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说,“我叫伯纳德·罗登巴尔。我和各位一样,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埃博尔·克罗,我们的朋友或邻居上个星期在自己家里被杀。我们大家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向他说最后的几句话。”

我的目光巡视了一遍听众,当中有很多我不认识的面孔,我猜年纪大一点的应该是埃博尔的邻居,年龄小一点的是杰西卡在圆石丘的朋友。我认出了一些人:波莫伦斯太太坐在第二排,为我看脚的好心医生就坐在她后面一排,雷·基希曼坐在左边,他旁边是个皮包骨的年轻人,前额很大,没什么下巴,想来他就是乔治·爱德华·马尔盖特。他的耳朵没有比其他人的长,他也没有真的抽动鼻子,不过也不难看出为什么他们叫他兔子。

他的姐姐玛丽琳就坐在右边第一排,她穿得相当朴素,黑色的裙子,灰色的上衣。虽然在教堂里,她看起来还是像个妓女。那个坐在她旁边,看起来笨拙的圆脸男人一定就是哈伦·瑞斯。

丹妮丝和卡洛琳一起坐在最后一排,卡洛琳穿着西装外套,丹妮丝上身穿着毛衣,我看不到她是穿裤子还是穿裙子,她没穿套装也没有面带微笑。

杰西卡·加兰德以服丧者的身份坐在前排中间,克莱·梅里曼坐在她的左边。真可惜,我们得在这种悲伤的场合见面,我心里想,埃博尔当初早该找一天晚上把我们都邀到他那里的——克莱、杰西卡、卡洛琳和我四个人,我们可以一边享用他的甜点一边听他说战争时期在欧洲的故事。很奇怪,他竟然从未提到他的外孙女。

三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坐在右边第三排——靠中间走道的那一位,个子很高,头顶有点秃,鼻子很长,嘴唇很薄:坐在他旁边的那一位,看起来是三个当中最老的,六十出头,肩膀很宽,头发和胡子都白了;第三位坐在靠旁边的走道上,个子较小,比较瘦弱,酒糟鼻上戴了一副厚重的眼镜。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但是相当确定他们是谁。我把目光停在坐在中间的那位白发先生身上,直到他也看着我。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但是他明显地点了一下头。

在第二排的另一头,坐着一个我认识的人,椭圆形的脸,剪得短短的小胡子,斑白的头发,小眼睛小鼻子,我见过他一次。杰西卡当然知道要安排他坐那里,因为赫伯特·富兰克林·科尔卡农诚心地在衣领上別了一朵康乃馨。

看到花,我心虚了一下。因为有太多事要做,最后我还是忘记在花店关门之前去买花。我原本想,进入关了门的花店只是小事一桩,但是想想这个时候为了这种小事冒险,太不值得了。总之,我已经向大家自我介绍了,所以科尔卡农知道我是谁。

“我们知道,我们的好朋友生前专门买卖偷来的东西,”我开始说,“但是他有另外的专长,他爱好哲学。埃博尔·克罗特别喜欢斯宾诺莎的作品,今天我就在这里简短地念一两段纪念他。”

我拿出那本我当初送他的精装书,星期五我从他的公寓带走,昨天晚上放进了我的手提箱。我念了从《情绪的起源和特质》那一章节摘选出的两小段,内容相当枯燥,听众看起来不是很专心地在听。

我把书合起来放在讲台上,拿出我带来的第二本书,那是我昨天晚上从埃博尔的书架上挑出来的。

“这本书是埃博尔的,”我说,“托马斯·霍布斯的选集。在《关于政府与社会的哲学基础》这一章中有一段他画了线:共同恐惧的起因,部分在于人类天生的共同特质,部分在于人类对伤害有共同的意愿。我们既无法向他人,也无法对自己保证最起码的安全:只要看看我们的躯壳,想想它有多脆弱,一旦身体毁灭了,它曾有的力量、精神和智慧也会随着毁灭:想想看,即使一个最软弱的人也可能轻易地杀死一个最强壮的人。因此人没有理由相信自己的力量,认为自己天生就胜过别人。你可以对付别人,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对付你。”

我跳到另一个有记号的段落。“接下来是《大海怪》中的一小段:在人的特质中,我们找到三个为什么会争吵的原因。第一,竞争,人因为利益而变得有攻击性:第二,缺乏自信,人因为自身的安全而变得有攻击性,第三,追求名声,人为了声誉变得有攻击性。”

我把霍布斯的书和斯宾诺莎的书放在一起。“埃博尔·克罗就是因为利益被杀的,”我大声说,“杀他的人就在这里,在这个大厅里。”

我的话产生了作用,所有人似乎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看着丹妮丝和卡洛琳,她们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我的话也对她们发生了作用,她们彼此坐近了一些,就好像这戏剧性的一刻让她们忘记了对彼此的厌恶。

“埃博尔是因为—个镍币被杀的,”我继续说,“每天都有人为了微不足道的小钱杀人,但是这个特别的镍币可不是微不足道的小钱,它值二三十万美元。”大家又喘了一口气。“星期二晚上埃博尔拿到了那个镍币,十二小时之后他就被杀了。”

我简短地告诉在场的人有关那五个一九一三年的V镍币的故事。“其中有一个镍币原本在某人的保险柜里,这个人住在切尔西一幢由马房改建的房子里。他和他太太原本打算在外面过夜,第二天才回家。星期二他们离开之后,有两个小偷从天窗闯入,洗劫了这幢马房。”

“我们没有拿什么镍币。”大家回头盯着说话的兔子马尔盖特。“我们根本没拿什么镍币,”他又说了一遍,“我们没有打开保险柜。我们确实看到了保险柜,但是怎么敲撞也打不开,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镍币。”

“好了,兔子。”我说。

“而且我们也没有杀人,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们进去的时候根本没人在家,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凶手,还有镍币。”

兔子跌坐在椅子里,雷·基希曼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颓丧地垂下双肩。我不知道雷对他说了什么,有可能是说他已经在上帝和众人面前承认自己犯的罪了。

“没错,这是实话,”我说,“第一批小偷兔子马尔盖特和哈伦·瑞斯,”——哈伦听到自己的名字有没有吓一跳?——“只偷了东西,砸了房子。他们离开之后,第二个小偷进来了,这个小偷比马尔盖特和瑞斯要专业,技巧也好得多,他直接找到了保险柜,打开并取走了一对耳环、一块名表和一枚一九一三年的V镍币。他直接把东西带到了埃博尔那里托他转卖。”

我没有提到我们卖了耳环,手表,拿了现金。没有必要告诉众人这么多细节。

“当第二个小偷把保险柜里的东西交给埃博尔·克罗的时候,镍币的主人和他的太太回家了。他们改变了计划,小偷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回到家,发现家里就好像蛮族入侵罗马之后的惨状。他们不小心又碰上了另一场偷窃,这次精彩多了,那位先生和他太太被打昏并被绑了起来。当他恢复知觉想办法给自己松绑之后,发现他太太死了。”

我看着科尔卡农,他也看着我。他面无表情,我可以感觉到他恨不得现在就离开,随便到哪里都行。我想他已经猜到今天下午他没有机会买回他的镍币了,他的样子就像在电影院里看到一部烂片,想走,可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镍币的主人当然打电话报警了。警方给他机会指认第二个小偷,但是他说没见过这个人。后来他指认出第一批小偷中的一个。”

“这明明是陷害,”兔子马尔盖特大叫,“他从来没见过我,他骗人!”

“我们就当这是弄错了。”我说,“那位先生当时压力很大,他失去了老婆,家中又被洗劫,还有一枚价值不菲的钱币不见了。”

“这里就有件有趣的事,”我边说边看着科尔卡农,“他没有向警方提到这枚镍币,他只字不提。通常如果遭窃,你一定会向警方中报所有的失窃物,以便跟保险公司要钱。但这事在这里不重要,因为这枚镍币没有上保险,而这其中有个很好的理由:这位先生没有合法的拥有权。”

“够了!”是科尔卡农的声音。他吓了我一大跳。他没有对着众人继续说什么,而是站起来瞪着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被骗到这里来,我从来不认识克罗先生。我是被人骗到这里来的。我确实没有向警方申报遗失了一枚一九一三年的V镍币,也没有买保险,因为有一个比你先前所说的更好的理由:我从来就没有那样一枚钱币!”

“我差点也这样以为,”我承认道,“但是我知道你有一枚。我原本以为它可能是假的,所以我追查了一遍那五枚镍币,想知道你买的是哪一枚,但是发现五枚都还在原本的地方:四枚收藏在博物馆里,一枚是私人收藏。而且最后这一枚流通过,所以很容易和其他四枚区分开。那绝不是我从你保险柜里拿走的那一枚。”

又是众人的喘息声。我已经露了马脚,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第二个进去偷的人是谁了。算了,这种事总是会发生。

“但是我仔细看过那枚镍币,”我继续说,“我不相信那是假的。所以我请博物馆的人再检查一次他们的钱币,其中有三个博物馆告诉我,他们的钱币没问题。谢谢你们!”

“第四个博物馆发现他们橱窗里的是假的。”

我看着那三位穿深色西装的先生。坐在靠边的走道上,有酒糟鼻,戴厚重眼镜的那一位就是米罗·拉克斯先生,他知道我给他的暗号。“那是一枚不错的伪造品,”他说,“本来是一九〇三年的镍币,上面的‘0’被磨掉了,焊上去一个‘1’。手工很好,来参观的人看了绝对想不到那是假的,但是你也绝对没办法把它当真品卖。”

那位白发的老先生清了一下喉咙。“我是戈登·鲁斯兰德,”他自我介绍,“当拉克斯先生向我报告这件事的时候,我立刻就亲自去看了一下。他说得对,那枚镍币是不错的伪造品,但是仔细看,仍然看得出来。那不是我用画从巴尔的摩换来的那一枚,那一枚是真的。当初我虽然知道他们不可能拿一枚假的给我,但还是请人用X光检查了一下,是真的。橱窗里的那一枚不需要用X光,用肉眼就可以看出来是赝品。”

“知道之后你怎么办的?”

“我到馆长家找他谈。”他说。坐在他另一边的那位个子瘦小、鼻子很长的先生似乎在位子上又缩小了一些。“我得知霍华德·皮特曼有了困难,”鲁斯兰德先生继续说,“他打了一场离婚官司,而且在投资上损失了不少钱。我只是不知道情况有这么糟,不然早就伸出援手了。”他皱了一下眉头,“几个月之前他想办法要自己解决,于是偷换了那枚一九一三年的V镍币,然后把我们最重要的珍品以极低的价钱变卖了。”

“我卖了两万美元,”霍华德·皮特曼颤抖地说,“我一定是疯了。”

“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科尔卡农说,“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他。”

“如果这位先生买了那枚镍币,”皮特曼说,“那一定不是从我这里买的。我把镍币卖给一个在费城、名声不怎么好的钱币商,他可能卖给了这位科尔卡农先生,或者先经过其他人的手,我不清楚。我可以把那个商人的名字给你,虽然我宁可不说,因为他一定不会承认有这件事,而且我也没办法证明他从我这里买了那个镍币。”他的声音破了。“我很想帮忙,”他说,“但是我不知道我现在还能做什么。”

“我必须再声明一次,”科尔卡农说,“我不认识什么在费城、名声不怎么好的钱币商,就连名声好的我也不认识几个。我当然知道有声望的鲁斯兰德先生,因为他是美国国际钱币美术馆的创办人,又是自由钟铸币厂的老板,但是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更没见过他的属下。”

“那你昨天为什么打电话给山姆·威尔克斯?”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山姆·威尔克斯在瑞登豪斯广场附近有一间办公室,”我说,“他专门买卖钱币和徽章,是个可疑人物,此外,你昨天打电话到他家,还留了姓名,又打电话到他的办公室:你也打了一个电话到美国国际钱币美术馆。你从家里打的这些电话,而长途电话都有记录。”

确实会有记录,科尔卡农看着我,脑子里大概在想他又没打这些电话,怎么会有记录。他随时可能想到他被拐骗到了麦迪逊大道和第七十九街的转角,甚至可能猜到他不在家的时候有客人到过家里了,但是现在他似乎宁可否认一切。

“我没有听说过威尔克斯这个人,”他说,“我既没有打电话给他,也没有打电话到美术馆。”

“伯尼,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是雷·基希曼的声音。我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如果克罗真的因为那枚镍币被杀,好吧,我可以理解。但是谁在乎那枚镍币是怎么进保险柜的?克罗是在那枚镍币离开保险柜之后才被杀的。”

“啊,”我说,“很明显的是,没有人知道那枚镍币原本在保险柜里,除了第三个小偷之外。”

“第三个什

么?”

“兔子马尔盖特和哈伦·瑞斯根本不知道有镍币这回事,”我继续说道,“他们只知道科尔卡农夫妇要出远门,而且要在外面过夜。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旺达·科尔卡农固定到一家美容院做头发。兔子的姐姐玛丽琳就在那里做事,真的是好工作。过去一年半,她的顾客中有八个在出远门或出去度假时家里遭窃,这八件窃案的作案模式都一样,小偷动作粗暴,能偷的就偷,不值得偷的就砸烂,天生的破坏狂。玛丽琳只要竖起耳朵注意听她的客人什么时候要出远门,再把消息告诉她弟弟就够了。把牛奶和报纸的订购停掉,甚至在家里装个电灯定时开关有什么用?如果帮你做头发的年轻小姐家里有个小偷弟弟的话。”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故意不往玛丽琳的方向看。我的眼光突然和卡洛琳接触。“旺达如果带狗到同一条街的狗美容院为狗洗澡,偶尔会到我的店里来晃一下,”我最好不要把卡洛琳扯进去,“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刚好提到要带狗到别的地方配种,所以就像兔子和哈伦一样,我也有内线消息,我知道科尔卡农要在外面过夜。但是第三个小偷不知道这件事,他遇到了科尔卡农夫妇回家。自从我知道有第三个小偷之后,就常想到《麦克白》里的第三个凶手。有很多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对这第三个凶手很感兴趣,因为莎士比亚对此提到不多,证据很不全。但是有一派学者认为,事实上麦克白自己就是第三个凶手。”

全场鸦雀无声。

“这是从我潜意识里浮现出来的线索,”我说,“但是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一切拼凑出来。第三个小偷不可能有内线消息,否则他不会在那天晚上撞见科尔卡农夫妇回家。还有一个可能,某个人凑巧从天窗进去,在屋子里逗留,然后杀人。这个可能性太小了。我的潜意识不断地想告诉我一些东西,最后我终于把—切拼凑起来。不管莎士比亚笔下的第三个凶手是不是麦克白,但是第三个小偷就是赫伯特·富兰克林·科尔卡农。”

他站起来大喊:“你疯了!根本是胡说八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偷了自己的东西,从自己的保险柜偷了一枚根本不存在的钱币。”

“不是。”

“那是——”

“第三起窃案根本没发生,”我说,“兔子和哈伦偷了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我从你的保险柜拿走了三样东西,这就是你所有被偷走的东西。根本没有第三起窃案,也没有第三个小偷,更没有人在你家里逗留、把你打昏并绑起来。是你杀了自己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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