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一,沿江码头全部停摆。

黄浦江面上密密麻麻停满货船,还有一些没有泊位的船只在江中逡巡。但全部哑了声音,安静等待。

平日里码头工人被货主指使的像牲口一样,今天全大摇大摆坐在码头上喝酒、打牌,鞭子抽都抽不起来。有新来的货主心急火燎要卸货,一个电话打到上海市政府经济司,对方还没听完甩了句“新来的?懂不懂规矩”就挂了电话。

上海滩没人不知道这规矩。

这规矩很简单,但不容置疑。曾经有人叫嚣着要换个规矩,但后来再也没听到他的声音,于是这规矩就被做成了铁律。

这个规矩是,农历每月初一,罗浮生查账。

美高美照例挂着“打烊谢客”的牌子,店门紧闭。

因为没开灯,这个往日里灯红酒绿的地方显露出阴冷诡谲的一面。通往二楼包厢的旋转楼梯旁围满了人。如果在上海滩黑道上混过的,就会发现人群里不乏各码头喊的上名号的熟面孔。正是酷暑时节,几个大腹便便的早已按流浃背,边上小弟不住扇扇子,此时都按捺不满、一声不吭的候在楼下。

“啊——”楼上传来一声惨叫,随即一个人从楼梯上狼狈的滚下来,人们纷纷退开让出一个圈来,伸长脖子像鹅一样看。

此人抱着断了一根拇指的手,在地上鬼哭狼嚎。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所有人都认出来了。

当然认得出来,这人一刻钟前刚拿着账本上楼对账。虽然在洪帮里辈分不高,这人也算是个老人,罗浮生竟半分面子都不给。

一瞬间,众人面色都不太好看。

“少当家说了,”所有人抬起头——一个少年站在二楼楼梯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洪爷平生最恨有人从他口袋里偷钱。洪爷处理帮里事务繁忙,把码头这类杂事交给他,他就要给洪爷看好这个家当。如果有人敢手脚不干净,他就替洪爷按规矩办了,让他没手偷钱。”

说罢,把一根手指和沾满血的账本扔在那人身上,又向四周使了个眼色。周边迅速有人把伤者拖了出去。

这个少年,所有人都认得——罗浮生的跟班,罗诚。

众人窃窃私语。

他们中有些人是跟着洪爷闯天下的,论辈分罗浮生都得叫声叔伯。现在汗流浃背的等罗浮生传唤也就罢了,连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也把他们当畜生一样使唤。

有几个胆大的暗暗把手伸进衣服里,被罗诚全看在眼里。

“少当家还说了,他脑子死,眼里只有洪爷和规矩。谁要是在罗浮生的地界不讲规矩,他分不清在座各位谁是叔伯谁是子侄。”

众人脸色具是一白,所有人都想起当年松江码头罗浮生一战成名。

据小道消息说,当时青帮收到消息不敢怠慢,立即叫了“援兵”赶赴松江边。

后来青帮有人言之凿凿,那一夜他们看到的不是人。

黄浦江上大雨倾盆,一道闪电照亮码头。

罗浮生浑身浴血,他站在遍地尸骸中,用一把砍得遍布裂纹的刀指着他们,眼睛里的杀气令人肝胆俱裂。

“援兵”被杀气震慑,不战自退。

所有看见这一幕的都说那不是一个人,那是一只鬼,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玉阎罗”的名号不胫而走。

众人迅速交换着眼神,一些人把手从衣服里抽了出来。

不少人捏着账本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们多少年风来雨去,当下却如履薄冰,不知今天能否有个善果。

人群重新安静下来。

“哟各位对不住,我来晚了。”

侯力大剌剌推门进来,心腹蟹哥跟在后面。

人群中有些心思活泛的暗中舒了口气。

侯力和罗浮生一直不对付是洪帮公开的秘密。侯力从洪正葆年轻时候就跟他混上海滩,按辈分来说仅在洪正葆之下。但近年来罗浮生依仗着洪正葆的默许迅速崛起,而侯力接二连三犯事,被打发到十六铺看码头,所以今天按道理也在罗浮生查账的范围内。

所有人都知道侯力不会像他们一样老老实实来对账。有些对罗浮生心生不满的暗暗希望侯力能当这个“出头椽子”,把这嚣张跋扈的小子扳倒了,自己也可乘势而上找回洪帮里“老人马”的一席之地。

这侯力姗姗来迟,语气轻慢,显然不是来老实对账,今天有好戏可看。当下所有人都默契的不说话,准备坐山观虎斗。

这侯力见自己出场,竟没人打招呼,脸上顿时难看起来。

他之前不是没做过工作,串联了几个过命交情“一起不交账”,没想到几个所谓“兄弟”喝酒时满口答应,转眼就提着账本灰溜溜到美高美来。

“侯爷,您来了,少当家请您上楼。”罗诚看到侯力来了倒也客客气气。

侯力冷哼一声,背着手和蟹哥就上楼。

侯力一进包厢,就觉得里面比外面还要黑。

整个屋子里只有茶几上一盏西洋台灯亮着,台灯下放着一杯红酒,几本带血的账本。

一个人坐在茶几前的沙发上。

罗浮生。

他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衣领处两粒扣子全部散开,露出白皙的胸膛。左手玩着一把蝴蝶刀,锋利的刀刃在手指间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他的脸隐没在黑暗处,叫人看不分明。

看到侯力进来,罗浮生把台灯拧起来照在对方的脸上。

灯光刺眼,侯力不由得眼睛眯了起来,还没说话先被上了个下马威。

“侯叔,好久不见呐,”罗浮生似乎没看到对方一脸愠怒,调皮的打招呼。

侯力自从被“发配”到十六铺码头,远离洪帮核心层日久。这句“好久不见”简直比扇了一巴掌还不好受。立即发作起来,冷冰冰的说,“老子今天没带账本,罗少爷要查账,侯力我无法奉陪,告辞了。”说罢转身就走。

“知道侯叔平日里忙,这对账的事不劳侯叔亲自来送,”罗浮生一点不生气,侯力奇怪的转过身来,却听他说,“所以我让人帮侯叔把账本拿过来了。”

说着,他把一本账扔在茶几上。

侯力一看脸都白了,果真是自己的那本帐。

他本来是这样打算的,他空手来美高美,罗浮生势必不肯善罢甘休,等把事情闹大一定会惊动洪正葆。到那个时候他再把早就准备好的账本拿出来,参罗浮生一个构陷长辈的罪名。但是他死活没想到,昨天刚做好的账本,放在保险柜里墨迹还没干,今天就到了罗浮生的桌上。到底是他身边有罗浮生的眼线,还是罗浮生的人躲过这么多双眼睛把账本顺了出来不得而知,但罗浮生手段之高已毋庸置疑,于是气势已弱了几分。

罗浮生像是看不到他脸色变化,依旧笑眯眯的说,“侯叔,你这账做的不太对劲,这红丸会的流水怪的很呐。”

侯力一听就炸了,这事只有他和心腹知道,弄得不好就要掉脑袋。当下就把枪掏出来,蟹哥也用枪指着罗浮生。顿时,包厢四周都是一片拉枪栓的声音,罗诚和跟班们也把枪举了起来。

罗浮生却把身体往沙发里一靠,双手搭在沙发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把蝴蝶刀一抛,刀刃在空中翻飞,“笃”的一声把侯力的账本对穿在茶几上。

“这红丸会的流水这么大,利润却这么低,侯叔你告诉我这钱去哪了?”

侯力嘴角抽搐,立即要按下扳机。

罗浮生眼神一冷,抬起一脚踢在桌沿,茶几受力撞上侯力膝盖,枪口立即偏离轨道,子弹打在天花板上。

罗浮生踩上茶几,凌空而起。侯力还没看清,罗浮生已到了眼前。他错手扳住侯力手腕,后者吃痛立刻松手,枪立刻被罗浮生右手借住。他突然发力踹在侯力小腿胫骨上,侯力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板上。

与此同时,蟹哥也被罗诚缴了械。

罗浮生打开枪栓,子弹一粒粒掉在地板上,噼啪作响。

他看都不看侯力,“叔,年纪大了就别玩枪了,小心走火呐。”他说这话的时候倒像个顽劣的孩童。

侯力握着手腕,脸色铁青。

罗浮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来凑到侯力耳边,“叔,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得知你们和红丸会的交易?”

侯力一双老鼠眼睛瞪着他。

这事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红丸会通过交易往来给他巨额回扣,他随时和红丸会通报洪帮的动向。洪正葆平生最恨叛徒,一旦被发现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因此这事只有他和蟹哥两个人知道。账上的利润肯定也是做平的,不会露出马脚,罗浮生知道此事,一定是在“戏外”做了功夫。刚才开枪是他着急了。

“是梨本告诉我的,”罗浮生咧嘴一笑,“她还说你手下不可靠,叫你换一个。”

侯力立即看向蟹哥,后者一脸茫然。

他立时反应过来中计,但为时已晚。

罗浮生“哦”了一声。

到此时,侯力已气势全无。他知道自己中了罗浮生的套。

上海滩所有人都知道红丸会的日本女人在追罗浮生,所以当听到梨本未来把他们出卖给罗浮生的时候,他不疑有它,而且下意识的认为是蟹哥办事不利。

这显然只是罗浮生的小伎俩。罗浮生或许只发觉了蛛丝马迹,并没有拿到他和红丸会的确切证据。但他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暴露了他。

“砰”一声枪响,侯力一抖。

蟹哥应声倒下,瞪着天花板死不瞑目,额头上的窟窿禹禹流血。

罗浮生的枪口上最后一缕硝烟散尽,“呀,还留了一颗子弹。”

侯力全线溃败,他惊恐的看着罗浮生。“玉阎罗”的称号并不是空穴来风,堪称艳丽的皮囊下掩藏的心狠手辣只有亲眼看见才觉得可怕。

罗浮生把空枪放进侯力的口袋,状似认真的拍了拍,又凑到侯力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侯力”——他不再叫侯叔,“这件事到此为止,洪爷的脾气你知道,好自为之。”

罗浮生知道自己没有拿到确切证据,在洪正葆面前告不倒侯力。而侯力账本上的流水直到这个月才显端倪,他的眼线也告诉他侯力和红丸会的交易刚开始,侯力还没来得及把关键信息透露给红丸会。他完全可以等侯力捅了篓子再一举搞垮侯力,但是义父一天把洪帮交给他管理,他就一天要为洪帮负责。所以他只能杀鸡儆猴,多派人手盯着点侯力。不过,这也意味着侯力永远有把柄抓在他手里,再也不敢造次,楼下那些见风使舵的东西必然望风而动。

空气中弥漫骚臭味,罗浮生看了看侯力身下的不明液体,皱了皱眉头。

他站起来,侯力随着他的动作又抖了一下。

罗浮生的跟班低低的笑了起来。

罗浮生像是没看见侯力的窘态,叫道“罗诚!”

罗诚会意递上来一支点燃了的雪茄。罗浮生接过来抽了一口,“蟹哥不守规矩,里通外国,我替洪帮把他料理了。你把侯爷好生搀回去,洪帮最看重尊敬长辈,我们首先得遵守这个规矩,懂?”

众人齐声应道,“是!”

几个人上前把摊成一团泥的侯力扶下楼去,楼下又是一阵骚动。

罗浮生坐回沙发,缓缓吐出一口烟,缭绕的烟雾遮住了他满是倦意的双眼。他把雪茄放在红酒杯沿口,懒懒的望着天花板,“罗诚,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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