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生躺在床上,罗诚在给他喂粥。

伤及肋骨的地方已经固定住,还好内出血不算严重。后期就靠慢慢养了。

这回闹出这么大的事,洪澜自知理亏。再见到罗浮生的时候,不似以往的亲密,而是站的远远的,都快缩到病房门边的角落去了。

“过来。”罗浮生朝她招手,罗诚很识趣的将粥碗放到了洪澜手里。

洪澜怯怯的坐在一边,捧着粥碗也不动。

“你知道为什么这次我会对你发这么大火吗?”

“因为那个戏子。”注意到罗浮生眼神一冷,她马上改口道。“因为段天婴。”

“还有呢?”

洪澜摇头,除了喜欢段天婴。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他对她发这么大脾气。

“你我虽不是亲兄妹,但这些年来我是拿你当亲妹妹看的。说句僭越的话,长兄如父。你一直恣意妄为,你觉得我看在眼里不着急吗?这次出事有我和仲景大哥帮你兜着。下次呢?你每次都能这么好运?如果天婴真的因为你出了事,你这辈子良心过得去吗?”

虽然父亲一直以来对她宠爱有加,但这次罗浮生险些折了进去,还是让他大发雷霆。最后是罗浮生和林启凯一同编了个谎,替她圆了过去。和尚顶了个见色起意的罪,好歹没把火烧到她头上。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洪澜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听到罗浮生真心实意的为她打算,心里很是受用。“只是你这一受伤,便宜侯力那个小人了。”

罗浮生受伤住院这段时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侯力在洪正葆面前参了他一本,说他为了个女人搞的失魂落魄,不适合再继续管理赌场的事情。不只把原先那间赌场拿回去,还拿走了罗浮生码头的管理权。

二是政府的公烟令颁布下来了,以后只有持公烟牌照的烟馆有资格售卖鸦片。同样也只有政府批准的外贸商行可以出口鸦片到中国来。红丸会当然第一时间拿到入关权。英国怡和洋行,东印度洋行和日本红丸会在这次改革中因祸得福,一跃成为上海三大巨头,其他散家都被政策清扫出市场。

罗浮生扣押的那一批红丸会的货也在他住院期间被侯力放了。当卖个人情给红丸会。

“爹爹前段时间还说年纪大了,想要退了把帮里的事都交给你。哥,你安心养伤。侯力那群小丑蹦跶不了多久。”

义父之前就警告过他,不要太投入风月之事。这次接连两回闹到入院,义父一定很失望。有此决定,不足为奇。

“叩叩。”有人敲了两下病房门,尽管门是敞开着的。“我可以进来吗?”

洪澜看向门口,是一个陌生面孔的女子。长相极柔极美,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勾勒的她身材玲珑有致。始终面带微笑,气质雍容。一看就是钟鸣鼎食人家的小姐,和她这种混街头的大小姐还不太一样。洪澜不知为何在她面前,竟有了一丝自卑之情。

她怎么来了?罗浮生皱眉,在脑中回忆了一下那个名字。“请进,梨本未来小姐。”

日本人?这回洪澜也傻眼了。这个女子一口纯正的中国话,还带着一点吴侬暖语的腔调。穿的也是极中式的,没想到竟然是日本人。

“听说少当家受伤入院,我代表舅父来探望。并且感谢您为红丸会行的方便。今后还请继续关照。”梨本未来将手中的鲜花交给立在一边的罗诚。“外面还有些薄礼,不好都搬进病房,还劳烦先生走一趟安排了。”

听上去这份“薄礼”还不少。罗诚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何况对方说话的声音简直酥到骨子里。他一时竟看呆了,还是洪澜咳了一声唤回他的神智。

罗浮生苦笑。“梨本小姐这是来挖苦我来了。红丸会那批货是侯力放的,您感谢错了人。以后码头的事都是归他管,殿下还是把这礼留着转投他人吧。罗某帮衬不到贵社的生意。”

罗浮生这声殿下叫的很是讽刺。莫说那弹丸之地的一个和天皇八竿子打不着宗亲公主,就算是正儿八经皇室,说白了也是来中国蚕食百姓血肉的蝗虫。他犯不着卑躬屈膝。

梨本未来就像听不出那讽刺一样,避重就轻的答道:“以后少当家叫我未来就好。”

在日本,关系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叫名。不然只能以姓称呼。梨本未来这是在给罗浮生灌迷魂汤。

虽然这次的货物已经无虞,但舅父仍希望她与罗浮生打好交情。因为他们做的是长线买卖。而贺真吾和洪正葆打交道的过程里,洪正葆话里话外都是要把洪帮的生意交给罗浮生的意思。这个年轻人身边还聚集着像林启凯,许星程这样的达官显贵之子。他们的未来就是上海滩的未来。这一点贺真吾看的分明。

洪澜心思没有她那么深,只是心里那感情小雷达亮起了警报。这个女人来者不善,而且是比段天婴更难对付的角色。“哥,你说了一早上话了,该休息了。”

她将手里已经凉透的粥放下,要扶罗浮生躺下。意思也很明白是下逐客令。

梨本未来莞尔一笑,从随身的珍珠手包里掏出一张请柬递给洪澜。“下个月是我十八岁的成人礼,届时舅父要在上海饭店替我办一场舞会。不知道有没有荣幸邀请少当家做我的舞伴。洪小姐也一起来。”

十八岁!居然比自己还要小上一岁。洪澜咬牙切齿,只觉得这女人哪哪都胜出自己一头。还好罗浮生的回应替她扳回了一成面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这身子下个月恐怕是跳不了舞。辜负梨本小姐的美意了。”罗浮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洪澜在心中替他叫了声好。

“无妨。少当家来坐坐也好。届时洪老先生也会来的。”

提到洪正葆,罗浮生和洪澜都默不作声。见他不再推辞,梨本未来略一躬身,就告退了。款款离开的背影都像一副画儿似的。

天婴病房里,输液瓶的液体,滴答滴答。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天婴的脸色已经好转,但还没有醒来。许星程拉着天婴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庞。眼中充满失而复得的爱怜。

天婴在梦中呓语:“罗浮生,罗浮生,你别死!别死!”

许星程听到这句话,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此时,天婴猛地睁开了眼睛。神情呆滞,还沉浸在噩梦之中,梦里罗浮生被巨石封在山洞里出不来。留她一个人在断崖下哭泣。

看到天婴睁开了眼睛,许星程转为欣喜。“你终于醒了!”

天婴讷讷的转过头问许星程。“罗浮生呢?他怎么样了?”

“他也没事了,你们福大命大,都是些皮外伤。洪澜在那边照顾他呢。”许星程也说不清什么心态作祟,刻意隐瞒了罗浮生的伤势。

“真是太好了,我去看看他。”天婴一边说,一边要起身。

“你现在还很虚弱,再躺一会儿,液输结束之前最好别乱动。浮生那边洪澜一直在守着他,你现在过去,免不了惹她一顿吵闹,不合适。”

天婴想到洪澜之前的表现,不欲再惹怒她,收回了脚。

许星程复杂的神情一闪而过。他扶着天婴坐好,还细心地给她垫了枕头。

天婴定定地看着许星程,终于注意到了他今天的异样。“你的衣服……”

许星程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军装,苦笑道。“是,我向我父亲屈服了。过段时间我会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密闭式集训,出来后就是一名预备军官了。”

天婴关心的不是这个。“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弃你自己的理想?”

“因为……”许星程把要说出口的话憋了回去,他不想让天婴觉得亏欠于他。“因为我觉得我父亲说的没错,乱世之中只有真正的刀枪才能救国。那柄小小的手术刀什么也做不了。”

“只是过了一天一夜,你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天婴疑心他有所隐瞒。

许星程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上海滩就是这样的啦。每天的生活都是风云变幻的,你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天婴摇头,她所欣赏的那个许星程不是这个样子,他以前聊起自己从医救人的理想时,眼睛里是闪光的。“你还是那个把理想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许星程么?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随波逐流,没有斗志?”

许星程勉强苦笑,言不由衷。

“我失踪了这么久,我爹和哥哥一定急坏了,等输完液,我就先回家了。”天婴好似很失望,重新闭上了眼。

许星程开车将她送回了戏班。天婴走进大宅,转身关门时,看了一眼坐在汽车里的许星程。

她看着他的目光不再是崇拜迷恋,而多了分迷茫,许星程的目光却充满期盼。天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头缓缓关上了大门,许星程的目光黯淡下来。

宅子里,二师兄正在给九岁红喂药,听到大师姐在外面喊。“天婴回来了!”

九岁红要起身下床,这时天婴推门进来。“爹!”

九岁红上前激动地抱紧了天婴:“你这孩子跑哪去了?你吓死我了!”许久才放开她。“让爹看看,哪儿受伤了?”

“没有,我很好,真的!”天婴看到师兄手里的药碗,关切地问。“爹,您这是怎么了?”

大师姐在旁边说道:“你失踪的这一宿,我们又是报警又是到处找,师傅着急得病倒了。”

天婴跪下:“爹,是女儿不孝!让您担心了!”

九岁红想骂两句,却又舍不得,摸了摸天婴的头。“你这是到哪去了?是不是许星程把你拐走了?”

“爹,不是这样的。是有个流氓假扮成僧人绑架了女儿,幸好罗浮生和许星程救出了我,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哼,救命恩人?没有他们你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九岁红提起他们的时候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憎恨。

天婴见爹爹尚在病重,不愿和他顶嘴激怒他。赶紧转移个话题。“爹,怎么不见哥哥?”

“唉。昨晚他从许家回来就一直失魂落魄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回来了就好,赶紧去看看你哥。”

天婴应下,心中担忧哥哥会不会是为了自己挨了打不肯说。起身小跑去了段天赐的房间。

九岁红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思虑万千。昨晚段天赐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整个人脸色惨白的就像死人一样。他的小徒弟说,有人用枪指着他们,把大师兄带进了许宅,过了许久才出来,出来后大师兄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愿意说。

都说戏子命贱,九岁红隐约猜到天赐身上发生了什么事。那可是他的儿啊。他心痛的心在滴血。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要为儿子守住最后一分尊严。

许星程疲惫的走进自己房间,解开军装的扣子靠在窗台边,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以后你怎么能成大事?我再问你,如果我现在放你出去,你会采取什么样的步骤救天婴?”

“我……”除了父亲的势力,他没有任何办法。林大哥也许可以出动特科的人,但是那个程序也很麻烦。

“就算把洪帮那群小啰啰全集结在一起,也无济于事,只能人多大乱。千羽山范围大,地势险。在现在这种天气条件下,需要短时间内派遣训练有素的军人,听令一人领导执行搜救计划,地毯式搜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们才有生还的可能性。而在全上海滩,有能力做这一切的只有……”

许星程不得不承认:“你……”

许瑞安摇摇头,用手中的文明棍指向他:“是你。”

许星程不解:“我?”

“我知道你并不想一直低三下四地求我出手相助,如果一个人不想求助于权力却想赢,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自己拥有权力。现在你面前有一个机会。”

许瑞安把一件军装扔到了许星程的脚边。“路,我已经给你铺好。军校毕业后你就进最近新编的七十四军,七十四军军长是长官的总参谋李济琛兼任的。李济琛是铁血将军,也是父亲的老友。你在他手下,不用多久就会军功加身,平步青云。到那个时候,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救人或者杀人,都随你所愿。”

许瑞安说完,胸有成竹地离开了巡捕房。

在许星程的面前,挂着自己脱下的那件白大褂和许瑞安扔来的深绿色军装。

许星程无比为难,每一次伸出手,又放下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许星程心如刀割。外面的雨势又大了几分。天婴和浮生的性命都危在旦夕。他终于伸手取下了军装,那件白大褂被永久的留在了空荡荡的拘留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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