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晓得?”王右军有一种被人怀疑的不快,生气地辩解道:“怎么晓得?当时的分管副书记找刘秋萍调查了,说社会事业局有人告状,说梅文夫与你怎样怎样,到底真实情况如何。刘秋萍用人格和公职担保梅副是清白无辜的。那位鸟副书记还是不信,妈的,又把我叫去,说一定为我保密,要我对党忠诚老实,有啥说啥不能隐瞒,否则后果自负。你说好笑不好笑,愚蠢不愚蠢,我会捡个绿帽子来戴?害得我们夫妻吵了好几架。她一口咬定是有人诬陷梅副局长,是官场争斗拿她当牺牲品,如果有人能拿出证据,她当场就跳楼自尽,如果我甘心情愿当乌龟王八就把她一刀砍死。她把菜刀都塞在我手里了,我不能不信,却又不敢全信。以后我调查了很久,一直到刘秋萍死了,我才相信她与梅副是清清白白的。”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刘明敏打断王右军的话。

“什么问题?”

“你怎么知道,阮局长说别声张等梅文夫犯错误?”

“他们局里有人偷偷告诉梅副,梅副告诉刘秋萍,说身正不怕影儿歪,刘秋萍怕我信邪,又告诉我,说有人正等着你去钻套子哩!”

刘明敏长长叹一口气,感到脊背发冷,把车窗门关上。

杨一鸥伸过手,握着丈夫的手。

车轮卷起小石子沙沙沙拍打着底座。

“阮局长不仅等着看梅副犯错误,而且把他推出去当挡箭牌。”

王右军不说话,他卖个关子想吊刘明敏的胃口。这是最新鲜的秘密不为外界所知,他从未向人说过,因为妻子刘秋萍就在阮旺的手掌心,不想活啦?如今妻子是想活也活不了,老子怕他个鸟?果然,刘明敏耐不了多久,催促道:

“说下去!”

语气让人很不愉快,但今日王右军很有讲话的兴致,像拧开水龙头的水哗哗哗地流似的,说不清是为梅文夫不平,还是为后座女子少见的清新高洁的气韵所激动,抑或身心有说不清缘故的轻松愉快,他并不计较。

“好差事是轮不到梅副的,比如出省出国,坏差事是不能不轮到梅副的,比如下乡当工作队,扫黄、打丑、抓走私。特别是主持影艺大楼的筹资兴建工作,就是排练厅的拆建差事,那简直是虎口拔牙。你想,多少大人物和大富翁都瞄着那块黄金宝地呀,这个要投资控股,那个干脆说要高价买地皮什么什么的,弄不好丢官是小事,死都还不晓得怎么倒下去的!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梅副是怎样当了箭垛的,满身是伤!他不晓得这是一个阴谋,阮旺叫他挡着箭,对人说梅副局长不同意我阮旺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局的未来是他的呀!其实你们不知道,是他阮旺自己要那排练厅的呀!”

“噢?”刘明敏心里不由一紧,因为阮旺交给他的第一项工作就是接替梅文夫处理排练厅拆建。“请你详细说说。”

这回语气很令人满意,王右军得到奖赏似的,这种感觉和听到客人付费时对着百元大钞说“别找零了”一样,不觉哼出一句京剧《红灯记》的唱词:“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哼罢右手又快活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才说道:

“但我不是猜的,是听冯团长对我老婆说的。他们一个团长一个副团长,为这事苦得像死了老爸,又屁都不敢放一个,躲在我家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叹气,借酒消愁。”

杨一鸥要求把前面的窗玻璃升高一些,峡谷吹来的风有点寒意了。王右军把窗门摇上,他想再逗逗刘明敏的胃口,便没有说话。

“说下去,怎么就借酒消愁啦?”

“原来,阮局长为自己留一手。大华实业有限公司,承诺带资兴建影艺大厦,但要求控股,并要求把影艺中心改名华艺实业有限公司,冯团长高兴得像当上大富翁,连梅副局长都和他们喝起酒来了,醉得一塌糊涂,哪知阮局长就是不肯。他要是点头呀,一年前大楼就建起来了,钞票就哗哗如水流进来了,社会局啥样没有?后来梅副局长也不至抵挡得一身是伤。不过也好,梅副终于明白过来了,不大爱管那些烂事,让冯团长自己一个人忙得像绿头苍蝇。我骂刘秋萍抱具棺材回家里哭,你听她怎么说?她说好歹我是个副团长哩。副团长算什么鸟?人家梅文夫还是个副局长哩!”

“后来呢?”

“一直就拖到去年,大华实业公司的董事长从加拿大回来,他们不计较了,和阮局长谈妥了,还签了意向书。可是后来还是没成,因为阮局长没去贷五百万元资金。他把这五百万元股份给了华夏广告公司,对大华实业说社会局贷不到款也不能贷款。华夏广告公司的副总经理就是阮旺的弟弟,社会局所有单位的招牌广告都让华夏广告公司包揽了,华夏县有一半广告也是阮局长凭借权势揽给他弟弟去做,你们没注意,前天晚上我们县电视台又在为广告公司吹牛皮。阮局长叫他弟弟要当只能当副的,其实广告公司是他弟弟在当家,正总说话不算数,和社会局正相反,正的替副的当‘挡箭牌’!大华实业公司一听火了,怎么能这样做生意呢?这不是出卖人么?而且他们和广告公司因为做生意积怨很深。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华实业公司还将与阮旺局长私下的交易传出来。”

说到关键处,王右军就抽起烟来,只管吞云吐雾。刘明敏心里骂了一声娘,一边摇下窗玻璃一边问道:

“什么交易?”

“阮局长退休以后,受聘影艺公司总经理。”

“噢!”刘明敏禁不住哼出声来。

杨一鸥转过身来看着刘明敏,不明白他何以为人家要当总经理动情,而且形于声色。她不敢当着人问,心里疑惑而惆怅,还有一些惧怕。一路上她为梅文夫的不平遭遇愤愤于心,深感人生命运莫测,前程处处有暗礁浅滩,稍不在意就船毁人亡。听着听着,有一个怀疑浮上心头,不知梅兄他是不是感到周围充满杀机而从酒杯中寻找解脱,也像醉落江中的李白那样而魂断凉台?梅兄和刘明敏不一样,如果说刘明敏是头牛,那么梅兄是只兔子充其量算一只羊,因此他在情场上败于刘明敏。在杀气隐隐的官场上,刘明敏绝对不愿受气于人,即便单枪匹马,他也会有高举长矛骑着跛马的唐吉柯德的勇气而杀出一条路来。因此当初丈夫想投笔从政,她就极力反对,无奈曾经身居要职至今依旧恋恋不舍的公婆极力怂恿。他能当一个好记者,却做不成好官僚,哪怕是中国最小的副科级。单是他那个爱管闲事的臭脾气,就很容易引火烧身成为众矢之的,别说仗义执言了。他必须离开华夏,离开那个土皇帝阮旺局长,否则下场不会比梅兄好到哪里去。

山里的风钻进车里,凉飕飕的,杨一鸥用手抹去两臂的鸡皮疙瘩。

“连月薪都定在私人协议里了,五千元,一个月。开始阮旺提出四千元,大华公司最先只答应三千元,后来他们董事长来了,骂他们鼠目寸光,说,给五千元!妈的,五千元,全华夏县最高工资!还有哩,大华的人私下里传出话来,说阮局长要是敢把意向书当草纸揩屁股,他们就敢脱下阮局长的裤子,让人看看他的屁股眼有多大。现在呀,他阮旺是上逼下勒喘不过气儿比死还难受了。你想想,他头上的皇亲国戚来要地,听说还有通过中央领导打招呼的哩,你说他要命不要命,搞不好是局长没了五千元也没了。我老婆说不会不会,阮局长好厉害,说不定局长也有五千元也有。他妈的,有人就是好命,啥好处都占全了。就梅副局长倒霉,官没了命也没了。梅副是好人,肯定是祖宗没积德,祸害子孙。听说祖宗要是欠债不还、杀人放火、抢劫偷盗,下辈子孙后人就得替祖宗还债偿命当牛做马下地狱。梅副的祖宗肯定杀过人,梅副替他偿命去了!”

“哼,那你呢?”刘明敏一颗为梅文夫愤懑难平的心,忽然迁怒于王右军。“你老婆是为谁偿命去啦?”

“她呀,”王右军是个粗人,也是专注于驾驶,还以为刘明敏是在开玩笑,右手又拍了一下方向盘,竟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替她母亲,她母亲五十九岁那年就病死了,要不就是她祖父,她祖父是恶死,被人打死在外乡。”

可恶,他妈的!

可恨,没良心!

“你说的信息都是瞎猜的吧,就像瞎猜你老婆替死一样吧?”

“后面说替死是瞎猜,前面说的那一些不是瞎猜,是真真实实的。人家对我王右军有这样那样的看法,甚至骂我花花公子头上流脓、脚底生疮,就没人说我会造谣诬蔑。”

“那是你老婆告诉你的?”

“我老婆也不会告诉我,她本来也是阮旺忠实的马仔,梅文夫当副局长了,她才转过来巴结梅文夫,这才叫阮旺恨得牙痒痒的,连我也恨在一起。刘秋萍死了,就是他阮旺,说我是第一个可疑之人,叫公安局把我抓去审问了两三次。”

“那你的信息到底来自何处?”

“一定得说吗?”

刘明敏犹豫着回答:

“无所谓。”

稍停,王右军自己憋不住了。

“好吧,告诉你,大华实业有限公司的副总,是刘秋萍的表嫂。有一回,她表哥贺晓枫,专程为此来警告表妹,不要瞎折腾白费心血让人当枪使了,到时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还要她给梅文夫提个醒,小心落进人家的陷阱里,连官怎么丢的都不知道。原来梅副他和贺晓枫是高中同学。表哥表妹谈话当然不敢关门,我不想听也不能不听呀,那话就飘、飘、飘、飘到我耳朵里来了,你说是不是?”

“刘秋萍就告诉梅文夫了?”

“肯定会告诉他,不过也不一定来得及,因为梅文夫不久就死了。但在天堂里她肯定会告诉他,他们好着哩!”

王右军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这是个浑蛋,死了老婆他还高兴着哩!杨一鸥一阵恶心难忍,随之又袭来一阵无奈的悲怆,梅兄的周围怎么都是这样一群人呢?口蜜腹剑的局长,人性沦丧的肖小,攀附权贵的女人,他是多么清高的人呀,他能活得自在么?他是不是寻找解脱去了?青草绿树,赤橙蓝紫,一忽眼就枯枝落叶,满目凄凉。她又转头看丈夫一眼,刘明敏身子后仰,两眼微闭,也是一副无心无肺的样子,不由得一声叹息。

刘明敏听见叹息声便伸过右手握住妻子纤细的五指,妻子的手掌冰冷。

“看,桃花岭!”

夫妻抬起头来寻找,车子进入一个小盆地,盆地尽头有一脉马鞍形的山岭,苍郁的林木之上,悬浮金黄色琉璃瓦一片,远远望去,状似蓝天上的虹霓。那就是桃花红李花白的风景地?梅夫人姑指挥天兵神将抗倭保乡的古战场?梅兄说的夜里从窗口扔出一把菜刀也能打中一只野猪山狗的小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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