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国安会议在华夏县西山大酒店召开。

今晚,新任市国家安全局局长的贺晓枫忙到晚上九点多钟,才记起一件重要事情还没完成。刘秋萍的母亲,也就是贺晓枫的二姨,十天前病危住院,不肖女婿王右军居然置若罔闻,老人家希望他带外孙女去见最后一面。贺晓枫叫秘书联系了几回没联系上,今晚要亲自出马,就是上天入地也要把他揪出来,否则就来不及了,会在自己心里留下永久的无法弥补的悔疚。

贺晓枫叫司机去加足汽油,打开手机联系。谁知这回一打就通,而且就在楼下餐厅包厢。他打算今晚要好好教训王右军这个浑蛋,有朝一日还要找他算逼死表妹的总账。刘秋萍多次请他这位表哥教育开导王右军,奈何八方贵人相照应,人不找官官找人,仕途得意一帆风顺,两年就上一个台阶,由某县侨办党支部书记转任主任,前年又一跃当上市国安局副局长,今年初换届时转正局长,工作确实很忙顾不过来。没有料到这么快刘秋萍竟用一个桃色音符作绝唱的止符,和贺晓枫高中同学梅文夫同一晚上魂兮归去。更可悲可怜的是梅文夫,曾几何时,还因劝阻老同学不要参加民盟要参加共产党而吵架,结果是自己被关在共产党大门外而老同学却青云直上,致使如今阴阳相隔。人生竟可以如此不公不平、可悲可泣?

贺晓枫一边感慨命运之无常一边下楼来,找到逍遥津雅座间。他敲了两下门,便有红衣小姐出来,知道是王右军的客人就热情引进。里间,有三个不认识的汉子,王右军的左右各有一位女子,大抵就是冯婷与小乔吧。他们已喝得脸红是红青是青,两位女人睁不开眼趴在王右军的肩膀上。众人不识真神,只是抬抬醉眼惺忪的脸。王右军的舌头硬得像橡皮擦,推开冯婷与小乔,对贺晓枫说道:

“我不是不去……看她老人家,把人家的女儿……用了……半辈子,良心,大大的,还有!”

贺晓枫后悔不该误入这种场合,正想抽身离去,王右军见了才站起身,颠儿颠儿地拦住贺晓枫,从钱包里抽出一叠百元大票,对贺晓枫说道:

“你……她她表哥,有劳……先带点钱……给给老人家,过几天,有空……带儿子去。她是想见外外……孙女,现如今,我算啥……啥鸟东西。”

王右军见贺晓枫不肯代劳,傻笑两声,又嚷叫小姐添椅,倒酒,加菜,众人也请贺晓枫入座,说既然是王兄的表哥自然也是大家的表哥,纷纷站起来敬酒。王右军对嗲声嗲气的小乔喝道:

“放……放规矩一点,知道我表哥,是……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也是人!”小乔不满地顶撞。

“你妈的,说出来吓……吓死你!”

无奈此时贺晓枫只好拿起酒杯,向大家敬酒,把王右军的话叉开。座中一位光头喝得兴起,也听出贺晓枫是值得交结的非同寻常人物,大叫小姐上茅台、鱼翅、石斑、山獐和鹧鸪,为庆贺新结识的一个朋友一醉方休。席上气氛高涨,贺晓枫怕一时走不掉暗思良策。

“去,告诉你们经理,”光头豪情冲天,把红衣小姐支使得团团转,“有什么山珍海味尽管上,今晚我请客!”

华夏县男人慷慨大方,最爱争强斗富,众人纷纷表态,今夜主人唯己莫属,而且宴后还要去歌房嚎一阵,尽兴尽情才够朋友,谁他妈走人就不是男子汉。

“你们他妈的都别争,我叫一个人来出血!”王右军以自豪与显摆兼而有之的语气嚷道。见众人瞪眼瞧他,看笑话似的,一股被侮辱的怒气随着酒气涌浪般升腾上来,橡皮擦一般的舌头不觉中也柔软了。“你们不信?你们他妈的不信?”

“嘿嘿,”光头说:“嘿嘿,王兄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哟!”

“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看个够!”王右军真的拿出手机,按了号码而且一拨就通,以命令的语气嗡嗡地嚎道:“姚忠实吗?我他妈的王右军你听不出来?我在西山酒店逍遥津,你马上过来!什么?不行,马上过来,半个钟之内!”

众人晓得王右军乃豪爽之辈,却不知道他还有能专来埋单的肝胆朋友,而且像叫儿子似的可以两肋插刀,脸上浮现的钦佩与敬佩神采混在油光中闪烁,视野之内越发朦胧,好比蒙上一层橘红色的光晕一样。王右军的自尊心空前满足,独自抓起酒杯灌了一口,把豪壮心情压下去,佯装绝不激动,用吩咐服务小姐送牙签一般的口吻说道:

“在县城这地方,叫几个人来埋单还是有的。”

干部圈子里等级森严,贺晓枫算是一个可以随遇而安的例外,跟谁都可以聊一阵喝一杯,但他也觉得今晚俗不可耐,便借着有手机呼叫告辞出来了。

贺晓枫对表妹刘秋萍怀有深深的内疚,他一直没有和王右军作过一次长谈,与其说忙不如说不屑,不屑为伍,不屑听他胡言乱语。瞧,他刚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呼朋唤友来埋单,简直是黑社会头目!那个姚忠实何许人,居然听一个下三滥的王右军吆喝?王右军这种人会有什么肝胆相照的朋友,是什么利益把他们联系在一块,走私、贩毒、抢劫、拐卖儿童、杀人放火,或者盗窃机密、出卖情报、充当特务、里通外国?

一路想来,回到楼上房间,贺晓枫不觉一笑,他笑自己职业本能的神经过敏,不就是叫个人来埋单么,千多元的花销而已,和冰毒、间谍、放火、杀人联结得起来么?

累了一天,贺晓枫冲了澡,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美美地点上一根大中华,长长吐着一口烟,目光随着缕缕青烟飘去,落在墙上一幅油画上。一幅拙劣的油画,画匠学习毕加索只学到皮毛而已,把一个美人的臀部和乳房变形为大南瓜和小葫芦,令人没有勇气看第二眼。贺晓枫收回目光,忽然就想起刘秋萍。可怜刘秋萍刚红透舞台就香消玉殒,不幸之身至今任人糟蹋蹂躪,成万恶不赦之人,而自己官居要津,却爱莫能助。可恨身为人夫的王右军,结发之妻尸骨未寒,就搂红偎翠醉生忘死了,全无半点悲伤怜悯,不能不令人生疑。他要杀死一个弱女子何等容易,倘是黑社会人物,就根本不必他自己动手。据说现场没有留下可供破案的重要线索,就足见凶手的职业化。那个姚忠实无疑是王右军控制的马仔,堡垒从马仔攻破是摧毁黑社会组织的屡试屡爽的战术。必须先了解姚忠实何许人,倘是可疑人物,就可以把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想法提供给华夏县公安局。破案常在意外与偶然之中。

第二天一早,贺晓枫就把任务交给他的秘书,要求三天后会议结束时,就要提供姚忠实的有关具体情况。

秘书觉得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并没有回去调人,而是和暂时无事可干的司机去华夏县公安局户籍科。举手之劳,户籍户的人乐意为上级领导效劳,很快在电脑档案里查到县城有两个同名同姓的姚忠实,并且查阅了这两个人的有关资料。有一个姚忠实年龄只有十七岁,可以排除。另一个姚忠实四十三岁,是县人寿保险公司出纳。户籍科长自告奋勇带秘书去人寿保险公司。

保险公司的年轻经理一见来了市国家安全局和县公安局的人吓呆了,他从来没和这两个要害部门的人打过交道,心里暗自叫苦,肯定是自己的单位出了非同寻常的大事了,而且肯定是重大经济要案。这样一想,就觉得他们说的出纳姚忠实近一段来的种种表现确实不正常,心里不禁焦急惶恐起来。这种先入为主的看法,使得他不再相信科长和秘书的来意介绍。什么亲人失散杳无音信,什么朋友之托了解下落,统统是借口。亲人,朋友,小事一桩还动用市安全局?这可是专抓间谍、特务、恶性案件的拳头机关呀,骗小孩尚可,我可是相当于科长的堂堂经理!

户籍科长和贺晓枫的秘书刚刚离开县人寿保险公司,经理立即作出决定:公司暂停一切账目来往。

经理通过电脑调看姚忠实的进出明细账目,并且召开稽核组紧急会议,果然发现问题,姚忠实有挪用公款二十余万的嫌疑。市人寿保险公司的领导赶来了,连续开了几场会议,作出几项决定,其中一项是暂停出纳姚忠实的工作,责成姚忠实交代资金去向,恢复保险公司的经济活动。

姚忠实知罪不可赦,闻风而逃。他有个叔叔在缅甸仰光,飞昆明,经瑞丽,可偷越国境。据说漫长的国境线对双方有意越境者防不胜防,当然被逮的危险是存在的,但舍此无路可走。当年有人走这条路逃避法律惩罚,去了缅甸再转他国,当了富翁成了侨领回国投资办厂,既往不咎无限荣光,有的中央首长还召见哩。他留了五万元给妻儿,连夜乘西南航空公司的“红眼睛”航班飞抵昆明。

姚忠实是在瑞丽的一家宾馆被捕的。

他如实交代是怎样分五次挪用二十八万公款的,表示倾家荡产也要尽快退还赃款,请求宽大处理。

县公安局户籍科长把“姚案”告诉市国安局秘书。贺晓枫闻讯,微微一笑,真个是种瓜得豆,说不清“姚案”浮出水面是必然还是偶然,但却实实在在是意外。他相信水落石出之日,刘秋萍之案也许有新线索甚至也能意外的真相大白。

但是,姚忠实只承认自己见钱眼开、追求享乐、腐败变质才动了挪用公款之心。他最关心的是挪用二十八万元要不要判刑,要判几年。他认为时下一些高官卷逃公款或者收受贿赂都是动辄千万,自己区区二十八万,只要尽快退赃,领导捂一捂也就过去了。他后悔一开始闻风丧胆自己把罪过想得太严重,实不该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他要妻子发动亲戚朋友赶紧上下运动运动打通一些关节。他不知道王右军因为和他的特殊关系已被县公安局刑侦科拘传,而且向周召阳科长坦白,他王右军所以多次敲诈他姚忠实是在再次仔细阅读刘秋萍的《演艺大事记》里发现他们俩的秘密。“筛伊娘,他把我老婆干了,干了就白干啦?叫他出点血还算便宜他了!”王右军自以为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交易,他干一个妓女还心甘情愿付二百元哩!刘秋萍是何等人,良家妇女,漂亮宝贝儿,副教授级的国家二级演员,跟中央重要领导人握过手的“三八”红旗手,你当是满脸黑斑的你老婆?干你老母的,你们这么快就把他抓了,断了我哗哗如水的一条财路!王右军恨恨地在心里骂着,认为把姚忠实抛出来了自己就可以回去了,说到底最吃亏的是自己,不就是十几万元么,一个白花花的老婆呀!姚忠实想的就没有这么简单,他和王右军的关系是一条不可暴露的底线,他相信王右军不会放弃这条生财之路而自投罗网,因此他想的是怎样退赃和打通关节减轻罪状。当审问人提到王右军的名字,他的思想防线才像被孟姜女哭倒的万里长城轰隆隆崩塌八百里,眼睛里布满雷鸣电闪般的恐惧,一股寒气从脚底的涌泉穴嗖嗖窜上心窝来,身子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鼻尖随即渗出几粒汗珠儿。

“王右军?噢,我认识的,我们俩是……是朋友。”

“是朋友吗?王右军可不这样说。”

“我……我是把他当朋友的。”

“你以为他会替你保密?”

姚忠实视野里突然金星飞舞,身子虚脱般的绵软无力。

“你不要把我们给你的坦白机会,当做我们一无所知。”

姚忠实下意识似的点点头。

“今天就到此为止。回去把你所做过的所知道的都详细写出来。”

四年前,姚忠实是县歌剧团的出纳。三十几岁的年轻人,英俊潇洒,开朗活泼,很有人缘,又好学肯干,二胡三弦也会两下子,遇乐员生病就充南郭先生,还能上舞台替补个小兵、仆人之类的角色。他擅长找乐造乐,比如,一日有女演员提意见说“会场空调太冷”,他就说“哪会?是你没穿内衣”,让大家七嘴八舌起哄,“姚忠实你怎么知道,怎么就你知道?”台上领导大喊“忠实忠实,你又不老实啦”。有女演员好心相邀说“忠实呀星期日跟我们到省城玩去”,他就拉住她故作神秘地问:“咱俩自个去吧?”又让大家乐一阵。他喜欢当“口头文学派”,有女同事坐在他的摩托车后座,他会说“去西山大酒店开个房吧”,女同事故意说“好吧好吧,去呀”,经过酒店门口,他赶紧改口说“这儿价太高,住不起,咱们改日去宾馆”。改日,他又会说“宾馆干部出出入入,认识的人多,不好意思,以后找一家小客栈”。实际上,他从来没有绯闻,他说他的身材姣好永葆人面桃花的妻子使华夏县的女人都不具诱惑力。有人认识他妻子,说他妻子“玉环飞燕无颜色”确实很有诱惑力。姚忠诚还有一项祖传真本事,会针灸、推拿、拔火罐。当演员尤其出外演出葳脚踝、闪腰身、歪脖颈实乃常事,他乐当医生,重者自然“三管齐下”,轻者涂上红花油揉搓一阵,一揣一推一拽,好了就可上台去。有时没有红花油,他就呸呸往手心吐几口唾沫,在演员恶心惊叫的不知不觉中,他已揉搓推拽完毕。最初一个女演员腰脊椎闪了身子不敢动弹,他往厅堂一站,叫女演员背向背斜躺在他身后,他双手往后夹着她两腋,女演员央求说“咱到

厢房里去吧,多难为情呀”,他说“在厢旁里你痛得大叫起来,大家还以为我非礼你哩”,就在女演员骂“你坏透了,讨厌极了”当儿,他使劲一弯腰把女演员背起来猛地旋转三个圆圈,听得见在女演员的叫声中夹杂着脊椎骨发出咔咔几声响。女演员落地站稳身子一弯腰,奇迹!好了!无事一样!还有一个新招来的女演员落枕痛得脖子不敢抬起来,他居然当众要人家双手吊在他脖子上,十八岁黄花闺女羞羞答答问“一定要这样,就不能别样吗”,他毫无商量余地问“做不做”。女演员无奈只得红着脸儿说“做就做吧”,便依嘱而行。只见他双手挟着她两腮,突然用力把女孩提起来脚跟离地两尺,左右来回摇晃几下才放下地。女孩惊魂甫定,轻松地摆着头,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场要拜他为师,说当干女儿也行。他婉言拒绝说“此乃家传,传儿不传女”。当然,姚忠实给男演员治病也是如此,决无揩油之心。

姚忠实人生得意之时,正是刘秋萍弱女落难之际。一日,刘秋萍被王右军打得新伤加旧伤新痕加旧痕,浑身青紫,腰难直手难抬,又恰逢有演出任务,合同写的主角必须是刘秋萍。无奈刘秋萍只好随团外出。冯团长给刘秋萍找了西厢旁的一个有空调的房间,叫姚忠实务必使刘秋萍尽速恢复健康。姚忠实施尽浑身解数,针灸、推拿、拔火罐,外加吃中药。看着刘秋萍的累累伤痕,大男人怜香惜玉之心化作跟刘秋萍一起的声声长叹,差一点说出“似这般如花似玉,要是我,爱还爱不过来哩”。

“怎么会打成这样?”

“他怀疑我在外面找人。”

“你找了没有?”

“找个鬼!”

“那就找一个,免得冤枉。”

“我的心死了,身子也麻木了。”

“那不白打了么?”

“唉!”

“找个人,把心暖活了!”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要这么说,我可就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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