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忠实听得糊涂,只有一直辩解他没杀人。

“你杀了!你想公了还是私了?”

姚忠实听王右军松了口,问道:

“什么公了?”

“公了就是我去公安告发,杀人偿命!”

姚忠实最怕公安局,这种事无法说清楚,又问道:

“私了呢?”

“私了两条路,一是赔我五十万元偿命费,一是你老婆陪我睡半年!我王右军啥人,你没睁眼瞧瞧,红道黑道都有我的弟兄。你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知道不知道?”

姚忠实心里骂了一声“流氓”,一时傻了眼做声不得。此时悔恨顿生,巴不得王右军一拳把自己打死一了百了,或者怀里有把手枪干脆利落把王右军灭口一了百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山那边传来汽车马达轰鸣声,王右军只得放下姚忠实,狠狠地说道:

“今天饶你一命,给你两天时间考虑,后天这个时候公安局见!”

迫不及待的王右军,翌日晚上一个电话就把姚忠实叫到西山大酒店。艰难困苦的讨价还价在两个男人之间进行,最后说定分三期付清十五万元。姚忠实再三声明是损耗费而非偿命费,因为他没杀人。王右军说:“干你娘,分这么清楚干啥?你把钱给清,我像亲兄弟一样待你,以后有啥难事说一声,别的没有,我王右军拳头拇还是有的!”

自此王右军三天两日催讨损耗费,还常常突然半夜把姚忠实喊去埋单。疲于奔命,万般无奈,姚忠实终于把手伸向公款。

王右军没有料到,在朋友面前的一次“显摆”,把自己送进公安局,姚忠实也被检察院立案侦查。

姚忠实也没有料到,案情发展迅速而严重,他坦白与刘秋萍夫妇的恩恩怨怨的时候,在审问他的人里多了公安局刑侦科长周召阳。

“刘秋萍死的那一个晚上,十一时至十二时,你在哪里?”

“在家里。”

“有谁证明?”周召阳又问。

“我老婆、儿子,还有母亲。”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对你的每一句话要负法律责任!”

姚忠实点点头,又补充道:

“整个晚上都和家里人在一起。”

“你必须明白,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怀疑你,给你坦白从宽的时间只能以小时计算。科学将会证明你是怎样的人!”

周召阳冷冰冰的话胜过王右军结实的重拳,姚忠实肝胆俱碎,如同无力挣扎的小鸟突然栽向大地。

翌日,姚忠实提出一个要求,在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和县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见一次面,而且拒不说出何以要“见一次面”。审讯人员先是突然,继而愕然,接着便是种种猜测。一件非同寻常的命案居然出人意外地牵出一位省城来的新任副局长,而死者之一恰恰就是这位副局长的前任副局长。近来报纸上常有为了一个小小的没有翅膀的官帽儿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雇凶杀人的事件生动、离奇的长篇报道,难道说这位远在省城的无冕之王呆烦了、腻了,竟为一个虚无飘缈的小小官帽儿已经蓄谋多时?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行动的,怎么下手的?居然有高人指点似的能消灭现场证据不留丁点儿蛛丝马迹?这个副局长又是怎么来的,谁推荐来的,通过什么渠道来的?他到底想来干什么?他是怎么选中社会局这个很重要又很不重要的部门,怎么选中梅文夫这位很像书呆子又很不像书呆子的官儿,难道他们俩早就认识,早就有冤仇,或者仅仅是一个随机与偶然?姚忠实到底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一直到难免一死才想起捞一根救命稻草,他能捞到吗,他有几分把握呢?他抓住人家什么证据?是人证,还是物证,或者仅仅是一句可以转头即忘又可以随风飘散的许诺?猜测一番又议论一番之后,众人才摇了摇乱糟糟的脑袋,从心里滋生一种“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他妈妈的,也许白费了许多力气之后在不经意中缺口打开了,堡垒攻破了,一个把刑侦科的众人缠绕了八九个月的噩梦终于给一个莫名其妙进入案子的提出莫名其妙要求的姚忠实捅醒了。但是且慢,他的要求显然不合理,而且尚无先例,更何况是要在一个“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和一位现任副局长,一位可能是同谋或者主凶的人见面!

由检察、监察、公安组成的“三合一”专案组立即逐级向自己的领导和别人的领导汇报。领导们经过紧急磋商后研究决定向他们共同的领导——县委报告,并要求立即调查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县委主持工作的钟文杭副书记十分重视,也十分谨慎,似乎还十分为难,最后他强调应由县委组织部派人通过正常程序作常规的干部情况调查,但同意周召阳参加外调。

兵贵神速,调查组人员第二天就来到省城。经省委组织部介绍到省法制报社。第一个接待他们的是报社苏总编辑,他一直坐在高靠背皮转椅上听客座沙发上的周召阳说明来意。苏总编眸子里是一直眨动着的迷茫,那感觉如同他刚刚写完一个忧郁缠绵还带点连自己都莫名所以的童话。之后他抬起头抿了一下嘴角,看了领头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一眼,继而把目光转向周召阳,喉咙里才发出若有若无的两响声音,好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什么,结果是摇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最后仰靠在皮椅上嘿嘿地笑了笑,没有足够的信心,无论如何是笑不出那份坚定和不容置疑的。良久,苏总才探探身子以讥诮的口吻反问周召阳道:

“你怀疑他杀人?”

“现在还不能作这样的怀疑。”周召阳不喜欢苏总的在他看来是过分的随意和怠慢。此老书卷气弥漫头顶,斑发稀疏,聪明绝顶,显然不好对付,因此也直截了当地回答:“但无疑他是卷进一个案子之中了!”

“假如,”苏总右手食指点着周召阳,生气地说道,“假如你说刘明敏拈花惹草或者偶一失足学人家一夜风流,我也许会有几分相信。杀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派往华夏县的三个干部,对生活的搏击能力几乎等于零,他们一定是被生活这只怪兽扭曲了,扔到一个什么陷阱里去了。你们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可以向省委组织部调查,他们是省委组织部严格按照干部选拔条例选拔出来的优秀人才。才几个月呀,居然学会杀人啦?”苏总说罢恍如置身无人之境,仰天一声长叹:“我可爱的家乡呀,你还是那样的古老,那样的陌生呀!回来吧,我的三个孩子,你们回来吧!”

虽然,驰骋想象是作家的本能,但翱翔一番降落下来,还是会面对坚硬的大地和严峻的现实,这就是作家想象的产品所以能反映时代与人生的缘故。苏总冷静下来以后,光洁的脑门也变成了自动玻璃门扉似的,迎着三位来访的家乡人随意开放。最后,还派人事部长陪同周召阳他们找要找的材料,问要问的人,去要去的地方。

新闻媒体是时下最透明畅亮、最无秘密可言的单位,调查组还没结束调查,消息就不胫而走。但正因为是法制报社,所以大家都遵守法律规则只是关起门说说而已,而且都相信那是幽暗中的一个阴谋,终究要被阳光下的事实所击碎。只有苏总内疚不安,说自己到底没有修成正果看破红尘,只告诉三个小和尚说“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就把他们打发下山,真个是“好事不如无,悟后十方空”。那几日,他逢人便悟透禅机似的叹气:“老了,老了,老倒疏慵无事日,安眠高卧对青山。”人事部长传出消息:苏总写了辞职书。

周召阳他们离开省法制报社后又回到省委组织部。三天后离开省城,他们对刘明敏便有了比较多的了解。在刘明敏的背景材料里他们写了这样很简单的一段:“刘明敏的父亲刘泉现任省政法委书记,母亲黄雪琴退休前是教育厅调研处的处长。刘泉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曾以解放军某团政委的身份任华夏县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和革命委员会主任。作为我党的一位高级干部,省委组织部对其评价很高。刘泉曾经向组织部作过希望儿子能投笔从政的表示。”

华夏县钟文杭副书记不同意周召阳的非常规运作方案,要求还是按组织程序找刘明敏谈话。这样,调查组成员在组织部副部长的带领下来到社会事业局阮旺局长家里。阮局长似乎并不意外,听完他们的话后,面无表情却格外郑重地说道:

“无论牵涉到谁,组织上都可以直接找他,哪怕是我的妻儿,也不必向我打招呼!”

谈话很顺利地进行。他们谈到刘明敏,也谈到姚忠实。阮局长不由得长叹起来,而后斟词酌句地说出感慨,慢吞吞好像脑子到嘴巴有一段崎岖漫长的路,叫听的人都发急:

“你们哪晓得,我的压力太大了,太大了,聚贤苑案件,要尽快侦破!我的一个副局长,一个副团长,死了,现在水落石出的又是我的一个刚来不久的副局长,一个已经调走很久的会计师,这到底是咋回事?唉,你们叫我说啥呢?我还能说啥呢?嗯?怎么说呢?我又怎么向千把号干部职工交代,怎么向华夏县几十万人民群众交代呀?你们瞧瞧,半年多来,我头发掉了多少呀,白了多少呀!”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阮旺头上。是呀,阮局长老多了!真的是老多了!真个“一日三秋,鬓发如霜”了!

离开阮家,调查组决定趁热打铁,立即在“不受监控的地点”和社会事业局副局长刘明敏谈话。通过省城外调,他们对原来认为的“浮出水面”的刘明敏,消除了许多怀疑,像阴霾密布的天空一转眼只剩下天边悬浮的几片棉絮般的乌云。姚忠实要求见刘明敏必有原因,但这原因显然未必有原来想象的价值,他求刘明敏帮助什么,嘱托什么,不可能是坦白什么,揭发什么,更不可能是什么攻守同盟。那么,对刘明敏的谈话就应该是如实相告和直截了当,他是省法制报社中层干部又是在省城政治权力中心成长起来的副主任记者。调查组决定在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刘明敏相见。

当天傍晚,月桂厅铁观音茶香营造的轻松氛围却因刘明敏认识的周召阳的到来立刻肃穆、沉重起来。刘明敏警惕的目光一圈一圈地在周召阳的身上缠绕,但转眼间,那目光便生出一股中国古代文人就有的倨傲和不驯,似乎省法制报社记者在周召阳面前更有一份值得自豪的资本似的,他盯着周召阳抿紧嘴巴不说话。当周召阳把姚忠实的要求如实告知后,刘明敏的心才咯噔一沉,浓浓的眉毛便像电视机的那两根天线似的挑了起来,手掌里很快沁出湿漉漉的一片汗水,脑际有一段长长的空白。

“他想逃跑出国?”

“是的。”

“二十几万元?”

“是的。”

“我明白了。”刘明敏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

“你们认识?”

“何止认识。”

“你们怎么认识的?”

到底是记者,刘明敏心境安定下来,脸上很快风平浪静。他陷入回忆。周召阳用目光制止了摊开笔记本的同行的记录。

“我出生在你们华夏县,那年我父亲是你们县的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之后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我的保姆就是姚忠实的母亲。我们同吃一个妇女的奶水长大。我们那时的名字也很有时代特色,我叫刘卫东,姚忠实叫姚卫彪。五岁那年我们全家离开华夏县回到故乡,以后到了省城。我一直到读大学那年才又见过姚忠实一次面,但奶妈常去我家,有时是带农产品去的,有时去挑一些旧衣服回来,有一次是为了儿子姚忠实安排工作。她老人家三年前去世了,两家就断了来往,一直到半年前我来你们县任职,奉母亲之命探望了一回姚忠实,母亲托我带两千元给姚忠实,说是逢年过节替她在我奶妈面前烧一把纸钱,没想到,没想到呀,姚忠实居然——唉!他一定是想向我求救,要我们家拉他一把。我应该见他,相信我,我知道该怎么见他。”

周召阳看了两个同行一眼,对刘明敏的爽快的配合感到满意,他向刘明敏点点头,说道:

“你想在什么地方见他?”

“这个,请你们安排。”

“他要求在‘不受任何监控的地点’,那就还是在这里吧,就明天的这个时候吧?”

“可以,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在这里等他。”

刘明敏心灵的震撼倒是在调查组离去之后,有时甚至觉得是在一场噩梦中,只要天一亮,梦醒过来,阳光照样和煦温暖,草木依然青翠欲滴,他仍旧像往常一样和人打着招呼去上班,在华夏县唯一沾亲带故的姚忠实一家,日子还是一片祥和、温暖和幸福。但是,到底这是文人的幻想通病,和姚忠实见面的时间不断逼近,恍惚听见时光嚓嚓的脚步声。他几次抓起电话要把情况告诉省城的父母,却又几次放下,一种无奈、烦乱和气愤的情绪像一团蒺藜堵在心窝里,堵了整整一天无法消解。思前想后,觉得真个是“庭前闲打坐,乌云起峰顶”!好端端省城不呆,来这山沟里做啥?生而为人,实不该贪求仕途宦路,忙忙碌碌,

乱乱纷纷,供人差来遣去,到最后才知根本没有依恃处。水冷暖,鸭先知。刘明敏已经觉得华夏县十分古老,非久居之地,社会事业局更不是发展事业的好去处。其实,他一开始就有感觉,他正在遭受暗暗的抵制,一种惧怕权力遭到再分配的抵制。阮旺根本没安排啥事让他干,像西哈努克亲王一样;也干不了什么,一张张尊敬的笑脸,仅仅表示一种礼貌,并不表示服从你的权力。这还刚刚是开始哩,再拖延下去,还不就是一个梅文夫么?一方面野心勃勃地争取着,奋斗着,另一方面在消极避世,在寻找出路、超脱,寻求灵魂的宁静与安慰。连这种本能的宗教倾向也如此相似,自己不就和梅文夫一模一样了么?刘明敏发现自己和梅文夫的性格也十分类同,清高、刚直、虚弱、矛盾,是一个人的两个侧面,抑或说自己就是梅文夫的后半生,用一句文学评论的语言,历史与现实通过自己而聚焦,呈现自己的姿态……

第二天傍晚,姚忠实被带到西山大酒店月桂茶室和刘明敏见面。姚忠实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脸色灰暗,完全是一副囚犯模样,和当日久别重逢时的亲切、振奋判若两人。直到此时,刘明敏心中的那团蒺藜才像被火焚为灰烬似的,暗自一声叹气:无情未必真豪杰,且听他如何解释吧!他脸色冷漠地坐着,一言不发地盯着姚忠实在茶几对面坐下,等着他先开口。

“刘哥,很对不起,我也是万不得已。”

“你怎么搞的?”刘明敏不觉又一声叹息。“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能耐心听我从头说来吗?”

“可以呀。”

“我想揭发一位大人物,一个凶手。”

啊!太突然了!竟是这样的开头!刘明敏不觉一阵寒意袭来,恍若面对一位天外来客似的,惊讶而紧张,他盯着姚忠实的瞳孔,审视他头脑是否正常。他感觉到自己的面部神经绷得很紧很紧,紧得能弹奏出声音。

“我有罪,但我不是凶手,我不能任人摆布了。你能给我请一个能干的律师吗?你能叫刘叔关注我的案子吗?刘婶几次说过,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去找你们。我想了很久,现在只有你们,只有你刘哥能帮助我了。因为我没有人证物证,我是两只眼睛看到的!”姚忠实早有准备,急急忙忙却也条理清楚,“我的揭发可能会被当成诬告,罪上加罪,死无葬身之地。”

刘明敏发现自己的脑子无法像调动几千个汉字那样随心所欲了。他知道面临一句台词就可以改变整部作品剧情的关头了;而且自己将是下半部作品的一个主要人物,他的前程乃至他的命运也将被这部作品的情节所左右。他的心情不安而沉重。他站起身走到窗下,推开一扇窗门。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吹进茶室。

县城的面北一角收入眼帘。远处西山的余脉渐远渐低,在落日熔金处和地平线连在一起了,却又突兀地升起一座秤锤型的山峰。人们说小城能长治久安是秤锤峰屹立在通往外部世界的西南方,称秤锤峰是风水圣地镇城之宝。传说几十年来只有省里派工作队来小城反地方主义那回,小城倒了几个干部但很快就又得到平反了,其余时候小城都是平静的,而那回是因为有人在秤锤峰开山炸石坏了风水。刘明敏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在闪烁晚霞暮霭的市政府大楼的落地玻璃幕墙上,落在金碧辉煌、屋脊高耸的比干庙和斗拱飞檐的“六蘭堂”宗祠的五色琉璃瓦顶上。古云,西为上,西边是长者、尊者的位置,因此,小城的西北角是华夏县政治文化中心,庙宇、宗祠、学馆都建在西边,孔夫子和关云长也在其中占一席之地,就是当今的县委、县政府和若干强力部门,不也集中在西北角么?刘明敏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阵,就在这个时候,小城西南边忽地刷亮一片灯光,而且,由远而近,次第刷亮过来,煞是别致壮观,难得一见,把刘明敏的心境也刷亮了。一种豪迈,一种正义,一种比豪迈和正义还多了一些侠气的情愫,自心底涌上胸膛,弥漫开去,春风般地荡漾着。

刘明敏回到茶几旁他的座位上,姚忠实从他脸上隐隐约约发现自己的要求存在着某种可能性了。于是,他进一步试探着问道:

“我要是不揭发别人,会判几年?”

刘明敏抬头盯着他良久,而后沉思着答非所问:

“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揭发一个比自己大的官儿,就可减判几年。而且,你不能不说,只要你说的是事实。人证和物证,存在于调查和侦查之中。”

接着的谈话气氛,就有了一些兄弟般的亲切了。

当晚,姚忠实终于向刘明敏说出许多始料未及、惊心动魄的事情,刘明敏也终于很明确地答应姚忠实提出的要求。

自从姚忠实调离歌剧团到人寿保险公司以后,刘秋萍听从梅文夫的警告没有再与他来往,但夜里孤栖空屋便想得心慌意乱,尤其在歌台上领舞《霓裳羽衣曲》的时候,她会把自己当成杨贵妃唱得泪眼模糊。“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感慨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七月七日这一天,老天多情的泪水化作雨纷纷,鸟鹊有意八方飞来搭彩桥,可你梅副呀,你自己被异化了也要把别人来异化,我还是学那牛郎与织女吧,冲破天庭人间、重关险阻一年一会吧!从七夕犹豫到十五,他们终于决定再冒一次险,无论如何只是最后一次!

也许祸起于他们缺乏民俗知识,七月十五日是鬼节,魑魅魍魉纷纷出笼满天下寻找饱腹供果,人间除祭祀之外诸事不宜,岂可男女偷情苟合。夜里十时,刘秋萍悄悄下了一趟楼,将后巷小门轻轻打开,每层楼的路灯也都给关上。

干柴遇烈火,姚忠实一闪进门内,两人就紧紧搂抱成一团。

“想死我了!”

“我也是!”

“他不会突然回来吧?”

“我刚打过电话,他还在省城的边上哩!”

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小了,不敢再留一盏微光让视觉参加浪漫,让浪漫更具质感。室内光线不足,便只好推开窗门,放一些水一般的凉爽和夜色进来。

聚贤苑坐落在半山坡上,远离市嚣,空旷静谧。下山进城娱乐的人子夜过后才会不甘不愿踏着蹒跚的步子回来,而不想外出的人早已躲在空调下看电视,喝茶聊天打扑克,其乐也融融。圆月,经过上午淅淅小雨清洗,如明镜当空,四周的星星早早亮了一阵,姗姗而退,留它自个儿孤单单极无趣地怅天地寥廓。它背后那深邃的远天之上,可怜牛郎织女已挥泪离别多日,正莽莽银河迢迢远渡。

溶溶月色,漫过楼角,漫上窗台,映在窗玻璃上,反光到床上,一边明一边暗。刘秋萍就躺在明的半边,凝脂般的肌肤,如同细腻润泽的玉雕闪着朦朦的磷光。姚忠实一边告诫自己,要按捺胸中奔涌的激情,珍惜冒险得来的机缘,创造一个柔情悠远、回味绵长的良宵。今晚她是公主,我是奴仆,我的任务是让公主坐上红帆船,驶向幸福美满的彼岸。

温馨浪漫的情感愈来愈浓,已经像月色一样可以看得见、摸得着、捧得起来,姚忠实才轻手轻脚爬上床铺去。当他跪在刘秋萍的双脚之间,突然就想起哪一位肯定是名人的一句堪称经典的话:“无论男人多么伟大,对生命之源都要顶礼膜拜!”姚忠实就是在思索这句话的具象中将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把刘秋萍覆盖,双手肘撑在刘秋萍的肩膀上沿,捧起她的头把自己的整张脸庞深深地埋在那丛蓬松、柔软并飘散茉莉清香的秀发里。

窗门轻轻晃了晃,月色水波似的荡漾一阵,桉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姚忠实警觉地从刘秋萍的柔发里抬起头来朝窗外看去,落进视野里的是当空皓月和对面楼顶凉台上闪着寒光的不锈钢晒衣架,以及一个走动的人影。姚忠实顿时惊魂失魄如坠冰窖,因为他清楚地认出,那人就是他称为被官场异化了的梅文夫,而且似乎注意到这边窗口下的异常动静。但见他走到这边来了,双手肘顶在凉台的铁栏杆上,手掌托着腮帮沉思着,不,是窥视!妈的这家伙,姚忠实一直都弄不清楚该感谢还是痛恨这家伙,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该杀!也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气愤,他全身肌腱紧缩,浑身充满张力,尤其是支撑全身重量的双臂坚硬如铁。

凉台的楼梯间又走出一个人,月光下清楚可见是阮旺。姚忠实心里一悸动,明白是梅文夫要向阮旺证实这边的“腐化堕落”,可恶至极!他吓得紧紧伏在刘秋萍身上不敢动弹,全神贯注地盯着凉台上的动静。他看到他们在商量怎么办,而后,梅文夫又伏下身子,双手肘又抵着铁栏杆,双掌托着腮帮沉思,不,窥视!突然,惊心动魄,雷鸣电闪,但见阮旺从梅文夫身后抱起他的双脚使劲一掀,梅文夫“啊”的一声头朝下从凉台掉落下去,五层楼下似乎有一记闷响。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神出鬼没的一瞬间,风儿掠过的一瞬间!姚忠实恐惧地闭上双目,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凉台上空余一副白骨般刺目的晒衣架独自闪着冷森森的月光。

聚贤苑出奇地静寂,只有风儿轻轻,树儿“沙沙”,一只不知叫什么的虫儿偶尔吱的一声。

姚忠实的交代,让审问他的人大受震撼,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周召阳的刑侦科勘查刘秋萍之死的现场的时候,曾经取得数枚指印、几根头发,其中最具价值的是在刘秋萍胸沟上捡到的一根。作为歌剧团副团长的刘秋萍,家里不乏人走动。在上海公安局的帮助下,对头发进行了现代科技的dna鉴定,怀疑对象被一一排除。当时姚忠实与刘秋萍偷情尚未露出破绽,因此姚忠实没有进入显然已经超常规扩大的侦察范围。姚忠实一浮出水面,周召阳就派人到上海鉴定他的头发。但即便认为是姚忠实,仍然只是嫌疑人而已。周召阳怎么也没料到种瓜得豆,刘案尚未告破,梅案却先水落石出,奇乎怪乎?简直像破案小说!周召阳不能不谨慎万分,严厉地问道:

“姚忠实,你是要为你每一句话负法律责任的!”

“我知道!”

“你说的有没有推测成分?”

“没有。”

周召阳向旁人示意着什么,回过头来问道:

“刘秋萍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死了。我把对面凉台上发生的事告诉她,她一直没回答,我慌了,摇她,摸她的鼻息,才发现死了。”

“你就消灭痕迹?”

“我,我用毛巾,在我动过的地方擦了一遍。”姚忠实哀痛之极,流着眼泪。“我怎么舍得杀她呢?怎么会?她有心脏病,可能我不小心压坏了,我是无意的。”

周召阳很详细地问了一些关键性问题,心中敞亮了许多。

当天晚上,一个紧急案情分析会在县公安局第一会议室召开,局长亲自主持会议,市公安局技术人员,市医院、县医院和驻军医院有关专家应邀出席。案子终于有了结论:刘秋萍死于颈动脉窦受压窘迫症。在人体颈部外侧中段,有一个略显膨大的部位,在医学上被称为“颈动脉窦压力感受器”,当它受到一定的压力,比如血压升高,颈部被压迫等,就会导致血压急促下降、虚脱,甚至心跳停止而死亡,却没有任何体征出现。有的夫妻双方在亲吻、拥抱之时按压住颈部,压迫到这个“感受器”,不知不觉就会出现这种生命危险。

可怕极了!华夏县男男女女身心受到双重震撼,用没有当上散文家的庄欣欣的话说,像空心大铜球被重重地撞击了一下,很久之后还嗡嗡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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