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哈尔滨和丈夫协议离婚后,李星云身心放松下来。一天,她去太阳岛游玩,她南蛮女子的天生丽质诱惑了许多腰圆膘满的北国男人,她一边观赏风光,一边从他们艳羡、贪婪、心仪和赞美的目光中猜测他们可能产生的想法,最后竟有些情不自禁,欲罢不能。李星云看到江岸边站着一个拄拐杖的老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一团棉花般的白云,从他那魂驰神往的表情、学富五车的气质,她猜想他是一位科学家或者文学家,李星云不满他的夫人坐在树荫下的石椅里,她应该挽着他的胳膊才对嘛,是不是他们没有这种习惯?在过去属于他们的时代里手挽手是一种惊世骇俗的事,这一代人背负的五千年文化太沉重以至迈不出步子。可是,李星云也忽然哀叹自己远不如人,在自己的时代里,看着三分钱的《哪叱闹海》、五分钱的《五色鹿》长大,唱着“红星闪闪放光芒”,怀揣鸡蛋去山上远足。背上的包袱是轻了,弯子也转得快,所以今天才会跑到哈尔滨来到太阳岛,但也不过如此罢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一对小恋人跑着闹着来到岸边,旁若无人地在科学家夫妇面前热烈地拥抱接吻,最令人忍无可忍的是那男的一边接吻一边斜起眼睛淫色迷离地盯着李星云。一对没有文化的痞子!李星云愤愤地转身离去。

傍晚,李星云离开太阳岛。一个和丈夫一样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过来搭讪,他的音色竟也和丈夫的一样,眼神也是一斜一斜的。李星云蓦地滋生出一种毫无理由的作弄人的念头,一下子和他热络起来。弄清楚男人是云南一家烟厂的销售经理,她便说自己是香港一家移动电话的推销员,并且当场从小手包里掏出手机和香港老板通话。男人哀叹自己虽说是经理,但推销却是件苦差事:

“就只火葬场的后门还没走过,而且抛妻别子闷煞人。”

“妻子漂亮么?”李星云露出一丝笑意。

“唉!像熊猫!”

“那很可爱嘛!”李星云赞叹道。

“可爱个屁,值你一个指头,我做一夜夫妻就死也值!”

“你太抬举我了。”

“苍天在上,”男人指指天,又指指心窝,“我若说半句谎话,天打五雷轰!”

“不要这么讲,我俩才认识不到一个钟头。”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老手一个!李星云心里想着,自己却也随手捡来两句:

“不为怜同病,何人到白云。相识太阳岛,也是一种缘。”

男人当即问她住何宾馆、饭店,哪幢楼房,几号房间。李星云说她刚到哈尔滨还有事要办,当晚十时松花江畔再相会。

哈尔滨的仲秋夜已经冷得发抖。那晚十点,李星云坐在江畔一家小酒楼的东窗下,吃小火锅、喝香槟酒,听摧枯拉朽的北风呼啸,看窗外江边的云南男人跺着脚、搓着手、捂着脸、踮着脚后跟、伸长脖颈,焦急地等待她的到来,心里那得意劲就像当着丈夫的情人甩丈夫两下耳光似的。这些花言巧语、风流淫荡的男人不枪毙三次不足平心头之愤!得意之后便是惊喜,在这美女如云、招手即来的大都会里,自己一个半老徐娘居然能使一位走南闯北、出入欢场的大男人在天寒地里冻得金刚不倒。是呀,我的脸庞难道不美么,我的笑难道不迷人么,我的腰肢难道不婀娜么,我的胸脯难道不丰满么?她不禁侧过身子,对着镶嵌在柱子上的镜子自我欣赏起来。美酒佳肴焕发一身青春活力,真是人面桃花、唇红齿白呀!人满足了就能生出善良心,她悟出自己在纵恶,没有文化的崽子才这样做呀!我毕竟也曾为人师表,莫非离过婚的女人都有怪癖,抑或我李星云的心变形了,人性扭曲了?想到这里,她匆匆地招手叫红衣小姐埋单,匆匆下楼来到江边。那男人好比看见一轮皓月从江水里浮上来,喜形于色。李星云连声道歉说老板要她马上飞回香港,而她是争分夺秒地赶来话别的。云南男人感动得话音颤抖,又要通讯地址又要电话号码,并说一定会去找她,一定会去的。一片真诚之心可比皓月,羞得李星云直往高楼黑影里躲藏。

在等待丈夫把青春损失费存在自己户头里的那几天里,李星云也要补回幽居空房的精神损失了。她夜夜到舞厅学跳舞,跳得越累越甘愿。她在一家“北国之春”的夜总会里看见几位俄罗斯女郎像肉弹一样,炸得整个舞厅硝烟弥漫、山呼海啸、天崩地裂。李星云相信,外国女孩比中国女孩更令在商业竞争中被货币证实为阔气的男人喜欢。她看到一道亮丽繁华的风景,一线财源滚滚的商机,可以作为去华西大酒店上任的一份厚礼,她当即打电话给酒店总裁。翌日总裁回电说昨夜为此拜访阮旺局长,基本同意,要她挑五位规矩一些的女郎来试试。当晚她便邀请一位叫卡捷尼娜的能疙疙瘩瘩讲几句中国话的女郎到她下榻的饭店做客。当卡捷尼娜听说“南国”二字,高兴地问道:

“是不是澳洲的边边?”

“是澳洲的大海这一边。”

不管哪一边,面对一桌山珍海味,听到月薪8000元时,白女郎两只手掌捂着饱满的双乳叫起来:

“哟上帝,8000中国块!欧亲哈罗素!”

李星云为了坚定白种姑娘跳槽的决心当场就和她签了合约,按了大拇指红印。三天后,卡捷尼娜率领五颗白白胖胖的肉弹浩浩荡荡跟着“尼总经尼”登上泉航班机。一路上看着追逐她们的一双双跳荡火花的眼睛,五个白姑娘乐得仿佛是要来中国当公主似的,胸部、胯部以及所有曲线都夜以继日地焕发放荡气息。

华西大酒店轰动起来了,消息当天就通过有线电视传遍千家万户,白亮亮的肌肤一直在人们的脑海里闪烁不定,纷纷相约进城观光。李星云采取的第一道严密防患措施就是在走廊口焊上铁栏栅大门。她们只能在高高的五楼窗口向觅芳踪、瞻红颜的人飞波送吻。第二个措施就是亲自登门拜访社会事业局的分管副局长梅文夫请求支持。但梅副局长到省文化局长研究班学习研究去了,短时间不会回来,她只好去拜访阮旺局长,认路、认人、下帖子请他光临教诲。

听属下说阮局长清正廉洁、铁面无私、很威严,李星云虽说胆子在漫长的暗无天日的离婚之战中吹气似的大起来,心态也随着春夏秋冬改变和当幼儿园阿姨时全然不同,到底是第一回见大官,胸中空空落落没一点底气。一见面看到阮局长也跟丈夫一样有一部剃光的络腮胡子,也是一个荷尔蒙分泌太多的男人,一股破罐破摔的勇气升腾上来才使自己镇定了许多。阮局长虽说一脸传统教材的神情,但对李星云的到来是欢迎的。阮夫人就明显不欢迎,可能妻子与丈夫漂亮的女客人天生是死敌,尤其在会使丈夫失眠的夜晚来访最令人痛恨,更何况阮夫人一见把乳房吊得高高的三十岁以上的女人就警惕。姑娘还说是姑娘,都那种岁数了奶子还要翘翘地努着,不是想引诱人伸手,是什么?今天这女人不仅挺着乳房而且裹进一股幽幽茉莉花香,在客厅里肆无忌惮地扩散着邪念。知夫者莫若妻,且不说丈夫当年钻自己被窝的勇气至今还令她惊心动魄,如今都五十好几了,稀稀拉拉的头发白了一半,可胡子还是一根根坚挺刺得人心儿发颤,要不是头上那乌纱帽金箍般紧箍着,谁敢保证不会再钻女人的被窝呢?单凭这一点就不该退入二线!阮夫人冷冷地盯了一眼李星云,当做发出警告后就走进卧室。阮旺知道她会仄着耳朵监听,因为她面对的显然是一个能把他这种年纪的人熊熊燃烧的徐娘,他也谨慎地接待着。

李星云自觉地接受阮夫人发出的信息,她现在已经变得像离开树林的狼一样警惕。看着阮局长毛茸茸的手指又顺着手指看到络腮胡子,当即决定不喝阮旺为她倒来的茶水,坐在阮局长对面的沙发里,两腿夹紧,恭敬和谦卑的笑容像一朵缺水的百合。

“阮局长,我们夜总会从哈尔滨请来几位俄罗斯艺员,明晚专场向社会各界汇报演出,非常非常希望阮局长大驾光临,检查指导。”

“你们总裁也预先来找过我,我对他讲了‘三要三不要’,他也向我做了保证。现在看来你们的做法欠周到,轰动得太厉害了,太过标新立异了就不好嘛,我们也有压力。娱乐场所,活跃人民文化生活,社会效益应该始终放在第一位嘛,千万不要出什么问题。”阮局长看见李星云盯着鞋尖神情恍惚,心中一阵不忍,自个儿笑了一声接着说道,“当然,只要没出事情,我阮局长也不是封建脑壳。”

在阮局长面前李星云尝到英雄气短的滋味,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脸好像绷紧了似的,直到听了阮局长的话尾,才把目光抬起来落在关了声音的电视屏幕上那些做着莫名其妙动作的哑巴男女身上,说道:

“阮局长,你是华夏县最开明的局长,这是众口皆碑的。明晚的汇报演出,就是为了能更好地把社会效益放在首位,你一定一定要光临指教!”

“我最近几天血压有点高,明天能降下来就去。”阮局长指了指自己油光闪烁的宽脸庞说道。“文化市场由梅副局长分管,他头脑活络,他去就等于我去。”

“梅副局长回来了?”

“哦,看我,真没记性。”

“阮局长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要是不关心我们,那我们就只得喝西北风喽!”李星云说着下意识地嗲声嗲气起来,蓦地看见阮夫人推门出来,像一座冰山散发出阵阵寒气,赶紧打住话头。

看着夫人走进厨房,阮局长若有所思地说道:

“市里刚下达一份有关的文件,你坐坐,我给你找找看。”

客厅里只剩下李星云。她看到书房里有个小孩子在涂鸦,断定是阮局长的小孙子,就走进去和小孩说话:

“小朋友画什么呀?”

“画飞机。”

“哟,画飞机呀?”

“我长大要开飞机!”

“好哇好哇,小小年纪就壮志凌云好哇!”李星云低下头在小孩的耳朵旁说道,“姑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好不好?不过,要等姑姑走了才能打开,要不呀,长大就不能开飞机喽。”看见为了长大能开飞机的小孩连连点头,李星云才从小手包里拿出一个铅笔盒般的红缎面盒子放在桌上,又靠在小孩的耳朵旁叮嘱道:“记住,等姑姑走了才打开,长大才能开飞机!”

李星云看了《关于加强文化市场管理的若干规定》的文件,离开阮家时又享受到副县长的待遇。阮旺局长送客一般只是站起身,只有分管副县长来探病时才送到楼梯口,这次他送李星云到楼梯口。按李星云预测这是一次极为艰难的拜访,她计划了七个程序,非常意外的是她居然迅速而顺利地完成了。

这些,庄欣欣自然不知道。

她知道的是,从省文化局长研究班回来过节的梅文夫在她的陪同下应邀参加华西酒店的中秋舞会,在吧台的灯影下邂逅了梅副说的那个老同学杨一鸥。其时庄欣欣已被请进包厢了,远远看见他们亲热地握手说话,她想他不会来包厢了,老同学相见酒逢知己千杯少,要是“某种意义”的老同学,还不知会演出什么千古佳话哩!瞧他们一个柔情似水,一个目光如炬,一幅明确无误的鹊桥相会美景。

然而,序幕拉开不久,不知是一个什么细节改变了整部剧情发展的方向。庄欣欣惊讶地看到梅文夫离开吧台,没有来包厢,而是朝门口走去。杨一鸥紧随在身后,一往情深地送他到电梯口,热情招手道别,一副依依难舍之状。庄欣欣看到梅文夫走进电梯回身一瞥的神情,仿佛刚才约会了一个幻影似的,尴尬、无奈,更多的是比尴尬、无奈还要多了一份伤感的失望。庄欣欣起身追出去,梅文夫已经下楼了。当她向旁人了解清楚灯火阑珊处的那人是夜总会新聘的经理叫什么来着,心里便飞进一团疑云,随后竟出现一阵轻松的感觉。她跑进电梯,追到楼下大堂,已不见梅文夫的影子。她回到吧台,又不见了那女人。一颗悬着的心铅似的沉沉地坠着。

怎么搞的?他们去了哪里?

当年的恋人,怀揣着甜蜜的秘密与回忆,走过千百个牵肠挂肚、刻骨思念的日日夜夜,乔装打扮还化了一个如梦如幻的芳名,不远万里上穷碧落下黄泉寻到华夏县,终于见到依旧英俊潇洒的心中情哥。此时此刻,有可能执手相看,泪如涌泉,万语千言梗塞于胸,也有可能一腔委屈、哀怨和思念,全化作两朵诱人入魔的愤怒之花在两眼里纵情开放……是的,一定是这样!于是,众人眼里的两个陌生人,一个走在头里,一个后头跟着,神不知鬼不觉躲进一个房间里,把二十年失去的通通在片刻间夺回来,狠狠地夺回来,欲生欲死地夺回来!

“干你娘梅文夫!”站在空旷旷的大堂里四顾茫茫的庄欣欣禁不住愤怒地骂道。

此时,舞厅里正掀起海啸般的狂澜。如今想来,也不能全怪刑侦科长周召阳的怀疑呀!庄欣欣想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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