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官场战场一样,树敌太多,弄得不好就得罪人。对方明面上碍于身份地位不能把你怎么样,可一旦落到人家手里,那可就是吃肉吮骨,悉听尊便了。

公主这回的算盘打错了,本想借着楚王的声威,先震慑拉拢一下买主的,结果那么巧,人家居然是他的仇家。公主顿时有种错付的惆怅感,强颜欢笑道:“其实本公主和楚王也不对付。我是迫于无奈才来天岁的,尊驾应该知道吧?本公主实在没见过这么无耻的人,一边修行一边呲妞,哪里有半点出家人的样子!这样,为了表示感激,本公主单方面酬谢尊驾。我们膳善国出产美玉,上国大部分的玉石都是膳善进贡的……当然,进贡不可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要是尊驾愿意,膳善可以提供货源,让尊驾成为天岁最大的玉石商,尊驾看怎么样?”

公主殷殷期盼的目光,满含做成买卖的诚意。

灵堂上的所有人大概都没见过这样的公主,一个个惊讶地望着她。在大众的印象里,公主都应该高高在上,遇到危险两眼泪汪汪,这位不是,虽然美貌惊人,言行却像个奸商,由此足见附属小国处境艰难。

堡主听她长篇大论,最后并没有改变主意,他高深地看着公主道:“殿下不必游说了,鄙人不缺钱,对玉石生意也没兴趣。我前几日刚死了儿子,我的儿子是个镬人,他天生没有味觉,到死都不知道糖是甜的,我不能让他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花大价钱买下公主,就是为了让公主殿下陪我儿子走完最后一程,所以殿下不要误会是我救了你,好听话说得再多,也得乖乖殉葬。”

公主目瞪口呆,殉葬,多不友好的字眼,不能再商量一下吗?

她转过头,看向供桌上方巨大的灵位,“谢邀?好名字……不过尊驾何不考虑一下本公主的身份,我是一国公主,你拿我给令公子殉葬,不怕他福泽不够损了阴德,将来投不了胎?”

谢堡主勃然大怒,厉声道:“一派胡言!你若不是公主,还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呢。我儿配得上最好的,他是我的独子,独子你知道吗!”言罢转头下令,“还愣着干什么,把她给我带下去梳妆!阴阳生看好了吉时,倘或错过了,我饶不了你们!”

这回再没有公主讨价还价的余地了,几个妇人七手八脚把她押进了灵堂边的耳室里。怜香惜玉,不存在的,她想反抗,换来更大力度的压制,公主身娇体贵,哪里经受过那个,当即眼泪就下来了。

“你们竟敢这么对本公主,不怕掉脑袋吗!”

公主放狠话,但反抗无效,雪白的香粉,玫红的胭脂,照样一层又一层往她脸上扑。公主眼看着自己的脸变得喜气洋洋面目全非,滚下的两行热泪在脸上开凿出深深的沟渠,砸在妆台上,泪水表面竟然还浮着一层脂粉。

外面谢堡主和夫人正面无表情地商议,到底该把这位公主塞进谢邀的棺材里,还是另外给她置办一口。谢堡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同棺,这样谢邀需要的时候,唾手可得。

谢夫人并不赞同,“本来以为找不到合适的飧人,才封了棺,现在开棺,岂不是会惊动邀儿?再说已经第七日了……”谢夫人心疼得直流眼泪,“天这么热,开棺会伤了孩子的颜面,你于心何忍!还是另外准备一具棺椁吧,并排放进墓室里,她逃脱不掉,到了地下一样伺候我儿。”

谢堡主到底还是听了夫人的话,商定之后将公主拽出来,命人端来一个漆盘,盘上放着一把刀,一根绳子,还有一包砒.霜。谢堡主说选吧,“选一样结果自己,比活埋进墓里强。”

公主试图再争取一把,“你们不能随意掠夺别人的性命,要不然看看上天的意思?我们来掷骰子吧!”

谢堡主说不用了,“无论如何你都得下去陪我儿子,选吧,不要耽误了落葬的吉时。”

公主无语凝噎,谁也没告诉她,上邦大国流行用飧人当随葬品。自己如花似玉的年纪,没蛊惑到释心,也没当成楚王妃,却要在这不知名的地方给人陪葬,不知国主有朝一日得知了,是什么感想。

“看来今天难逃一死了,也罢。”公主叹了口气,“不过我有个要求,我们膳善的习俗是,死前生人回避,死后不许封棺,否则灵魂会化作厉鬼,吞吃其他魂魄,你们也不想令公子反被我吃了吧?”

谢堡主虽觉得小国事多,但人家都愿意下去伺候他儿子了,这点风俗还是可以尊重的。

谢夫人点头,示意公主选一条路。公主无可奈何,只有挑砒.霜碰碰运气。

但愿前几次的症状轻微不是一场误会,否则这次可死定了。公主一面吞毒一面思量,书里每到这个时候都有英雄救美的,她的英雄在哪里?释心大师指望不上,伊循又娶了别人,自己在这世上是朵无人怜爱的娇花,果然人间不值得。

好在这砒.霜无色无味,入口即化,不算难以下咽。公主吞完后,有一瞬产生了看破红尘的想法,躺进他们替她准备的棺材里,开始回忆生平。遗憾的是除了吃喝玩乐,她居然什么都想不起来,原来这十七年真的白活了。

不过白活也是活,活着声色犬马,还有好多乐子,就这么不声不响死在谢家堡,死不瞑目。

摸摸刚才藏下的妆刀,还好,还在。公主掩盖在大红喜服下的手攥紧了它,然后看着棺盖落下来,切断了午后的天光。

充分尊重每一位死者,是谢家最后的美德,因为砒.霜是上等砒.霜,毒死一头牛只需要指甲盖大小一撮,公主足足吞了五钱,绝对没有生还的希望了,因此谢家人胜券在握。

附耳贴在棺壁上听,里面没有动静,看来这小娇娘是死得透透的了。谢堡主长舒口气,和夫人欣慰地对视了一眼。

棺材里的公主昏昏欲睡,这毒让她的肠胃痉挛了一阵子,难受自然是难受的,但绝不到濒死的境地。难受过后开始犯困,她小小眯瞪一会儿养精蓄锐,待棺材颠簸起来,透过妆刀撬开的微小缝隙往外看,太阳似乎已经下山了,下葬的吉时也该到了。

一路吹吹打打,公主涩唏嘘,自己出行还没有过这么大的排面呢。她想好了,只要棺材落了地,立刻掀开棺盖发足狂奔。老天对万物都是公平的,克扣你一样,总会赐予你另一样技能,飧人的血肉香甜没错,但飧人跑得快呀。

终于棺身下沉了,公主心头一阵雀跃。她慢慢转身趴下,屈起两条腿,试图顶起棺盖。谁知发出的力,又被反弹了回来,满心的希望忽然被浇灭了,她发现这棺盖根本顶不开。

这下子公主真的想哭了,今天不会死在这儿吧!她听见脚步声渐渐走远,谢家人的哭声和铙钹声被阻隔在世界的另一端,她只好抬手敲了敲棺材板,“有人吗?我还没死,你们谢家有别的镬人没有?我想给他当小妾……”

如此卑微的屈就,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公主心想完了,她怕是直接被埋进墓里了。

那位叫谢邀的大哥就在旁边吧?公主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却不敢出声,怕不小心引发尸变。她只有沉住气继续自救,因为棺盖有松动,至多部分固定,于是咬紧牙拿背扛住,抽出妆刀沿棺盖一圈划过去。中途遇到阻力,摸索着用刀尖一点点挑断,快了……快了……最后再发一回力,这次居然成功了!公主蹦出棺材,看着割断的大红绸子喜极而泣,他娘的,简直比出娘胎还要欢喜。

墓室里燃着一盏长明灯,这是唯一的一点亮,谢老哥的棺椁居中放置着,上好的阴沉木,发出乌油油的光。

公主抬头看看,墓室不大,青砖拱顶。谢堡主再疼爱这个独子,墓葬规格也不敢逾越,因此除了陪葬品堆得满满当当,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天岁的墓,大多有封土堆,也就是说墓门之外还有很厚的一层土,要想出去,就得挖出一个洞来。于是公主哭哭啼啼砸碎了一个陶罐,趁着墓门砖缝间的米浆还没凝固,抠出了几块砖,然后开始奋力刨土。

墓室之中一灯如豆,朦胧照亮阴森静谧的四周,唯有沙沙的一点轻响,和公主偶尔忍不住的悲怆呜咽。

太倒霉了,史上最倒霉的公主就属她。公主刨累了,想停下休息的时候就回头看一眼,谢邀那口漆黑的棺椁是她重新振作的动力。这密闭的空间像一个容器,再耽搁下去油灯该灭了,人也该喘不上气窒息而亡了。

那厢墓外,月色照得四野澄明。

一片清辉下,有个白衣的僧人蹲在墓前刨挖,他的身侧已经堆起好大一抔土,他背向月光,脸没入阴影里,只看见瘦削的侧脸,和高挺的鼻梁。

出家人挖了别人的墓,这是何等的罪过,也许会下阿鼻地狱,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再不加紧就来不及了。

刨挖的工具是就地取材,粗壮的桑树枝干将他掌心磨出血来,好在夯土并不深,约莫又开挖了三尺左右,隐约听见里面传出嚓嚓的声响。他忽然松了口气,知道墓里的人还活着,也在努力,担心再大力挖掘会弄伤她,便抛开树干,蹲下用手刨挖。

终于泥土松动,露出了一个小孔,接下来大片坍塌,里面霍地伸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来。就着月光看,乌眉灶眼满脸泥泞,饶是他有心理准备,也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公主手脚并用爬出墓室,一下瘫倒在地大口喘气。心里说不尽的委屈,但委屈里还夹带着一丝欣慰,没想到释心大师良心发现,居然来救她了。

一个往内一个往外,狭路相逢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在破土的前一刻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盏长明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空气也越来越稀薄,如果没有他,她应该坚持不到挖穿夯土层了。

释心蹲在她身边,什么也没说,默默看着她。

过了好久公主彻底活了过来,偏过脑袋,带着哭腔问他:“我这样,不算二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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