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科一直在调查,梅刘惨案发生的那个夜里十一时至十二时半,地处西山坡的聚贤苑一带,有没有风声,似乎梅文夫是被风吹下凉台的。活人竟如羽毛,真是莫名其妙!电视台总编郝官引用梅文夫书中一句话“上帝摸着下巴在微笑”,一时唤起众人的共鸣。

刑侦科的调查没有得到聚贤苑人们的很好配合。阮旺局长因此对众人发了脾气:“你们懂啥?一点觉悟都没有,想掩盖真相吗?”但大家的说法又没个准数。艺苑主任吕小仁说:“我那时正在洗澡,对风特别敏感。风不大,时有时无,刮不倒一个人是肯定的。”科技馆长柯齐说:“海边能没风么?但梅副不是李白,‘我欲乘风归去’,写小说的人都脚踏实地。”歌剧团的团长冯旋说得令人伤心:“那天晚上,我原本是要去找刘团副谈演出工作的,出门时有风,我就回来添一件衣服,不料遇到一位亲戚来家,便跟他办事去了。我要是直接去秋萍家就好了,她就不会死了,我哪知道会遇到亲戚呀,我哪知道……”

树欲静,风不止。追悼会沉重和悲痛的哀乐绕梁三日,余音还在人们心底回荡。几日来,聚贤苑又在风起风落中度过,人心惶惶不安;局长阮旺血压一夜间升高,头晕目眩,闭门谢客,局里工作乱成一团。

就这样又耽搁了些时日。一天,周召阳科长带着警员来到局长阮旺家中,遇到汪大力秘书也在阮家。周科长曾在科协干过几年,因此都是熟人,一提话头就直奔主题。阮局长一声长叹,摇着头伤心地说道:

“可惜呀,社会局痛失栋梁呀!我培养了整整十年呀,其间上级考虑我上了年纪,想给我多派一个助手,我都婉拒了,梅文夫行嘛,我们培养一个就得成功一个。马上就要换届了,三个月前我就力荐文夫来接我的班。可是,了解一个人不容易呀!那天晚上,我和汪秘书也是这样坐着谈工作,忽然听到噗的一声响,我侧着耳朵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再长一个脑袋,我也不会想到是文夫自寻短见,这在早些年叫自绝于党和人民呀!”

“是的是的,我也听到噗的一声响,还以为谁在扔垃圾袋,有些人很不讲文明老是晚上扔垃圾袋。我哪知道是老梅他自绝于党和人民。”

“你们俩都认为梅文夫是自杀?”警员问。

“我想是的。”汪秘书说道。

“当然,结论应做在调查研究之后。”阮局长说道。

周召阳科长没有作深入调查,面对两个当事人调查同一个问题,乃侦查之大忌,只是了解一些梅文夫那一段时间的工作情况,就告辞回去了。

一个疑问铁钩似的搭在周召阳心上。204号房间的阮旺局长和汪大力秘书尚且听得见梅文夫身体落地的声音,而梅文夫落地的所在无论离门房还是离魏平的201号房间都只有咫尺之距,魏平却反而没有听见。“确实没听见,刮着风,哪听得见?”究竟谁说了假话呢?至于为什么说假话,那是不言而喻的。刑侦科的干警高兴地说:“难道不能说,上帝是为我们有了方向摸着下巴笑吗?”

第一个发现梅文夫尸体的是郝官,对那夜的天气他有发言权。郝官对刑警说,那晚他被几个知己请去喝酒,很久没机会喝到五粮液,多喝了几杯,醉到半夜还是走不回来,又不让朋友送到聚贤苑,上了山坡就把人家打发回去,自己颠来倒去回到门口,忽然脚被什么东西绊着,重重摔倒在地。他摸着一个人,以为是常常醉卧路旁的魏平,一边骂道:“筛你娘魏平,你就这个熊样,还想跟我拼输赢。我再让你一瓶洋河,也不至于像你这样,今天躺这里,明日倒那儿。”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才发现两手沾满黏稠甜腥的液体,以为是魏平吐出的污秽之物。他想拉魏平一把,却摸到一张变形的脑袋,不禁惊叫起来:“来人呀,快来人呀,魏平死啦,魏平跌死啦!”城西山坡上的水泥和花岗岩结构的聚贤苑,在子夜里静得像一颗死去的星球,郝官凄厉恐惧的呼叫,撕裂沉沉夜幕,令闻者无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有人打开窗户探头询问:“怎么回事,魏平刚才不是好好的吗?早知道,这个酒鬼有一天会淹死在酒里!”但头一个开门出来的恰恰就是魏平,梅文夫就死在他家门口十步之远的石埕上。当大家听到郝官嚎啕痛哭,终于知道死者不是魏平而是他们尊敬的梅副局长时,纷纷赶到现场。一盏电灯从魏平家里拉了出来,众人见梅文夫头颅已经变成扁平形状,髋骨戳进腹腔,身体短了一截,断成两节的小腿骨白皙皙地穿出皮肉,无不掩面哭泣,看着高高的五层楼凉台,仿佛看见撒旦就站在上面狞笑。

阮旺局长也出来了,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让阮旺通过。郝官见到阮旺,停止了哭泣,霍的从地上站起身,指着阮旺怒吼道:

“你是,你是罪魁祸首!罪魁祸首!是你这个屠夫、暴君,把梅副逼上这条路!十年来,你哪一天把他当副局长了?你拉帮树山头,结党营私利,打击排挤他,当他是卧榻之旁的人,几回要将他踢出去。你这个党支书吸收了多少党员,却把他死死关在门外不理不睬,将一颗鲜活的心揉搓了十年!你说什么‘老梅年轻,有职称,省里有影响,让他入党,无异于给他插上两只翅膀’。共产党就是要给我们知识分子插翅膀!这有什么不好?可你却硬要剪我们的翅膀。社会局的党是你阮旺的党,我今晚公开宣布撤回入党申请书,只要你阮旺在,请我都不参加!你以为大家都是愚民,不晓得你居心何在?你说‘不能以一般道德标准要求政治家’,因此你这个政治家坏事做绝了!在你挤压下,梅副觉得如坠陷阱之中,快要窒息了,他几次对我说,要来电台和我一起编稿件,终究被我拦住了。他前天还骂我说连你这位老朋友也不能通融,那我梅文夫就无路可走了。他是被你阮旺害死的,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凶手!凶手!”

“你给我住口!”阮旺气得发抖:“你听着郝官,我会叫你把吐出的血,一口一口给我舔回去!”

“我看到梅副可悲的下场了,我劝他等待,等到媳妇熬成婆,可怜他变成一滩血了。我郝官不会步他的后尘,我宁可下岗、被开除,也不会搭上生命。你阮旺等着瞧吧,你一手遮天的日子不会太长了!历史是后人写的,我会用我的笔给你写一部以儆后人的历史。也许我活着的时候不能出版,必须藏之名山束之高阁几十年,但我相信,聚贤苑里演绎着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故事,会流传下去,千秋功罪,后人评说!”

阮旺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是这个行业的明星,他为刚才的失态后悔。郝官的理智被五粮液灌醉了,众人拉着劝着,愈发如火上浇油,身子一耸一耸的,像一枚点火的导弹就要飞出去。但也有人感觉大快人心,晓得郝官借酒装疯,吐心中块垒。大家都知道,郝官和梅文夫是同学加朋友,好得除老婆外不分彼此,今晚兔死狐悲似的,哀痛化为勇气,忘了自己的明天,够哥们。有一回,郝官对梅文夫说:“咱有三不同,在家你是老虎我是武松,在单位我是老爷你是孙子,在外面你是方丈我是野和尚。我们的父母一辈,希望我当好官你当文人,但命运开了咱俩的玩笑,咱俩反过来了。你当好官我当文人!”

十年前他们俩同日写入党申请书,十年后他们俩在“政治面貌”一栏中同样被汪大力秘书写上两个字:“群众”。作为党支部副书记的汪秘书,是阮旺局长的心腹自然最清楚阮旺局长的心思,但他又怕有朝一日阮旺局长退下去梅文夫副转正会怪罪他,尤其眼下推托不了的是县直机关党委会书记已经怪罪下来了:“你们不能把梅文夫一挂几年呀,连谈次话都没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可以先进来再培养嘛。”因此,汪秘书趁阮旺出国菲律宾,把支部会议记录偷偷拿给梅文夫副局长看,除阮旺支书外所有党支委都赞成应该及早解决梅副的“组织问题”。但是,阮旺局长最后一个发言,他屈着食指“笃笃笃”敲了几下桌子,说道:“同志们,不要头脑发热,梅文夫入党动机不纯,想当正局长!”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而郝官的问题则从未讨论过,阮旺说:“郝官好官,入党做官,真让他做官,能是好官吗?”,倒是很早就把门卫魏平吸收入党了。主任记者郝官在一篇广播稿里写了这样一句:“我像悬崖绝壁上的一棵小草,无论生命力怎么顽强,也难成蓬勃之势!”不知谁告发了他,阮局长耸了耸鼻尖不屑地说道:“这个人自恃才高,终被才害,牢骚太盛,不可救药,马上就要跌落悬崖下了。”郝官听说后对众人说:“阮局长误会我的原意啦,我是想告诉他,让我郝官入党,他可一万个放心,我不会抢他的局长做。我是被老爸害了,叫什么‘郝官’,其实我就是有一万颗心,也没有一颗想当官的,无论好官坏官。”是真话还是假话,就不得而知了。但从那夜怒斥阮旺看,大抵是真话,他是连党都不入了。隔日上午,有人提起昨夜快哉人心的壮举,他竟茫茫然无所知:“我昨晚怎么啦?我揭阮局长老底?我吃了豹子胆了吗?你饶了我吧,我祝你和夫人、儿女万寿无疆!”这未必就是真话了。昨晚他是豁出去了,直闹到刑侦科来勘察现场。

今天,刑侦科的调查当然也从郝官开始,主要是了解他那个晚上去做何事,有何人在场,怎么发现、什么时候发现梅文夫尸体的。他看了两位刑警一眼,笑了笑说道:

“你们怀疑我是酒后杀人?我要真想杀人,你们说我会杀谁呢?”

刑警笑了笑没说啥,他们主要是想详细了解惨案发生的那天上午,郝官与梅文夫一起应邀去市青少年宫讲课的情况,特别是梅文夫的情绪和表现有什么异常。

郝官这才郑重其事地回忆起来。他说那日一早,梅文夫就去敲汪大力秘书的门请他派车,邻居告诉梅文夫,汪秘书说他心脏病发作回家休养了。梅文夫猜想这家伙多半又闹情绪了。他猜得不错,汪大力确实在闹情绪。上个月,县里一个市政协委员名额给社会事业局,接到电话时,办公室只有阮局长、汪秘书和干事庄欣欣三个人。阮旺局长说:“给冯某吧。”庄欣欣看了阮局长一眼,率先点了点头。汪秘书最清楚冯某的底细,别的且不说,去年冯某因强迫俄罗斯模特儿“三陪”才被降一级工资,倘不是阮局长的深交,岂止开除处分,恐怕要到监狱待上几年。汪秘书深知阮局长为人,忤逆不得,反对的话让群众去说吧,上个月一千多选民经过多少复杂程序才选出一个县人大代表,一个市政协委员就凭我们三张嘴巴?思忖良久,也点了头。但群众哪里知道这件事,第二天冯某就填表格,第六天,冯某就像登上月球一样飘飘然,出席市政协会议去了。汪秘书愤愤不平地说:“政治像一部天书,我白读了几十年!”

一石激起千层浪,汪秘书的牢骚像会传染似的,一时间聚贤苑为此事满院风雨,好在一连串大事突兀降临,先是阮旺的儿子检查出血癌,接着阮旺又忙着出国马来西亚,梅文夫赴省学习,广电系统人事制度改革,大家忙得团团转,汪秘书责无旁贷主持社会局工作,冯委员的震荡便被抛到脑后了。也合该汪秘书家的祖坟冒烟,没几天,一个省政协委员的名额分配到局里,汪秘书喊了一声“天助我也”高兴得流下眼泪。他打了个电话给在市政协当副主席的老乡,无中生有地说道:“老宗亲呀,惭愧呀,我不够格呀,我不赞成群众的意见!”老乡听成汪秘书是报喜讯,在电话里回答:“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汪同志你就别谦虚了!”第二天,汪秘书就填了表格。送审时他对县领导说,这是市政协一位领导为他争取的。半个月后,汪秘书准备行装赴省开会。这一夜,已过天命之年的汪秘书困惑了:事情本不该这样,可千真万确就是这样!夜深人静,他披衣而起,久久伫立阳台。满天星斗,闪闪烁烁,每一颗星星都在一定的位置上按各自的轨道运行,人若像星星,就将永远那样,其实,有时抗争一下,也能轻而易举改变命运。汪秘书仰天一声长叹:“我是被书本和文件骗了,唉!减去十岁,我未必不能当县长呀!”汪秘书参加省政协会议凯旋,阮旺局长也出国回来了。阮局长很早就盼望当上省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而且也曾经向汪秘书暗示过,谁料引为心腹的汪秘书居然敢横刀相夺,如此目无尊卑实在叫人无法忍受。他责问汪秘书:“梅副局长知道这件事么?”汪秘书说:“党管人事工作,我们以前也都没让他参与嘛。”阮局长更恼火了:“那是我在家的时候,我不在是他主持工作而不是你!你一个干事有什么权力独断独行决定一个省政协委员?”汪秘书看见阮局长的脸色由白变红,变灰,闪烁着青幽幽的光,心尖不禁一阵颤抖,再也不敢吭声了,只在心里恶狠狠顶撞道:“妈的,你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真是伴君如伴虎呀!你的手也太长了,啥都想,啥都抢,跌倒还要抓一把沙!你阮旺也别把我惹火了,你为所欲为、违法乱纪的事全在我心里装着,只要摊出他妈的一点,叫你几时倒你就得几时倒!”但汪秘书只会在心里咆哮,十几年来,他唯阮旺马首是瞻,只敢对别人狐假虎威。第二天阮旺住进医院护理他患血癌的小儿子,汪秘书立即心脏病复发回家休养去了。今早,梅文夫不敢直接去叫司机,因为阮局长曾经强调:“任何人不准私自派车。”他晓得“任何人”其实是指他梅文夫一个。他和郝官只得搭公交车赶去市青少年宫。郝官说一路上他都在讥诮梅文夫,两人有一段对话:

“你变了。”

“我没变。”

“你没变?记得你上任副局长前一个晚上去我宿舍说的话么?我被你感动得一夜没睡,把你当再世的范仲淹,变法的康有为。你说你要当一把火炬,照亮别人也照亮自己。我们像两个醉鬼在说醉话。你信誓旦旦,要改变人们的‘社会事业局是闲话俱乐部’的印象,一上任首先要办三件事,第一,抢救华夏县文化艺术遗产,编纂《华夏春秋》;第二,整合包括文化、广电、旅游、体育与科技信息、咨询等文化资源,创建华夏县的文化产业;第三,尽快让真正意义的文化人,比如我郝官之流,充当各单位的急先锋和马前卒。那天晚上偏偏没有酒了,我们喝着茶、抽着烟,却像喝了几瓶二锅头,把自己乐得红光满脸,当了英雄似的。曾几何时呀,你变得如此卑微委琐,连派辆车也不敢,我实在没想到也不敢想,不愿想!”

“我做了,我都做了。”梅文夫生气地说道。“我编纂了《华夏春秋》十二卷,有人就说我梅文夫只能当作家不能当局长。我要搞文化产业,有人说我是否定阮局长的做法。我刚提到正确使用干部,有人说要警惕我篡党夺权。我们太幼稚了,太可爱了,太文化了,太儒家了!梅花鹿闯进乱木丛中进退不得,全是因为头上那顶美丽的角。”梅文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惹得前后座乘客都回头看他。“你我多年朋友,我梅文夫以前可是这样的人么?”

梅文夫确实不是这样的人。

有一件事令郝官感到十分吃惊,以至于至今还记忆犹深。想着想着他就慢慢消了气,不再讥讽梅文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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