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日

早上七点,哈利打开拘留所二十三号囚室。菲利普·贝克衣着整齐坐在铺位上,一脸空洞望着哈利。哈利将他从值班室拿来的椅子放在囚室中央。这间囚室占地五平方米,专供过夜人犯或警署的关押罪犯使用。哈利跨坐在椅子上,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拍出一根,朝他递去。

“在这里抽烟是违法的吧?”菲利普说。

“如果是我坐在这里等待被判无期徒刑,”哈利说,“我想我会冒这个险。”

菲利普只是盯着哈利瞧。

“来一根嘛,”哈利说,“要偷偷抽烟的话,没什么地方比这里更过瘾了。”

菲利普冷冷一笑,接过哈利拍出的烟。

“尤纳斯没事,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为他了,”哈利说,拿出打火机,“我跟班狄森夫妇谈过了,他们同意照顾他几天,社区工作人员还来跟我争论,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警方还没公布你被捕的消息。”

“为什么?”菲利普问,将烟凑上打火机,小心翼翼吸了一口。

“我等一下再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如果你不合作,我就没办法再压住这个消息。”

“啊哈,你是来扮白脸的,昨天讯问我的那个是黑脸对不对?”

“没错,贝克,我是来扮白脸的,可是我想私下问你几个问题,你告诉我的事不会也不能用来对付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菲利普耸耸肩。

“昨天讯问你的警官叫艾斯本·列思维克,他认为你说谎。”哈利说,朝天花板的烟雾警报器吐出一口蓝烟。

“说什么谎?”

“你说你跟卡米拉·罗西斯只在车库里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认为呢?”

“我的想法和艾斯本昨天跟你说的一样,我认为你绑架卡米拉,杀死了她,然后把尸体藏起来。”

“太扯了吧!”菲利普插口说,“我们只是讲几句话而已,真的!”

“那为什么你拒绝透露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因为那是私事,我跟你们说过了。”

“你承认你在费列森死亡那天打过电话给他,我想你应该也把你们在电话里说的话视为私事吧?”

菲利普环视四周,像是以为某个地方会有烟灰缸:“听着,我没做任何犯法的事,如果没有律师在场的话,我不想再回答任何问题了,我的律师今天晚点才会来。”

“昨天晚上我们提供了一个律师给你,这个律师可以马上就来。”

“我想找一个像样的律师,而不是那种……地方政府员工。你们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为什么你们认为我杀害了这个姓罗西斯的太太?”

哈利听了菲利普的措辞后颇为错愕,也就是说,哈利听了菲利普称呼卡米拉为“姓罗西斯的太太”甚是惊讶。

“如果她失踪了,你们应该逮捕艾瑞克·罗西斯才对啊,”菲利普继续说,“犯人不通常是丈夫吗?”

“的确,”哈利说,“可是艾瑞克有不在场证明,卡米拉失踪的时候他在公司。你之所以会坐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认为你是雪人。”

菲利普的下巴掉了下来,眨了眨眼,就跟昨晚他在贺福区的自家客厅里一样。哈利指着菲利普指间螺旋上升的烟雾说:“你得抽几口,不然我们会触动警铃。”

“雪人?”菲利普冲口而出,“雪人不是伊达·费列森吗?”

“不是,”哈利说,“我们知道不是。”

菲利普的眼睛眨了两下,接着爆出大笑,笑声又干又涩,听起来像是咳嗽:“原来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还不对媒体发布消息的原因,你们不能让媒体发现你们搞错人了,同时你们又急于追捕真凶,或可能是真凶的人。”

“没错,”哈利说,吸了一口自己的烟,“目前这个真凶是你。”

“目前?我以为你这个白脸是要让我以为你们什么都知道,我才有可能立刻招供。”

“可是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哈利说。

菲利普眯起一只眼:“这是陷阱吗?”

哈利耸耸肩:“这只是我的直觉,我需要你说服我你是清白的,昨天的讯问草草结束只是更让人觉得你隐瞒了很多事而已。”

“我没什么事好隐瞒的,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我没做出什么犯法的行为,为什么要什么事都告诉你。”

“你仔细听好了,贝克,我不认为你是雪人,也不认为你杀了卡米拉,而且我认为你是个有理性有想法的人,你应该明白如果你现在就把那所谓的私事告诉我,绝对会把伤害降到最低,否则你明天就会在报纸上看见斗大标题写着:菲利普·贝克教授涉嫌犯下挪威最令人发指的命案。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是清白的,后天就被释放,名字也会永远跟这些头条新闻扯上边,你儿子也是。”

哈利看着菲利普的喉结在长出胡楂儿的脖子里上下移动,看着他的脑袋归纳出符合逻辑的简单结论。接着菲利普将他的私事说了出来,语调极其痛苦,起初哈利还以为那是因为菲利普不习惯抽烟的缘故。

“我老婆碧蒂是个淫妇。”

“什么?”哈利尽量不让心中的讶异表现出来。

菲利普将烟丢在地上,倾身向前,从后口袋拿出一本黑色笔记本:“她失踪后我发现了这个,就放在她的抽屉里,她连藏都懒得藏。乍看之下你会觉得没什么,只是常见的备忘录,拿来写些电话号码什么的,可是我拿去比对电话簿之后才发现并没有这些号码,这些是密码。可是我老婆不擅长写密码,我不到一天就把它破解了。”

艾瑞克·罗西斯是李特费利搬家公司的老板,这家公司之所以能在利润相当有限的搬家市场里找到利基,是由于定价低、采用侵略性营销策略、雇用廉价外籍劳工、搬家合约上要求物品一旦全搬上货车,客户就得在货车出发前往目的地之前付现。他从来没在任何一个客户身上赔过钱,主要是因为合约上有一行小字,注明任何有关损害和偷窃的申诉都必须在两天内提出,而实际上百分之九十的申诉都来得太晚,因此不予受理。至于那剩下的百分之十,艾瑞克自有一套办法对付,不是避不见面,就是使出拖延战术,那些等离子电视遭窃或钢琴被砸坏的苦主,最后都被他搞得精疲力竭而不了了之。

艾瑞克很年轻就投入了搬家业,在李特费利搬家公司上班,这家公司的老板是艾瑞克父亲的朋友,他会进这家公司就是通过父亲的安排。

“这小鬼要他去上课安静不下来,要他去当混混又太聪明,”他父亲说,“你能收留他吗?”

艾瑞克去当了业务员,赚取佣金,很快就以自身的魅力、效率和蛮横闯出一片天。他遗传了母亲的褐色眼珠、父亲的浓密鬈发和运动员体格,很多女性客户遇上他都当场签下合约,不再询问其他搬家公司的报价。他很聪明,对数字也很有一套,偶尔公司需要投标大案子时,他也能提供策略:价格压低,损害自付额拉高。五年后,公司获利可观,艾瑞克成了老板经营公司的左右手。某年圣诞节前夕,老板将一张桌子搬到艾瑞克的新办公室,就在他二楼的办公室旁边。这只是一项相当简单的搬运工作,但他突然心脏病发,倒地身亡。接下来几天,艾瑞克安慰老板的妻子说他有办法——而且是非常有办法——扛起这家公司。丧礼过后一星期,艾瑞克和她敲定了一笔几乎只是象征性的经营权转移费用,这个金额反映了艾瑞克强调的所谓“这是一家市场利润有限且风险高、利润率几乎等于零的小公司”。他坚决主张,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有人能继续经营她丈夫打拼了一辈子的事业。他说这些话时,褐色眼眸里闪着一滴泪光,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放在他手上,说他应该亲自来跟她报告公司状况。就这样,艾瑞克成了李特费利搬家公司的老板,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将所有的申诉信件丢进垃圾桶,重拟搬家合约,发传单给富裕的奥斯陆西区每一户人家,因为那里的居民最常搬家,而且对价格极为敏感。

艾瑞克三十岁那年,拥有的财富已足以购入两辆宝马、法国戛纳北部的一栋避暑别墅、提维塔区占地五百平方米的独栋洋房。他是在提维塔区的公寓长大的,这里的公寓不会挡住阳光。简而言之,他负担得起卡米拉·桑丹。

卡米拉来自西奥斯陆布明贺区的破产制衣贵族,布明贺区对艾瑞克这个工人之子而言,就和现在他在提维塔区自家地下室堆积一米高的法国葡萄酒一样陌生。当他走进桑丹家那栋华丽的宅邸,看见那些即将被搬走的家具时,他才发现自己尚未拥有什么,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拥有,那就是品味、风格、昔日的辉煌和自然散发的优越感,这种优越感只会被礼貌和微笑更为强化。而所有这些特质全都体现在桑丹家的女儿卡米拉身上——她脸上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坐在阳台上眺望奥斯陆峡湾。艾瑞克知道那副太阳眼镜可能是在当地加油站买的,但是戴在她脸上就成了古驰、杜嘉班纳,或其他那些不知道该如何发音的名牌。

现在他知道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除了几幅要卖掉的画,他替桑丹一家人搬走所有东西,运到一个较不时尚的地点、一间较小的房子。他还偷偷扣下一样东西,而且从未接到他们的遗失申诉。当卡米拉站在提维塔教堂外成为她的新娘,该区的公寓成为他们婚礼的无言见证时,卡米拉的父母并未对女儿的选择噘嘴不表苟同,也许是因为他们看见艾瑞克和卡米拉在某种程度上是互补的:他缺乏教养,她缺乏金钱。

艾瑞克将卡米拉捧在手心像公主,她也让他这样做。她要什么他都给她,房事方面若她兴趣缺乏,他绝对不会去烦她,他唯一的要求是当他们一同出门或邀请“跟他们友好的夫妇”来家里吃饭时,她必须打扮漂亮,而所谓“跟他们友好的夫妇”不外乎是他的童年友人。卡米拉有时会纳闷,不知道艾瑞克是否真心爱她,但她逐渐对这个雄心勃勃、精力旺盛的东区男子产生深厚的感情。

对艾瑞克而言,他觉得开心无比,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卡米拉不是个热情的女人;事实上在他眼中,卡米拉的这个特质,正是其他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女人通通都比不上的。至于他的生理需求,只要通过他和客户的接触就能解决。艾瑞克认为搬家这种事总令人多愁善感、忧愁伤心、容易对新体验敞开心扉。总之,他搞上单身女子、分手女子、同居女子、已婚女子,地点在餐桌上、楼梯间、包着塑料套的床垫上、刚清洁过的拼花地板上,四周高高低低堆满已用胶带封妥的纸箱。当他们的叫声在光秃的四壁间回绕,他心里想的是接下来该买什么东西给卡米拉才好。

这种安排的美妙之处在于他很自然地不必再见到这些女人,因为她们都会搬到其他地方,消失无踪,几乎每个都是如此,只有一个例外。

碧蒂·欧森有一头深色头发,脸蛋甜美,身材惹火有如《阁楼》女郎。她比他年轻,高亢的声音和话语使她显得更加年轻。当时她已怀有两个月身孕,准备从艾瑞克居住的提维塔区和孩子的准爸爸搬去贺福区,她也即将嫁给那个西区男子。艾瑞克十分认同碧蒂搬去贺福区高级地段的这个决定,但当他和碧蒂在空房间的一张纺锤式靠背椅上亲热之后,他发觉他们之间的性事对他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简而言之,艾瑞克棋逢敌手。

的确,他一想到碧蒂就觉得自己是男人,他在她面前不必假装,因为她就是要他本来的样子,那就是把她干得欲仙欲死,从某个角度来看,他们在一起做的也只有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们开始在屋主即将迁入或搬出的空屋里碰面,一个月至少一次,每次都冒着可能被发现的刺激感。他们动作快,效率高,模式固定,没有变化。然而艾瑞克期盼这种幽会的到来,仿佛小孩期盼圣诞节一样,也就是怀抱着真诚不复杂的喜悦之情,而这种心情会被一种确定感所提升,因为他确定一切都会相同,他的期盼会被满足。他们过着没有交集的生活,生活在没有交集的世界里,这对他们两人而言都是非常恰当的安排。因此他们继续碰面,只有在她生产——幸好是剖腹产,过长假,他得性病时才中断。他得的性病是无害的,来源已不可考,他也无心追究。一晃眼十年过去了,现在艾瑞克在土萨区一间半空的公寓里,面前纸箱上坐着一名高大的平头男子,男子的声音仿佛割草机,问他是否认识碧蒂·贝克。

艾瑞克的喉头像是哽住似的,说不出话。

平头男子说他叫哈利·霍勒,是犯罪特警队的警监,但这个叫哈利的看起来比较像他手下的搬家工人,而不像警监。艾瑞克报案卡米拉失踪后,曾有失踪组的警察来找过他,因此当这个平头警监来找他并亮出警察证时,艾瑞克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有卡米拉的消息了。由于他面前的这个平头警监并未事先打电话给他,而是直接找来这里,因此他担心自己听见的会是坏消息。他叫搬家工人通通出去,请平头警监坐下,自己掏出一根烟,准备承受打击。

“怎么样?”平头警监说。

“碧蒂·贝克?”艾瑞克重复一次,试着点燃香烟,快速思索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他既点不燃香烟,也答不出话——老天,他的脑袋连慢下来都不行。

“我了解你必须让自己镇定下来,”平头警监说,拿出一包烟,“没关系,慢慢来。”

艾瑞克看着平头警监点燃一根骆驼牌香烟,倾身向前,将打火机凑过来。

“谢谢。”艾瑞克咕哝说,用力吸了一口,吸得香烟噼啪作响。烟灌满了他的肺脏,尼古丁注入他的血管,扫除了所有障碍。他总觉得这件事迟早会东窗事发,警察迟早会发现他和碧蒂的关系,来找他问话。

先前他只担心要如何对卡米拉隐瞒这件事,但现在的情势截然不同,而且是从现在这一刻起才变得截然不同,因为他从没想过警方可能会将两件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碧蒂的丈夫菲利普·贝克找到一本笔记本,碧蒂在里头写了一些很容易破解的密码,”平头警监说,“写的是电话号码、日期和简短信息,毫无疑问,碧蒂跟许多男人定期保持联络。”

“许多男人?”艾瑞克脱口而出。

“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可是贝克认为碧蒂最常见的人是你,而且据我了解,你们碰面的地方数都数不清。”

艾瑞克仿佛坐在一艘船上漂流,看着浪潮从地平线那端升起。他默不作声。

“所以菲利普才查出你家地址,带着他儿子的玩具枪,一把做得惟妙惟肖的格洛克21手枪,前往提维塔区等你回家。他说他想在你眼中看见恐惧,逼你说出一切,好让他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们。他跟着车子进入车库,却发现开车的人是你老婆。”

“那他……他……”

“对,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老婆。”

艾瑞克从纸箱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间房子有景观,可以看见土萨公园和沐浴在早晨阳光中的奥斯陆。他不喜欢有景观的老公寓,因为有景观代表楼梯高;景观越好,楼梯就越高,而越稀有的公寓就代表货物越沉重越昂贵、损害赔偿金越高、他的手下生病请假的天数越多。但这就是维持低价位所伴随而来的风险:你总是可以击败对手,赢得最烂的工作。随着时间推移,所有风险都必须付出代价。艾瑞克深深吸了口气,听见平头警监在木质地板上拖着脚走路,他知道任何拖延战术都无法耗尽这名警监的耐心,这份损害报告他没办法丢进垃圾桶了事,如今已冠夫姓贝克的碧蒂·欧森将是令他赔钱的第一个客户。

“然后他告诉我说他和碧蒂的婚外情长达十年,”哈利说,“他们第一次见面而且发生性关系的时候,碧蒂就已经怀了她先生的身孕。”

“应该说怀了她先生的孩子,”萝凯纠正他,将枕头拍平,好让自己能看着他,“或是说怀有身孕。”

“嗯,”哈利说,用手臂撑起自己,伸手越过她,去拿床头桌上那包烟,“这次不是那百分之二十。”

“什么?”

“广播节目说百分之十五到二十的北欧儿童,父亲另有其人,”他从那包烟里摇出一根,凑向百叶窗透入的午后阳光,“一起抽一根?”

萝凯点点头,不发一语。她不抽烟,但这是他们做爱完会一起做的事:共享一根烟。萝凯第一次说想尝尝看抽烟的滋味,是因为她想感受一下他的感受,想跟他一样受到毒害和刺激,尽可能靠近他。他想到的则是他所见过的每个吸毒女子,都因为这个同样的白痴理由而第一次尝试吸毒,因此断然拒绝。但她说服了他,最后这演变成一种仪式,做爱之后,他们会缱绻着缓慢地抽一根烟,仿佛这根烟是做爱的延伸。有时这感觉像是在搏斗之后抽一管象征和平的烟斗。

“可是碧蒂失踪的那整个晚上,艾瑞克都有不在场证明,”哈利说,“他在提维塔区参加男性聚会,六点开始,聚会持续一整个晚上,至少有十个证人承认他们大部分都只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早上六点以前不准有人回家。”

“为什么不能泄露费列森不是雪人的消息?”

“只要真正的雪人认为警方以为凶手已经落网,他就会保持低调,暂时不再犯案,当然这只是我们的希望而已。而且如果他以为我们已经停止追查,就会放下戒心,那么我们就可以安静地、悠哉地接近他……”

“怎么我觉得你的语气有点酸?”

“可能吧。”哈利说,将烟递给她。

“你不太相信事情会这样发生喽?”

“我认为我们的上司有很多理由隐瞒费列森不是真凶的事实,总警司和哈根庆祝破案时举行过记者会……”

萝凯叹了口气:“我有时还是会想念警署。”

“嗯。”

萝凯凝视着香烟:“你曾经不忠吗,哈利?”

“请定义不忠。”

“跟伴侣以外的人发生性关系。”

“有。”

“我是说跟我在一起的时候。”

“你知道我不能完全确定。”

“好吧,说你清醒的时候就好。”

“没有,一次都没有。”

“那我现在在这里,你对我有什么看法?”

“你这是陷阱式问题吗?”

“我是认真的,哈利。”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不想回答。”

“那烟就不给你抽。”

“嗯,好吧,我认为你心里要的是我,但你却希望要的是他。”

这两句话萦绕着他们,仿佛烙印在黑暗之中。

“你真是他妈的……超然。”萝凯怒声说,将烟递给哈利,双臂交叠胸前。

“也许我们不该讨论这个话题吧?”哈利提出建议。

“但我必须讨论这个话题!你难道不明白吗?不然我会疯掉的,我的天,我来这里已经是疯了,现在还……”她把被子拉到下巴。

哈利翻了个身,倚到她身旁,尚未触碰她,她就闭上眼睛,头往后倾。他在她微张的双唇间听见她呼吸加速,心想:她是怎么办到的?一转眼就能从羞愧转换到放纵?她怎么可以这么……超然?

“你认为……”他说,看见她睁开双眼,眼神流露出惊讶和沮丧,看着天花板,心想他的爱抚怎么还没来到。“会不会是良心不安让我们变得淫荡?我们之所以不忠并不是因为不顾羞愧,而是因为羞愧不已?”

她的眼睛眨了好几下。

“有点这个意思,”她终于说,“但不是全都如此,至少这次不是。”

“这次?”

“对。”

“我以前问过你一次,当时你说……”

“我说谎,”她说,“我曾经不忠。”

“嗯。”

他们沉默地躺在床上,聆听彼斯德拉街传来遥远的下午高峰时间的车流声。今天她下班后直接就来找他,他知道萝凯和欧雷克的时间表,知道她很快就要离去。

“你知道我恨你什么吗?”她终于说,拧他耳朵,“你他妈的又骄傲又顽固,甚至连问我背叛的人是不是你都问不出口。”

“呃,”哈利说,接过那根抽了一半的烟,欣赏她跳下床的赤裸胴体,“我为什么要知道?”

“跟碧蒂的老公一样啊,为了拆穿谎言,让真相大白。”

“你认为真相可以减少菲利普·贝克的不快乐吗?”

她从头顶套上毛衣,那是件黑色紧身粗羊毛衣,直接贴在她柔嫩的肌肤上。哈利忽然想到,如果他真要嫉妒的话,那么会是嫉妒那件毛衣。

“你知道吗,霍勒先生?作为一个以发掘真相为工作的人,你真的很喜欢活在谎言里。”

“好,”哈利说,将烟按熄在烟灰缸里,“那你就说吧。”

“那是在莫斯科,我跟费奥多尔交往的时候,对象是和我一起受训的挪威大使馆专员,我跟他完完全全坠入爱河。”

“然后呢?”

“当时他也有女朋友,可是当我们准备跟各自的情人分手时,他的女朋友抢先一步,说她怀孕了。整体来说,我对男人的品位还算不差……”她拉上靴子,噘起上唇,“所以我爱上的这个男人当然不会抛弃他应尽的责任,他申请调回奥斯陆,我再也没见过他,后来我就和费奥多尔结婚了。”

“结婚后你很快就怀孕了?”

“对,”她扣上外套扣子,低头看着他,“有时我会纳闷我跟费奥多尔结婚是不是为了忘记他?欧雷克会不会不是爱的结晶,而是相思的结晶?你觉得欧雷克会是相思的结晶吗?”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只知道他是个很棒的结晶。”

她低头对他露出感激的微笑,弯腰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哈利。”

“当然不会。”他说,在床上坐起来,看着光秃的墙壁,直到听见楼下大门发出沉重的砰的一声。然后他走进厨房,扭开水龙头,从上方橱柜里拿下一个玻璃杯。等待自来水转凉时,他的视线落在月历那张照片上,欧雷克和身穿天蓝色洋装的萝凯。接着他的视线来到地面。油地毯上有两个湿的靴子脚印,一定是萝凯留下来的。

他穿上外套和靴子,正要离开,却又转过身,从衣柜上方拿起他那把史密斯威森佩枪,塞进外套口袋。

做爱的感觉依然留存在他体内,犹如幸福的颤动、温和的中毒。他走到院子栅门前,突然听见咔嗒一声,他立刻转过身,朝院子里比街上更黑暗的地方望去。他原本打算继续往前走,正要提步前进,却在地上看见脚印,那脚印跟油地毯上的靴子脚印一模一样,于是他往院子里走去。头上窗户透出的黄色光线照在残雪之上发出亮光,这些残雪因为位于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所以尚未融化。而它就伫立在地下储藏室门口,身形歪曲,头斜向一边,双眼是卵石,笑容是小碎石,对着他笑。无声的笑声回荡在砖墙之间,融入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他听见那是他自己的尖叫声,在此同时,他已抓起地下室楼梯旁的雪铲,狂暴地挥舞。雪铲尖锐的金属边缘插入头部下方,将雪人的头铲了起来,湿漉漉的冰雪飞溅到墙上。接着又是猛力一铲,雪人的身躯被劈成两半。第三铲则让剩下的部分溃散在院子中央的黑色柏油地上。哈利站在原地不住喘气,这时他又听见背后传来咔嗒一声,犹如左轮手枪扣动扳机的声音。他迅速转身,丢下铲子,拔出黑色左轮手枪,动作一气呵成。

只见木围墙旁的老桦树下站着穆罕默德和萨尔玛,他们睁着带有稚气和恐惧的大眼睛,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位邻居。他们手上拿着干枯的树枝,看起来可以作为雪人优雅的手臂,但萨尔玛出于惊吓,已不小心将树枝折成两半。

“我们……的雪人。”穆罕默德结巴地说。

哈利将左轮手枪放回外套口袋,闭上双眼,暗暗咒骂自己,吞了口口水,命令自己的脑子让手放开枪托。然后他张开眼睛,看见萨尔玛的褐色眼珠里已盈满泪水。

“抱歉,”哈利低声说,“我再帮你们堆一个。”

“我要回家。”萨尔玛低低地、口齿不清地说。

穆罕默德牵起小妹的手,陪她走回家,远远避开哈利。

哈利感觉着握在手中的枪托。他以为那个咔嗒声是击锤拉起的声音,但显然他判断错误;这阶段的击发程序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听见的是击锤回到原位的声音、子弹未被击发的声音、活着的声音。他又拔出佩枪,指向地面,扣动扳机。击锤并未移动,直到他将扳机压到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心想子弹就要发射时,击锤才升了起来。他放开扳机,击锤回到原位,发出金属咔嗒声。就是这个声音。于是他明白,曾有人将扳机扣到那么后面的位置,使得击锤升起,准备击发。

哈利抬头往二楼他家的窗户望去,只见窗户里黑魆魆的,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时,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艾瑞克·罗西斯无精打采地瞪着办公室窗外,陷入沉思,想着他对碧蒂那双褐色眼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得那么少;想着他得知碧蒂曾和其他男人上床,比起得知她失踪甚至可能死亡的消息还令他难过;想着他宁愿卡米拉死在杀人犯手下,都比在这种情况下失去她来得好。但艾瑞克想的大部分是他一定爱过卡米拉,而且依然爱着她。他打过电话给她父母,但他们也没有她的消息。也许她跑去住在奥斯陆西区的女性友人家了,虽然他只耳闻过这些女性友人而从未见过。

他看着傍晚的幽暗逐渐笼罩格鲁谷,黑暗越来越浓,逐渐抹去事物的轮廓。今天的公事都已办完,但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到那栋太大、太空洞的房子里,现在还不想。他身后的壁橱里有个箱子,里头放着各式烈酒,他称之为福利品,是从他们搬过的各类酒柜里搜刮来的。可是壁橱里没有搅拌器。他在咖啡杯里倒了些金酒,啜饮一小口,这时桌上电话响起。他认出来电号码上的法国国码,这个号码不在申诉名单上,于是他接起电话。

他一听呼吸声就知道是妻子打来的,虽然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你在哪里?”他问道。

“你说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

“你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凯丝比。”

凯丝比是一家餐馆,距离他们在法国的别墅大约三公里。

“卡米拉,警察在找你。”

“是吗?”

她听起来像是在凉椅上打瞌睡,感觉百无聊赖,正在激起感兴趣的心情,语气礼貌、疏离、冷淡,正是她多年前在布明贺区的阳台上让他一见倾心的那种态度。

“我……”他开口说,却又打住。他又能说什么呢?

“我觉得我应该在我们的律师打电话给你之前,先知会你一声。”她说。

“我们的律师?”

“我家族的律师,”她说,“他恐怕是这类律师中的佼佼者。他会直接将财产分成两半。我们要房子,而且一定会到手,我也不会隐瞒我要卖掉它。”

这还用说,他心想。

“五天后我就会回家,我想到时候你应该已经搬出去了。”

“这个通知也太突然了吧。”

“你办得到的,我听说没有人比李特费利搬家公司更快更便宜了。”

她说到“李特费利搬家公司”这几个字时,语气透露出极度的嫌恶,以至于他全身紧缩起来,就好像他和霍勒警监说话时那样。他就像一条毯子,用太高的水温洗涤之后缩水了,对她而言变得太小,不再适用。此刻他十分确定这一点,也十分确定自己比以前都更爱她。他已失去了她,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和解机会。她挂断电话时,他看见了她眯起双眼眺望蔚蓝海岸,脸上戴着一副用二十欧元买来的太阳眼镜,但是戴在她脸上,那副太阳眼镜看起来仿佛是标价三千克朗的古驰、杜嘉班纳,或……他忘了其他那些名牌要如何发音了。

哈利驾车来到奥斯陆西区的霍尔门科伦山,把车子停在运动中心空荡的大停车场里,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他站在滑雪跳台旁的观景崖上,那里只有他和几个不合时节的游客。他们站在看台上,露出空虚的笑容,看着两旁的着陆山坡、下方的池塘、延伸进入峡湾的城市——那座池塘在冬季是干涸的。景观可以带来视野。他们手上没有证据。雪人是如此接近,感觉像是伸手就能抓住。但雪人又再度从他们手中溜走,犹如狡猾的职业拳击手。哈利觉得寒冷、沉重、笨拙。一名游客朝他看来。他的佩枪放在外套里沉甸甸的,使得外套右下角沉了下去。还有尸体,雪人究竟是把尸体藏到哪里去了?尸体就算埋在地下都会再度出现,他会不会是用盐酸销毁尸体?

哈利觉得放弃的感觉开始袭击他。不行,妈的他不会放弃!在FBI研习营里,他们讨论过侦查十年以上最后逮到凶手的案子,破案关键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细节。然而真正的破案关键是他们从不放弃,他们彻底打完十五回合,如果对手仍屹立不摇,他们会大声高喊加开延长赛。

黄昏的薄暮从山下的城市向上蔓延,周围的灯火逐一亮起。

他们必须从已知的地方着手调查,这是个平凡但重要的程序规则,将已经掌握线索的地方视为起点。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得从最难以调查的人开始下手,并且用他想过的最糟、最疯狂的主意。

哈利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回溯电话列表。列表上的电话没几通,所以号码还在,那个曾在莱昂旅馆跟他短暂通话的号码还在。他按下OK键。

波塞脱口秀研究员欧妲·保森立刻接起电话,语气活泼快乐,像是每通电话她都视为带来刺激的新机会。这一次,就某方面来说,她料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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