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不掷骰子。——爱因斯坦

旋转门内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凌晨0点01分,春雨走进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的旋转门。

当她走进旋转门的刹那,眼睛下意识地闭了起来。这时耳边只听到呼啸的风声,仿佛有什么强烈的光线闪烁着,整个身体似乎一下子“轻”了许多。

但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不到0.1秒钟,也就是春雨向前走了一步的距离。当她感觉自己已身在门内时,立即睁开了眼睛。

然而,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难道旋转门内的空间竟如此巨大,能够把整个夜空都容纳进来?

春雨惊讶地摇了摇头,因为她不但看到了头顶的雨夜,还看到了大本钟的钟楼!

钟楼下便是雄伟的国会大厦,如电影幕布般展开在眼前。而在大厦底下是片广场,有几千个人站在广场上,大多抬头仰望着大本钟。

这是怎么回事?旋转门里竟然出现了大本钟和国会广场?她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旋转门已消失不见了,身后是泰晤士河的栏杆!

居然回到了泰晤士河边?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会不会是旋转门里的逼真环幕电影呢?于是她伸手摸了摸栏杆——天哪,是真正的铁栏杆,一股冰凉渗入手指,让她不能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已经吃惊得走不动路了,环视着周围的世界,确凿无疑是在伦敦的国会广场上,著名的大本钟就在几十米高处俯视着她。

这不是梦吗?她从小接受过的教育和常识,无法让她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仅仅几十秒之前,她还在伦敦郊外的旋转门饭店,迷宫密布的“小径分岔的花园”里。然而,当她走进一扇神秘的旋转门,却瞬间来到了伦敦市中心的大本钟下?

此时春雨心底的感觉,已无法用“恐惧”二字来形容了,而是一种掉到绝境中的茫然,对于自己以及整个世界真实性的怀疑,这或许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状态。

雨依然在下,她抬头看了看大本钟,注意到钟面上的时针,正好停在十点零七分的位置。

十点零七分——那是5月27日晚上大本钟停摆的时间。

周围的人们纷纷对着大钟指指点点,这幕场景似曾相识。春雨甚至注意到,旁边有个穿红衣服的黑人女孩,她还记得这个女孩,那天晚上与她坐同一节地铁过来的。

“上帝啊,难道我又回到了5月27日晚上?”

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假设!

必须要问一问别人了,她走到那黑人女孩跟前问道:“请问今天是几号?”

“5月27日啊!”

虽然那女孩的回答如此清楚,春雨还是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今天是2005年5月27日吗?”

黑人女孩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春雨,好像在看一个精神病人,她举起手中一份《The·Guardian》(《卫报》)说:“这是今天的报纸,你看一下日期吧。”

果然,在《卫报》的报头下面,赫然印着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27日。

春雨终于死心了,她确实回到了5月27日晚上,回到了曾经来过的大本钟底下。

她指了指大本钟说:“请问现在几点钟?”

“你说大本钟吧,确实很奇怪,它已经十几分钟都不走了!”黑人女孩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晚上10点25分。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这女孩倒是很热心,但春雨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没,没什么……谢谢你了。”

春雨低下头向前走去,任由雨点打在头发上,仿佛自己正悬浮在空中,这个时间这个空间并不属于她。难道从5月27日晚上大本钟停摆开始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恶梦?而现在不过是梦醒了的时候?

当她重新抬起头来时,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不,这不是梦!

永远都不会记错这个背影,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缓缓侧过身来,露出半张脸的轮廓。

就是他——春雨立刻向前冲去,来到那个男人的身后。

没来得及叫他的名字,他已自己转过了身来。

她看到了他的脸。

高玄的脸。

他就是高玄。

雨点打湿了他们的脸,春雨又开始颤抖了。眼前这张脸无比真实,清澈而迷人的黑眼睛,脸颊上那两点酒窝,都明确无疑地说出了他的名字。

他微笑了一下说:“Hello?”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春雨摇了摇头:“你不认识我了吗?”

“原来你也是中国人啊。”

“我是春雨啊!”

“春雨?”他眯起眼睛想了想,“很好听的名字啊。”

这下她真的着急了:“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对不起,小姐。”高玄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我还有些事情要走了,再见。”

当他无情地转过身去时,春雨拉住了他的风衣,硬是把他拉了回来。

高玄满脸疑惑地摇着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大声地说:“你知道吗?我从上海到伦敦,跨越了几万公里,这些天尝尽了各种辛苦和恐惧,就是为了重新与你见上一面!”

“重新见面?我们见过吗?”

“高玄,你怎么了?就是在这个地方,你说你在旋转门里——好的,现在我穿过小径分岔的花园,终于找到了旋转门,也重新找到了你,而你却想对我说我们不认识?”

听到这句话高玄愣住了,他惊讶地看着春雨,一字一顿地说:“你说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小径分岔的花园?旋转门?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当然知道你名字,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小径分岔的花园,还有旋转门都是我亲身经历的,还有许多不明白的问题要问你。”

“等一等。”高玄又转身看了看周围,好像有人在追捕他似的,他低声说,“现在下着雨,我可不忍心让你淋湿着凉。”

他带着春雨离开国会广场,来到旁边一条大街上。春雨还记得,就是在这里差点被龙舟的汽车撞到,她才把高玄跟丢了的。

这时高玄把风衣脱下来,盖在春雨的头上遮挡风雨。在他温暖的手臂下,春雨感到无限地幸福,仿佛又回到了半年前的上海,便顺势靠在了他身上。

可他的表情却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的时间非常有限,请尽快地把情况告诉我。对了,我们可以到对面去吗。”

高玄指了指马路对面一个星巴克咖啡馆。

“好的,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手里溜走了。”

春雨的声音那样柔和,仿佛能溶化一切。

在路口横道线前等了片刻,直到红灯变成了绿灯。春雨第一个冲了出去,高玄举着风衣跟在她后面。

突然,她听到一阵尖利的刹车声,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只见一道强烈的大光灯,眼睛立刻眩晕了一下。

只有半秒钟的瞬间,春雨停在了横道线上。

正好有一只手,在她后背猛推了一把,她感到自己飞出了很远,重重地跌在了水泥地上。

与此同时,恐怖的刹车声仍在啸叫着,并发出了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倒在地上的春雨回头望去,只看到高玄的身影弹了起来,底下是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

她张大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视线里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只剩下高玄的身体,姿态优美地在空中飞舞。

是的,他被汽车撞得飞了起来。

“砰——”

高玄掉到了地上。

头朝下。

尖叫,从春雨的口中发出,持续了十秒钟后,她看到高玄的脑袋底下,缓缓流出了一滩暗红色的鲜血。

奔驰车里的司机已然晕了过去,这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半小时前刚喝下了三瓶伏特加。当他迷迷糊糊地开到路口时,红灯骤然亮了起来,这时车轮已开到了横道线,他才突然意识到踩刹车。但在这个糟糕的下雨天,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奔驰车以不可抗拒的惯性冲了出去,撞向正在过马路的一对年轻男女……

灾难就这样发生了,高玄为了救她的性命,勇敢地将她向前推去,而把自己留在了呼啸的奔驰车前。

春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路口交通很快堵塞起来,许多游客与路人撑着伞围拢过来。冰凉的雨就像高玄的血水,无情地打在她的脸上,直到她像弹簧般跳了起来。在上百双目光的注视下,她扑到了高玄身上,只见他仰天睁大着眼睛,似乎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春雨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下面,努力想要把他抬起来,但手上即刻沾满了鲜血。雨水冲刷着伦敦的路面,高玄身下流出一条暗红色的小溪,汨汨地流向街边的下水道。

“高玄!”

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泪水和着雨水一同滴进他的眼睛里。终于,高玄的眼皮眨了一下,眼球里出现了春雨的影子。

身后似乎有人在拨打急救电话,她抽泣着喊道:“亲爱的,你会没事的,一定要坚持住!”

后脑勺依然在止不住地流血,高玄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发出一阵轻微的声音——

“我们曾经爱过吗?”

嘈杂的人声和雨声都无法掩盖这句话,似乎整个伦敦都沉默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是的,她为这句话已等待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如今终于从他口中听到,她觉得就算自己立时死去也值得了。

“我们当然爱过,谁都无法把我们分开。”

高玄苍白如纸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酒窝也如雨中的花朵绽开。

然后,春雨也微笑着低下头,深深地吻了他的嘴唇。

他的最后一口呼吸留给了她。

当春雨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已再也不能转动了,静静地注视着伦敦苍茫的夜空。

他死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凌晨0点01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晚上10点44分14秒,高玄死了。

在大本钟的眼皮底下,一个繁华的交叉路口上,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下来。

春雨倒在高玄身上,昏迷了过去。

然后,又睁开眼睛。

她看到一个昏暗的房间,奇怪的光线从身后射来,并没有雨点淋下来,天空竟然变成了老旧的天花板。

现在春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两条腿好像要迈开来走路,却突然一下子被定格住了。

缓缓抬起自己双手,除了汗水之外,并没有任何血的痕迹。

大本钟消失了,伦敦的天空也消失了,四周的人群和建筑都消失了,就连——亲爱的高玄也消失了。

大脑又一次变得空白,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

感到身后不断吹来旋风,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身后竟然是——旋转门。

旋转门正在飞速转动着,四扇玻璃不断发出耀眼的闪光,一如她多舛的命运。

难道刚才只是个梦?

春雨又向前走了几步,困惑地环视了周围一圈。这里看起来是间客厅,有一些破旧的沙发和家具,正面的墙上镶嵌着一个挂钟,指针正走到12点01分的位置。

看到这个时间,她一下子都回忆了起来,刚才自己拿着“迷宫路线图”,穿过了小径分岔的花园。在花园中心有一间老房子,终于让她见到了传说中的旋转门。

当春雨走进这扇旋转门的瞬间,竟突然回到了大本钟脚下,时间也倒退到5月27晚上10点多钟,她又一次目睹了大本钟的停摆。接着,她与自己日思夜念的人——高玄重逢了。就在他们要过马路时,突然开来一辆发了酒疯的汽车,高玄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春雨,然后死在了她的怀中。

她还清楚地记得最后她吻了高玄,接着便天旋地转地失去了知觉。

然而,当春雨重新睁开眼睛时,却又回到了6月2日的凌晨0点01分。

刚刚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但在这里只过了几十秒——或者一刹那而已。

究竟是怎么了?是世界一下子变得荒谬了,还是命运给她开了个大玩笑,抑或自己得了严重的妄想症,应该被送进维多利亚精神病院呢?

春雨觉得自己简直要崩溃了。

忽然,她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从客厅的黑暗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白色影子。

她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走了几步。白色影子立刻跳出来,露出了一张苍老的脸。这张充满的皱纹脸让春雨几乎摔倒,但她还是认出了老妇人。

原来是吉斯夫人。

老妇人的脸上也写满了惊恐,她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喊出声来。几秒钟后她伸出了干枯的手指,那长长的指甲几乎刺向了春雨的眼睛,而春雨却丝毫都没有反抗的样子。

然而,吉斯夫人的手指却突然停了下来,慢慢落到春雨的眼角上,抹去了她的一滴泪珠。

到这种时候,任何坚强的女孩,也都无法禁止自己哭泣了。泪水继续在脸上流淌,她轻轻地靠在老妇人肩头,而吉斯夫人也揽住了她,两个人就像母女般拥抱在了一起。

本以为自己的眼泪,刚才已在大本钟下流尽了,这时却打湿了老妇人的衣衫。春雨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似乎世界又一次倒塌了下来,接着黑暗便接管了一切,让她渐渐失去知觉,沉入大西洋的最深处……

北京时间2005年6月2日中午12点整

今天,上海阳光明媚。

“什么?春雨在大本钟下见到了高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叶萧如此失态,他像个大猩猩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竟脱下了身上的衬衫,打开电风扇吹着自己的脑袋。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她发给我的邮件里就是这么写的。”

“本来大本钟停摆,就是一件让全世界都惊呆了的事情。而春雨居然在同一时间,又见到了高玄——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叶萧又随手关掉了电风扇,坐倒在沙发上再也不说话了。

十分钟前,我来到表兄叶萧警官的家里,告诉他这几天来我的发现。然而,当我才说到5月27日的晚上,春雨在大本钟下遇到高玄时,叶萧就已按捺不住火气了。

我暂时不说话了,直到他渐渐冷静下来。

“会不会是春雨的臆想呢?”他忽然抬起头来,又恢复了警察的敏锐的眼睛,“其实,像这种臆病的案例还是不少的,有些人因为深深思念自己的亲人,而在强烈的自我暗示心理下,就会产生见到那个人的错觉——该不会一切都是她的想象吧?”

“她的想象?”

叶萧自信地站起来:“也许她根本就没见到过高玄,仅仅只是在大本钟下目睹了停摆的奇观,在这一离奇事件的强烈刺激下,使她产生了与高玄重逢的想象,或者说幻觉。”

“半年前,你见到过高玄的尸体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问出了这样一个弱智的问题。

“没有——”叶萧沉默了半晌,“当时高玄从楼上摔下来,掉进了苏州河里,打捞了很多次都没有捞上来。后来请专家分析,认为他多半被河水带进了黄浦江,在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江底有个极深的漩涡,高玄极有可能被吸了进去,最后沉在江底的淤泥中,这种情况是极难打捞的。”

“既然没有看到尸体,那么就不能确定他已经死了。”

“那是冬天的夜晚,天上下着大雪,河水极其寒冷,接近零度冰点,我是看着他沉下去的,就算不淹死也会冻死,不可能再回到人间了——除非真是他的幽灵重现!这不是小说,我也不相信什么幽灵。”

“如果高玄还活着呢?”

“不!绝不可能!我想是春雨疯了吧,你应该叫她立即回国,接受全面的心理治疗。”

我还是摇了摇头:“至少弗格森教授不是她的想象!还记得S大的历史老师孙子楚吗?我已经向他证实过了,弗格森教授确实到过中国的S大,而且还来找过孙子楚。”

叶萧拧起了眉毛,停顿片刻:“你还没吃午饭吧?”

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走进厨房开始烧方便面了,这就是单身汉的可怜生活。

二十分钟后,我们消灭了两大包康师傅“大食袋”,两人都已油光满面了。

在肠胃消化面条的时候,我又将昨天在苏州西山的发现告诉给叶萧。

听完这一切之后,他差不多都目瞪口呆了:“你在骗我吧?我猜这是你新书的构思。”

无论我如何解释,叶萧都不敢相信。最后我拿出U盘,里面储存着昨天中午,我和孙子楚在苏州西山拍的照片。

叶萧把U盘插进电脑,显示出了那些数码相片——幽深的余家老宅、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遗址、刻在地板上的宇宙图和《道德经》、从山丘上俯拍的迷宫道路全貌……

这些照片准确清晰,让我不得不佩服孙子楚的摄影技术。

意想不到的是,叶萧看到这些照片愣住了,眼睛几乎贴着显示器,连续摇着头。

我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

“好奇怪,我好像曾经看到过类似的照片。”

“什么?你在哪里看到的?”

叶萧低下头想了想:“在高玄的房间里。”

“高玄的房间?”我心里一阵兴奋,有门了!“什么时候?”

“还是在半年前,高玄死去以后,我代表警方整理他的遗物。其中就有一些照片,压在写字台的玻璃下,与现在这些照片的内容非常像。”

全都连起来了,我拍了一下手掌:“现在能去高玄的房间看一下吗?”

“好吧。”

十分钟后,我们赶到苏州河边一排老大楼。底楼有个狭窄的门面,高玄出事后就一直空关着,暂由附近物业代管。叶萧出示警官证,顺利拿到了钥匙。

二楼原本是高玄的画廊,现在早已人去楼空,所有的画都被搬走了,只有一片积满灰尘的空地,还有空空如也的画架。我们又上到了三楼,高玄生前就住在这里。

这里是高玄家祖传的房子,里面的陈设还和半年前一样,只是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陈腐味。我赶紧打开窗户透透气,可以见到下面静静流淌的苏州河,高玄就是从楼顶掉到了河里。

原本还有些值钱的画,后来都给拍卖公司拿走了,剩下的都是些破烂。叶萧带着我走进了高玄生前的卧室,那张写字台至今还在,透过玻璃台板可以看到底下的照片。

玻璃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我用布擦了擦才看清楚照片。总共是七张照片,两张是古老的宅子,我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正是苏州西山的余家老宅。还有一张照片是荒芜的空地,镜头远方伫立着一栋房子——迷宫花园的遗址,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另外两张照片用了闪光灯,似乎有片飞扬的尘土,镜头对着下面的地板,照出了深刻着奇异图案。毫无疑问这就是老屋里的宇宙图,和孙子楚拍的角度几乎一模一样。旁边另一张照片,则是地板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虽然看不清那些字到底写了什么,但我仍然可以确定那就是老子的《道德经》。

最后一张照片,明显是从小山丘上俯拍的,将整个中国版“小径分岔的花园”都摄入了镜头。迷宫内的道路非常清晰,与昨天我们拍的照片一样。照片上还有用记号笔画的线路,将那条通往花园中心的小径,明白无误地显示了出来。

“真没有想到啊!”我摸着自己的心口说:“这些照片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们,高玄去过苏州西山的余家老宅,凡是我们发现过的秘密,他早就已经知道了,或许还很多我们所不知道的。”

叶萧轻叹了一声:“我最早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也感到有些古怪,不过想到高玄人都已经死了,也就没在意了。”

“我想高玄在西山还发现了其他东西,说不定就藏在这个房间里。”

两人彼此看了一眼,即刻开始寻找了。叶萧说他当初曾经翻过一遍,除了画以外并无特别的东西,大部分都是些书籍和素描草稿。

没想到高玄的藏书还真是很多,在那个夹层房间里,几十个壁橱全都装满了书,中文与外文都有,涉及文学艺术天文地理,一应俱全,简直赶上私人图书馆了。此外就是大量的草稿,主要是过去的画稿,通常在油画动笔之前会打个草稿,就用素描画在纸上,还有一些简单的人物和风景的速写。

当我把最后一叠手稿拿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底下还有一个木头盒子。我马上把叶萧叫了过来,这个盒子看起来像是个老古董,而且散发着一股奇怪的臭味。盒盖上还挂着把小铜锁,像这样旧式的挂锁,今天已经非常罕见了。

叶萧轻轻碰了碰挂锁,感觉已经非常脆弱了,于是他拿出一样特别的工具,放在挂锁中轻轻一扳,还没等我看清他是怎么做的,木盒已经被他打开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不过是些很简单的技巧,但不能告诉你,否则被你写进小说就不好了。”

木盒里又一次散发出那股霉烂的气味,里面躺着一碟厚厚的旧稿纸。我掩着自己的鼻子,小心翼翼地将那叠稿纸捧了出来。

这叠稿纸看起来非常厚,相当于四、五本《辞海》叠在一起,而每张纸都和一般的杂志封面差不多大。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全都是直排版的繁体字,用毛笔写出的小楷。字体虽小,但一笔一划写得很工整,墨迹也非常清晰,只有几十年功力的书家才可以做到。

此刻,我和叶萧都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们看到手稿第一页,在右上角写有三个隶书大字——

迷宫梦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上午8点20分

伦敦。

一切都已经乱了,包括永无休止的时间。

上午,雨已经停了,天光透过一扇狭小的窗户,照射到春雨的眼皮上。

沉睡的神经终被唤醒,渐渐感到自己还活着,世界仍然躺在身下,时间仍然在继续。

睁开眼睛,她并没有看到高玄,只有窗格里射进来的刺眼的光,还有小屋斑驳的墙纸。

我在哪?

当春雨心里提出这样的疑问时,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咖啡香味。然后,视线里出现了一张老妇人的脸。

“Good morning,亲爱的。”

吉斯夫人坐到她身边,手里端着咖啡和三明治。

春雨不知该说什么,只看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肚子果然饿了,食欲迫使她接过了三明治。

不消十分钟,她吃完了早餐,咖啡也喝得一滴不剩。

老妇人微微笑了笑:“还休息得好吗?”

嘴唇颤抖许久,终于发出了声音:“这是哪儿?”

“旋转门。”

这两个神奇的单词——Revolving door,从吉斯夫人口中缓缓地飘了出来,似乎又变成了巨大的回声,宛如昨晚那四片飞速旋转的玻璃门,不断旋转在春雨的耳边。

“Revolving door?”

春雨又重复了一遍,迅速从床上站起来,趴着高高的窗户向外望去。

没错,外面是排高大茂密的树木,这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底下是一块空地,雨后的地上非常潮湿。

这里是迷宫的中心——旋转门。

“孩子,你怎么了?”

吉斯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现在老妇人的头发都梳理整齐了,穿一件干净合身的衣服,完全回到了慈母的形象。

春雨再也无法控制自我了,她像个小女孩似的靠在床头,紧紧抓着吉斯夫人的手,呢喃道:“他走了,他又来了,可是他又走了,他究竟在哪里?”

“这个他——是不是你深爱着的人?”

老妇人的眼睛直视着她,让她无法抗拒地点了点头:“是的,可就在昨天晚上,当我走进旋转门的一刹那,我居然回到了大本钟底下——是5月27日晚上的大本钟底下!然后,又见到了他,但我转眼间又失去了他,回到了这里。”

“人生,本来就是由无数次得到,与无数次失去组成的。既然有得到,也必然会有失去。”吉斯夫人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可怜的孩子,你何必要让自己受苦呢?”

“可我不能失去他。”

然后,春雨就把昨天晚上的奇遇,包括回到大本钟底下,全都告诉了吉斯夫人。虽然,说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但说完后却觉得这一切似乎早已注定。

老妇人听完感动地点了点头:“确实不可思议,世上像你这样痴情的女孩真的不多了。”

忽然,春雨抬头问道:“旋转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好吧,我告诉你。”吉斯夫人就像母亲那样柔和地说,“这栋房子是十九世纪中叶建造的,楼下的那扇旋转门也是当时所造,它是目前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一扇旋转门。”

“那为什么我一走进这扇旋转门,就回到了几天前的大本钟脚下呢?”

吉斯夫人茫然地摇了摇头:“这个原因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我能下去看看吗?”

“好吧。”

说完她们离开了小房间,门外是一道陡峭的楼梯,小心地走下去便是客厅了。春雨记得昨晚就是在这里遇到吉斯夫人的。

但奇怪的是,那扇旋转门却停止了转动。

春雨大胆地走到旋转门旁边,在四扇金属的门框里,各自镶嵌着大块玻璃,中间有一根圆柱,分出四扇玻璃门,从头顶上看就好像个十字形。这扇门果然够古老的,门框底下甚至还可以看出“1871”的字样,那还是巴黎公社起义的年头。

此刻,旋转门就静止在原地,似乎是具死亡了的尸体,或者是老得再也走不动的人,抑或是陷入了深海长眠之中。

眼前的感觉与昨晚完全不同,她记得昨晚旋转门在高速旋转着,扇出强烈的旋风,四片玻璃发出旋转的反光,让人以为是堂·吉诃德所要挑战的风车。

她屏着呼吸,伸手推了推前面的玻璃门,它开始缓缓转动起来,但很快又停下来,似乎门枢里的油不够了。

于是,春雨走进两片玻璃门之间,本以为会产生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却什么都没有感到,这不过是一扇普通的门而已。

轻轻推动前面的门,她跟着一同向前移动,很快就到了外面。等她回头再看时,旋转门依然静静地停着。

吉斯夫人也用同样的方法出来了,她拉着春雨的手走了几步,这里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是这个巨大迷宫的圆点,也是一切秘密隐藏的所在。

春雨继续痴痴地看着旋转门,忽然觉得在哪见过——瞬间,她想起了她的隔壁318房间,玻璃台板下压着一张神秘照片,那是吉斯夫人的女儿卡特琳娜。她记得那张照片的背景就是旋转门。

没错,就是从这个角度拍的,卡特琳娜站在古老的房子前面,身后就是白天的这扇旋转门,她在门前微笑着,顾盼生姿,风情万种。

忽然想到一首唐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不过这扇门变成了旋转门,而桃花就是这小径分岔的花园。

“你在想什么?”

吉斯夫人拍了拍她,春雨失魂落魄地回过头来:“只是有些伤心。”

“让我带你出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说着老妇人便向一条小径走去,春雨记得这是昨晚她进来的地方,她悄悄摸了摸口袋,那张“迷宫路线图”好像还在,便跟在了吉斯夫人后面。

雨后的小径非常湿滑,走起来要十分小心。她们一前一后回到迷宫,很快就遇到了第一个岔路口,吉斯夫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正确道路。接着,她又驾轻就熟地穿过好几个岔路,似乎整个迷宫都已牢记于心中了。春雨暗暗有些吃惊,但也不敢发出声音。

白天的迷宫里同样弥漫着一股薄雾,与子夜相比又是另一种感觉。老妇人不时回头看着春雨,示意不要紧张。两人就这样走了一个小时,终于准确地通过81道岔路口,沿原路走出了小径分岔的花园。

此刻,前方出现了那道月亮门,春雨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走出迷宫了。”

她拉开月洞门的门板,刚向外跨出一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

春雨几乎摔倒在门上,幸好吉斯夫人扶住了她。

“你们在干什么?”

乔治·艾伯特微微把头后仰,凝视着春雨的眸子,像是在审问一个窃贼。

这时,只听到身后的吉斯夫人发出一声惊恐万分的尖叫,便丢下春雨扭头向回跑去。还未等春雨回过神来,老妇人已消失在了迷宫的小径里。

“啊!她这样跑会迷路的。”

春雨刚想要追进去,便被艾伯特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不必去追吉斯夫人了,我保证她不会有事的。”

在他有力的大手下,春雨已经动弹不得了,她挣扎着喊道:“放开我!”

终于,艾伯特渐渐松开了手,语气也柔和了下来:“你又进入迷宫了?我不是说过了吗,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春雨的脸色已变得苍白,但仍然鼓起勇气说:“这是一个杀人的花园吧?”

艾伯特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什么?你在迷宫里看到了什么?”

“那些骷髅,都是你的受害者,对吗?”

他猛然摇了摇头:“你并不明白。”

“是的,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比如迷宫中心的旋转门。”

听到这里,艾伯特仿佛被扇了记耳光,目瞪口呆地盯着春雨,似乎脸上已经写出了三个大字——不可能。

“旋转门——不,不可能的,你不可能看到它的。”

春雨的勇气越来越足:“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已经看到了旋转门,它就在迷宫的中心,那个老房子的底楼。”

这回轮到艾伯特一脸苍白了,他一直退到那个凉亭里,半晌说不出话。

她真的豁出去了:“告诉你,我不但看到了旋转门,而且还走进门里面去了。”

“是……是什么时候?”

“昨天子夜!”

这句斩钉截铁式的回答,让艾伯特彻底被打倒,呆坐在凉亭栏杆上不动了。

忽然,他抬头问道:“我有一个很大的疑问——你是怎么走通迷宫小径的?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抵达旋转门。”

春雨总算被问住了,她的手就插在口袋里,手指触摸着“迷宫路线图”,一种莫名的恐惧自指尖传遍全身。

“我不知道。”她决定要为这张图而保密,“我就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天昏地暗也看不清那些岔路,也记不清到底是怎么走了,反正走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看到了旋转门。”

艾伯特几乎要咆哮了:“你撒谎!”

他第一次显出如此地狂怒,仿佛接着就要把春雨撕得粉碎。春雨真的被吓到了,后背靠着凉亭的柱子,脑中忽然掠过前天晚上,那个长发老人死于此地的场景。

虽然从小就厌恶撒谎的孩子,但此刻春雨只能自己厌恶自己了,她脸色铁青地顶了回去:“我没撒谎。”

她已经做了全部准备,等待着艾伯特的爆发。然而,一分钟过去了,艾伯特却始终保持着沉默,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走,你跟我来。”

艾伯特又出人意料地恢复了平静,他走下凉亭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

这样的突然变化让春雨忐忑不安,不知道会把她带到什么地方,但双脚好像已不听自己使唤,就这么跟着艾伯特走了。

回到旋转门饭店的大堂,春雨看了看前台的钟,现在是伦敦时间10点15分。

然后,艾伯特带她上到三楼。当走到319房间门口,她掏出房卡准备开门时,艾伯特却突然推开了隔壁的房门。

神秘的318房间。

春雨只能乖乖跟着他走进这个房间,依然是上次看到的样子,华丽的装饰外加温馨的床铺,而且还纤尘不染,应该是每天都有人打扫的。

“卡特琳娜的房间。”

“没错。”艾伯特看着梳妆台玻璃下的照片——美丽的卡特琳娜正在旋转门前微笑。

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柔和,“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看到旋转门吗?”

“因为卡特琳娜?”

“她是我的未婚妻。”

艾伯特缓缓地说了出来,接着又是一脸苦笑。

“原来——如此。”

一开始她的表情非常惊愕,随后又慢慢平静了下来。她低头看看梳妆台玻璃下的照片,卡特琳娜确实是个迷人的拉丁女郎,但又带着一股恬静和优雅,不似一般印象中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的狂野。尤其是那地中海式的头发和眼睛,让她瞬间想起了高玄。

“现在,你该知道我为什么要保留这个房间,并且一直收留吉斯夫人了吧。”

“我都明白了。”

春雨点了点头,如果卡特琳娜真是艾伯特的未婚妻,那么吉斯夫人不就是他的岳母了吗。

“十五年前,吉斯夫人带着女儿卡特琳娜,来到了旋转门饭店。卡特琳娜的父亲是个意大利人,当时刚去世不久,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我出于同情便收留了她们。”

原来卡特琳娜的父亲是意大利人啊,怪不得那么像某个意大利明星呢。春雨随即又想到了一点:“昨天,你不是说第一次见到卡特琳娜是在海边吗?”

“对,自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地迷恋上了她,然后又邀请她们母女到我的饭店里来。”他低头抚摸着那张照片,虽然隔着一层玻璃,但手指就好像真的触到了她的脸,“你瞧她是多么迷人,我根本就无法抑制自己对她的爱。”

“后来你们就订婚了?”

“嗯,在我们认识五年以后。”

“也就是整整十年前?”春雨忽然指了指照片说:“那么这张旋转门前的照片呢?又是谁拍的?”

“就是我拍的,那天正好是我们订婚的日子。”

“你不是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吗?不是说任何人都不能到那里去吗?”

这两句话显然刺激了艾伯特,他开始大口喘气:“你听我说,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危险,直到我和卡特琳娜订婚的当天晚上,旋转门突然飞速旋转了起来,这让我们都感到非常吃惊。卡特琳娜被这扇旋转门迷住了,她说要到门里面去看看,便自己走进了旋转门。”

听到这里,春雨的胸口不断起伏,想起了昨天子夜自己的经历:“她看到了什么?”

“她消失了!”

艾伯特的回答让春雨浑身僵硬住了,无法想象人怎么会消失呢?

“不,怎么可能呢?”

“当时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旋转门很快就停了下来,又恢复为一扇普通的古老转门。我推开门走进去,卡特琳娜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然后,我把那栋房子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有她的任何踪影。我甚至还牵来了猎犬,希望灵敏的狗鼻子能够找到她,但就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狗,也都没有能够找到卡特琳娜。”

春雨的嘴唇有些打颤了,十年前卡特琳娜走进了旋转门,随后就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昨晚她进入旋转门,先是来到大本钟下,最后能够回到旋转门,还算是运气非常好了。

“十年了……”艾伯特继续着悲伤的语调,“我一直等待卡特琳娜出现,有好几次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也许她还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某个角落,还在迷宫中悠闲地漫步……”

“这样的感觉,我同样也有。”

她低下头又想到了高玄,她来到旋转门不也是同样的原因吗?

艾伯特自言自语道——

“我相信卡特琳娜总有一天会出现的。”

沉默了许久之后,春雨说话了:“因为卡特琳娜消失在了旋转门,所以你才会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极度危险,对不对?”

“是的,迷宫是第一重危险,而旋转门就是第二重。”

“所以你不让任何人进入,是害怕有人会在里面消失。”

但他摇摇头,神情异常严肃:“不单单是这个原因,还有更可怕的在后面,如果你再敢闯入旋转门的话,很可能会引起大祸!”

春雨不知道这算是恐吓还是真的关心她:“那么吉斯夫人呢?她怎么也会在旋转门里?”

“她是卡特琳娜的妈妈,女儿的消失令她万分难过,所以精神就有了一些异常,十年来她早就摸透了迷宫的道路,所以经常在旋转门过夜,期望能够重新见到女儿。其实吉斯夫人很可怜,你知道她的实际年龄吗?”

“六十多岁吧?”

艾伯特苦笑了一下:“她只有58岁!看上去却如此苍老,据说她年轻时也是个大美人呢。”

“难以置信,看来悲伤确实能使人变老。”

“好了,现在你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走进迷宫的吗?”

春雨又紧张了起来,她转过身去回答:“我已经说过了,是我自己走进去的。”

“你真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吗?告诉你,那天晚上你昏倒在迷宫里,是我把你救出去的。”

“是你?”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盖博”式的男人,“不,这不可能。”

“那天半夜里算你命大,正好倒在正确道路上,被我路过时碰到了。如果你倒在旁边分岔的小径里,那肯定会死在里面,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一堆枯骨,就像你看到的那些骷髅头。”

居然会是他?还以为是隐藏在黑暗中的高玄救了她。春雨不停地摇着头,仔细回想着当晚,不是走错了路吗?怎么会回到正确道路上来的呢?也许迷路后转圈子又转回去了吧。

她又想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发现身上的湿衣服都已被换过了,如果是艾伯特救了她的话,那么——

“那晚你把我送回了房间?”

“是的,我把你背出了迷宫,一直送回到你的房间里。”

“等一等!当时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是谁帮我换了睡衣?”

她希望听到的答案是吉斯夫人。

然而,艾伯特的回答却是:

“我。”

春雨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愤怒。居然是艾伯特帮她换的衣服,那么她的身体也一定被他看过了?她感到一阵深深的耻辱感,就好像自己正光着身子,站在这个男人面前似的。

“啪!”

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艾伯特并无任何准备,完全被她打懵了,脸上出现了五道明显的印子。

但春雨似乎还没完,又举起手准备打第二下。艾伯特不能再等着挨巴掌了,他立刻抓住了春雨的手腕。她拼命地挣扎,又举起了另一只手,于是两个人就撕打在了一起。到底是艾伯特力气大,他很快就制服了春雨,将她紧紧地抱住。

这时他们都不动了,春雨大口地喘着气,能感到艾伯特的胡茬,正轻轻地刺着她的头颈。

突然,艾伯特放开了她。

春雨没有继续反抗,而是靠着墙边一声不吭。艾伯特的表情则有些尴尬,把头瞥向了窗外。

房间里沉默了一分钟,气氛令人窒息。

她不知道刚才是什么感觉,当“盖博”的胡子刺激到她时,力气竟然一下子消失了。

终于,还是她先说话:“那个诅咒,是真的吗?”

“哪个诅咒?”

艾伯特淡淡地回答,语气变得异常消沉。

“是吉斯夫人告诉我的,艾伯特家族的诅咒。”

“真的。”

春雨的心忽然一沉:“你要过45岁生日了?”

“就是后天。”他仰起头笑了起来,他笑了足足有半分钟多钟,最后却又带了一些哭腔,“你是不是在想——我也许活不过后天了?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只是传说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哼,但愿只是传说吧。我父亲是在45岁生日那天早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我的祖父是皇家陆军中校,参加了二战诺曼底登陆,他刚刚踏上法国海岸,就被德国的机枪打穿了脑袋,时年41岁。我的曾祖父是位汉学家,曾经在中国住过很长时间,44岁那年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被一个中国人开枪打死了。”

“啊,Stephen Albert!”

春雨念出了博尔赫斯笔下,《小径分岔的花园》中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名字。

但艾伯特就非常惊讶了:“你怎么会知道我曾祖父的名字?也是吉斯夫人告诉你的吗?”

她本来不知该如何回答的,但听到后半句问题,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

窗口的光影打在艾伯特的脸上,似乎是一半亮一半暗,他淡淡地说:“其实,本来就没有多少可怕的。唯一遗憾的是,有些重要的愿望还没有完成。不过,艾伯特家的诅咒不会再继续下去了,因为我没有留下儿女,所以我可能是旋转门的最后一位艾伯特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下午3点10分

终于,云层的缝隙间露出了一丝阳光,照射在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上,一艘悬挂着星条旗和巴拿马国旗的巨轮,正载着四万五千个集装箱,驶向北海的泰晤士河口。

在船头站立着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穿着身水手的衣服,焦急地眺望着前方的航道标志。

他就是龙舟。

是的,他还活着。

此时此刻,脑中不断回放昨天的场景——他和春雨从弗格森教授的葬礼出来,看到了旋转门饭店的老板艾伯特,然后他开车载着春雨追赶艾伯特。直到海边一处乱石堆,眼前分出了两条岔路,春雨走左面,他走了右面。龙舟走的路陡峭危险,小道尽头居然是一处悬崖绝壁。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刚刚拿起手机,就感到背后被人推了一把——

随即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翻下了万丈悬崖。在身体悬在空中的一刹那,龙舟的脑子变空白了,眼前只有飞速爬升的岩壁,还有猛烈呼啸的风声,以及越来越震耳欲聋的海浪声。他的四肢徒劳地在空中飞舞着,想要看清悬崖上的那个人是谁,视线却在天旋地转,让他几乎在半空吐了出来。

最后,只感到海水扑到身上,便一头栽到了冰凉的大海里。这里布满了尖锐的暗礁,经常有人在这里摔死,但幸好龙舟命大,掉进了一处深水洼子里,在距海底半米的地方停住了。龙舟是个水性极佳的人,小时候每年夏天都是在游泳池里度过的。一入水便彻底清醒了过来,他马上改变身体方向,脚尖轻轻一点海底的礁石,迅速浮出了海面。

虽然是死里逃生,但海浪着实太大,稍有不慎就会被打到礁石或岩壁上,结果非死即伤。龙舟只能拼命向外游去,离悬崖和礁石越远越好。尽管海浪汹涌骇人,心里充满了恐惧,但他还是游出了很远,渐渐远离了海岸。

当他想要再折返回陆地时,忽然遇到了一股强劲的海流,在每年的这个季节,都会有海流穿过英吉利海峡。海流就像海中的江河,单凭他个人的力量很难抗拒,便只能“随波逐流”了,这样反而可以节省很多体力。

龙舟随着海流漂了许久,再也看不到英格兰的海岸线了。海面上布满了雨点,举目四望全是茫茫的波涛,海天之间偶尔有海鸟掠过。还好英吉利海峡不是鲨鱼经常出没的海域,否则他一定会胆战心惊。天色已近黄昏,手脚再也划不动水了,只能利用海流漂浮。一旦入夜海水温度就会更低,被船只发现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了,死亡很快就会将他吞噬。

绝望的龙舟终于流下了眼泪,首先他诅咒将他推下悬崖的混蛋,诅咒那家伙永生永世淹死在水里;其次他还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后悔当初不该不听父母的话,一个人跑到英国来读书;最后他想到了春雨,不知她是否也遇到了危险?这个美丽的女孩究竟怎么看他的?

正当他几乎要放弃希望时,希望却自动撞上了门来。一艘八万吨级的集装箱货轮驶过英吉利海峡,有个船员正好望到海中有个黑点,他拿来望远镜一看居然是个大活人。于是,船长下令放出救生艇,就这样龙舟得救了。

被救上货轮的龙舟早已浑身虚脱,船员们给他做了各种急救措施,擦干净身体后换上件水手服,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当龙舟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货轮刚在法国的敦克尔刻港停泊了一下,正开往不远的伦敦。这是艘巴拿马籍的美国货轮“鲁滨逊”号,船员们来自世界各地,他们对龙舟都很好,到中午身体已恢复差不多了。

此刻,货轮已进入泰晤士河口的航道,因为满载吨位过大,吃水深度使它不能再往内河驶入,集装箱码头便在这个位置。

龙舟谢过船长与全体船员后,告别了“鲁滨逊”号。但他被港口警方拦了下来,差点被误以为是偷渡客。他只能给詹姆士大学打电话,学校派人带证明来码头,总算将他接了回去。

几经折腾后,晚上八点多钟,龙舟才回到学校宿舍,整个人的样子与昨天已完全不同了。

刚在床上躺下不到十秒钟,他立刻跳了起来。虽然手机已经掉了,但脑子里仍记着春雨的号码。他打了春雨手机,却被告知“你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春雨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越想越着急,索性拨通查号台,问到了旋转门饭店的电话。他直接给旋转门饭店打了个电话,但这破饭店的电话不能转到房间,只能由前台来转接。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把电话转到春雨的319房间,随后告诉龙舟无人接听。

龙舟当即就着急了:“那么春雨今天在不在饭店里呢?”

“她当然在饭店里,今天中午我还看到她了呢。”

这句回答总算让他放心一些了,至少她平安回到了旋转门饭店。现在他的POLO车还在萨塞克斯郡的海边,旋转门又在伦敦的另一头,今晚肯定是见不到她了。

忽然,龙舟觉得房间里有些不对,但也说不清楚缘由,因为本来就乱得一塌糊涂。

他看到房门边有个信封,估计是白天被塞来的。信封拆开才发现,竟是弗格森教授的尸检报告。

这是伦敦最权威的法医实验室做的报告,三天就已经发出了,所以昨天教授才能被安葬。根据这份报告,教授并非死于心脏疾病,真正的死因是脑血管破裂。

报告内容更令人震惊——原来教授脑子里,长了一个很大的恶性肿瘤,迅速扩展压迫着大脑血管。根据法医的分析,在飞机降落时,弗格森教授的鼓膜和颅腔,都受到了较大程度的压力,这对于常人来说并不要紧,但对教授来说却是极其致命的,压力导致大脑血管突然破裂,当场死亡。

没想到教授是因为脑瘤而死的,可为什么没告诉过龙舟呢?这才想起最近半年内,教授经常去医院看病,但从不透露具体情况,让人以为只是一般疾病。

是啊,弗格森教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或许这也是他去中国的原因之一吧。通常在生命即将终结之前,人总想完成自己的心愿,那么去中国找那个什么清朝人,大概也是教授的一个心愿吧。而同样的道理也可以解释,春雨在飞机上看到教授的种种古怪举动,那就是被脑瘤所折磨的痛苦吧。

想到教授在肉体和精神上忍受的煎熬,龙舟心里也越来越难过了。忽然,他想到了教授的笔记本电脑,他记得是放在电脑台下面的。

然而,电脑台下面却空空如也。

心又被悬了起来,龙舟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急得他满头大汗,教授的笔记本电脑却连个影子都没有。

它自己长翅膀飞了?

格林威治时间2005年6月2日晚上10点45分

伦敦。

旋转门饭店。

319房间,窗外是黑夜中的树影,春雨孤独地站在窗前,宛如古寺里的幽灵女郎。

树林的夜色后,是小径分岔的花园,这迷宫花园的中心,就是神秘的旋转门。艾伯特说十年前卡特琳娜走进旋转门就消失了,而十年后春雨也走进了旋转门,却转瞬来到了大本钟底下,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

她还想再见一次。

无论是否如艾伯特说的那样“极度危险”或“引起大祸”,春雨都必须要再进入一次。她知道高玄还在等她,旋转门是她唯一的机会,为此她愿付出任何代价。

出发之前,她想起前两次都没带手机,万一有什么危险就没法求救了。但这时才发现,手机竟然不亮了——她换了块电池板依然没亮,不知什么缘故,手机坏了不成?

来不及多想,春雨披上外衣走出房间,那张宝贵的“迷宫路线图”就揣在口袋里。深夜的旋转门死一般寂静,前台已找不到手电筒了,她一个人摸到餐厅,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手电。

春雨走出饭店后门,进入了黑夜中的小树林。

还好今晚没有下雨,穿过铁门来到凉亭边,当她要推开花园月洞门时,却发现木板门纹丝不动,再用手电照一下,才发现大门已被牢牢锁住了。

一定是艾伯特为防备她进入迷宫而锁的门,她看着紧闭的大门一筹莫展。

忽然注意到围墙边有块假山石,或许是从中国太湖运过去的,假山顶正好与围墙平行,如果爬过去正好够得着。

这个想法真疯狂!难道真要翻墙过去吗?

女人有时候确实比男人更疯狂。

虽然黑夜里看不清楚,但春雨还是咬咬牙,手脚并用爬上了假山。墙外有棵大树,她抓住树干保持平衡,然后伸脚踩到了围墙上。胸中小鹿砰砰乱跳,好像已变成了一个女飞贼。墙里正好也有棵大树,春雨便抱着树干,缓缓滑落到了地面。

翻墙成功!

进入小径分岔的花园,春雨靠在树上喘着气,额头上已满是汗珠了。回到小径,后面就是紧闭的月洞门。

还和昨晚走过的路线一样,第一个岔路先向左拐,第二个再向右拐……春雨一路用手电照着前方,每遇到一个岔路口,就在路线图上重新写个标记,就这样走了足足一个钟头。

深夜小径分岔的花园,只有这一点亮光在缓缓移动,若有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幽灵。但此刻的春雨,已完全消除了恐惧感,无论是风中摇曳的树枝,还是地下可能出现的骷髅,都不再值得可怕了。

走过第81个岔路口,春雨终于进入了迷宫的中心。

她看到了旋转门。

是的,那栋古老的房子依然在那,一楼的旋转门正飞速地回旋着,灯光像被打碎的玻璃,向四处飞溅过来,一直被抛到她的眼睛里。

旋转门扇起了阴飕飕的风,将春雨的头发都吹了起来。她缓缓走到这扇神秘的门前,而门里就是另一个世界。

子夜十二点整到了。

旋转门就在眼前。

春雨向自己点点头,闭上眼睛,向前跨出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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