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蒲州州廨,杨功命人将宗大亮押回大狱监禁,自己带着辛渐往书房来见宋璟。宋璟也不避嫌疑,命辛渐进来站在一旁候着,问道:“可有找到书信?”

杨功道:“找到了,宗大亮没有撒谎,一共有两封信,信的笔迹大致差不多,不过内容却有天壤之别……”自怀中掏出几张纸,一一在桌案上展开,指着其中一张道,“这一封,据宗大亮说,临摹的是狄公子家书原件,书法相当不错。第二封信,是仿狄公子笔迹的反信。属下按张道子先生教的方法细细看过,写这两封信的人当是右手执笔,应该是黄瘸子本人所写。而相公手中的那封反信,应该就是辛郎所提及的左撇子无名氏。”

辛渐这才明白事情经过——起初宗大亮受命于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找人模仿狄郊笔迹写反信时,知道事关重大,为防曹符凤将来过河拆桥,他暗中留了一手,不仅命黄瘸子模仿狄郊笔迹抄写了两遍反信,而且将曹符凤交给他的狄郊原信也照猫画虎地模仿了一份。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黄瘸子自己只抄了一封狄郊笔迹的反信,另外一封却是找的无名氏出面仿冒,这就是后来送到宰相狄仁杰手中、又被狄仁杰断然上交给武则天的反信。反信原件与狄郊亲笔家书当然已经被曹符凤索回销毁,但原先黄瘸子多仿冒的两封信则一直留在宗大亮手中,他将裴昭先关在普救寺梨花院时,暗中将信藏在那里,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也多亏他如此,眼下才又多了两样关键证据。只是有一点,为什么黄瘸子明明可以自己仿冒反信、有能力完成任务,还要再找无名氏出头呢?

宋璟凝思片刻,命道:“去带狄郊来。”杨功道:“是。”躬身应命而去。

宋璟又招手叫道:“辛公子请过来。”辛渐依言走近桌案,宋璟将反信原件的仿冒品收入怀中,只摆上两封狄郊笔迹的仿冒件,问道:“你认得信的笔迹么?”辛渐道:“确实是狄郊笔迹,不过,这两封信好像略有不同。”宋璟道:“嗯。”只皱眉凝视那两封信,不再言语。

过了好大一会儿,杨功带着狄郊进来。他已经被迫换上了囚衣,多少露出些些犯人的样子来。狄郊见辛渐也在场,也不意外,只点了点头。

宋璟道:“狄公子,请你过来看看这两封信有何不同?”狄郊走近一看即道:“两封信均是仿冒我的笔迹,不过这一封要更真一些,连我自己也难以分辨出来。”他所指的那封,正是左撇子无名氏的杰作。

事情终于弄明白了,无名氏仿冒旁人笔迹的水准要高于黄瘸子,黄瘸子自己仿了一封信后并不十分满意,所以又请无名氏出马。只是随着他的被烧死,无名氏线索就此中断。宗大亮也是丝毫不知道无名氏之事,他甚至以为三封仿信都是黄瘸子一人所写。他肯向宋璟交出保底的两封信,应该不会是谎话。

宋璟命道:“来人,先带狄公子下去。”辛渐急忙上前拦住,道:“如今已经有这么多证据、证人可以证明狄郊无罪,宋御史为何还要扣狄郊不放,还将他当作犯人对待?”宋璟只淡淡道:“狄郊放不得。带他走。”

狄郊忙道:“等一等!宋御史,请让我跟辛渐说一句话。”宋璟道:“好。你二人需要单独交谈么?”

狄郊道:“不必,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就在这里说。”握住辛渐双手走到一旁,道:“你可还记得当日那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拿着一柄凶器栽赃于我,而持凶器的人留下的血指印表明他正是左手持刀?”辛渐道:“当然记得,是谢瑶环……是那假冒谢制使的女子先说了出来。”

狄郊道:“左撇子虽不少见,可也不是日日都能遇见,几十人中不过有一人而已,可为何在这两件案子中都出现了?”辛渐道:“你是说无名氏就是那柄凶器的主人?”狄郊道:“这个很难判断。我只是觉得天底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辛渐道:“可当晚在河东驿站只有两名刺客,我亲眼见过裴昭先使刀,他是右手没错。另一名刺客阿献已被宋御史擒住,别说他是突厥人,做不了仿冒笔迹这等事,他本人也跟我们一样只是路过蒲州,又怎么会与黄瘸子这样的人相识?这二人都不可能是无名氏。”

狄郊道:“嗯,当日行刺案至今真相不明……也许是我多心了,我只是要提醒你知道,这其中可能有关联。”辛渐道:“好,我往这个方向追查一下。”

宋璟见他二人再无话说,挥手命人押了狄郊出去,又问道:“辛公子预备如何去找那无名氏?”辛渐知道他听到了狄郊适才所言,道:“狄郊为人精细,他提醒得很有道理,我想去河东驿站追查一下。”

宋璟道:“驿站本史自会派人去。你何不再去逛逛那宜红院,找那阿金好好聊上一聊,问问黄瘸子平常都跟些什么人来往。”辛渐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多谢宋御史指点。”

回来逍遥楼中,王之涣和王翰正为苏贞的事争论不休,王羽仙笑着坐在一旁看热闹。

辛渐道:“不必争了,咱们今晚再去宜红院。”又叫过王羽仙道,“羽仙,有一件事要麻烦你,你去找黄练儿祖孙聊聊,问问黄瘸子的事,他们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黄瘸子有什么秘密,一定瞒不过他们。”王羽仙笑道:“好,这任务再轻松不过,我最喜欢跟老人、小孩聊天了。”

王翰道:“我陪羽仙去。”王羽仙道:“你可别去,我宁可田智陪我去。”王翰道:“为什么?”王羽仙只抿嘴微笑,却是不答。

王之涣道:“你还问为什么?你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谁愿意把秘密告诉你?”辛渐也笑道:“就跟宋御史不派手下人,而是让我们去宜红院是一样的道理。”

王翰哼了一声,道:“那我哪里也不去,就在房里睡觉好了。”辛渐道:“随你。”

然而到了晚上,辛渐、王之涣二人出发时,王翰还是忍不住走出房来。辛渐笑道:“跟我们一道去吧,你是风流贵公子,这种场合非得有你不可。”王之涣道:“是啊,你没看阿金的眼光一直只往你一个人身上瞟。”

王翰道:“这可是你们两个非要拉我去的。”辛渐道:“是,就当是为了老狄吧,阿金就交给你应付了。”

夜色正浓时,三人摸黑来到宜红院。阿金正站在门前招徕客人,见到三人脸上立即笑开了花,上前将手搭在王翰肩上,道:“三位郎君回来得好快。”

王翰因今生无法娶到王羽仙,早自暴自弃地染上了风流的毛病,他晋阳家中蓄有歌妓美女无数,虽说这阿金比他任一位侍女都要老要丑,可因为狄郊的缘故,他还是愿意将就,当即顺势去揽阿金的后腰,笑道:“怎么,金娘这么快就嫌弃我们三个快了?”

阿金阅人无数,见他是一把风月老手,心中疑虑顿去,笑道:“怎么会?正求之不得!”依旧领三人进来那间摆设最雅致的花厅,问道,“三位依旧还是要萧娘么?”王翰摇头道:“我今晚只要金娘你陪我好好聊聊天。至于他们两个是不是要萧娘,金娘自己去问他们好了。”

王之涣道:“嗯,我想要萧娘。”阿金问道:“这位郎君呢?”辛渐道:“嗯,我……”王之涣忙道:“他跟我一道。”阿金料这两人都是少不更事,心中暗笑,道:“好,几位郎君稍候,我去去就来。”

三人生怕暗中有人偷听监视,只说些无聊的话。又有意赞萧娘肤若凝脂,令人触手难忘,面具之丑陋倒在其次,将来必是蒲州最红的娼妓。

过了好大一会儿,阿金进来请王之涣和辛渐自己去最里间的荷叶厅。二人依言来到荷叶厅,推门进去,果见苏贞坐在灯下,只穿着一件半透明的白色纱衣,清淡可人。王之涣上前道:“萧娘,我们又来了。”苏贞“嗯”了一声,却不肯抬起头来,大概觉得无颜面对知道她真实姓名的人。

辛渐不经意地在房里转了一圈,见苏贞始终不肯出声,不满地道:“娘子何必这般忸怩?这就请上床吧。”不由分说地抓住她手臂,拖到床边。苏贞惊呼一声,却已经被辛渐扯掉纱衣,按倒在床上。

王之涣道:“喂,你……”辛渐回头叫道:“你到底来不来?”王之涣无奈,只得脱掉鞋子,爬上床来,顺手放下了帷幔。

苏贞也不挣扎,绝望地闭上眼睛,大滴的泪水自眼角渗出,流入铜面具下,瞬间不见了踪迹。不料辛渐却没有顺势扑上来,而是脱下外衣,盖到她身上,附耳低声道:“娘子别慌,我们不过是做做样子。”苏贞张开双眼,只惊恐地连连摇头,指了指床下。

辛渐心道:“她是暗示床下有人偷听么?我适才四下仔细看过,床下并没有藏人啊。”正想找个理由去查看床下,却听见王之涣道:“萧娘的肤色真好。”一边说着,一边向辛渐使个眼色,自怀中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盒墨纸笔,放到枕头边上。苏贞这才点点头,俯身趴在枕头上,取纸笔写道:“我确是苏贞,求郎君不要再来了。”王之涣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苏贞写道:“一言难尽。”王之涣写道:“写出来,我们可以帮娘子离开这里。”

他二人一来一去写个不停,辛渐趁机检视苏贞脑后的铜箍。那铜箍紧贴在她后脑勺下,与面具本是一个整体,惟右耳上方有一道焊缝,很是精巧。只是合拢时需用高温加热才能贴面焊紧,苏贞当吃了不少苦头。他出身铁匠世家,自是这方面的行家。

以笔代话费时费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已经写了一摞纸,二人还没有交谈完。辛渐倒也耐心,只是怕外人听不见床上动静而起疑,正发愁时,忽听见王翰在门外叫道:“喂,你们完事了吗?”忙解开衣衫,下床去开了门,道:“之涣还在里面,你……”

王翰一把掀开他,一个箭步跃上床,随即惊叫道:“呀,这女人跟死鱼一样,既不动又不叫,有什么趣味?”王之涣怒道:“我就快完事了,你快些给我滚下去。”

王翰钻出帷幔,向辛渐得意一笑。王之涣随即收好东西下床,道:“你怎么尽坏人好事?”王翰道:“这女人跟石头一样,有什么好。”王之涣道:“我就是喜欢她这样的。”

两人假意争吵不休,阿金进来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抢到床前,掀开帷幔一看,见苏贞光着身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抽泣着,一副委屈的样子,这才宽下心来,转身赔礼道,“萧娘新来乍到,今晚同时服侍两位郎君,难免会拘谨一些。下次再来就好了。”

王之涣重重一推王翰,道:“扫兴!”拂袖走了出去。辛渐、王翰便趁势告辞,约好改日再来。

离开宜红院甚远,王翰道:“我可是不辱使命,将阿金知道的都问出来了。她年轻时是蒲州有名的娼妓,黄瘸子本名叫黄庄,是个富家子弟,对阿金很是迷恋,将全部家产都花在了她身上。后来房子和地都卖光了,逛不起青楼,又去地下赌坊赌钱,结果欠下巨债还不起,被打断了一只腿,所以人称黄瘸子。那以后他就靠代给人写信、卖对联过日子,有一顿没一顿的,阿金念在旧情上也偶尔接济他,不过也是以他的字画为交换。至于仿人笔迹的事,黄庄年轻时就做过,在本地很是有名。”

辛渐道:“嗯,那黄庄生前都跟些什么人来往?”王翰道:“这个我也婉转问了,据阿金说,他没什么朋友,就算有,也无非是赌棍、酒棍。”辛渐若有所思,道:“看来要找到无名氏的踪迹并不容易。”

王之涣道:“喂,你们难道不好奇苏贞身上都发生了什么事么?”辛渐道:“对了,我正要问你,你怎么知道在床上说话也有人能听见的?”王之涣道:“床上有铜管通向旁边的房间,这是青楼监视雏妓的老把戏,王翰早就提醒我了。要不是我早有准备,你今晚可又害了贞娘了。”

王翰道:“其实何必这么费事?她既承认自己就是苏贞,我们只须去报官,她是蒋素素凶案的帮凶,窦县令自会派人去捉拿她归案,这样她既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也可以离开青楼那种地方。”王之涣道:“不可以!贞娘说她宁可留在青楼为娼妓,也不愿意见官上公堂。”

王翰道:“你喜欢苏贞么?”王之涣连连摇头道:“我怎么会喜欢她?她年纪可是比我大许多,我只是同情她而已。”

辛渐道:“那你有没有问她秦锦、蒋素素姑嫂案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之涣道:“问过了,她不肯说。”

王翰道:“苏贞自己是帮凶,当然不肯说了。之涣,你精通律例,杀人致死,该当何罪?”王之涣道:“致人死命,首犯处斩,从犯处绞。”王翰道:“这就是了,她不说出真相,尚可以留在青楼当娼妓,说出来则是死路一条。”

王之涣不满地道:“阿翰,你怎么一点怜悯之心也没有?贞娘是受人威逼,才被迫咬下傅腊的舌头。”王翰冷笑道:“我没有立即向官府告发她,已经是最大的怜悯。秦锦、蒋素素被杀至今没有结案,裴昭先和她丈夫韦月将都死在她家里,你敢说苏贞一点关系也没有么?她可不简单。你想想看,裴昭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杀,他那样的处境,怎么会轻易放松警惕?只有苏贞,既是主人,又是女人,才有机会下手。”

王之涣道:“你……你怎么会怀疑是贞娘杀了裴昭先?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王翰道:“不管怎样,苏贞现在是官府通缉的杀人从犯,你想救她,就会变成从犯的从犯,我可不会答应。”王之涣道:“你倒是忘了,你自己眼下不也是逃犯么?我们三个都是逃犯,能比贞娘好到哪里去?”

王翰道:“你怎么能将我们跟苏贞相提并论?我们可是被人陷害。”王之涣道:“你怎么知道贞娘不是被人陷害胁迫?”王翰道:“你……”

辛渐道:“好了好了,自家兄弟,干嘛为个女人红脸?之涣,苏贞既然不肯透露案情,你们在纸上写了半天,都在谈些什么?”王之涣道:“贞娘说了她的身世,说她丈夫很可怕,将她卖来青楼不说,还怕熟人认出她救她出来,强迫她戴上那样可怕的面具。我告诉她韦月将已经死了,她还不相信。说她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想用这个秘密来换我们救她出去。”

辛渐道:“什么大秘密?”王之涣道:“她不肯说。”辛渐道:“莫非是张道子先生提到过的王羲之的真迹?”王之涣道:“呀,很有可能,我怎么没想到?”辛渐道:“张道子先生说韦月将偷走了王羲之书卷,韦月将已死,那副真迹却下落不明,多半已经落入胡饼商之手,或者被苏贞藏了起来。”

王翰道:“我就说吧,这女人可不简单。”见王之涣又要发急,道,“好了,好了,随你怎么做,我不再管这件事。”

王之涣赌气道:“不管就不管。辛渐,你帮不帮我?”辛渐沉吟道:“张道子先生在洗清老狄郊谋逆罪名上起到了关键作用,于我们有恩,若是能帮他找回王羲之真迹,我愿意帮忙。不过苏贞到底是杀人从犯,如果不将她送交官府,秦锦和蒋素素岂不是死不瞑目?她若真是受胁迫,窦县令自会考虑从轻量刑。如果她能帮张道子先生找回王羲之书卷,更是大功一件,可以减罪一到两等,总比她自己在外逃亡一辈子要强。”

王之涣还待再说,辛渐道:“好了,这件事急不得,等救出老狄后再一起来想办法。”

回来逍遥楼,王羽仙正在房中等候,一见三人便问道:“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可是从练儿祖孙口中问到不少有用的消息,急着告诉你们呢。咦,翰郎,你怎么这副表情?”王之涣道:“不用理他,他跟我吵架。”王羽仙道:“你们……”王翰上前扶住她,道:“来,坐下来慢慢说。田智,去叫人弄点夜宵来。”

王羽仙道:“我问到黄瘸子既穷困潦倒,又好赌博饮酒,不但没什么朋友,就连邻居也不怎么喜欢他。平日里他也很少在家,要么在赌坊里混,要么在酒肆里饮酒。不过失火的那天晚上,黄瘸子在家中一边饮酒,一边开怀大笑,隔壁几家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练儿一时好奇,趁奶奶还在熟睡,从床上爬起来,到他家窗下去偷瞧,看到他一手抱着酒壶,一手抓着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辛渐道:“金子该是武延秀收买他仿冒书信的报酬。”王羽仙道:“嗯,桌上还有好几块金子,大约四、五块的样子,黄瘸子看得眉开眼笑。练儿看了一会儿,见他笑个不停,也觉得没趣,就回到家中继续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又听见隔壁有人声,似是黄瘸子在嚷嚷嘀咕着什么,又大叫了一声,蹑手蹑脚地出来,却见黄瘸子家中一团红光。她开始只觉得好玩,就站在院中看究竟,等到大火升起来才知道是失火了,慌忙进去叫醒奶奶……”

众人闻言均吃了一惊。王之涣道:“你是说西门那场大火最先是从黄瘸子家烧起来的?”王羽仙道:“嗯,练儿是这么说的。”

王之涣道:“这么说来,我们……噢,是大伙儿都错怪阿献了,是有人故意纵火,要杀黄瘸子灭口。如果不是淮阳王武延秀的人,就是宗大亮自己。”

辛渐道:“宗大亮已经在失火前一天被关入河东县狱,他不可能放火杀人。也许这些人本来连宗大亮也要杀,不过碰巧他被关进了大狱,才就此逃过一劫。”王之涣道:“有道理,正因为如此,宗大亮自己大约也感觉到危机,所以才主动向宋御史招供,交出了那两封信。”

辛渐道:“可还是没有无名氏的任何线索。”王翰道:“黄瘸子这样的人,向邻里打听他是没用的,得去赌坊。好赌的人进了赌坊,什么底儿都漏出来了,那无名氏说不准是他的赌友也说不准,”辛渐道:“嗯,那明日一早咱们去赌坊问问。”

唐代律例禁止赌博,赌钱赌物的最轻也要杖责一百,赌吃赌喝不在此列,因而赌坊都是半地下经营。地方官府虽然也知道,不过经营赌坊的一般都是本地豪族恶霸,只要不太明目张胆,也不愿意多事过问。况且就连女皇武则天本人也爱好叶子戏和双陆,常以此与来臣下赌物赌事,因而叶子戏、双陆在京师长安、洛阳的权贵重臣当中极为流行,宰相狄仁杰更是此道高手。

次日一早,辛渐和王之涣带了酒食,先来到算命道士车三家,一是看望他伤势,二来顺道打听赌坊所在。车三这次受伤不轻,依旧卧床不起,闻言笑道:“郎君打听赌坊做什么?二位可不像是会进那种地方的人。”

辛渐道:“我们想找人打听黄瘸子的一点事,先生既也常去赌坊,可认识他?”车三道:“认识是认识,不过并不熟。咦,听说那晚刺客同党放火、他不是烧死了么?”辛渐道:“是。”

车三叹息几声,将赌坊的详细地址告诉了二人,又道:“不过此刻时辰尚早,赌坊还没有开张,二位郎君还是等天黑再去吧。”

告辞车三出来,王之涣道:“难道我们真要等到天黑么?现在可才是早上。”辛渐道:“如果无名氏真是黄瘸子的赌友,赌坊人多眼杂,不适合交谈。仿冒反信这等大事,岂是只言片语就能说清?他们至少要寻个可以安安静静说话的地方。”王之涣道:“酒肆!”

二人遂寻来西门酒肆。所幸酒肆独立建在一棵大柳树下,与附近民居并不相连,未被大火殃及。店主刚刚拆下门板,预备开张。王之涣上前道:“店家,生意好啊。”

店主是个典型的生意人,甚是和气,应道:“托福。郎君请坐,我这就沽酒来。”

王之涣忙道:“我们不吃酒,只打听点事,店家可认得黄瘸子?”店主一听就很是生气,道:“怎么不认得?他还欠小店几百酒钱呢!这下倒好,他人死了,酒钱也没处讨要了。”

辛渐道:“黄瘸子平时都是一个人来这里饮酒么?”店主“啊”了一声,道:“郎君倒是提醒我了,酒钱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该去找车三要。”辛渐道:“车三?是时常在鹳雀楼前”店主道:“可不就是他!上次他跟黄瘸子来小店……”

忽听得有人笑道:“老宋,黄瘸子又是欠你酒钱没还吧?”说话间,一名四十来岁的大汉走了进来。

老宋道:“是啊,莫非黄瘸子也还欠黄郎的钱?”那姓黄的大汉道:“可不是嘛,他可是还欠我赌坊好几万钱呢,我正要叫人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了,哪知道他却烧死了。”

原来这大汉就是赌坊的坊主黄昌,与黄瘸子同族。老宋似是对他很畏惧,只讪笑道:“是,是。黄郎稍候,我这就去沽酒。”黄昌道:“嗯,快去!还有,你将黄瘸子的酒帐算一算,我今日一并替他还了。”

老宋似是难以置信,愣了一愣,才道:“哪敢要黄郎替他还钱?”黄昌道:“嗯,我心情好,替他还了。”老宋便不再坚持,连声道:“是,是,多谢了。”急忙奔进去沽酒。

王之涣道:“黄郎可是黄瘸子的朋友?”黄昌笑道:“论起辈分,黄瘸子是我堂弟,不过朋友就说不上了。自打他败光家产,他哪还有什么朋友,他女人阿金不都离开他了么?”

辛渐试探问道:“那道士车三……”黄昌道:“噢,那个脏道士,他跟黄瘸子倒是一路人,走得很近。咦,你们是谁?打听这个做什么?”辛渐道:“不做什么,就是顺便问问。”

黄昌奇道:“最近怎么有这么多人打听黄瘸子的事?”辛渐道:“嗯,可能是因为他死了的缘故。告辞。”拉着王之涣出来,直奔车三家而来。

王之涣忽然重重一拍脑袋,道:“啊,我怎么这么糊涂?我早该想到了。”辛渐道:“你是说车三与黄瘸子交好的事么?其实我们到蒲州的第一天,阿翰就曾经在赌坊附近遇到过车三,只是我们谁也没有怀疑过他。”车三明明常跟黄瘸子来往,适才却谎称不熟,自是心中有鬼。

王之涣道:“不是啊,我在车三房间见过他笔架上的笔,上面有很深的指印,他是左撇子。”辛渐道:“坏了,我们竟然还向车三打听黄瘸子的事,他知道事情败露,多半已经逃了。”

赶来车三家,一脚踢门进去,却见车三正蹲在院中槐树下,从一只酒坛中往外取东西。那坛子上满是泥土,显是新从槐树下挖出。他取出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黄澄澄的金块。

车三见到辛渐、王之涣二人重新回来,甚是尴尬,解释道:“这是……”王之涣咬牙切齿地道:“原来你就是无名氏。你……你为什么要陷害狄郊?就是为了这些金子么?亏得老狄还救了你,为你治伤。”

车三愕然道:“郎君在说些什么?”辛渐道:“先生既然不懂,就请跟我们一道去一趟州廨吧。”车三连连摇头道:“为什么要去州廨?我不去,我不去。”

忽听得门前有人道:“那可由不得你了。”说话间,宋璟侍从杨功带着一队兵士走了进来。

车三道:“你们这是……”杨功道:“来人,将车三拿下了。”兵士大声应命,不顾车三抗议,上前反剪了他手臂,押了出去。车三大声呼痛,叫道:“哎哟,轻点,我身上有伤,轻点……”

杨功又命人将金子、坛子用布包起来收好,再仔细搜车三家中,一件可疑的物品也不能放过。安排妥当,这才走过去笑道:“你们二位可是抢在宋相公前头了。”

辛渐道:“宋御史是如何查到车三头上的?”杨功道:“从赌徒身上下手。黄瘸子被打瘸后,是车三背了他回家,两个人关系一直不错。他也是黄瘸子唯一的朋友。”王之涣道:“真是好险,若不是车三贪恋这些金子,只怕已经出城逃走。”

杨功道:“车三一贫如洗,家中如何能有这么几大块金子?”辛渐道:“应该原本是黄瘸子的。”当即将小女孩黄练儿的所见所闻告诉了杨功。

杨功道:“好,我这就派人却黄瘸子家的废墟中找寻,若是找不到金子,那么车三就是当晚放火烧死黄瘸子、又抢走金子的人。”王之涣道:“他还是那位左撇子无名氏,房中的笔就是证据。”杨功道:“这点宋相公已经知道了。车三在赌坊掷色子,一向都用左手,所以被人讥笑为阻手阻脚,总也赢不了。”

辛渐道:“如今人赃俱获,这件案子是不是可以审理了?”杨功道:“应该很快了。我先押车三回去禀告宋相公,二位请先回逍遥楼等消息。”

出来院子,车三正五花大绑地被押在一旁,见辛渐、王之涣二人出来,忙叫道:“喂,为什么抓我?是因为那些金子么?那可是黄瘸子送给我的。”王之涣道:“你不是说跟黄瘸子不熟么?怎么他还会送金子给你?”车三这才无言以对。

回到逍遥楼,辛渐立即已经抓到无名氏的消息将告诉王翰和王羽仙,二人很是惊异。王翰道:“想不到这邋遢道士深藏不露,亏得老狄还救了他。”王之涣道:“我也是这么说。”叹息一回,但心头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

下午时,忽有兵士奉御史中丞之命来请诸人。辛渐等人料到是宋璟要审理狄郊案,忙跟着兵士来到州廨。果见公堂上宋璟正襟危坐,正在审案。辛渐一眼认出那跪在堂下的人是早晨在西门酒肆见过的赌坊坊主黄昌,心下大奇,不知道他如何也卷了进来。

宋璟问道:“黄昌,你在黄瘸子家做什么?”黄昌道:“回相公话,小的跟黄瘸子本是同族兄弟,听说他在大火中烧死了,很是难过,所以想特意到他家中看看,睹物思人。”

宋璟道:“谎话!当年黄庄在你赌坊输了钱,不正是你派人打断他一条腿么?那时你怎么不念他是你同族兄弟?”黄昌无话可说,只好道:“小的说实话,黄瘸子欠了小的钱,小的听说他死了,钱没有着落,所以想到他家转转,想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够抵债。哪知道什么都烧没了。”

辛渐忽道:“宋御史,我有话要说。”宋璟道:“辛公子请讲。”辛渐道:“今天早上我和同伴王之涣在西门酒肆遇见黄昌,他脸上毫无悲戚之色,不但不为他堂弟黄瘸子之死难过,还自称心情好,主动替黄瘸子还清了酒帐。店主老宋可以作证。”

宋璟问道:“可有此事?”见黄昌不答,便道,“来人,去带酒肆店主老宋来。”黄昌知道难以抵赖,万一老宋被带来公堂,怕是有更多不利自己的事情抖露出来,忙道:“相公不必费事了,确有此事,小的承认便是。”

宋璟道:“这可合情理。黄昌,你既然想要向黄瘸子追讨赌债,甚至到他家废墟中翻找值钱之物,如何又主动替他还清酒帐?说,你到底在黄瘸子家找什么?”黄昌道:“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忽见杨功疾奔进堂,手中提着一个布包,禀告道:“相公,找到了!”宋璟点点头。杨功将布包摆到堂中地上打开,却是四块金子。

王之涣道:“呀,这不是在车三家找到的那些金子么?”杨功摇头道:“不是,在车三家找到的五块金子我已经当作证物呈交给宋相公,这四块金子是我刚刚从黄昌家中搜到的。”

原来杨功从辛渐口中得知黄练儿失火当晚所见后,立即派人去黄瘸子家中寻找金块。兵士到达时,却看见黄昌正在废墟仔细翻找,当即起疑,将他捆来州廨。宋璟早听过黄昌其人其事,闻讯立即命杨功率人前去黄昌家搜索,竟然当真找到四块金子。

宋璟问道:“你这些金子从哪里得来得?”黄昌道:“这金子是小人自己的私物,是小的多年积蓄所得。”

宋璟命人将自车三家中找到的金子摆到一旁,众人一看,两堆金子的成色、形状、大小一模一样。

王之涣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恍然有所醒悟,心道:“难道当晚放火杀人的不是车三,而是黄昌?”

宋璟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九块金子别无二样,肯定是一炉所出。本史猜想一共是十块金子,五块在车三手中,五块在黄瘸子手中。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黄瘸子发财的消息,半夜来到他家中,趁他不备杀人夺走了金子。为了毁尸灭迹,又放了一把火。结果慌乱中遗失了一块金子,所以你手中只剩了四块。你回家后发现,心有不甘,所以今早又回废墟寻找,想找回那块失落的金子,对不不对?”

黄昌道:“冤枉,这四块金子分明是小人的私物。黄瘸子一向穷得揭不开锅,人所共知,他哪里会有这么多金子?”

宋璟见他狡诈滑头,铁证如山还抵死不认,便下令用刑。差役将黄昌拖翻在地,举杖朝他臀部狠狠击打下去。才打了三下,黄昌已然不能忍受,连连叫道:“别打了,小的愿招。”当即招认了杀人放火经过,果然一切如宋璟所言。

宋璟命书吏将供状拿到黄昌面前,让他过目画押。又道:“黄昌谋财杀人,又放火毁尸灭迹,大火蔓延开去,更害得许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按律该处以斩首。因其人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特批杖毙在州廨前。”黄昌闻判,当即瘫倒在地。

宋璟道:“判司,你这就命人四下张榜,将黄昌罪行公告蒲州,再带往西门处公开行刑,以慰人心。黄氏赌坊即日关闭,黄昌所有家产充公为专款,用来赈济那些在大火中受灾的灾民。”判司躬身领命,带人拖了黄昌出去。

唐代为避免冤假错案发生,唐太宗李世民起制定了严格的复审制度,州县地方死刑案件均要由刑部复审,然后上报皇帝裁决。然自武则天登基以来,告密成风,因一言不慎被杀者不可胜数,酷吏来俊臣等人更是常常先杀大臣再编造口供,法制极其松弛。不过宋璟却不属于此类,他既是御史台最高长官,又有皇帝特使身份,自有决断之权。

辛渐、王翰等人亲眼见宋璟断案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听见宋璟道:“来人,带狄郊上堂。”

片刻后,镣铐铛铛,狄郊被押了进来,不待差役呵斥,主动跪下。宋璟道:“堂下下跪之人可是并州晋阳人氏狄郊?”狄郊道:“是。”

宋璟道:“你可有派逍遥楼伙计张五往洛阳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郊道:“有。不过信件半路被人调包,成了所谓的反信。”

宋璟道:“辛渐可在?”辛渐道:“是,我人在这里。”宋璟道:“你可知道狄郊有意勾结突厥谋反一事?”辛渐道:“我跟狄郊朝夕相处,从来不知道有此事。”

宋璟道:“狄郊,你既有意谋反朝廷,为何不拉拢辛渐?”狄郊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我本来就没有谋反,如何拉拢辛渐呢?”

宋璟却不理会,道:“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本朝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他家,我中原武器之利远胜突厥,你既想谋反,怎么会没有想到通过辛渐来拉拢辛武?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

狄郊微一凝思,即明白他弦外之音,忙道:“御史明鉴,这反信是有人冒充我笔迹栽赃嫁祸于我,信中有个大大的破绽。”

宋璟道:“破绽在哪里?你指出来?来人,拿信给他看。”狄郊道:“不必,破绽不是信中写了什么,而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写进去——诚如御史所言,辛渐尊父辛武掌管的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我虽然愚钝无识,却还是明白这一点,若要谋反,最先要做的事一定是拉大风堂入伙儿。可反信中连突厥都卷进来了,却丝毫丝毫没有提及辛渐半句,可见起草信件之人当时并不知道辛渐身份,他首要对付的只是狄某一个。这愈发证明信是伪造,并非出自我本人之手。”宋璟道:“嗯,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书吏,你将这一段供词记录下来后重点标注出来。”书吏道:“遵命。”

宋璟又命带送信的伙计张五上堂,张五却不肯承认信件中途被人调包。宗大亮随即被带上堂来,供认道:“是羽林军曹校尉给了下吏一封反信,又命下吏找人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张五背着行囊出来后就被盯上捉回,下吏许以重金,拿到了狄公子的原信,又找到黄瘸子,答应给他十块金子,让他模仿狄公子的笔迹抄写了一遍反信。再将新写好的信交给张五送去洛阳。”

张五大呼冤枉,道:“哪有这种事?驿长可不要愿望小人。”他抵死不认,自是知道一旦承认罪名就身败名裂,死且不算,家人还要受到牵累。宋璟便命人先押他下去,又问道:“反信原件和狄郊原信呢?”宗大亮道:“都被曹校尉留下的人要回去烧了。不过下吏怕将来事发后有口难言,所以当时命黄瘸子多仿了两封信,一封仿的是狄公子家书原件,一封仿的是狄公子笔迹的那封反信。”

宋璟道:“如此,已经足以证明狄郊无辜。来人,开了狄郊身上枷锁。狄公子,委屈你了,你先起来,站去一旁。”狄郊躬身道:“多谢御史。”

宋璟又问道:“宗大亮,你为何不让黄瘸子摹仿一封曹符凤交给你的反信原件?”宗大亮倒也干脆,老老实实地道:“下吏不过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若当真摹仿了反信原件,那可再没有后路可退,而且会招来杀身大祸。”

言下之意,无非是通过反信原件的笔迹难免会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头上,这如同武延秀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他可没有这个勇气跟淮阳王父子做对。

宋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交给张五送去洛阳的那封反信和你手中的狄郊反信可是一模一样?”宗大亮道:“是。”犹豫了下,又道,“也不全是。下吏当时将两封信跟狄公子原信比照过,觉得有一封似乎更像些,所以取了那封交给了张五。”

宋璟命人带车三上堂,问道:“你可认识这个人?”宗大亮道:“认识,他是本地算卦道士车三。”宋璟道:“你可知道他跟黄瘸子的关系?”宗大亮道:“只听说他二人都好赌博,至于他二人是否有交情,下吏并不清楚。不过仿冒书信时,下吏一直从旁监视,黄瘸子倒是提了句:‘要是车三在就好了。’”

宋璟道:“黄瘸子仿冒书信时,你一直从旁监视么?”宗大亮道:“是。不过黄瘸子写到一半时说他得回家取自己的毫笔才称手,下吏就让他去了,等他走了才发现所有的书信他都带走了。下吏当时吓坏了,急忙赶去他家,却是没人,也没有人见他回家过。正四处找不到他时,他却自行回到我家,而且按下吏的要求,三封信都仿好了。下吏便如约将曹校尉留下的十块金子都给了他。他拿着金子兴高采烈地走了。”

宋璟点点头,命道:“来人,先押宗大亮下去,等判决时再带他进来。”宗大亮忙道:“宋相公可是答应过,要对下吏从宽处理。”宋璟道:“你主动招供,又交出了关键证物,本史既答应了你,自会有所考量。”挥手命人押走。

宋璟这才问车三道:“你可认得你面前的金子?”车三道:“认得。这是黄瘸子不知道从哪里得的,他给了贫道五块,自己留了五块。咦,怎么少了一块?”

宋璟道:“还有一块埋在黄瘸子的废墟中。车三,本史问你,黄瘸子为什么要给你五块金子?”车三道:“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有福同享的意思。”

宋璟道:“嗯,你不肯说,本史来说,是你仿冒了本史手中的这封反信。当时黄瘸子称回家取笔,其实是去找你,因为你仿人笔迹的水平比他高。本史看过你抄写的《道德经》,书法在本地应该还算不错。因为你帮了黄瘸子这个大忙,所以他才将金子分了一半给你。”

车三道:“什么反信?”宋璟便命人将两封反信举到他眼前,道:“这两封信内容一样,但笔迹却有细微差别,一封是黄瘸子本人执笔,另一封则是左撇子你的杰作。”

车三匆匆浏览一遍,大叫道:“贫道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封信,这信是要陷害庐陵王和狄相公,贫道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况且贫道根本不会仿人笔迹。”

王之涣道:“铁证如山,你何必再狡辩?你若不是心虚,为何要骗我和辛渐说你跟黄瘸子不熟?我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着急挖金子出来,分明是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所以预备逃跑。”车三道:“不,不是这样,贫道知道黄瘸子的本领有限,却忽然得了十块金子,怕是来路不正,又见他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打听,生怕你们是要追回金子。”

宋璟见这道士说精不精、说傻不傻,面对如此多的证据还要强辩,不过是恃仗黄瘸子已死、死无对证,便下令用刑。

车三忙道:“先等一等!”宋璟道:“怎么?你可愿意招认?”车三道:“贫道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招认?等一等,先等一等,贫道想问问相公,到底是谁要陷害狄郊狄公子?”

王之涣冷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淮阳王。”车三惊道:“是他?”宋璟咳嗽一声,道:“目下还没有证人、证据表明事情跟淮阳王有关,交代宗大亮办事的是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本史已经派人去并州追捕他到案。”

王之涣道:“曹符凤不过是个校尉,如何敢攀诬本朝宰相?如果不是淮……”辛渐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说。

车三却毫不忌讳,往地上重重“呸”了一声,道:“狗屁,贫道怎么会帮淮阳王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贫道恨他还来不及。”宋璟见他强硬,便发了一支签,道:“来人,打他二十杖。”

差役刚要拖倒车三,他又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贫道有证据,有证据,可以证明贫道不会写这封反信。”宋璟道:“什么证据?”车三咬咬牙,道:“当晚贫道曾经入河东驿站行刺淮阳王。”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王之涣道:“这不可能。那曹校尉口口声声说有两名刺客,现在大伙儿都知道了,一人是裴昭先,一人是突厥人阿献……”宋璟道:“他叫阿史那献,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

辛渐等人这才知道阿献原来是突厥王子身份,他父亲在朝中任左威卫大将军,因欲举兵扶持武则天幼子李旦登基而被腰斩。

车三道:“什么献什么先,那晚贫道确实曾化装驿卒的样子混入驿站。当晚驿站人多,很是很混乱,又是军士又是驿卒,双方互相都不认识,混进几个刺客并不难。贫道听见有歌声,猜想那一定是淮阳王在寻欢作乐,所以循着歌声走,果见一名少年郎君正在厅中边饮酒边观看一名美貌歌姬跳舞,应该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等那歌姬唱完一曲,淮阳王便叫她到身边,站起来拥着她回去房中,坐在床边调笑。正巧厅前卫士换班,贫道趁空持刀闯进去。本来就要得手,那淮阳王忽然扯过歌姬挡在了前面……”

王翰失声道:“原来你刺中的是赵曼。”车三道:“贫道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贫道见误伤了人,又见那小娘子死死瞪着我不放,外面又有人大叫有‘抓刺客’,一时也吓坏了,不及拔出匕首,转身就逃。出来厅外,见到一群卫士正围着两名男子乱打一气,居然也跟贫道一样,是驿卒打扮,不过用黑布蒙着脸,大约就是你们说的什么先什么献的,一片混乱,贫道趁乱溜走了。”

宋璟道:“淮阳王可看到你的面孔?”车三道:“贫道是去行刺,又不是作法,冲进去时当然要蒙住脸了。”

宋璟道:“那你为何要行刺淮阳王?”车三道:“这是贫道私事,恕不能奉告。”宋璟倒也不再追问,命道:“来人,去带阿史那献来。”

过了一刻工夫,两名兵士架着阿史那献进堂。他几日来饱受狱卒折辱,体力衰弱,委顿不堪,又因手足不得动弹,被各种鼠虫蚊蚁反复光顾,兵士刚一松手,便即瘫软在地。

宋璟见他灰白的面容上有许多斑斑点点的血胞,问道:“献王子生病了么?”阿史那献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宋璟命人除去他身上长枷,让他坐在地上,指着车三道:“献王子当日闯入驿站行刺时,可有见过此人?”

阿史那献冷漠地扫了车三一眼,既不回答“见过”,也不回答“没见过”。

车三忙道:“当日贫道可是在驿站见到王子和同伴被官兵围住。王子,你再好好看看,贫道见过你,你怎么会没有见过贫道?”阿史那献看也不看,道:“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没有看见还是想为车三遮盖。

宋璟见他桀骜难驯,始终不肯多开口说话,有意激将道:“献王子虽是突厥人,却在中原长大,自小封有爵位。尊父阿史那元庆曾率军西讨吐蕃,有大功于本朝。如今你非但不为朝廷尽忠,还行刺淮阳王,罪同谋反,这到底是何缘故?”

阿史那献闻言顿生怒气,道:“宋相公问我为何行刺?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宋相公,我父亲既有大功于朝廷,为何却被来俊臣诬为谋反,将他腰斩在神都?淮阳王武延秀纵马在浮桥上横冲直撞,堂堂前宰相裴炎夫人被挤落黄河,尸骨无存,相公有没有问问武延秀为什么?还有裴昭先,名门洗马裴之后,人都已经死了,还被官府砍下首级,将尸体悬吊在城门示众,相公有没有问问谢瑶环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相公,我爹爹在世时也常常谈论你,说你当得起‘疾风知劲草’五字,对你很是佩服。换作旁人来审我,我阿史那献也不愿意理睬,今日就告诉相公一句实话,我就算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叛朝廷,我要反的只是这些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诬良为盗的酷吏昏官。”

宋璟道:“献王子问的三个问题本史确实都回答不了,不过这番话足见你对朝廷忠心尚在,何不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说出来?事情或许还有和缓余地。”阿史那献摇头道:“我可不抱什么希望。我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说完了,再无二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璟几次问话,阿史那献果然只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样倔强的人刑罚全无用处,只好命人先押下去。

狄郊道:“等一等。”上前说了阿史那献在大牢被狱卒“特别对待”的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传本史话给典狱,命他好生照看献王子。”阿史那献冷笑一声,竟连替他出头说话的狄郊也不曾看一眼,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了出去。

阿史那献既不肯开口,车三无从证明自己当晚人在河东驿站,便道:“还有淮阳王和那位小娘子可以作证。”宋璟道:“那好,来人,速去寻找赵曼下落,派人去并州找到淮阳王问清楚当晚之事。将车三先关入死牢。所有涉及谋逆案的人均要单独监禁,不准探视,不得交谈。”车三道:“哎呀,贫道自称是刺客没人信,非要说贫道谋逆,真是冤枉。”

宋璟也不睬他,命人押他下去,又招手叫道:“狄公子,你们五位跟我来。”

狄郊、辛渐、王翰等五人跟着宋璟来到后堂。宋璟指着一旁的行囊箱道:“本史本以为铁证如山,今日定能审结此案,预备结案后立即动身返回京师,哪知道车三不但不肯招认,而且自己举出了决计不会参与的证据。来,几位都请坐下,谈谈你们对这件案子的看法,别拘束,别管我御史的身份。”

王翰等人本来就不是拘谨之人,依言随意坐了。宋璟见王羽仙不肯离开王翰身边半步,情状甚是亲昵,微感惊诧,却也不问。

王之涣道:“我们本来也以为今日一切都能真相大白,谁能料到竟有如此峰回路转!”辛渐道:“老狄曾经提醒我仿信者和凶器的主人都是左撇子,之间或许会有关联,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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