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我领进客厅,后退几步转了个圈,问我喜不喜欢她的新裙子。我说喜欢。她解释说这种颜色叫香槟色,侧面的小饰物是些什么,最后总结道:“你真的认为我穿这个好看吗?”

“你一直很好看。”我说,“陆·亚德和芬兰佬皮特今天下午去拜访老伊莱休了。”

她对我扮了个鬼脸,说:“你根本不关心我的新裙子。他们去那里干什么?”

“开会,我猜。”

她的视线钻过睫毛射向我,问:“你真的不知道马克斯在哪里?”

这下我知道了,但没必要承认我直到刚才还一直不知道。

于是我说:“可能在威尔森那儿。不过我对此兴趣不大,没工夫去确定。”

“你这个大笨蛋!他有太多的理由讨厌你和我了。听妈妈的话,如果你还想活命,也希望妈妈我活下去,就赶快去抓住他。”

我哈哈大笑,说:“你还不知道更糟的呢。马克斯并没有杀死诺南的弟弟,蒂姆临死前说的不是马克斯,他想说的是麦克斯温,结果话没说完就死了。”

她一把抓着我的肩膀,想摇动我重达一百九十磅的身体。她足够强壮,差点得逞。

“该死的!”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吐在我脸上。她的脸变得和牙齿一样白,使得腮红和唇膏刺眼得仿佛贴在脸颊和嘴巴上的红色标签。“如果你设计陷害了他,并害得我也参与其中,你就一定得杀掉他——马上!”

我不喜欢被人这么粗暴地对待,即使是这个人看起来像神话里怒火冲天的女神。我把她的手从我的肩上拿开。

“少胡乱担心了,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对,但只是‘现在’。我比你更了解马克斯,我知道算计他的人有多大的机会能活得长久。我们没有整倒他已经够糟的了,可——”

“别大惊小怪的了。我算计过好几百万人,照样活得好好的。拿上你的帽子和大衣,我们出去吃东西,吃完你就会觉得好些了。”

“你觉得我会出去吗,你真是疯了。我才不要——”

“行了,好妹妹。如果他真有那么可怕,不管你在哪儿他都一样会抓住你,有什么区别呢?”

“有——你知道你该怎么办吗?待在这儿,直到马克斯被抓起来。都是你的错,因此你必须照顾我。丹还没回来,他在医院里。”

“不行,我还有工作要做。你根本就是瞎激动,没准儿现在马克斯已经把你忘光了。去拿帽子和大衣,我快饿死了。”

她又把脸凑过来,那双眼睛看起来就像在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哦,你真是坏透了。”她说,“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安危。你利用我就像利用别人一样——把我当成你想要的炸药。我曾经那么相信你。”

“没错,你是炸药,不过其余那些话有些蠢。你快乐的时候好看多了。你的轮廓深邃,生气会让你看起来非常野蛮。我快饿死了,好妹妹。”

“就在这里吃。”她说,“别想让我在天黑以后出门。”

她说到做到。马上换下香槟色的连衣裙,穿上围裙,看了看冰箱里的存货。有马铃薯、莴苣、罐装汤和半个水果蛋糕。我出去买了一些牛排、面包卷、芦笋和番茄。

我回来时,她正把杜松子酒、苦艾酒和苦味橙汁倒进容积为一夸脱的调酒器里,没留多少空间摇匀。

“你看见什么没有?”她问。

我友善地嘲笑了她一番。接着我们把鸡尾酒拿到餐厅,在等待菜煮熟的时间里我们玩了一会儿干杯游戏。酒让她开心多了。等我们坐下用餐时,她已经几乎忘了恐惧。她不是个很好的厨师,但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我们又往吃进肚子里的晚餐上浇了些杜松子酒加姜汁汽水。

她决定要出去做点什么。没有哪个下流的小瘪三可以把她关在家里。她对他曾经比任何人都坦诚,直到他突然没来由地变了脸。如果不喜欢她的所作所为,他可以去爬树或者跳湖。我们要去她原本打算带我去的“银箭”,因为她答应雷诺去参加他的派对——奉上帝之名,她一定要去,认为她不会去的人肯定是疯了,像只宠物杜鹃一样,你觉得呢?

“谁是雷诺?”我问。她正把身上的围裙扯得更紧,因为带子拉错了方向。

“雷诺·斯塔基。你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好人。我答应要去参加他的庆祝会,我这就去。”

“庆祝什么?”

“这个烂围裙怎么搞的?他今天下午刚被放出来。”

“转过来,我帮你解。他为什么进去的?站着别动。”

“六七个月前炸了一个保险箱——珠宝商图拉克的。雷诺、普特·科林斯、黑小子惠伦、汉克·欧马拉,还有一个被叫做一步半的跛足小子。他们的后台很硬——陆·亚德——但珠宝商协会的侦探还是在上礼拜查出了他们。诺南不得不装模作样一番,不过没什么意义。他们今天下午五点被保释出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提起。雷诺已经习惯了,他身上还背着三项保释罪名呢。我去把自己塞进裙子里,这段时间你可以再调一杯酒。”

银箭位于博生市和莫克湖之间。

“那地方不错。”小马蒙带着我们向那里靠近时,黛娜对我说,“波莉·德·沃托是个好孩子,她卖给你的都是好东西——除了波本酒,那玩意儿尝起来总有点像泡过尸体。你会喜欢她的。只要不聒噪,你在那里想做什么都无所谓。她受不了噪声。到了,看到树后面那些红色和蓝色的灯了吗?”

我们驶出树丛,一家路边旅馆映入眼帘——一幢贴近路边、灯火通明的人造城堡。

“你不是说她受不了噪声吗?”我问,外面的手枪合唱团正砰砰地高歌。

“出事了。”女郎喃喃道,停下车子。

两个男人夹着一个女人跑出旅馆前门,消失在黑暗中。一个男人跃出侧门,不见了。枪声继续高唱,我没看到火光。

又一个男人冲了出来,消失在屋后。

一个男人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枪。

黛娜急促地喘着气。

路边的围篱有一抹橘色的火光一闪,瞄准的正是窗边的男人。男人的枪发出一道向下的闪光,身子又往外探了探,围篱那边没再发出第二道火光。

窗边那个人一条腿跨过窗台,弯腰,双手高举,跳了下来。

我们的车冷不丁往前冲了一下。黛娜咬着下唇。

从窗户跳下来的人正借助双手和双膝站起身来。

黛娜把脸凑到我前面,尖叫道:“雷诺!”

那人跳起来,面朝我们。我们开到他面前时,他三步跳上路面。

雷诺还没够到我这边车门的踏板,黛娜已经把车门打开了。我用手臂环抱住他把他弄上车,差点因此脱臼。他拼命探出身子试图反击不断射向我们的子弹,这让我的处境更加糟糕。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我们逃出了射程,离开了银箭的混乱场面,疾速远离博生市。

雷诺转过身,稳住了自己。我把手臂抽回来,发现所有的关节依然完好。黛娜则忙着开车。

雷诺说:“谢了,小子。我正需要抽身。”

“别客气,”她对他说,“所以那就是你开的派对?”

“来了不速之客。知道坦纳路吗?”

“知道。”

“走那里,那里直通山岳大道,我们可以从那条路返回城里。”

女郎点点头,稍微减慢速度,问道:“那些不速之客是谁?”

“一些不识趣的小混混。”

“我认识吗?”她轻松自然地追问,同时把车转入一条又窄又颠的路。

“别问了,孩子。”雷诺说,“赶紧从这条破路上出去。”

她又驾驶着马蒙,一小时走了十五英里路。她得时刻费心把持车子别冲出路面,雷诺则要费心把持自己别被甩出车子。两人都没再说话,直到车子开上一条比较平坦的路。

这时他开口问:“你把低语者甩了?”

“嗯。”

“他们说你背叛了他。”

“他们当然会这么说。你觉得呢?”

“甩了他倒没什么,但把他丢给条子、坏他的好事,这就有点不地道了。太不地道了,如果你问我怎么看的话。”

他说话时看着我。他有三十四五岁,个子颇高,块头大而结实,但不胖。他的眼睛很大,褐色、呆滞,在微微发黄的长马脸上分得很开。这是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冷漠却不让人讨厌。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女郎说:“如果你这么认为,你可以——”

“当心!”雷诺哼了一声。

我们的车子画出一个大圈,前方横着一辆黑色长厢车——路障。

子弹在我们周身飞舞。雷诺和我忙着往外发射子弹,同时女郎用驯马的方式使唤着她的小马蒙。

她先强行把车子开至路的左边,抬起左轮骑在路肩上,又借助车内我和雷诺的重量再次横穿马路,左轮换至右侧路肩之上。此时车子已能无视我们的重量自己滑进路中间,车屁股对着敌人。我们用完枪里的子弹时刚好成功撤离。

许多人开了许多枪,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子弹伤到任何人。

雷诺用胳膊肘抵着车门,又往自动手枪里塞进一排子弹,说:“干得漂亮,孩子,这小车开得真像回事。”

黛娜问:“现在去哪儿?”

“越远越好,一路开下去。我们得想想,看来他们是不想让我们进城了。真他妈的糟糕!”

我们与博生市的距离拉至十或十二英里,超过了几辆车子,不像有人在追赶我们。驶过一座隆隆作响的短桥时,雷诺说:“在山顶上右转。”

我们照做了。一条肮脏的小路蜿蜒在生长于巨石中的树木间。在这种路上时速十英里都算是快的了。爬行五分钟后,雷诺下令停车。四周寂静无声,空无一物。我们在黑暗中坐了半个小时,然后雷诺说:“再往下走一英里有个小棚屋,我们今晚就在那里过夜怎么样?看来今天晚上不太可能硬闯进城了。”

黛娜说只要不再被当成活靶子她什么都愿意。我说我不介意,但其实更想尝试其他门路回城里去。

我们继续谨慎地沿土路前进,直到车灯照亮一座木板小屋。屋子看来迫切需要刷漆。

“就是这里?”黛娜问雷诺。

“嗯。待在原地,我先去察看一番。”

他丢下我们,很快又出现在被车灯照亮的棚屋门前。他摸索出钥匙插进挂锁,开锁、开门、走进屋。很快他又出现在门口,大叫道:“可以了。进来舒服一下吧!”

黛娜熄掉引擎下了车。

“车里有手电筒吗?”我问。

她说“有”,拿给了我,打着哈欠说:“天哪,我累坏了。希望这破洞里能有东西喝。”

我说我有一铁罐威士忌,这消息让她开心极了。

棚屋里只有一个大房间,里面有一张铺着褐色毯子的行军床。一张牌桌上放着一副扑克牌和一些肮脏的筹码。还有一个褐色的铁炉、四把椅子、一盏煤油灯、锅碗瓢盆、三个摆满了罐头食品的架子、一堆柴火和一台独轮推车。

我们走进来时雷诺正在点灯。他说:“不算太糟。我去把车子藏起来,天亮以前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黛娜走到行军床边,掀开上面铺的毯子,报告道:“也许里面藏着什么,不过至少不是活的。现在我们来喝酒吧!”

雷诺出去藏车时我拧开扁酒罐递给她。她喝过之后我也喝了一口。

马蒙引擎发出的呜呜声越变越小。我打开门往外看,能看到白色车灯在下坡路上的树木和草丛中时隐时现,同时渐行渐远。等再也看不到时我回到室内,问女郎:“你以前试过走路回家吗?”

“什么?”

“雷诺开着车走了。”

“贱人!不过谢天谢地,他把我们扔下的地方有一张床。”

“那没用。”

“没用?”

“没用。雷诺有这个破地方的钥匙,追他的人里肯定十个有九个知道,所以他才把我们丢在这儿。他想让我们发生冲突,为他争取逃跑的时间。”

她厌烦地从行军床上爬起来,咒骂雷诺、我,以及从亚当开始的所有男人,最后不愉快地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在野外找一个舒服点儿的地方,别离这里太远,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我要把这些毯子带走。”

“一条也许没什么事,拿太多恐怕会曝露我们的意图。”

“去你的意图!”她抱怨道,但还是只拿了一条毯子。

我吹熄煤油灯,出门后

扣上挂锁,借助手电筒的帮助爬过灌木丛。

在上方的山腰我们找到一处小山坳,能看到道路和小棚屋,只要不开手电筒,周边浓密的草叶足以遮挡我们的行踪,我把毯子摊开铺好,我们就地坐下。

女郎倚靠着我,抱怨地面太潮湿;虽然有毛皮大衣但还是很冷;她的腿抽筋了;她想抽烟。

我又给她喝了一口铁皮罐里的酒,为自己带来十分钟的安静。

然后她说:“我会着凉的。等有人来的时候——如果有人来的话——我会打喷嚏咳嗽,声音大到连城里的人都听得到。”

“只要一次,”我说,“你就会被掐死。”

“毯子下面有老鼠还是什么东西在爬。”

“可能只是一条蛇。”

“你结婚了没?”

“少来这套。”

“那就是结了?”

“没有。”

“我打赌你老婆很高兴。”

我正想找个合适的方法转移话题,远方有一束微光照亮了马路。我提醒女郎闭嘴时,灯光消失了。

“怎么了?”她问。

“有灯光,但现在没了。我们的客人丢下车,准备徒步走完剩下的旅程。”

过了好一会儿。女郎打着战,温暖的脸颊贴着我的脸。我们听到了脚步声,看到几个暗影在路上移动,绕着棚屋转,但无法确定是不是我们在等的人。

手电筒在前门打亮光圈,清除了我们的疑虑。一个厚重的声音说道:“先让那个女的出来。”

半分钟的沉默,他们在等待里面的回答。一个厚重的声音问:“出来了吗?”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枪声——今晚最熟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砸门板。

“走,”我对女郎耳语道,“趁他们在这里大肆喧哗,我们去拿他们的车子。”

“别去管他们。”她说,我正要站起来时她往下拉我的胳膊,“今天晚上我已经受够了。我们在这里挺好的。”

“走。”我坚持道。

她说:“我不去。”她一动不动,正当我们争执时,已经迟了。下面的家伙踢开了门,发现小屋里空无一人,朝他们的车子喊了几声。

车子开上来了,又带上八个人,循着雷诺的行踪下山了。

“我们不如回去好了,”我说,“看来他们今晚不会再来了。”

“老天保佑你那酒罐里还有一些威士忌。”我扶她站起来时,她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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