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白泽谈完, 萧灼走出办公室,却没有走远,而是背靠着墙站那等郑擎。以郑擎的能力, 施展妖法去归龙山走一遭并不用太长时间。

果真没多久,电梯发出“叮”的轻响, 停在萧灼这层。

郑擎走出电梯,看到萧灼肃然道:“蚩尤消失了。”

萧灼定定看着郑擎, 并未回话。郑擎剑眉星目、五官俊朗立体,宛如刀削, 依稀可见儿时的轮廓, 只是到底变化太大, 性格又截然不同, 很难将他跟阿裘重合在一起。

但他知道郑擎就是阿裘。白泽说, 郑擎的记忆正在慢慢恢复,总有一天能完全想起从前的事。

“怎么不说话?”郑擎表情缓和下来,走近萧灼笑问:“一直看着我干嘛?”

萧灼脱口而出:“看你好看啊。”

郑擎不知想到什么, 假意正经地咳了咳,表情不自然低道:“回家让你好好看, 怎么看都行。”

白泽跟萧灼说完话, 像耗尽力气, 很快又陷入沉睡, 房间大门紧闭, 郑擎也没办法再见他。

“大限……真的无法扭转吗?”郑擎神情镇定, 依然难掩悲戚。

他看着萧灼, 问这话既是担忧白泽,亦是牵挂萧灼。他也曾听萧灼提过大限将至,且天道似乎一心想要置萧灼于死地。萧灼身为犼, 与伏羲、女娲、昊天从混沌之中一起诞生,乃天地所化,如今伏羲等古神早已身陨,唯独萧灼还存活于世。

萧灼牵起郑擎的手,紧扣着他掌心,语气洒脱,眼神却流露出不舍:“人到大限,魂魄重归幽冥,妖也一样,虽然生命漫长,但总也会有尽头,天道统御众生,一切自有他的道理。”

天道之下,众生皆为蝼蚁。

郑擎低着头,眼底满是不甘,倔强而执拗。

萧灼看着他,恍惚像是看到很久前,他捉弄阿裘害对方掉进泥坑时的场景,当时阿裘从泥坑爬起来,浑身脏兮兮地,也是这样倔强执拗地低着头,眼中雾蒙蒙的,滚动着泪水。

他哭的时候委屈巴巴,看着像个小可怜,一点声音都不出,眼泪却大颗大颗往下滚。那时候萧灼都叫他小哭包,因为实在是太能哭了,他都怀疑过对方是不是水做的。

思及此,萧灼顿觉愧疚,便低头凑过去啄了下郑擎的唇,暗道就当是哄哄对方吧,毕竟郑擎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现在得抓紧时间多表现表现,努力证明他会是个好配偶,这样坦白过后,才能留得住郑擎的心。

郑擎诧异看向萧灼,哭当然是不可能哭的。

萧灼一吻解千愁,郑擎唇角无法抑制地高高扬起,压都压不下去,半晌问:“白泽都跟你说了什么?”

“说了些不太好的预言。”萧灼笑容敛去:“白泽看到了未来。”

白泽看到天穹被撕裂,汹涌翻滚宛如实质的黑雾从天而降,笼罩住世间。黑雾阴冷黏湿,铺天盖地涌入人间,随后窜入人体内。人类自相残杀,大地之上转瞬满目疮痍,大楼倾塌,血流成河,尸骸遍地,宛如末日降临。

郑擎脸色难看:“上界难道还有大妖?”

颛顼绝地通天后,人界跟上界就不再能往来,上界是何情况没几个妖怪清楚。也是从那之后,天地灵气开始枯竭,天道对妖族实施重裁。

“颛顼绝地通天,其实是因为白泽的预言,若不斩断天梯,所有妖族都将覆灭在雷劫之下。斩断天梯后,天道对人界的感知也会减弱,除实力强大的大妖外,小妖们是能通过隐匿或降低存在感躲过天道惩处的。这是颛顼跟白泽共同决定的,为的也是保留妖族一丝残存力量。”

“至于上界,早就尽都覆灭在雷劫之下,那些东西与其说是大妖,不如称为邪祟。他们在虚无的上界游荡数千年,一旦来到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郑擎不敢置信道:“蚩尤想让妖族重掌人界?”

萧灼不置可否,嗤笑道:“他算盘打得倒是挺好,但逆天而行,即使妖族重掌人间,天道又能放过妖族?怕是只会惹怒天道,让妖族彻底消失于天地吧。他这么做不但没为妖族,反倒害了妖族,愚蠢!”

郑擎沉吟道:“但如今人间与上界早已无法往来,他要怎么渡引邪祟?”

上古时期,人间有天梯与上界连通,凡人或是妖怪皆能通过天梯去上界,神也能通过天梯下到凡间。

但绝地通天时,昆仑山的天梯被颛顼毁掉,都广之野的建木天梯也被颛顼派重和黎毁去。

人间早已没有能连通上界的天梯了。

“不知道。”萧灼摇头:“但蚩尤肯定早有打算,他暗中潜伏这么久,恐怕正是在为此事筹备。那块五色石,现在想必也在他手中。”

五色石是怎么被那吃妖狂魔吞食的暂且不知,但能猜到的是,宣容是受蚩尤授意,一路跟着吃妖狂魔,放任它吞食妖怪,目的为的正是五色石。

五色石乃上古神器,又是女娲所炼,既蕴含天地之力,又能起死回生,落在蚩尤手里绝非好事。

说话间,萧灼跟郑擎已走回办公室,刚歇口气,还没理顺整件事的脉络,祝余忽地闯了进来,神情急切道:“郑处,萧哥,不好了,嘉云海出事了!”

嘉云海位于海城北面,是海城重要的交通枢纽,出事的是海城最大的港口。据祝余介绍,一艘满载货物的轮船本该中午抵达港口,但却迟迟没到,起初众人也没多想,只以为是有什么事给延误了,便准备再等等。

哪知等了两个多小时,货轮还是没来,期间工作人员一直试图联系船员,但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于是港口紧急派船出去搜救,结果等搜救船到那货轮位置时,也出事了。这下大家都意识到不对劲,海警那边便联系了我们。这种事之前也发生过,一般是海里的妖怪作祟,于是派了两个妖怪过去查看,但是现在,那两个妖怪也失踪了。”

妖管局特战处负责出外勤,平时都归胡菀菀调配,只有碰到大妖或是无法解决的事,才会来请示郑擎。

“怎么是你过来的?”郑擎不悦道:“胡菀菀呢?”

祝余哭丧着脸,惊慌道:“这也是最不好的事,菀菀跟陶安在那两个妖怪失踪后,也赶去了港口,但是现在,他们都失去了联系。”

连胡菀菀跟陶安都着了那妖怪的道,这事性质就非同一般了。

萧灼当即道:“去港口看看吧。”

郑擎点头,站起身跟萧灼一起出发前往港口。

因为连续不断的失踪事件,港口乱成一团,在海警的出动下勉强维持着秩序,港口边围观的人很多,有的满脸急切焦灼,有的纯粹看戏,边议论纷纷。

为确保其他船只的安全,海面目前已采取禁航措施,所以海面一眼看去,很是宽阔平静。

郑擎找到负责此次事件的队长。队长名叫楚勇,知道郑擎跟萧灼都不是普通人,先是跟他们说了下情况,与祝余知道的并无差别,只是详细很多,随后亲自带他们登上快艇,去往事故发生的海域。

“事故都发生在这一片海域,”楚勇把笔记本电脑送到萧灼他们面前。电脑屏幕上是嘉云海的海域图,上边亮起了数个小点,正是出事的船员的定位,“这地方很邪门,无论是我们派去的人,还是你们先前那两位同事,都没能传递任何有效讯息就突然失去联系。”

他言外之意也是在提醒萧灼跟郑擎,毕竟连他们同事都着了道,他们也未必能够应付。

萧灼看了眼坐标点,冲楚勇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快艇破开水面一路疾行,约莫半小时后,顺利抵达出事海域。这片海域乍看并没什么区别,周遭视野开阔,远远望去海水蔚蓝,几乎与天连成一线。四周非常安静,海水也毫无波澜,看着宛如一滩死水。

楚勇一颗心高悬起来,难掩紧张,提醒道:“失事船只的坐标就在这片海域,前后左右都有。”

他说完看了眼萧灼跟郑擎,发现他们表情都很淡定,一点紧张的危机感都没有,宛如眼前不是能吃人的恐怖海域,而是什么风景优美的打卡景点。

不知怎的,受他们影响,楚勇竟也没那么紧张了。

忽地,海面起风了,这风来的诡异,仿佛凭空生起,刮得衣服猎猎作响。

随着风起,前方海水也泛起涟漪,被推得往这边涌来。楚勇看着那海水,总感觉哪不太对劲,就好像那些被推过来的一片海水,是单独存在的,即使共处在这大海中,也给人一种极其违和的割裂感,而且……

“那片海水也太黑了吧?”楚勇惊诧道。

的确很黑,随风涌过来的那片海水,黑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水,视线完全无法穿透,也无法察觉那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

但楚勇已经本能感觉到了危险。

萧灼忽然转头看了郑擎一眼:“你也感觉到了吧?”

“嗯。”郑擎颔首,视线紧盯着那大片涌来的海水。

楚勇听得一头雾水:“感……感觉到了什么?”

“妖气。很强,就藏在那片黑水里。”萧灼这么说的时候,表情轻松,那句“很强”说得很没有信服力,“知道那黑水是什么吗?”

楚勇摇头,看着萧灼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也难怪那些船只会沉没,弱水之上连鹅毛都不能浮起,更何况轮船。

楚勇闻言顿时反应过来,再看向那黑水的眼神便满是恐惧,磕巴道:“那我们得赶紧跑吧?”

“跑什么跑,我们不就是来解决这事的?”萧灼瞥楚勇一眼,旋即又笑道:“不过你倒是可以走了。”

他说完跟郑擎默契对视,郑擎身体悬空,祭出长剑,剑尖直指黑水。萧灼则借机推了那快艇一把,使其载着楚勇转向后飞驰向海岸。

黑水似察觉到楚勇,想要从侧边扑过去,却被郑擎一剑拦下。剑尖击在水面,顷刻荡开股强大的力量,黑水刹那往后退去几米远。

“出来吧。”萧灼盯着那黑水,目光锐利,仿佛透过黑水看到那藏在其中的妖怪。

黑水沉寂片刻,猛然剧烈翻腾起来,随后竟脱离海水,形成巨浪轰然拍向萧灼跟郑擎。

巨浪携裹着强大磅礴的妖力,犹如固体狠狠砸落,郑擎祭出数把长剑,与黑水形成抗拒之势,两股力量猛然碰撞,强劲的罡气往四周荡开。萧灼站在半空,亦在那黑水砸来前,伸手往前一点,强大的妖力瞬间形成道屏障,阻拦住黑水的前进。

不过片刻,黑水便不敌而猛地后退,随后从黑水中,钻出一头形状像牛,身躯为红色,马足,酷似人脸的妖怪。妖怪站在黑水顶端,狭小的眼眸阴沉沉地盯着萧灼跟郑擎,冲他们发出尖锐刺耳的吼叫,声如婴儿啼哭。

萧灼捂着耳朵,嫌弃道:“真难听。”

郑擎悬在前方的长剑威胁般逼近,冷冷道:“听到没?闭嘴。”

妖怪悻悻收音,本是想震慑对面两只大妖,哪知道似乎一点效果都没有。

“猰貐?”萧灼看着那妖怪:“你还没死呢?”

北山经有载,有兽焉,其状如牛,而赤身、人面、马足,名曰窫窳,其音如婴儿,是食人。

猰貐本是天神,龙首人面,后因跟天神危及天神贰负发生争执,被贰负跟危联手杀害。猰貐品行端正、办事周全,很受黄帝器重,他死后,黄帝大为震怒,不仅处死了杀害他的贰负跟危,还让巫师用不死药救活了他。

只是猰貐被救活后,性情却大变,变得凶残暴戾,屠害了许多人类,黄帝见状又命后羿用神箭将他射死,据说当时猰貐恰好在昆仑之北、弱水湖畔,尸体也掉入其中,没想到他至今还活着。

“你认得我?”猰貐开口道。

“嗯,我们还见过的。”萧灼提醒道:“你忘了吗?在归龙山下。”

猰貐紧盯着萧灼,猛然想了起来,似乎是回忆太过悲痛惨烈,他本能地迅速往后退了退,声音颤抖,不复方才的嚣张:“你……你是放我血的妖怪?!”

他那时刚复活没多久,途径归龙山,哪知突然跑出来个妖怪,二话不说揍了他一顿,然后取了他的血就走。一开始猰貐还是想反抗的,但越反抗打的越凶,后来他便放弃了挣扎,任其施为。

郑擎听着猰貐的哭诉,转头看萧灼,眼神怪异。

“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萧灼避开郑擎眼神道。他找上猰貐,是因为对方的血带着不死药的功效,恰巧当时阿裘受了伤,为让他好得快些,萧灼才出此下策。

猰貐看看萧灼,又看看郑擎,忽然钻进黑水中调头就跑。

郑擎知道萧灼不喜水,刚准备让他等自己,萧灼便当先奔着猰貐追了过去,这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甚至走远还转过头疑惑看郑擎,像在问:你还愣着干嘛?

郑擎连忙追过去。

猰貐借由黑水,一路在海中游得极快,他并未往远处逃跑,而是不断朝着海底深入,随着深度加大,海压也越来越强,但对他们来说显然都是没影响的。

萧灼跟郑擎追得也很快,海水不断涌向两边,鱼类生物似能察觉到他们的危险,早就在到来前四散逃开,因此他们经过的海域安安静静,没碰到过任何生物。

但忽然间,游在他们前方的猰貐突然消失了。

出现在萧灼跟郑擎面前的,是座破败不堪的龙宫。数千年前,龙宫雕栏玉砌,富丽堂皇,是非常壮观华丽的,没想到数千年过去,却也成了残垣断壁的破旧废墟,只余几座宫殿还勉强支撑着。

进入龙宫的两扇殿门大大敞开着,萧灼跟郑擎身影转瞬出现在殿门内。

在殿门内,他们并未发现猰貐的踪迹,倒是嗅到胡菀菀的气息,从旁边的房间找到昏迷的胡菀菀、陶安及其他船员。

发现胡菀菀他们,萧灼反倒觉得不对劲:“猰貐是故意引我们来这的。”

他说话时,郑擎也已掀开脚下铺着的地毯:“是阵法。”

地毯下,整个房间的地上都画着繁复完整的阵法,以鲜红的血液一笔一划写成。随着萧灼跟郑擎的进入,阵法仿佛达成某种条件,瞬间亮了起来,更显猩红诡异。

萧灼仔细看着那阵法,脸色不渝,眼神透着杀气,对郑擎道:“是献祭阵法。阵法肯定不止这一个,猰貐极可能是受蚩尤指使,想献祭我们达到通天的目的。”

“他还缺少个媒介。”没有天梯,怎么可能通天。

“的确。”萧灼猜测道:“但他很可能已经想到办法了。”只是他们暂时还不得而知。

正说着话,房外突然出现猰貐的身影。

见萧灼跟郑擎都按计划被成功困住,他顿时张狂放肆大笑:“大人说得对,这招果然管用。你们就好好待在里面,等着献祭开始、为妖主统治这世界效一份力吧。”

到这地步,猰貐本以为萧灼跟郑擎会害怕求饶。

哪知萧灼闻言却是嗤笑道:“啧,蚩尤也敢称妖主了?有大妖承认吗?怕是他自导自演的吧,这么夸自己,也不害臊。”

他都没自称妖主,蚩尤又算哪根葱,也敢这么大言不惭。

或许没料到萧灼会知道妖主的身份,猰貐脸色一变,转眼又冷哼道:“死到临头,还敢诋毁妖主。待妖主统御这人界,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妖王,而我则是开疆拓土的功臣,功劳无限。”

萧灼似笑非笑看着猰貐,跟看二傻子似的,暗道那也得你有命去当这功臣。

区区一个法阵,也想困住他们,猰貐到底是在低看他们,还是高看自己?

自信是好事,但盲目自信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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