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哈利探头进来,卡翠娜正倾身看着计算机。

“有没有找到共同点?”

“不是太多,”卡翠娜说,“所有的失踪女性都有蓝眼珠,可是容貌差异很大,她们也都有丈夫和孩子。”

“我发现一个可以开始调查的地方,”哈利说,“碧蒂带尤纳斯去看的医生在‘国王的母牛’附近,那一定是指比格迪半岛的皇家庄园。你说那对双胞胎先去看医生,然后才去康提基号博物馆,也是在比格迪半岛。菲利普对那个医生的事一无所知,但罗夫可能知道。”

“我打电话问他。”

“然后过来找我。”

哈利回到办公室,拿起手铐,将半边铐在自己手腕上,半边铐上桌脚,同时聆听留言。萝凯说欧雷克会带一个朋友去荷芬谷体育场。这则留言毫无意义可言。哈利知道这是伪装的提醒,提醒他不要忘了这件事。他从来不曾忘记过他和欧雷克的约定,但他接受萝凯的这种小提醒,换作是别人的话,可能会将这种提醒视为不信任的宣告。他甚至喜欢这种提醒,因为它们显示萝凯是什么样的母亲,而且萝凯很贴心地将提醒伪装了起来,以免冒犯他。

卡翠娜没敲门,直接走了进来。

“有点变态,”她看着哈利铐着的桌脚说,“可是我喜欢。”

“这叫单手快速上铐,”哈利微笑着说,“我去美国学来的垃圾。”

“你应该试试看新式的海亚特快速手铐,根本不用去想要从左边还是右边上铐,反正只要准确地接触到手腕,铐环一定会铐住手腕。一副手铐练完之后,可以同时练两副,各瞄准一个手腕,这样一次出手可以有两次上铐的机会。”

“嗯,”哈利解开手铐,“有什么消息?”

“罗夫没听说过她们去看医生,也没听说过比格迪半岛上的医生,而且他们在贝兰姆市有个固定求诊的医生。我可以去问那对双胞胎,看她们记不记得医生是谁,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打电话去比格迪半岛的诊所查,那里只有四家诊所。你看。”

卡翠娜在哈利桌上放了一张黄色便利贴。

“他们不能透露患者姓名。”哈利说。

“等双胞胎放学我再去问。”

“等一等。”哈利说,拿起电话拨打第一组电话。

电话被接起,一个鼻音传来,报出诊所名称。

“请问包格希在吗?”哈利问。

没有包格希这个人。

第二组电话回答的是录音机,同样也是鼻音,说明诊所每天只接听电话两小时,目前时间已过。

最后打到第四组电话,一个快活且几乎带着笑声的声音给了哈利想听的答案。

“我就是。”

“哈啰,包格希小姐,我是奥斯陆警署的哈利·霍勒警监。”

“出生日期是?”

“春天的某一天。我打来是为了调查一件命案,你今天应该看过报纸了吧,我想知道你上星期有没有见过希薇亚·欧德森?”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

“请稍等。”她说。

哈利听见她站了起来,便静静等待,不久她回到电话上,“抱歉,霍勒先生,病患数据必须保密,我想警察应该知道这一点。”

“我们知道,不过我没搞错的话,希薇亚的女儿才是病患,她本人不是。”

“可是你问的问题可能会让我们间接透露患者的身份。”

“我想提醒你,我是在调查命案。”

“我想提醒你,你可以拿到搜查令以后再来找我们,诊所非常保护病患的数据,这和我们的工作性质有关。”

“你们的工作性质?”

“我们的专业领域。”

“你们的专业领域是?”

“整形外科和特殊手术,请参考我们的网站:www.kirklinikk.no。”

“谢谢,不过我想我已经了解得够多了。”

“随你怎么说。”

包格希挂上了电话。

“怎么样?”卡翠娜问。

“尤纳斯和双胞胎去看的是同一个医生,”哈利说,靠上椅背,“这表示我们找对方向了。”

哈利感觉到肾上腺素激增,每当他闻到残暴的气味,总会全身发颤。这阵亢奋过去后,出现的便是“大着魔”,它代表的是:爱与中毒、盲目与洞察、意义与疯狂。警察同僚之间有时会讨论查案的兴奋感,但大着魔并不是兴奋感,它更为特别。哈利从未跟别人提过着魔这件事,也没分析过它,因为他不敢。他只知道着魔可以帮助他、驱动他、给他注满能量好执行获派的工作,其余的他一概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

“现在呢?”卡翠娜问。

哈利张开眼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现在我们去逛街。”

“非洲风”这家小店位于麦佑斯登区,这一区最繁忙的街道是玻克塔路,可惜非洲风位于另一条街,距离玻克塔路十四米,仍属于外围地带。

哈利和卡翠娜走进店内,铃铛响起。哈利在店里的柔和光线中,看见颜色明亮的粗织地毯、看似纱笼的布料、绣有西非花纹的大抱枕、犹如直接从雨林里切割出来的小咖啡桌、象征马塞族人的瘦长木雕、许多常见的大草原动物。所谓店内光线柔和,意思就是店里没开几盏灯。里头的摆设似乎经过仔细规划和安排,放眼望去看不见标价,颜色互相衬托,商品成对摆设,仿佛这里是挪亚方舟。简而言之,这里看起来比较像是积了灰尘的展览厅而不像商店。大门关上,铃声停止,店内弥漫着一种近乎不自然的寂静,让人觉得踏进展览厅的感觉更为强烈。

“哈啰?”店内传来招呼声。

哈利循声而去,走到昏暗的后方,那里有一只巨大的木雕长颈鹿,一盏聚光灯打在长颈鹿身上。长颈鹿后方有个女子,背对他们站在椅子上,正要将一张露齿而笑的黑色木雕面具挂上墙壁。

“有什么事吗?”女子说,并未回头。

女子给人的感觉是她准备面对意外之事,而不是迎接客人。

“我们是警察。”

“哦,原来如此。”女子转过头来,聚光灯的光线照上她的脸。哈利顿时觉得心脏停止跳动,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那女子竟是希薇亚。

“怎么了?”女子问,眼镜后方的眉头皱了起来。

“你……你是谁?”

“我叫奥娜·派德森,”女子说,立刻明白哈利脸上为何露出惶惑的神情,“我是希薇亚的妹妹,我们是双胞胎。”

哈利一阵咳嗽。

“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哈利听见卡翠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叫卡翠娜·布莱特,我们是来找罗夫的。”

“他去殡仪馆了。”奥娜顿了顿。三人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只有一颗头要怎么下葬?

“所以你是来充当临时代理人的?”卡翠娜开玩笑说。

奥娜微微一笑:“对。”她小心翼翼从椅子上爬下来,手中依然拿着木雕面具。

“那是仪式面具还是圣灵面具?”卡翠娜问。

“这是刚果胡图族的圣灵面具。”奥娜说。

哈利看了看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不知道。”

“可以说个大概的时间吗?”

“我说过我不……”

“这张面具真漂亮,”卡翠娜插口说,“是你自己去刚果买来的对不对?”

奥娜惊讶地看着卡翠娜:“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拿面具的样子就知道了,你懂得尊敬圣灵,没有盖住眼睛或嘴巴。”

“你对面具有兴趣?”

“可以这样说,”卡翠娜说,伸手指向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两侧垂挂着两只小手臂,下方悬荡着两条腿,脸孔是半人半兽,“那是卡贝利面具对不对?”

“对,是科特迪瓦塞努佛族的面具。”

“这是权力面具?”卡翠娜抚摸着椰壳顶端垂落的动物毛发,那些毛发颇为僵硬油腻。

“哇,你懂得真多啊!”奥娜说。

“什么是权力面具?”哈利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奥娜答道,“这类非洲面具不只是空洞的符号,一个人在部落里戴上这种面具,立刻就拥有管理和审判的权力,没有人会质疑佩戴者的权威,也就是说面具可以赋予权力。”

“我看见门边挂了两个死亡面具,”卡翠娜说,“非常漂亮。”

奥娜回以微笑:“我有好几个,是莱索托的。”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稍等一下。”

奥娜离去,哈利望着卡翠娜。

“我只是觉得跟她聊聊可能会有用,”卡翠娜说,回答哈利没问出口的问题,“看能不能查探到家庭秘密,了解吗?”

“了解,这样的话交给你自己办比较好。”

“你还有别的事?”

“我回办公室,如果罗夫出现的话,记得请他写一张撤销医患保密协议的声明。”

哈利离开时瞥了一眼门边的面具,面具以皮革制成,皮料皱缩,上头的人类脸孔正在尖叫。他心想那应该是人造的仿制品。

艾莉·基瓦勒推着推车走在ICA超级市场的货架间,这家超市开在伍立弗运动场内,占地广大,商品的价钱比其他超市稍贵一些,但质量较好。她不是每天都来光顾,只有准备料理大餐时才会前来。今晚她儿子特里夫将从美国回来,特里夫在蒙大拿大学攻读经济学,目前大三,今年秋季没有考试,因此打算回家念书,一月再回美国。安利亚下班离开教会办公室之后,将直接开车去加勒穆恩机场接特里夫。艾莉知道,等他们回到家,一定已经聊得不亦乐乎,聊的不外乎是钓飞鱼和划独木舟。

她俯身在冷冻柜前,这时一个人影经过她身边,她立刻感到一股寒意。她不必抬头也知道那是同一个人影:当她站在生鲜柜台旁的时候,那个人影经过她;当她站在停车场锁车门时,也经过她。但也可能根本没什么,只是她的旧情绪又浮现而已。她早已接受自己的恐惧无法完全消失,即使事情已经过了大半辈子。她前往柜台结账,排到最长的队伍后面。根据她的经验,最长的队伍通常是最快的,或至少她认为过去的经验是如此,安利亚则认为她错估了。有人走过来排在她后面。显然也有别人错估了,她心想。她没回头,只是觉得后面那人一定拿了很多冷冻食品,因为她的背后凉飕飕的。

当她回过头,后面那人已经离去。她的眼睛想在其他队伍中寻找那人的身影。不要又来了,她心想,不要又开始了。

出了超级市场,她强迫自己慢慢朝车子走去,不要四处张望。她将东西放上车,坐上驾驶座,驾车离去。她的丰田轿车慢慢爬上长长的山坡,朝诺堡区的两层公寓前进,这时她心里想的是儿子特里夫,还有一定要在他们父子俩到家前煮好晚餐。

哈利在电话里聆听艾斯本·列思维克说话,抬头看着已故同僚的照片。艾斯本已召集一个小组,正在电话上请哈利给他进入所有相关数据的权限。

“我们的IT主管会给你密码,”哈利说,“进入犯罪特警队的网站之后,找一个叫作‘雪人’的档案。”

“雪人?”

“总得给它个名称吧。”

“了解,谢啦,哈利。你希望我多久跟你回报一次?”

“有发现再跟我说吧,还有,列思维克?”

“什么事?”

“不要超越我们的职责界限。”

“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你们只要专心处理线报、证人和可能是连环杀手的前科罪犯,那些工作最沉重。”

哈利知道资深克里波探员心里会怎么想:尽是些烂工作。

艾斯本清清喉咙:“所以我们都同意这些失踪案之间有关联喽?”

“我们不必同意什么,你只要跟随你的直觉就好。”

“好。”

哈利挂上电话,看着面前的计算机屏幕。他上了包格希给他的网站,看见里头有美女和长得有如模特的男子的照片,脸上和身上画了虚线,表示他们的完美外貌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可以再做调整。伊达·费列森医师本人在照片中微笑,样貌跟那些男模特没多大分别。

费列森的照片下方列出他的学历,以及他在法国和英国修过的课程,课程名称都很长,哈利知道这些课程在两个月内就可以完成,但费列森还是有权利在博士头衔外,再加上许多新的拉丁文缩写。哈利在网络上搜索了费列森这个人,结果出现一长串搜索结果,其中有许多是关于冰壶运动,另有一个是费列森的前雇主马伦利斯诊所的旧网站。哈利点进这个网站,在费列森的名字旁边看见某人的名字,这时哈利心想有句话说得倒也不假:挪威是个小国家,每个人最多再通过两个人就会碰到一个认识的人。

卡翠娜走进办公室,在哈利对面的椅子上砰的一声坐下,深深叹了口气,跷起了腿。

“你认为长得漂亮的人真的比丑陋的人更在乎美丽这件事吗?”哈利问,“所以漂亮的人才那么迷恋自己的外表?”

“我不知道,”卡翠娜说,“不过我想这里头有个逻辑可言。高智商的人会对智商产生痴迷,所以他们才会成立自己的团体,是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都会专注在他们拥有的东西上,我猜你一定对自己的调查能力感到很骄傲。”

“你是说捉老鼠的基因吗?那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那种能把罹患心理疾病、有上瘾问题、智力低于一般水平、童年遭受剥夺的程度高于一般水平的人关进牢里的能力?”

“所以我们只是捕鼠人?”

“对,这就是为什么当这种千载难逢的案子落到我们手上,我们会这么开心的原因,这样我们就有机会展开大规模狩猎,去射杀狮子、大象,或他妈的恐龙。”

卡翠娜并未大笑,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

“希薇亚的双胞胎妹妹说了什么?”

“我险些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卡翠娜叹了口气,双手交叠,放在穿着丝袜的膝盖上。

“说来听听。”

“呃,”卡翠娜开口说,哈利觉得卡翠娜的这声“呃”,和他自己的十分相似。“奥娜告诉我说希薇亚跟罗夫交往的时候,他们两人都觉得罗夫真是太幸运了,可是其他人觉得正好相反。当时罗夫刚从卑尔根的技术大学毕业,成为合格的工程师,在基瓦讷工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也搬来了奥斯陆。希薇亚则是那种每天早上醒来都觉得自己的人生要走另外一条路的人,她在大学里选修了很多种不同类型的课,做一份工作绝对无法超过六个月。她固执、暴躁、骄纵,公开宣布自己是社会主义者,喜欢那些鼓吹消灭自我的理想主义。她有几个女性朋友,却会摆布操控她们,跟她交往过的男人一阵子之后就会因为受不了而离开。她妹妹认为罗夫会那么爱她,是因为她跟他正好相反。罗夫跟随父亲的脚步成为工程师,他的家庭相信资本主义的良善面和中产阶级的幸福。希薇亚则认为西方世界是唯物主义的,会使人类堕落,让人类失落了真正的自己和快乐的本源,她还认为埃塞俄比亚的某个国王是救世主转世。”

“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哈利说,“那是拉斯特法里派的信仰。”

“你真厉害。”

“牙买加歌手鲍勃·马利的唱片里提到过。呃,这也许能解释他们跟非洲的关系。”

“也许吧,”卡翠娜换了个坐姿,左腿跷上右腿,哈利的目光刻意移向别处,“反正罗夫和希薇亚休息了一年,去西非旅行,结果这趟旅行对他们来说都是重大转折点。罗夫发现他的天职是协助非洲重新站起来,而对于背上刺了个埃塞俄比亚国旗大刺青的希薇亚来说,她发现每个人都只谋求自己的利益,就算在非洲也一样。因此他们开了非洲风这家店,罗夫是为了帮助贫穷的非洲,希薇亚是认为便宜的进口商品和政府补助金可以让钱轻松入袋。为了钱,有一次她从尼日利亚的拉各斯市回国时,还被海关发现她的背包里装满大麻。”

“果然。”

“希薇亚被判刑,刑期很短,因为她提出的理由让法官从轻量刑。她说她不知道背包里装的是什么,她只是帮住在挪威的一家尼日利亚人带这个背包回来而已。”

“嗯,还有呢?”

“奥娜喜欢罗夫,认为他是个善良体贴的人,对小孩有无穷的爱,但显然罗夫对希薇亚的一切都是盲目的。希薇亚曾两度爱上别的男人,还离开了罗夫和孩子,但那两个男人最后都甩了她,罗夫也开心地迎接她回来。”

“你认为希薇亚是哪一点让罗夫如此痴迷?”

卡翠娜露出一丝哀伤的微笑,凝视空中,一手抚摸裙角:“我猜是基于一种很常见的原因:没有人能离开一个可以跟他共享美好鱼水之欢的人,他可以去尝试,但最后总会回到那个人身边。我们都是如此简单,不是吗?”

哈利缓缓点头:“那些离开希薇亚而没有回来的男人呢?”

“每个男人是不一样的,经过时间的洗礼,有些男人会对自己的表现产生焦虑。”

哈利注视着卡翠娜,决定不要继续讨论这个主题。

“你有没有见到罗夫?”

“有,你离开十分钟后他就回来了,”卡翠娜说,“他的气色看起来比上次好多了。他说他从来没听说过比格迪半岛的那家整形诊所,不过他签了医患保密协议的放弃书。”她将对折的放弃书放在哈利桌上。

冷风吹拂着荷芬谷体育场的矮看台,哈利坐在看台上,观看场中绕圈的溜冰民众。欧雷克的溜冰技术比去年更加灵活敏捷,每次他的朋友要加速超越他,他都会蹲低,脚下使力,冷静地避开。

哈利打电话给艾斯本,交换彼此的进度。哈利得知碧蒂失踪那天晚上曾有一辆深色轿车在半夜驶入贺福区,不久又从原路折返。

“那天深夜出现过一辆深色轿车。”哈利复述,打了个冷战。

“对,我知道线索很有限。”艾斯本叹了口气。

哈利将手机塞回夹克口袋,发现有个影子挡住了强力照明灯的光线。

“抱歉我有点迟到。”

哈利抬头望向马地亚·路海森那张面带微笑的愉悦脸庞。

马地亚坐了下来:“你会从事冬季运动吗,哈利?”

哈利发现马地亚会用一种十分直接的方式注视别人,脸上带着热诚的表情,让人觉得他说话的同时也在聆听。

“不太会,溜冰会一点,你呢?”

马地亚摇摇头:“不过当我认为自己的毕生工作都已经完成,身体病得让我不想再活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搭电梯到那座山上的滑雪跳台。”

马地亚用大拇指比了比肩膀后方,哈利不必回头也知道他指的是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那是奥斯陆人最钟爱的地标,也是最糟的滑雪跳台,从奥斯陆每个角落都看得到。

“然后我会往下跳,不穿滑雪板,直接从跳台上跳下去。”

“真戏剧化。”

马地亚微微一笑:“四十米自由坠落,几秒钟就结束了。”

“我想这件事应该很久以后才会发生吧。”

“以我血液中的抗硬皮因子70抗体含量来说,天知道。”马地亚冷笑道。

“抗硬皮因子70抗体?”

“对,抗体是个好东西,但你必须对它们的出现抱持怀疑,它们会出现一定是有原因的。”

“嗯,我以为自杀对医生来说是异端邪说。”

“没有人比医生更了解疾病涉及的范围了。我同意古希腊斯多亚学派哲学家芝诺的论点,他认为当死亡比生命更有吸引力的时候,就值得去自杀。他九十八岁那年大拇指脱臼,觉得心烦意乱,回家就上吊自杀了。”

“那上吊就好了,干吗大费周章爬上霍尔门科伦滑雪跳台?”

“呃,死亡应该是对生命的致敬。老实说,我喜欢自杀所吸引的公众目光,因为我做的研究可以吸引到的目光非常少。”马地亚发出的愉悦笑声被冰刀迅速滑动的声音切成碎片,“对了,抱歉,我替欧雷克买了新的高速溜冰鞋,我买了以后,萝凯才跟我说,你打算买一双溜冰鞋送给他当作生日礼物。”

“没关系。”

“他会比较喜欢你送的,你知道的。”

哈利并未接话。

“我羡慕你,哈利,你可以坐在这里看报纸、打电话、跟别人聊天,对欧雷克而言,你只要在这里就够了。每次我按照《好爸爸手册》上说的那样替他加油打气,都只是让他觉得烦而已。你知道欧雷克每天都擦亮溜冰鞋,只因为他知道你以前都这样做吗?原本他都把溜冰鞋摆在外面的楼梯上,因为你说过冰刀应该保持冰冷,后来萝凯才要求他把溜冰鞋收进家里。你是他的偶像,哈利。”

哈利耸耸肩,但是在内心深处——不对,用不着那么深——他很高兴听见这些话,因为他是个善妒的混蛋,心里想对马地亚下个小小的诅咒,只因马地亚竟然想赢得欧雷克的心。

马地亚玩弄着外套纽扣:“现在这个时代离婚盛行,反而让孩子在内心深处察觉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一个新的父亲永远无法取代生父。”

“欧雷克的生父住在俄罗斯。”哈利说。

“对,可是他不存在于现实之中,”马地亚苦笑,“他只存在于纸上,哈利。”

欧雷克迅速溜过,对他们两人挥了挥手,马地亚也对他挥手。

“你跟一个叫伊达·费列森的医生共事过对不对?”哈利问。

马地亚惊讶地看着哈利:“伊达,对,在马伦利斯诊所,天哪,你认识伊达?”

“不认识,我在网络上搜索他的名字,结果在一个旧网站发现马伦利斯诊所的医师群名单,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快乐的时光。诊所创立的那个时期,大家都认为私人医疗机构可以赚大钱,后来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诊所也关门了。”

“你们被开除?”

“我想那应该叫‘遣散’。你是伊达的病人?”

“不是,他跟我在查的一件案子有关。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伊达?”马地亚笑说,“他可以说的事可多了,我们是同学,跟同一群朋友混在一起很多年。”

“意思是说你们现在没联络了?”

马地亚耸耸肩:“伊达跟我们很不一样,我们那群朋友把医学视为……呃,一种天职,只有伊达不是这样。伊达自己也直言不讳,他说他学医是因为医生能得到很多尊敬。反正我欣赏他的诚实。”

“所以他一心一意想赢得尊敬?”

“当然还有赚钱,无论是伊达选择了整形外科,还是后来他去一家专为富豪和名流服务的诊所上班,都没有人觉得惊讶。他一向都很容易被上流社会那些人吸引,他想成为那种人,想打进他们的圈子。问题是伊达有点努力过头,我猜那些上流人士表面上对他微笑以对,背地里应该会说他是个缠人的、做作的蠢货。”

“你是说他是那种为了达到目标会竭尽所能的人?”

马地亚沉思了一会儿:“伊达总是在找成名的方法,他的问题不在于他没有精力,而在于他从未找到人生的使命。我最后一次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听起来很泄气,甚至是沮丧。”

“你能想象他找到一个能让他出名的使命吗?也许不是当医生?”

“我没想过,但也不无可能,他并不是生来就是当医生的料。”

“怎么说?”

“就跟他仰慕成功人士、鄙视弱者一样,他不是唯一有这种心态的人,但他是唯一一个敢大声说出来的人。”马地亚笑着说,“在我们的圈子里,大家一开始都是完全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却都把注意力放在当顾问、买新车库和加班费上。至少伊达没有背叛他的理想,他从一开始就是那样了。”

费列森笑着说:“马地亚真的这样说?我没有背叛我的理想?”

费列森的脸讨人喜欢,可以说有点阴柔:眉毛很细,让人怀疑他是否修眉;牙齿洁白整齐,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他的肤色柔和,像是上了妆,头发浓密卷曲,健康亮丽。简而言之,他看起来比三十七岁还要年轻。

“我不知道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哈利扯了个谎。

他们在一栋宽敞的白色房子里,舒服地坐在书房的大扶手椅上,房子的建筑风格是高贵的老式比格迪风格。费列森引领哈利走过两间阴暗的大会客厅,说他的童年就是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来到书房。书房墙上排满了书,包括挪威作家米谢尔·芬胡斯(Mikkjel Fo/nhus)和谢尔·艾于克吕斯特(Kjell Aukrust)的作品、挪威首相埃纳尔·基哈德森写的《公会代表》,以及种类繁多的通俗文学和政治人物传记。有个书架上全都是发黄的《读者文摘》。哈利并未在书架上看见一九七〇年以后的作品。

“哦,我知道他的意思。”费列森咯咯笑着说。

哈利约略看出马地亚说他们在马伦利斯诊所有过一段快乐时光是什么意思,他们可能是在比赛谁笑得最多。

“马地亚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应该说是个幸运的家伙才对。不对,老天,我的意思是说两者都是。”费列森哈哈大笑,“他们都说不信上帝,但我那些敬畏上帝的同事骨子里其实都有很多恐惧,不断努力做好事想累积自己的功德,因为他们非常害怕下地狱被火焚烧。”

“你不是吗?”哈利问。

费列森扬起一道眉型优雅的眉毛,兴味盎然地看着哈利。他脚踏柔软的浅蓝色鹿皮平底鞋,没绑鞋带,身穿牛仔裤,白色网球衫左侧绣着马球选手标志。哈利记不得那是什么品牌,只记得那个品牌总令他联想到无趣。

“警监先生,我来自一个重视实际的家庭,我父亲是出租车司机,我们只相信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嗯,出租车司机的房子还真气派。”

“我父亲开了一家出租车公司,领有三张执照,不过在比格迪半岛出租车司机永远是平民。”

哈利看着费列森,想辨别他是否吃了迷幻药什么的。费列森以一种夸张的悠闲姿态坐在椅子上,像是要隐藏不安或亢奋。哈利打电话来说警方想问他几个问题时,费列森几乎是以洋溢的热情邀请哈利来他家,当时哈利脑中就闪过这个念头。

“可是你不想开出租车,”哈利说,“你想……让人变得更好看?”

费列森微微一笑:“你可以说我在虚荣的市场里提供服务,或是我整修人们的外表来舒缓他们内心的痛苦,哪一种都可以,我一点都不在乎。”费列森大笑,期待在哈利脸上看见震惊的表情,不料却没看见,于是稍微敛起笑容,“我把自己视为雕刻家,我没有天职,我只是喜欢改变和雕塑别人的容貌。我向来喜欢做这件事,也很在行,而且人们会付钱给我,就是这样而已。”

“嗯。”

“不过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原则,而维护病患隐私就是其中之一。”

哈利默然不语。

“我跟包格希谈过,”费列森说,“我知道你要什么,警监先生,我也了解这件事很严重,可是我帮不上忙,我曾宣誓保密,受到誓言的约束。”

“你不再受到约束了。”哈利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对折的放弃书,放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这份放弃书上有那对双胞胎父亲的签名,免除了你的义务。”

费列森摇摇头:“这不能改变什么。”

哈利惊讶地蹙起眉头:“哦?”

“我不能说谁来见过我或他们说过什么话,但我可以笼统地说,那些带着小孩来看医生的病患都受到医师誓言的保护,如果他们要求的话,即使是对他们的配偶也必须保密。”

“希薇亚为什么要对丈夫隐瞒说她带双胞胎来找你?”

“我们的行为也许死板,但请你记住我们很多客户都是名人,他们不希望受到无聊八卦和媒体的无谓骚扰。你只要星期五晚上去艺术人之家看看就知道了,来我诊所整容过的名人数不胜数,他们如果知道来诊所的事泄露出去,被大众知道,恐怕会昏倒。我们的声誉是奠定在谨言慎行上的,只要让别人知道我们没好好保管客户资料,诊所就会受到莫大的伤害。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了解。”

“我们手上有两起命案,”哈利说,“就那么巧,两个被害人都来过你的诊所。”

“我不会证实你这个说法,不过为了减少口舌之争,暂时先假设她们来过好了,”费列森的手在空中转动,“可是那又怎样?挪威人口这么少,医生更少。你知道挪威的人际网络有多小吗?她们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不比她们搭同一辆电车的概率来得高。你有没有在电车上遇到过朋友?”

哈利想不起是否遇到过,但主要是他不常搭电车。

“你要我大老远跑来这里,就是要跟我说你什么都不能说?”哈利问。

“抱歉,我邀请你来是因为我知道如果不找你来,我就得去警局,现在警局里日夜都有很多记者在注意进出的人。对,我认识那些记者……”

“你知道我可以申请搜查令,这样就可以取消你的医师誓言吗?”

“我没意见,”费列森说,“这样诊所在道义上就不算背叛客户,但是在那之前……”费列森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哈利改变坐姿。他知道费列森晓得他心里很清楚,要拿到取消医师誓言的法院命令,即使是用于调查命案,警方也必须掌握清楚的证据,证明医师握有的信息十分重要。但现在他们手上有什么?正如同费列森所说,两名被害人看同一个医生的概率跟搭同一班电车差不多。哈利觉得有股强烈的冲动想做些什么,也许是喝酒,也许是举重,他想做这些事纯粹是出于报复心态。他吸了口气。

“我还是必须问你,十一月二号和四号晚上你在哪里?”

“我料到你一定会这样问,”费列森微笑说,“所以我回想过了,我在这里跟……正好她来了。”

这时一名老妇走进书房,她那头灰褐色头发有如老鼠毛,头发像窗帘般垂挂在头部周围,踏着有如老鼠般的细碎脚步,手里端着一个银盘,上面放着两杯咖啡,杯子不祥地咯咯作响。她脸上的表情仿佛身上背着十字架,头上戴着荆棘冠。她瞥了儿子一眼,费列森立刻跳了起来,接过银盘。

“谢了,妈。”

“把鞋带绑好,”老妇半转过身,对着哈利,“谁要跟我说说家里来的人是谁啊?”

“妈,这位是哈利·霍勒警监,他想知道昨天和三天前我在哪里。”

哈利站起身来,伸出了手。

“我当然记得,”老妇说,以顺从的眼神瞥了哈利一眼,伸出布满肝斑的手,“我们在一起看你那个鬈发朋友的谈话节目,我不喜欢他说皇室的那些话,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亚菲·史德普。”费列森叹了口气。

老妇朝哈利倾过身:“那个人说挪威人应该摆脱皇室,你能想象竟然有人说出这么可怕的事吗?二战时期如果没有皇室,我们都不知道会流落到哪里去。”

“我们还是会在原来的地方,”费列森说,“很少一国之君会在战争时期替国家做那么少事的。他还说君主政体受到广大支持,就是大多数人民还相信巨人和精灵存在的最好证据。”

“是不是很可怕?”

“的确是。”费列森露出微笑,将一只手放在母亲肩膀上,同时看了看表。他戴的是百年灵腕表,那只腕表戴在他细瘦的手腕上显得大而笨重。“天啊!哈利,我要出门了,我们得快点把这杯咖啡喝完才行。”

哈利摇摇头,对费列森太太微微一笑:“我想咖啡一定很好喝,不过我可能得改天再来喝了。”

费列森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端起银盘又拖着脚步走了。

费列森和哈利来到玄关,哈利转过身,“你刚刚说‘幸运’是什么意思?”

“什么?”

“你说马地亚不只是个品德高尚的家伙,而且很幸运。”

“哦,那个啊!我是说他竟然替自己找到了一个女朋友,马地亚在感情方面弱得无可救药,我想他女朋友一定交往过一些烂人,所以才需要一个像他那样敬畏上帝的人。呃,别告诉马地亚我说过这些话,最好连提都别提。”

“对了,你知道抗硬皮因子70抗体是什么吗?”

“那是存在于血液中的一种抗体,可能表示这个人罹患硬皮症,你有朋友罹患这种病吗?”

“我连硬皮症是什么都不知道。”哈利明白在这种时候,自己应该放手,他希望自己放手,但是他办不到,“马地亚说他女朋友曾经跟一些烂人交往过?”

“那是我的解读,我们的圣人马地亚才不会用‘烂’这个字来形容别人呢,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有变得更好的潜能。”费列森的笑声在阴暗的房间里回荡。

哈利道了谢,穿上靴子,来到外头阶梯上,转过了身,在大门关上之际,看见费列森坐了下来,弯下腰正在绑鞋带。

回程路上,哈利打电话给麦努斯,请他利用诊所网站印出费列森的照片,拿去缉毒组询问,看有没有卧底警察见过费列森购买迷幻药。

“在街上买?”麦努斯问道,“医生在自己的药柜里不是就有这种东西了吗?”

“对,可是现在的药品管理法非常严格,医生宁愿自己去船运街跟毒贩买安非他命。”

哈利挂上电话,又拨回办公室找卡翠娜。

“目前没有新发现,”她说,“我要离开办公室了,你正要回家?”

“对。”哈利迟疑片刻才说,“你认为法院裁定撤消费列森的医师誓言,概率有多高?”

“以我们手上握有的证据来说吗?我是可以换上超短迷你裙,去法院找个血气方刚的法官来处理这件事,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我们根本没有胜算。”

“我也这么认为。”

哈利驾车朝毕斯雷区驶去,想起了他家被剥得光秃秃的墙壁。他看了看表,改变心意,在彼斯德拉街转了个弯,朝警署前进。

凌晨两点,哈利再度打电话给卡翠娜,她困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又怎么了?”她说。

“我在办公室,我看了一下你的发现,你说所有失踪女性都已婚而且有小孩,我想这里头可能有点蹊跷。”

“什么蹊跷?”

“不知道,我只是需要听自己跟别人说出这件事,看看听起来会不会很白痴。”

“结果听起来怎么样?”

“很白痴,晚安。”

艾莉双眼圆睁躺在床上,身旁的安利亚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将全世界抛诸脑后。一抹月光从窗帘缝隙透入,照在墙上的十字架上,那十字架是他们去罗马度蜜月时她买下的。是什么吵醒了她?是不是特里夫?他下床了?今晚的安排和晚餐如她所愿,十分顺利。餐桌上的她看起来十分快乐,烛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闪闪发光。他们同时你一言我一句地抢着说话,有好多话可以讲!讲最多话的是特里夫。每当特里夫说起蒙大拿州和他在那里的课业及朋友,她就会保持安静,看着这个年轻人已经成熟,变成了大人,变成了他想成为的人,开创自己的人生。这是最让她感到高兴的地方:他有选择,可以公开自由地选择;不像她,只能私底下秘密地选择。

她听见房子发出嘎吱声,听见墙壁彼此对话。

她还听见一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外来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屋外。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打开一道缝隙。外头下了雪,苹果树仿佛穿上了毛衣,地上铺着薄薄一层白雪,反射着月光,也突显了院子里每样东西的轮廓。她的视线从栅栏门扫到车库,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突然间她的视线停止移动。她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既惊讶又恐惧。别又开始了,她告诉自己。一定是特里夫,他有时差,无法入睡,所以才跑到院子里。脚印从栅栏门延伸到她面前那扇窗户的正下方,像是在薄雪上画出一行黑点,犹如文字间的戏剧化停顿。

雪地里并没有折返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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