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很小的枪响从远处传来。

天婴猛地反头,她已经走到了后门。背后的园子黑黢黢的就像一个吃人的黑洞。她问身边的侍女:“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这个老实的日本女人摇了摇头。现在前院正在唱戏,敲锣打鼓的戏曲声淹没了后花园的动静。她也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枪声还是炮竹声。

“天婴!”许星程已经在她之前到了会合地点,正在一辆福特汽车上使劲朝她招手。神情就像一个刚从学堂里翘课出来的孩子。

她被他的兴奋感染,三步并两步跑过去踏上了汽车。汽车在夜色中疾驰而去。

罗浮生回到主宴会厅的时候,戏已经接近尾声。洪澜抱怨道:“你刚到哪去了?你不是最爱听京剧的吗?整整一幕戏都错过了。”

“去洗手间,回来遇到熟人聊了几句。”现场,年轻的名媛少爷们三两聚在一同寒暄,寻找着心仪的目标。年长的举杯聊着生意和时政。觥筹交错间,只有寥寥几位夫人在认真听戏。

“许星程呢?你离开没多久,他也不见了。”

“哦。我刚碰见他,他喝多了先回家了。”罗浮生见她露出狐疑的样子,赶紧岔开话题。“待会的小宴你还参加吗?梨本说要你一同去。”

“哟。现在都直呼其名了。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我才不去呢。林大哥送我回家。”洪澜吃味,傲娇的别开头。

这样正合罗浮生心意,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征询的看着林启凯的意见。

“没问题。我待会送她回家。你替我们跟梨本殿下说一声。”

洪澜他们离席之后,罗浮生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长吁出一口气。掏出自己怀中的酒壶,酒壶上还有上次摔下山撞凹进去的痕迹。他苦笑着灌了一大口高粱酒。辛辣的感觉在喉头蔓延,早就说了小日本的酒太淡。

梨本未来走过来坐到他身边,手肘自然的攀上了他的肩膀,半倚在他身上,好似喝醉了。“他们都走了?”

“嗯。”罗浮生默默喝着酒。

“你为什么不走?”这话问的一语双关。

罗浮生转头对上她迷离的双眼。“因为我要陪你跳第一支舞。”

“对对对!”梨本未来高兴的手指着他连声说了三个对字,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往别院里带。

戏台上,段天赐的戏已经落幕。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退的场,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家国天下。

他下台后不见天婴,围着整个后台绕了一圈也没见她人影。“你们有谁见到天婴了吗?”

“没有。”师兄弟们回答道。段天赐心下不安,想召集师兄弟们去寻。可这毕竟是日本人的地盘,他不敢随意动作。

这时,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跑过来同段天赐说:“我们殿下邀请段小姐去参加小宴了,晚一些再送她回戏班。先派车送你们回去。”

段天赐总觉得事有蹊跷,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恭敬的朝那丫鬟作了一揖。“好。麻烦姑娘了。”

小宴上剩下的基本都是日本人,他们抛弃了蹩脚的中文直接说起了自己的母语。罗浮生仔细观察,竟发现这些人里面大多数都不是宾客而是宁园的家仆。贺真吾也在其中。

梨本未来看出他的疑惑,哀叹了一口气。“人前风光,人们尊称一声殿下。可是私下竟无一人愿意来赴我的小宴,除了你。只有叫来家仆们同乐,也算充充场面。”

前半部分的大宴是碍于面子,碍于形势不得不来,还说得过去。后半部分的私宴再参加,恐怕就要被打上卖国贼的称号了。民国政府那些人多么爱惜羽毛,自然拎得清这个轻重关系。

“你不怕吗?”梨本未来问他。

罗浮生轻笑。“乌鸦会怕黑吗?”

梨本未来爽朗的哈哈大笑。“那我们一个变色龙,一个乌鸦岂不是很配?”

罗浮生脸色微变,林启凯在席上一句玩笑话竟这么快就传到了她耳朵里,此人耳目之聪可见一斑。梨本未来似乎并没有为这句玩笑话生气,反而自我调侃起来,举起酒杯。“为变色龙和乌鸦的友谊干杯!”

酒过三巡,罗浮生听到耳边有乐曲响起,并不是熟悉的爵士或钢琴曲。而是尺八,三味线和日本筝演奏出来的五阶乐曲。

“这是我们日本传统音乐叫邦乐,这首歌叫《荒城之月》。不知道是否有幸和罗先生共舞一曲?”梨本未来主动起身请他跳舞。

罗浮生站起来,扶着她的肩和腰在舞池中慢慢摇摆。这不是华尔兹,没有什么固定舞步,两人就随意动着,享受着音乐的涤荡。

罗浮生觉得这曲子有些像中国古典唐乐,想来也不奇怪。日本文化深受中国影响。邦乐想必也有唐乐的影子。旁边的日本好似都会唱这首歌,跟着在哼唱,他听不懂歌词,梨本未来就在耳边一句句为他翻译。

“春日高楼明月夜,盛宴在华堂。

杯觥人影相交错,美酒泛流光。

千年苍松叶繁茂,弦歌声悠扬。

昔日繁华今何在,故人知何方?

秋日战场布寒霜,衰草映斜阳。

雁叫声声长空过,暮云正苍黄。

雁影剑光相交映,抚剑思茫茫。

良辰美景今何在,回首心悲怆!

荒城十五明月夜,四野何凄凉。

月儿依然旧时月,冷冷予清光。

颓垣断壁留痕迹,枯藤绕残墙。

松林唯听风雨急,不闻弦歌响!

浩渺太空临千古,千古此月光。

人世枯荣与兴亡,瞬息化沧桑。

云烟过眼朝复暮,残梦已渺茫。

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

是首十分悲凉的歌曲,梨本未来念着歌词竟落下一滴眼泪。“我有些想家了。”

罗浮生暗叹了一口气,她也不是生来就是变色龙。“何不归去?”

她抹掉眼泪又是明艳动人的样子,朝他笑。“你又为什么不陪她走?你喜欢那个女孩不是吗?我们并不是总可以凭着自己心意做事。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必须违背自己心意。不是吗?”

“咚。咚。咚……”西洋摆钟发出了十二下响声。

“我十八岁了。”梨本未来仰头看着比他看出一个头的罗浮生,像个讨礼物的小女孩。

“祝贺你,来到成人世界。”罗浮生也终于朝她露出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哪怕他们未来会是刀刃相见,生死不容的敌人,这一刻他们是真心将对方引为知己。

“梨本殿下,贺阳大人。出事了!”一个下人急慌慌的跑进来。接下来他们嘀嘀咕咕说的都是日文,罗浮生听不懂,安然站在一边。

梨本未来听完下人汇报的情况,意味复杂的朝他看了一眼。

后花园发现一具尸体。被藏在一处不起眼的假山之中。如果不是府里有一对野鸳鸯在那私会,恐怕尸体直到发臭才会被发现。

死者是红丸会的死对头之一,海关验估课的冯大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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