矶原的目光茫然地落在手边,那里放着一个杯子。抬起头,祥子正在微笑。他将摊开的地图折好。

“我没要续杯啊。”

“免费赠送,免费赠送。”她说道,“哎,那是什么地图啊?”

“啊,”矶原下意识地叹了口气,“这是客户住址的地图。我接下来要去上门道歉。”

“道歉?矶原你不是在搬家公司工作吗?”她的表情好像在问:搬家公司的工作还包括道歉吗?

“只要客户生气了,搬家公司也得道歉啊。搬家时用的纸箱没有及时回收啦、搬运方式太粗鲁啦,等等。如果是因为我们这边的不小心而被骂,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可这次完全没道理。可以说就是找碴儿,冤枉我们。这次搬完后,客户打电话来投诉说‘被炉给碰坏了’。”

“那当然得赔礼道歉吧。”

“但是不管怎么看,那个被炉都不是搬家时的那个。当初清点时是一个小号的被炉,搬家时似乎也是那个小的。所以那肯定是搬家后买的或者是从哪里弄来的,故意调包,想要我们拿去修。”

“那可太过分了。”祥子露出一副打心底里同情的表情。

矶原每每看到她这副样子,都会想起一个做学术研究的朋友说过的一句毫无科学依据的话:“植物十分纯真,将它们放在屋子里,可以得到心理上的安宁。”祥子真是纯真啊,他常这样想。

“只是,武断地回绝他也会造成问题,所以得先上门调查。就算是他不讲道理也不行。做生意就是这样。”

“矶原,你体格不错,适合跟客户周旋打交道,应该很受器重吧。”

可能是因为从小学开始就一门心思练棒球,矶原个子很高,身体也很壮。他一直自认为自己最大的长处就是身体好,可是这身板前两天也因为感冒而落得卧床不起,令他完全丧失了自信。“果然压力太大就会生病啊。我还是头一次去药店呢。”他感叹道。

“都过二十五岁了还没去过药店,那才奇怪呢。”祥子笑道,“那头一次去药店感觉怎么样?”

“看到收银台的人戴着比我还大的口罩,衣服也厚得无法形容,觉得很好笑。”矶原说,“连药店的人都搞成那样,让人还没吃药就已经觉得这药没什么作用了。”

“你这想法也真奇怪。”祥子咧开嘴笑着。

“也没那么好笑吧。”矶原笑得有些牵强。

“病才刚好,今天就得去生气的客户家啊。几点?”

“约的是四点。”矶原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可目的地离咖啡店并不是很远,有二十分钟就足够了。

矶原将杯子放到嘴边,啜了一口咖啡。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疑问:为什么比起店长响野泡的咖啡,他老婆祥子泡的咖啡会好喝那么多倍呢?或者说,为什么他泡的就那么难喝呢?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想起开咖啡店,这才是个谜。

“啊,矶原你喝啦!你喝了这免费的咖啡,就必须告诉我了。”祥子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嗯?”

“咖啡钱不要了,作为交换,你得告诉我你当初被女朋友甩了的事情。”祥子露齿一笑。那轻盈的笑容就好像女高中生。

“你刚才不是说免费赠送嘛,怎么突然间又要问什么前女友的事。”

“你以前不是说过嘛。被从学生时代就开始交往的女朋友甩了后,你悲伤万分,曾试图往猪苗代湖里跳。”

“那都是三年前的事了。那痛苦我好不容易才忘记,你别揭我伤疤啊。对了,我跟祥子姐你说过这事吗?”

“你第一次来我们店时跟我老公说过。”

矶原的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喋喋不休的店长的样子。确实,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时,正是跟女朋友分手不久,他或许跟响野哭诉过。

“是响野哥告诉你的?真是个大嘴巴。”

“就算是讨论自己到底有多爱说话,他都能讲上两个小时。”祥子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想听听你从猪苗代湖回来后的事呢。”

“那是误会,我可没想投湖自尽,只不过想换换心情才跑去那里。”

自己到底说没说过这些话,他已不记得了,但那时的他确实已经失去了平常心,狼狈不堪。那时,面对他为什么非分手不可的质问,女朋友只是一味重复着“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了”、“我们分手吧”。

“也就是说她怀疑你有外遇了?”祥子问。

“好像是她看见我跟另外一个女的走在一起,然后就误会了。”

“只是这样?”

“因为我有过前科。”开始交往的第一年,矶原曾经跟一个来看棒球比赛的短期大学女生纠缠过。

“惯犯。”

“才不是呢。从那以后我就对她一心一意了。”

“说得轻松。”

“这句话从有着靠嘴皮子吃饭的老公的祥子姐嘴里说出来,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是吧。”

“可是,是真的。我真没有外遇。可她就是疑神疑鬼。搞不好是因为我在其他地方太随便了,那才是真正的理由。”

“随便?”

“往小了说,比如不管被说多少次出门都不带手帕啊,也从来没主动收拾过餐具啊,之类的。”

“那往大了说呢?”

“因为说起来太麻烦,所以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

“啊,”祥子用力地点点头,“那确实够随便的。”

“我当时太乐观了,总觉得就算不用努力和忍耐,也可以和她过一辈子。”

“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任何理由啊。”矶原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确实,他当时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理由的东西。

“背上了外遇的黑锅,你就没恼怒吗,矶原?”

“我当然火了啊。她也失去了冷静。最后两个人在互相谩骂中分手。”每当想起这些,他都会变得忧郁。交往了那么久,有过那么多快乐的回忆,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呢?他的心头涌起一股寂寞。

“你该不会是说了‘比你好的女人多的是’这种话吧?”

“嗯。我们都互相说着‘跟错过的那条一样好的鱼在大海里多的是’之类的,好像谚语般的话。”

“听起来怪伤感的。”

“嗯。”

或许是咖啡喝得太多,一股尿意袭来,矶原站起身朝厕所走去。他打开店内最里面的那扇门,在马桶前小便,又回到洗脸池前看着自己的脸。以前从未如此注视过自己的脸,他觉得额头和面颊上的皱纹很刺眼。

忽然,他想起了三年前跟他分手的她的面庞。这记忆是如此清晰,反而让他有些困惑。

两个人同龄,但是她却一直显得年长,要强、唠叨。矶原也知道这是因为她爱操心,有时候反而感到一种踏实。分手的时候,或许压抑已久的担惊受怕终于爆发,她十分激动,言辞激烈,矶原也毫不示弱地应战。结果就是他一个人去了猪苗代湖。

矶原伸出双手接住龙头里流出的水,啪啪地搓着。他发现这里既没有纸巾也没有烘干机,只得在空中挥舞手掌,将水滴甩开。他感叹着自己还是没有带手帕,真是一点都没有成长。

从厕所里出来回到吧台时,那里坐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正跟祥子打招呼。

“那,你和他的重逢完全是偶然咯?”

站在友里绘旁边的祥子微笑着,把手里的咖啡杯轻轻放到她身边。热气轻柔而温暖地飘荡。

“嗯。”友里绘点头,“三年前分手的。没想到还能再见到。”

“这是偶然呢,还是命运呢。”祥子一边朝吧台里走,一边饶有节奏地说。她虽然比友里绘年长,却让友里绘觉得似乎在跟同级生说话。

“只是偶然,而且他应该并没有意识到见到的是我。”

“哎呀,那你的样子和当初跟他交往时的不一样了?”

“也不是,”说着,友里绘哗啦哗啦地从怀里的包中掏出一个大口罩,“我当时戴着这个呢,他应该没注意到。”

“感冒了?”

“药店的店员得了感冒,还戴着巨大的口罩,真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友里绘笑道,“因为其他店员的时间排不开,我不得不站到收银台去。”

穿得比客人还厚,还戴着口罩,从这样一个店员手里买药的客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友里绘觉得很过意不去。

“你立刻就意识到那个人是矶原?”

“最开始没有。首先我不知道他住在附近。而且,他原本是个从不感冒的人。”他总是骄傲地说自己打棒球练出来了,从来就跟生病无缘。

祥子似笑非笑地眯起眼睛。“确实,看起来是挺结实。”

“嗯。粗心马虎,毫无细腻可言,所以身体才那么结实。”

“那现在可是粗心马虎,毫无细腻可言,而且身体也不好了。”

“是啊。”友里绘也笑了出来。自己下定决心来这家咖啡店真是来对了。在药店偶遇矶原的友里绘不知道他是碰巧路过还是就住在附近,只是心里隐约觉得“能在这种时候重逢也挺有意思”。前天,当她再次在药店前狭窄的单行道上发现矶原宽阔的背影,而一身西服的他又走进这家咖啡店时,她再也忍不住想“在这最后的时刻知道事情的真相”。而昨天,或许是从公司回家的路上吧,友里绘发现他再次走进了这家咖啡店,心想他肯定是这里的常客,于是今天决定要来这里打探一番。刚好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她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情问吧台对面的女人:“常来这里的客人中,有没有一个姓矶原的?”

“矶原?”年长的女人略一思考,随后便“啊”地睁大了眼,“莫非你就是跟矶原分手的女朋友?”

瞎猜也得有个限度吧,友里绘心想,不过还真的猜对了。她也只得红着脸答了声“是。你怎么知道呢?”

“感觉吧。”女人回答,又报上了名字:祥子。

“事到如今,你又想知道矶原当初到底是不是有外遇了?”祥子说。她正朝水池里放水,认真地洗起了杯子。

她的话里并没有任何嘲讽或好事的味道,友里绘松了口气。“三年前我觉得矶原他绝对有外遇,可时隔这么久再见到他,又觉得会不会真的误会他了。”

“那如果是误会,你还想和好吗?”祥子抬起头,微笑着问。

“怎么可能!”友里绘说完,对自己如此坚决地否定感到意外,“我并不是为了这个,只是觉得冤枉他不好。而且那个时候我非常生气,光顾着发火,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如今想想,我觉得就算分手,也应该分得更成熟一些。”

“你和矶原都住在这附近,真的只是偶然吧。”

友里绘用力点了点头。她和矶原分手后,曾一度辞去工作,回到新潟市的老家。但是两年后,她再次回到东京,一边在药店做兼职一边找工作。她选择住在横滨这片区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矶原以前也是住在东京市内的一处廉价公寓。因此两人在这里相遇只能说是不明缘由的偶然。

“或许是命运吧。”

“只是偶然。”友里绘笑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呢?”祥子夸张地眨着眼,“反正矶原也住在附近,直接去找他,两个人坐下来慢慢谈不是更好?都已经过去三年了,真相到底怎样,这时候也应该可以说清楚了吧。”

“嗯,确实是这样。”友里绘说着,猛地抿起嘴唇,又无力地松开,“也不知道这时机到底算好还是坏。我……明天,就要搬家了。”她继续说。

“搬家?”

“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明天开始就要去关西的培训中心。行李都已经寄了过去。”

“那,药店的工作……”

“那天刚好是最后一天。”

“不会再回来了?”

“之后是什么情况还不太清楚,但据说要在国外工作两年。”

“哎呀,那也太匆忙了。”

“最开始我还庆幸总算找了个可以充分发挥药剂师资格的地方,可似乎是个很忙的工作。不过,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情况了。”

“可是,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吧?”

“见到矶原时才猛然意识到的。如果矶原真的是清白的,我想跟他道歉。”

“清白是指……他其实并没有外遇?”

“嗯。所以,如果有一天,矶原证明了他的清白,你可不可以替我转告他:‘友里绘冤枉你了,她已经道歉了’?”

这种要求似乎有些过分,友里绘想着,可祥子似乎并不生气,只是说了一句:“清白这说法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很好笑。”她微微笑了笑,“但我也没有自信是否能从矶原嘴里问出那些话。”她挠着

太阳穴说道。

“嗯,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就可以,拜托了。”友里绘低头行了个礼。

接下来,友里绘和祥子开心地闲聊了一会儿,随意地谈着各自的家乡和工作。友里绘坦诚地谈起自己再就业的艰苦,而祥子则谈起外甥最近长成了小大人,歌声像极了鲍勃·迪伦,而且好听得叫人想哭。虽然祥子说话时不紧不慢,但友里绘还是被她的话吸引了。

“对了,你能在我家老公没在的时候来,这真是太好了。”结账时祥子说。

“你老公是老板吗?”

“算是吧。要是他在,那就烦得不行,或许你立刻就想逃往国外了。”

“那还真是值得庆幸。”

友里绘拿了找零,收起钱包,答谢祥子没有拒绝自己堪称怪异的请求。

“但说真的,如果三年前矶原没有外遇,那会是什么样子呢?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祥子问道。

友里绘并未多想就答道:“不好说。他一次都没提过结婚的事。那种情况下,很难想象我能否一直等下去。”

祥子笑道:“那种事还真的不好说啊。”她点了点头。最后,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个,如果明天矶原来到店里,而且也可以证明他当初并没有外遇,你怎么办?”

“啊?”

“如果,在你去关西之前,可以断定矶原的清白,是不是该最后见一面呢?”

“是我要你帮的忙,这样说可能不大好,可就算现在忽然问矶原当初有没有外遇,我觉得他也不一定就会说实话。只有今天明天这么短的时间,恐怕是搞不清楚的。”

“我认识一个可以看穿别人谎言的人,你要不要试着相信他看看呢?”

“什么?”

“好了,把门关上,要出发了。”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通过后视镜看着矶原说。

矶原被她冷漠的说话方式所震慑,恍惚地应了声“是”,随即关上车门。隔着车窗,可以看到祥子正快乐地挥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矶原试着问初次见面的驾驶员。

她并未给出回应,取而代之的是车子的前进。

那大概是十分钟前的事。矶原从厕所出来,由于没带手帕,他胡乱地挥着手回到吧台边,那里坐着另外一位客人。那是一个目光锐利、行为冷静的男人。祥子介绍说:“这是我老公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似乎姓成濑。

“哦——”矶原发出感慨的声音,“跟店长的气质完全不一样啊。”

他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后,成濑的脸色缓和下来。“跟他一样就太麻烦了。”

矶原不时确认着时间,估摸着差不多可以结账了,祥子却忽然说:“哎,话说回来,矶原你当时真的没有外遇吗?”

矶原吓了一跳,只得一边顾及旁边的成濑一边说:“这话就用不着再翻出来讲了吧。”他想岔开话题。

“好了好了,你回答我的问题嘛。嗯,首先,你跟友里绘交往的时候,曾有过一次外遇,是真的吧?”

祥子虽然在笑,声音里却带着锐利,而矶原又到了不得不走的时间,于是坦率地答道:“嗯,是真的。”

“那,你跟友里绘分手的时候,是真的有外遇了吗?”

“不,那是个误会,我是冤枉的。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了嘛。我的外遇只有一次。”

祥子默不作声地望向成濑。成濑转向祥子,微微地点了点头。至少看上去似乎是在点头。

“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

“好。”祥子拍了拍手,“矶原你的嫌疑已经排除,是友里绘她误会了。”

“所以我说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啊!”矶原皱起眉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话说回来,我告诉过祥子姐你友里绘这个名字吗?”

“告诉你,友里绘今天就要乘新干线去关西了,暂时不会再回这里。跟矶原你或许一辈子再也见不到面了。”祥子的语气比平时郑重许多,一股脑地说完。

矶原还是听得一头雾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又重复了一遍。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祥子这时候非得告诉他友里绘的事情不可。“还说什么一生再也见不到面,三年前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她因为错怪了你,现在觉得很内疚。就因为这种误会,你不觉得不甘吗?所以啊,不如把握住最后的机会见一次面,好好跟她道别吧。”

“为了分开而跑去相见,这多别扭。”

“好啦好啦,”祥子看了看店里的钟,“哎,时间很紧了,现在如果不马上朝新横滨站出发,可就赶不上了哦。”

祥子说出友里绘要坐的那班车的时间,可矶原觉得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后,祥子又说:“没关系。只要开得快,应该没事。”说完还点点头。

“不可能,肯定赶不上。”

这时,一直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成濑忽然开口说:“越说赶不上就越来劲的驾驶员,现在就在外面等着呢。”

完全搞不懂。矶原再次叹了口气,一口喝完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可是,我接下来还有公事要办呢。”他说,“我得去见打电话来投诉的顾客。”

“那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祥子笑着,说得胸有成竹。

“祥子姐,那事跟你完全没关系啊。”

“我说矶原,我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祥子说着瞪大眼睛,略带微笑地将脸凑过来,“如果你现在不去见友里绘,那可能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投诉的客户就算今天没去见,以后什么时候想见都能马上见到。如果今天你爽约,人家明天肯定还会恼羞成怒地打来电话。”

“所以我才不放心啊。”矶原无力地回答。只是,这时他发现内心确实已经开始想:总会有办法的。

所以如今,矶原正坐在一辆异常敏捷地穿梭于各车道之间的车子后座。就好像篮球运动员重复着左右踏步和转身一般,这辆车来回变换车道,不停地左右转弯。

“请注意别出事故啊。”矶原说道,他的身子如同被按倒在椅背上。

开车的女人伸过一只手,说了声“这个”,递过一张地图。

矶原看了看,那是一张车站结构图。“这是什么?”

“接下来你要去的车站的内部地图。因为时间很紧,你得按照地图上画的路线去站台。”

地图上手绘的线条标示出通往新干线站台的道路。“这中间的圆圈记号是什么?”

“一个年轻男人会在那里等你。你要从他手上拿站台票。”

“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矶原是针对眼前正在开车的女人问的,可她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喜欢动物,讨厌人类,是个奇怪的青年。”她回答道。

这到底是在开什么玩笑?正想着,车子又来了一个锐角转弯,矶原差点倒下。

刚到车站,开车的女人便朝他喊道:“好了,快跑!”矶原按照指示下车,顺着记下的路线前进。来到检票口前,有个年轻男子站在那里问他:“矶原先生吗?”他看上去既天真无邪又英俊聪敏,“应该赶得上,加油!”他说着迅速递过站台票。

如此一来,矶原虽然内心充满疑问,却忍不住觉得听从指示就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句“我会加油”,随即接过站台票冲过检票口。

工作日午后的车站内有一些旅客来来往往,虽说有一定影响,矶原还是勉强能避开行人顺利前进。两只脚走得越来越快,不知何时已开始奔跑。他忽然觉得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于是停止奔跑,可立刻又开始快步穿梭。等回过神时,已然又跑了起来。

很快就找到了站台。电子显示板上正显示出友里绘乘坐的那辆新干线列车的信息。爬楼梯的时候,矶原发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这感觉与奔跑后局促的喘息不同,是一种混杂着紧张和激动的情绪。友里绘真的在吗?他不停地想。就算见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他很烦恼。

来到站台,矶原慌忙环视四周。他看向写在站内结构图上新干线的信息。是二号车。他朝列车前进方向走去。本来他应该停下来调整呼吸,好让因奔跑而痛起来的侧腹稍微缓和一下,可因为时间不够,他还是朝前迈出脚步。

“啊!”这是友里绘发出的声音。

察觉到奔跑着靠近的矶原,她最初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正准备朝后退,但似乎立刻发现那是矶原,瞬间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着合不拢了。停下来的矶原由于势头太猛,好像要摔倒,不过最终只是弯下腰,剧烈地喘息着。他双手扶腰,不停地喘着粗气。

“好久不见。”友里绘说。

矶原勉强立起身子,脸部由于痛苦而扭曲,可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久不见。”

“也太巧了吧,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碰见。”她略带玩笑地说。

“咖啡店的祥子姐……”矶原的声音断断续续。

他试图继续说下去,可友里绘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你的清白被证明了吗?”她微微一笑,“我完全以为那只是玩笑话。”

“或许你还是不相信,”矶原决定把该说的话都说完,“我那时候,真的没有搞外遇。”

她一时间微笑不语。

“是真的。”

“我现在已经可以相信你了。”友里绘轻盈地点头,“虽然那时候根本不相信。”

“你要搬家了?”

“是啊,工作定下来了。”

“恭喜。”

“矶原你还在之前那家公司奋斗?”

被问到的瞬间,矶原的脑子里浮现出前来投诉的客户的各种表情,以及自己不断赔礼道歉的身影。他自觉这完全算不上是能跟友里绘炫耀的状况,便简单地回应说:“奋斗着呢,或者说,是准备开始奋斗呢。”

“我也正打算要奋斗呢。”友里绘说着,又露出笑脸。她低头看了看表。“那,聚散终有时,我们就这样吧。”她的语气一直显得轻松愉快。发车时间就快到了。

既没有要重归于好,也没心情闲聊过往寻找幸福的点滴,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里再次相会,矶原充分明白了这一点。

“是啊,你也加油吧。”他回应道。

“矶原你也开始会感冒了,身体还是要注意点才好哦。”

“你怎么会知道?”或许是祥子告诉她的吧,矶原想。“那,再会。”他举手告别。

“再会。”她也点头示意,可矶原却不经意间发现她的眼角渗出了眼泪。

还没来得及说,她自己似乎已被那滴眼泪所感染,哭得更厉害了。

“别哭嘛——”矶原故作惊讶地说。

友里绘也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明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哭的事。”

这并不是感动或怀念,恐怕她也是因为这突然的再会而不知所措,最终在困惑中哭了出来,一定是这样。

往来于站台上的乘客不时朝二人看去。其中有好奇,可基本上是同情远距离恋爱的情人分别时的亲切目光。矶原禁不住想:如果大家得知这只不过是三年前的分手的重演,会不会大跌眼镜呢?

站在哭得停不下来的她面前,矶原的手伸向自己的西服口袋。他试图寻找不可能存在的那块手帕。如今自己能做的,似乎也只是递给哭泣的友里绘一块手帕而已。这个念头不断在脑中回旋,使他开始憎恨没有随身带手帕习惯的自己。

矶原试图喊她的名字,提醒她该上车了,可直接叫已经不是恋人的她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但在名字后面加上敬称似乎又令他更为犹豫,他竟开始烦恼起究竟该怎么称呼她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吓了一跳。是对面走过来的人差点要撞上他,为了避开便用手轻轻推了一下。“啊,不好意思。”对方只简短地赔了个不是便走远了。

矶原回过头。虽然只是背影,可矶原还是觉得刚才擦身而过的男人看上去就像之前将站台票亲手递给自己的青年。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两个人,身影也越来越小。或许只是长得相似的路人吧。

友里绘仍旧在哭。

这下麻烦啦,矶原想着,又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口袋。指尖忽然感觉到一种布类的柔软,令他十分意外。慌忙抽出来一看,竟是一条叠得工整的手帕。

哎?为什么口袋里会有这个?矶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他疑惑地看了看四周。是刚才擦身而过的青年放进来的吗?的确有些可疑,但那种事无论如何也不像会真的发生。

不过,矶原放弃了继续思考和追问,而是选择将手帕递给友里绘。“给。”

友里绘慢慢抬起头,看着那块手帕,眼中含泪地笑了出来。“你也开始随身带手帕了,”她说,“

你还是成长啦。”她指着他。

“嗯——算是吧。”矶原只得顺水推舟地回答。

友里绘将手帕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展开,贴到脸上。

“我们都加油吧。”矶原说,“然后,我们要在大海里,找到跟曾经错过了的一样好的鱼。”

“是啊。”她坚定地同意了。

“那,既没有和好,也没有约定再相见,就真的分开了?”吧台对面的祥子有些惋惜地问道。

“嗯,是啊。”矶原回答。两个人确实只是给对方打气鼓劲了而已。“不过,我觉得很轻松。”

祥子听完便说:“嗯——或许这种事就该这样吧。”说完还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可是,为什么祥子姐还有其他那些人,要那样帮助我呢?”他拼命忍住,才没说出“大家有那么闲吗”这样的话。

“那帮人啊,平时光干坏事,所以偶尔就会像那样,无论如何都想助人为乐一下。”

“什么光干坏事啊,又不是罪犯。”

“还真就是罪犯啊。”祥子接话道。

“先不管了,”矶原探出身子,“那天那个投诉的客户,是祥子姐代替我去见了吗?”祥子说过投诉的事她会想办法,可最终到底怎样了,矶原一直忘了问。

“不是我,是我家老公。”

“不出所料。”

“有问题吗?”祥子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孩子的眼神,一脸不用看都知道肯定有问题的表情。

“今天,那客户又打电话来了。说被炉的事就这么算了,让那个烦人的员工别再来了。”

祥子瞪大眼睛,满脸吃惊。“哎哟!”

“响野哥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呢?”

“我家老公也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啊!”祥子眼睛睁得浑圆,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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