工减料了?”

萧随立刻说没有,“我尽不尽心,你应该知道。”

是啊,确实是很尽心了,那就更没道理了。

皇后抚了抚下巴,忽然灵光一闪,“我知道了,肯定是姿势不对!”

一旁的人很茫然,这些年基本什么姿势都试过了,还有不对一说?

“烟雨,咱们随缘好不好?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必为难自己……”

皇后惊讶地看向他,“你很为难吗?”

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他忙笑着说没有,“我只是怕累坏了你。”

这种良性互动,累也累得甘之如饴。

皇后一把将他拽进卧房推倒,在床榻前扭捏了一番道:“陛下别动,让臣妾来伺候你。”然后一顿操作猛如虎,把底下人坐得直倒气。

萧随终于还是屈服了,托住她道:“急不得……急不得……徐徐图之……”把她固定在那里,剩下的事他可以调整调整,酌情完成。

皇后像开在一片沃土上的娇花,被风一吹,摇曳生姿。她酡红着脸颊,带着一点笑意,偶尔睁一睁眼,也是目光涣散,媚眼如丝。

说实话,生孩子是这种有趣互动后带来的附赠,不能弄错了本末。萧随做和尚的时候闹了大亏空,以至于漫长的夫妻生活里,他有源源不断的热情,总是对她满含爱意。

通常完事以后交颈而眠也是仪式,萧随向她张开怀抱的时候,她却一骨碌爬到床尾,然后两腿往上一蹬,人直直倒立了起来。

萧随一头雾水,“你这是在练功吗?”

皇后严肃地说:“不是。我要试一试,这种办法能不能事半功倍。”

他明白过来,是前朝对他宫闱之事的干预,让她产生了不安全感,因此才会这样拼命。他好言好语道:“我早就答应过你的,后宫内只有皇后一人,你不必担心。那些臣僚的话,我从来没往心里去,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皇后道:“我当然相信你啊,也没有担心过那些大臣们的谏言。我这么努力是为了自己,我也想有个怀清那样可爱的小孩。”

他哦了声,“我还以为你感觉到危机了……其实小孩也没什么好,吵闹起来叫人头疼得很。”

皇后撇了下嘴,心道就别给自己找台阶下了,果真有了孩子,恐怕会高兴得日夜不肯撒手吧!

对于坐胎这种事,皇后是很有毅力的,她咬牙坚持了一柱香。不知是不是因为倒立的时间太长,结束后居然头晕恶心,最后不得不传御医来诊脉。

萧随对她无可奈何,“下回可不许这样了。”

本以为是气血逆行,冲了天灵,没想到最后御医对他们拱起了手,“恭喜陛下,皇后殿下左寸心脉动甚,是孕子之兆啊。”

萧随和皇后都愣住了,“孕子之兆?这是……有了吗?”

御医猛点头,“有了,两月有余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又问御医:“小殿下结实吗?”

毕竟一般医嘱都是三个月内不宜同房什么的,他们刚刚乱斗了一场,且皇后还倒立了那么长时间,这孩子要是稳如泰山,那么将来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御医的答案是很结实,“根基健壮得很,殿下脉象有力,连保胎药都用不上。今后只要行动上多注意,饮食有度,不做剧烈运动,保持心情舒畅,没事出去慢走两圈,臣保证,小皇子必定全须全尾,将来又是一代战神。”

那很好,好极了!御医走后,皇后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庆幸着:“来得好啊,来得好……他要是不来,我还得天天练倒立,大头冲下,血都流到脑子里去了,时候一长会变笨的。”

皇后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庙堂,满朝文武之庆幸,犹如皇帝老来得子、皇后老蚌生珠一样。

臣工们不顾形象在朝堂上唱跳,萧随看着他们喜形于色,对于他来说,其实只是略微感觉到一点欢喜。有了后代固然是好,但女人生孩子生死一线,他并不愿意他最在乎的人,去经历这种磨难。

皇后的肚子一天天变大,他的忐忑也与日俱增。直到有一天开始胎动,他把掌心贴在她肚子上,感觉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底下一个新生命正蓄势待发。皇后问他怎么样,他沉吟了良久,“悲喜交加。”

就是那种感觉,一面恐惧,一面期待。

皇后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在花园里散布的时候,仿佛怀里藏着一口大锅。夜里睡觉不能再仰天躺着了,得侧睡,让肚子放在床榻上,才会略略感觉轻松些。

夫妻做了好几年,她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便一径地开解他:“先帝后宫多,坏心眼的人也多,现在不一样了,后宫我一家独大,只要一切安排妥当,我会平平安安的。”

他听后勉强笑了笑,“这话不是应该我来安慰你的吗,怎么反过来要你安慰我?”

“我知道你不言不语,心里害怕我会像婆母一样。”她说完,见他抬起眼,那双眼睛里有痛一闪而过,她捧住了他的脸,“我不会的,你放心吧。”

话虽这么说,但萧随没法真正放心。皇后临产之前,他把那些接生的女医和稳婆的家人,全都缉拿进了宫里,亲自召见了所有要进产房的人。

“皇后顺利生产,不管生的是皇子还是皇女,每个人都重重有赏。但若是皇后有个闪失,那么株连九族,谁也别想活命,听明白了吗?”

吓得众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是、是……婢子们听明白了,不敢有负陛下重托。”然后大家翘首以待,等着皇后快快临盆,这种煎熬也好早早过去。

终于皇后的羊水破了,大家欢天喜地把她送进产房,大门轰地一下关上了,东殿生孩子西殿烧水,连一个出入产房的人都没有。

萧随站在廊下,隔窗听皇后的高嗓门打鸣一样窜到天上去,他拍着窗棂说:“烟雨,你一定要争气,等你生完孩子,我带你出京游玩。”

可是里面的人不应他。

他越等越害怕,急起来就要往里面冲,被萧庭让一把抓住了,“你干什么?里面全是血,你进去会添乱的。”

他白着脸说不会,“我不是没见过她流血,以前我都可以,这次怎么不能!”

萧庭让不撒手,“以前你见得不够多,这次未必能忍住。”

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候,里面传出了孩子的哭声,两个大男人狂喜地握住彼此的手,又叫又跳,“生了!生了!”

宫人把孩子抱出来,笑着向萧随纳福,“恭喜陛下,是位皇子。”

萧随问:“皇后呢?好不好?”

宫人说好,“只是太累,暂且睡着了。陛下不看看小皇子吗?”

他到这时才去看那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生命真是太神奇了,他从那张红通通皱巴巴的脸上,看出了自己和皇后的影子。

小心翼翼接过来,这小小的孩子,像个大型的肉虫,一双眼睛半开半阖,萧庭让发笑,“像喝醉的你。”

萧随失笑,想了想,抬手轻轻推开了孩子的嘴唇,牙床光光的,他顿时松了口气,“不是镬人。”

镬人落地便能隐约看出乳牙,而飧人的确定,靠镬人通过气味判断。这孩子没有乳牙,也没有飧人的味道,真是奇怪,原来镬人和飧人生出来的,居然是普通人。

那么对于萧氏王朝来说,这究竟算不算是个好消息?

萧庭让问他:“你失望吗?”

萧随说不,“我反而很庆幸,不是镬人,就不必承受那么多,不用像个战争机器一样活着。再说他母亲是飧人,只要他不是镬人,则家宅太平,母子间也不会有任何冲突,这样不是很好吗。”

萧庭让点了点头,“皇后顺利产子,老臣们必定觉得你的肾病大好了,可以张罗纳妃了。”

萧随淡淡一笑,“朕已经有后了,什么都不缺,还要扩充后宫干什么?”说罢抱着孩子,转身往皇后产房里去了。

太子降生,大赦天下,萧随给孩子取名叫沛,小字望之。无论如何,都是好不容易盼来的宝贝,皇后本来以为萧随不怎么喜欢小孩,毕竟怀清经常进宫,他见了侄子也是淡淡的。可是没想到,萧沛出生后他居然变了副脾气,孩子的所有一切他都过问,甚至起夜喂奶,都是他亲自抱过来。

天岁上流社会的贵妇一般不开乳,孩子全是由乳母喂养,皇后不大明白,“我们膳善不是这样,自己的孩子自己不喂养,那母子之间怎么亲厚?”

皇后坚持自己哺乳,虽然刚开始疼得直哭,但见萧随在边上看着,她也忍痛和他打趣,“你要不要来一口?”

萧随红了脸,皇后本来就雄伟,如今因为产子的缘故,愈发壮观了,常看得他心潮澎湃。

殿内晕染上了淡淡的乳香,皇后坐在床榻上,喂完了孩子轻轻拍一拍,助萧沛打个嗝。女人做了母亲,魅力又添一成,其实早前他还担心过,怕她自己还未长大,有了孩子只恐照顾不来,没想到她做的很好,以前着实是小看了她。

她轻轻哼着歌,是她们膳善的曲调,边哼边打量孩子,啧啧说:“我儿子长得就是周正!”

他也过去凑趣,“眼睛像我,其他像你。”

不论男孩子长得多秀美,只要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那么这男孩就是英武的,有男子气概的。

保姆把孩子抱去午睡了,皇后也得了空,托着腮,娇声说:“再生一个眼睛像我,其他像你的孩子,好么大师?”

他立刻意会了,含笑起身,迈着多情的步子,将内寝的金丝绒帘缦放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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