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能,我们村里一位九十岁的老阿婆,一辈子不懂得头痛、发烧、做梦是怎样的,她躺下床竟也有一个梦。投资钢铁厂的那个新加坡总裁,当初拿不定主意,我给县长出个主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县长眼睛瞪得酒杯大。县长果真对总裁说,我派人带你去梅花岭散散心吧,顺便圆个梦看看可不可投资。第二天,我带总裁来观光,并且拿县长的招牌要求大伯父释梦一定要释出好结果来。总裁也真的进房做了一梦。他梦见回家见到儿子了,我想坏了,这梦怎么能和投资钢铁厂搭架呢?也真难为大伯父,他说释梦得凭真心、诚心、良心,只是县长面子大而且为了侄儿前程,无奈折阳寿一回吧。他问总裁儿子姓名,答说‘王一闽’。大伯作若有所思状,说先生鼻甲丰厚,山根高隆,印亮发亮,正是财币星闪闪高照之际,若是当官人,升迁不出三月,若是生意人,恰逢其时,机不可失。先生之梦上上大吉,‘闽’字为‘门’、‘虫’合字为一,虫者蛇也,蛇乃小龙,故云墓穴中有蛇藏身乃飞黄腾达之象,先生必知南韩、日本、中国台湾、新加坡何以称亚洲四小龙之故。但是先生务必牢记,‘闽’为‘门内之虫’,局限身居之地是自缚手脚,必须离开家门,鹏程远举,异地才能宏图大展,成蛇成龙。总裁大喜过望,投资美元十亿。事后县长派车载大伯父到城里风光一回。”

“瞧你们叔侄,老道小道,诡计多端。”

“道教乃国教,中国人就信这个。”

俱往矣,肖华今日想来恍若隔世,更有一阵悲哀如寒气袭来。她走到婆婆房中来,想陪着说话。婆婆一脸阴云,漠然相对。今日,梅母为儿子举行引魂下葬仪式,却在关键环节违背祖规不能在祖屋举行,大伯梅老道堪称诡计多端,要请示祖宗裁决。梅母等候消息坐卧不宁,服侍梅母的梅秀莲看来比梅母还急,不时面朝南天,念念有词,暗自祈祷祖宗恩准。梅秀莲小梅文夫三岁,孩提时是梅文夫的影子,心心相印一样。长大后愈发如花似玉,成了四乡五里小伙子心仪的对象,媒人把梅家门槛都踩平了。一直等到梅文夫娶了肖华后梅秀莲才出嫁,她无来由地恨祖宗,恨自己姓梅。红颜薄命,婚后不久丈夫车祸身亡,她立誓不嫁,在梅夫人姑宫当道姑。梅文夫死后,她就住到梅家来,女儿般地照顾梅母。肖华很早就发觉梅秀莲有一腔未了情,曾经在梅文夫夜里纠缠她的时候骂道:“去去去,你这个人不缺女人!”她实在弄不懂,梅文夫究竟好在哪里,让不少女人着迷,不就是一个男人么?也许像他说的,距离产生美,一旦赤条条躺在他身旁,他有的别人也有,美就消失了,所以自己感觉不出他的好处。以前她就明明白白地和梅文夫计较过梅秀莲,甚至不让梅文夫单独回家,人就是一个神秘体,自己不爱也不许别人爱上半点。如今梅文夫死了,人家梅秀莲替她肖华负起儿媳的责任来了,她心里居然滋生不出一点谢意。

“嫂,你别担心,祖宗会答应的。”梅秀莲安慰肖华。

肖华觉得祖训可笑,认为引魂下葬风俗纯属死人折磨活人。她倒是想知道大伯父怎么请示祖宗,在她的想象中,大伯父头戴方帽,身穿道袍,手执龙泉剑,在祖屋大厅踏七星步……活脱脱一个孔明七星坛请东南风的样子。但梅秀莲说的不一样,按照梅秀莲的叙述她脑际出现这样一幅画面:吉日良时,祖屋大厅公婆龛前面的八仙桌上,摆满三牲及各色果盒,大伯领着几位村里长辈,点香下跪祈请祖宗速速下凡共商大事。厅堂上下子孙虔诚肃穆,仿佛听见有空谷足音自远而近,看见冥冥中的祖宗相邀而来。大伯祷告毕,拿起“信杯”,大竹头剖成两半状如弯月有正面反面区别的卜器。他举器齐眉。放下时若一正一反为“信杯”,说明祖宗觉得会议重要,就会准时出席,若两正两反,则说明祖宗因感冒发烧或手脚不便或因公出差尚未到齐,或意见不一,或表示弃权等待做思想工作。幸好一切顺利,大伯凝神屏息放下“信杯”,恰好一正一反,表示祖宗不仅到齐而且已经端坐于公婆龛里等候汇报了。这样,裁决程序就可以开始了。大伯和众长老点香祷告说明原委、要求和批示办法,而后,重复“信杯”的卜测。这回须要“三信”,即三次一正一反。众长老和子孙们紧绷着的心随着大伯的手提起来、提起来,又随着“信杯”落地的“咔嗒”声一沉到底。如是三起三落,天!恰好“三信”。也许是山沟沟里出的人物不多,那祠堂里的“文魁”、“武魁”牌匾总共才四块,梅文夫要是过去也是可以挂“文魁”的,祖宗就是祖宗,自然不是子孙可比的,并不苟求这位相当于翰林院编修的后起之秀,祖宗格外开恩批准引魂仪式在祖厝里进行。

消息先于梅老道到家,梅母一时老泪纵横,恍如受冤屈的人见到祖宗得到解救似的,而梅秀莲竟有欢呼雀跃之态,肖华身上也一时有种回肠荡气的东西在游动,但随即脸上又恢复一种城里人的冷冷的孤傲,暗笑乡下人就会自己折磨自己,弄出许多套套再一个一个来解开,说多愚有多愚,说多烦有多烦,说多顽有多顽。

引魂下葬仪式定于翌日辛时,梅家今晚来了许多亲戚。梅秀莲善解人意,几天来梅家乱糟糟不得安宁,她邀肖华去梅夫人姑宫她的住处过夜。

今夜在宫里过夜的还有“三国通”梅向峰,他与梅老道梅亚、梅文夫,人称“梅岭三士”。梅向峰这两天代替梅老道释签圆梦。他是印尼泗水老归侨,当年唐山人心系祖国又看不到电影、戏剧,就听梅向峰讲故事。一部《三国演义》数百万言,字字在他心中。告老返乡的那些年,梅花岭村比泗水还缺少娱乐,梅向峰的三国故事吸引了邻近村庄老老少少。每天吃过晚饭,梅向峰家门口的石埕就热闹起来,一直到深夜,人们才带着满脑子曹操、刘备、诸葛亮恋恋不舍离开石埕,刮风下雨人是少了,但厅堂还是坐不下。“三国尽归司马氏”讲完了,再从头讲“黄巾军张角起义”。人们温故知新,百听不厌,梅向峰热忱待客以茶,讲述故事眉飞色舞,长年累月乐此不疲,若是一天有要事非外出不可,他会像欠下父老乡亲什么似的,悬一种不安在心头。村里四十五岁的人都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梅文夫在《生命中的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一文里,把梅向峰与父亲、伯父梅老道并列在一起。父亲是农民出身的小职员,种过田,挑过私盐,当过银行小会计,有相当的古文造诣。三岁时父亲教他背诵《千家诗》,“云淡风轻近午天,依花傍柳过前川”,他多少懂点意思,五岁教他背论语,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就绝对是糊里糊涂了。父亲堪称书法家,假如当时有中国书法家协会而他又愿意申请参加。有一回父亲问儿子:“你长大后做什么?”儿子回答:“做皇帝!”父亲高兴得哈哈大笑,儿子有志气,当皇帝太不可能,当个治国平天下的三品五品吧,再不行芝麻官也不错。其实儿子并没有老父的那种“致君尧禹舜,再使风俗淳”的雄心壮志,他只是觉得当皇帝要什么有什么,要怎样就怎样,没人管,好玩而已。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没有教儿子打算盘,以致儿子后来数学科成绩一直不很理想。而伯父梅老道嘴里的数字则只有“天生地地生天天生万物”,梅向峰对他的影响可谓最大,故事、情节、人物、联想和想象……梅文夫在回忆创作道路的文章里说,梅向峰是他的领路人,没有梅向峰,就没有他梅文夫的小说。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崇拜梅向峰。他们两家村东、村西距离较远,中间经过一幢没人居住的有老中青三个吊死鬼的破落古屋,夜阑更深,古屋里鬼影飘曳,哭声凄切。据说上辈人有三壮士自告奋勇夜探古屋,他们酩酊大醉进屋后倒头便睡,什么鬼影哭声全在梦幻外,倒也一夜无事。天明大家醒来,才发现床铺掉转方向,墙壁堵住床前,房中央盘着一只拳头粗的金银蛇朝他们嗤嗤吐着血红的信子。三壮士争先恐后逾床逃跑。此后几十年古屋再无人问津,故事却越传越恐怖。每回,梅文夫从古屋门前经过都心惊胆颤,高声唱歌为自己壮胆,逃也似的奔跑而过,还常常看到背后有个黑影。他的梦里常常出现舌头伸出半尺长的鬼魂,但鬼魂拦不住他的双脚,晚饭后他就身不由己了,脑子里尽是刘备、曹操、司马懿。他最佩服周瑜,英俊潇洒,文武双全,年轻轻就统率东吴千军万马,逐鹿中原,建功立业。他和堂兄弟们玩游戏时总是扮周瑜,帽子上插两支山鸡毛,手中挥舞木头银枪,在偌大个晒谷场上横冲直撞,无人敢敌。梅文夫从听讲到阅读,小学毕业那个暑假,连读两遍梅向峰从印尼带回来的二十四本线装的《三国演义》。有一回,梅向峰病倒了,面对众乡亲,说文夫你替我讲一回吧。初生牛犊,梅文夫真的接着讲了“七星坛诸葛祭风,三江口周瑜纵火”,梅向峰在床上听了高兴地说:“八九不离十,八九不离十,好小子!”肖华听过梅向峰和梅文夫讲三国,确实有师承之风。

在大殿上,肖华遇到梅向峰。正是暮云四合时候,身着缁衣一脸忧郁的梅向峰像一位吊唁者,以劝人节哀的语气对肖华说道:

“文夫满脑子三国,他不会自杀,你看二十四本《三国演义》里,有哪个人自杀?”

肖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相信“三国通”的话,说道:

“现在也找不到他杀的证据。”

“鸡蛋密密也有缝。”梅向峰看着端坐在大殿上的苏夫人姑说道,“我和你大伯父会上诉的!”

夜里没风,苏夫人姑宫静如星球,梅向峰起夜的响声,如来自地下深处。肖华还是没睡好,她在想三国故事里有没有人自杀,想来想去,好像没有。就这个问题,让她想到半夜。睡不着就坐起来拥着被子,听梅秀莲讲村子里的奇闻逸事。她讲梅文夫儿时怎么当孩子王,怎样多灾多病,遇到高人指点,拜了尹元帅当义父才平安遂顺。以后年年四月初一,他都在母亲和梅秀莲的陪同下,带着三牲、果盒来到元帅寺孝敬义父。肖华也讲了一件梅文夫亲口告诉她的至今无法解释的真事,说高考前三天晚上,梅文夫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看见全副盔甲背插帅旗子的尹元帅来到床前。他正要起身迎接,元帅扔下一本书就转身离去。他捡起书本一看,竟是一本无字天书。他对着书本困惑良久,忽然就看见书页上慢慢浮上四个字:“春日记事”。梦醒之后,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作文题目。于是,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来准备这篇作文。出人意料的是,当年高考的作文题竟与此题相似。他因此获得全省作文状元称号。但他后来在谈论怎么走上创作道路的文章里,说影响最大者首推梅向峰,其次是伯父梅老道,却闭口不谈这作文状元之事。

天明,二人带着一身倦意下山参加梅文夫的“引魂”仪式。幸亏仪式并不像出殡那样复杂、琐碎,令人力不能胜。

村口大道上,停着一辆纸糊的汽车,大小、款式、颜色和车牌号码,都跟社会事业局的梅文夫乘坐过的那辆一模一样。车里,置放着梅文夫一套蓝色西装。辛时,梅老道全副道装,左手执铜铃,右手挥洒榕树枝,绕着朱漆八仙方桌踏步,口念“南斗星君在左,北斗星君在右……”而后拿起朱笔,在预先备好的木牌神主眉上一点,有画龙点睛之意,说明梅文夫的魂灵已经附在神主上了。他把神主放进“魂轿”,脱下方帽道袍,在一片琴瑟鼓乐声中,从小车里拿出梅文夫的西装穿在自己身上,扮为“魂身”。他走在头里,魂轿随后,肖华和身穿白色孝服、头扎白布条的儿子次之,后面跟着五服内的下辈,最后是鼓乐队。汽车在队伍逶迤而行后就地焚烧。引魂队伍来到祖屋厅堂,这里的两张八仙桌上摆满供品。按照辈分和先来后到的原则,梅文夫的神主摆在“公婆龛”属于他的位置上。梅老道拿起“信杯”卜测,询问梅文夫的魂灵到位了没有,梅文夫循规蹈矩不爱麻烦人,已早早到位。

仪式至择时的巳末午初才结束。肖华是最后一回为梅家装点门面了,虽然身疲力倦,不胜其烦,但仍然坚持到最后。

第二天一早,肖华就带着儿子离开桃花村,临走前答应梅母,明年四月初一,她要回来和梅秀莲一起去祭告尹元帅。她啥也没带,只为梅老道和梅向峰带一袋密封的材料和一帧梅文夫最后一次返家的书法,给公安局刑侦科。肖华抖开书法一看,是一首五言绝句:“人生最大值,时艰难筹划。我本岭下人,归来看梅花。”

梅秀莲送肖华母子到山外车站,她很想对肖华说“梅文夫对不起两个女人”,但终于没有说。肖华也很想对梅秀莲说“我们两个都没有得到梅文夫”,但也终于没有说。两人执手之际,竟无语凝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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