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肥料这么少没关系吗?”

坐在马车载货架上的丹,接过最后一个塑料箱,他不安的声音刺入朵莉丝心中。

这正好是D通过吸血城城门的时刻。而朵莉丝和丹两人则为了一月一次的采购出门到兰席鲁巴村。

结果却是惨淡收场。以往,即使是店头没有的商品,也会从里面仓库拿出来给自己的维托里爷爷的商店,今天只是一味地冷冷拒绝自己。只要一说出必需品的名称,马上很抱歉地回答说已经卖完了,或是还在等进货。可是那些商品在柜台内和店铺的角落却堆积如山。一追问,马上前后矛盾地说,那些已经被预约了。

朵莉丝立刻心知肚明。会做出这种可恶事情的人只有一个。

尽管如此,因为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地拿来和老爷爷争执,只好按下强烈的怒气,一一去熟人家拜托,总算暂时确保了必须的用量。

对现在的朵莉丝而言,从黎明到日没的时间等同宝石。夜晚中有恶魔和自己的惨烈死斗在等着。连D出门前也认真地再三叮咛:黄昏前无论如何都要回家。

——虽然知道这件事……

最后一箱盒装干燥肉堆上载货架后,朵莉丝咬咬嘴唇。载货架上的丹那异常不安的表情,在对上她脸庞的瞬间变成了笑容。这少年努力不想让她担心。正是由于十分清楚这点,朵莉丝胸中充满了不安、哀伤还有无法遏抑的愤怒。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握住插在皮带中的鞭柄。愤怒该发泄到正当的地方去。

“糟糕,忘记过去费林格医师那里了。”她用急忙的语气说,“稍微在这里等一下。货物要是被偷就麻烦了,所以不可以离开马车呦。”

“姐姐……”

弟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他像是在恳求的声音,朵莉丝说:“干吗啊?明明是男人还做出那种可怜相,会被D大哥笑哟……不用担心,和姐姐在一起,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到现在为止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不给时间反驳、温柔却坚决地说出这些话后,她立刻走到街上。

“那个废物,现在这时候应该是在‘黑色海湾’或者‘潘多拉旅店’吧。等着瞧,我要好好教训你。”

正如所料。推开酒吧的摆动式转门之后,占据店尾酒桌的葛列克及其一党,马上面露蔑笑地站了起来。

朵莉丝的眼睛马上判断出有七个人头,看到葛列克的模样时突然眯起了眼睛。

葛列克的全身闪闪发亮。因为从头到脚覆盖全身的金属服正反射着阳光——可是看来更让人觉得像螃蟹的甲壳。这是吸血鬼科技衍生出的一种个人兵器——战斗服。朵莉丝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可是惊讶随即消失,换上“这个随便男人又开始热衷于怪异装扮”的表情,来势汹汹地指责:“你对今早的事怀恨在心,所以对维托里爷爷施压,不准他卖东西给我,对吧?明明是个大男人却这么无耻!你这个卑鄙小人!”

“咦!你在说什么啊?”

葛列克嘲笑道:“光是我没有把你被吸血鬼攻击这件事说出去,你就应该要感谢我了。话先说在前面,下个月和下下个月也都会遇到同样的事哟。今天好像好不容易弄到物资了吧,可是那一点量能喂植物和牛的胃袋喂到什么时候?了不起两个礼拜吧——不过,这还得要你能在地上带着影子跑来跑去才行哟。啊!你马上会变成就算什么都不吃也无妨,所以还没关系,可你弟弟要怎么办?真可怜!”

讥嘲的语调还没结束,长鞭已自朵莉丝手中击来。鞭梢卷住战斗服头盔,灌注力道想把他拽倒。然而,这是基于无知的无谋之举。

葛列克和战斗服全都纹丝不动,他用右手紧抓住鞭梢,轻轻一拉,长鞭就到了他的手上。

朵莉丝愕然失色,但她不愧是猎人之女,一口气往后跳了二米。紧追她而来的眼睛中,放射着憎恶、情欲与优越感的下流光芒。

“别忘了,管理这村庄的可是我父亲呐。要让你和你弟饿成人干这种事可是轻轻松松呦!”

朵莉丝的表情突然动摇。因为知道现在这句话是不可忽视的事实。

村庄的营运大体是由村议会决定的,不过决定权由村长掌握。地处严酷环境的边境地区,复数决策的合议制那种费时温吞的运作方式,只会立刻招来灭亡。因为妖魔、改造兽、流匪——这些外敌的饥渴眼神,毫不停息地注视着兰席鲁巴村。

村庄的营运自然也包括了商品买卖。编排各种理由迫使商店停止营业这种事大概也是易如反掌。一旦成了攸关维托里爷爷死活的问题,他也只能屈从于蛮横的压力。如果要到邻村采买,即使快马加鞭也要花上两日,对现在的朵莉丝而言是不可能的。反正葛列克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妨碍她。

“竟敢说出这种卑劣的话!就算你是村长的儿子也不会放过你!”

朵莉丝的声音因愤怒而发抖。葛列克却无视于此。

“可是呢,如果你成了我老婆的话又另当别论。父亲引退后,听他话的同伴会推荐我做下任村长,这已经安排好了。怎么样,不再考虑一次吗?这样就不用在破烂农场里辛苦工作,会有美丽的衣服随你穿,昂贵的食物随你吃哟。连丹也会高兴吧。然后把那可怕的小子赶走,我会从吸血鬼手中保护你的。只要撒下大把钱,猎人那种家伙要多少有多少,怎么样啊?”

朵莉丝以靠近他作为回答,看吧!再怎么坚强终究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当葛列克如此想着的瞬间,头盔内的夜视屏幕上啪地一声喷上了液状飞沫。朵莉丝吐了口口水。

“这……这个贱人!给你好脸色看,就对我放肆起来了!”

他似乎尚未熟悉战斗服的使用方法,边发出嘎唧的刺耳声响,边用右手揩拭着脸部。之后便用极快的速度抓住了朵莉丝。

她连往后跳的时间都没有,身躯便被抱住,然后被拽到对方身前。虽然是数小时前刚从流浪者中的流动商人那买来、属于战斗服中最低等的中古货,但以拟似强化生体皮肤与电子神经系统为基础结构的高硬度钢铠,还是能将穿着者的行动速度增幅为三倍,力量增幅为十倍。连朵莉丝都无法逃开。

她大叫:“干什么!放手!”

即使用力殴打也只是弄疼自己的手。葛列克轻易地一手抓起她两只手腕,把朵莉丝提到离地约三十厘米处。

响起“唰!”的一声,头盔左右分开。露出一张表情和色情狂一样的脸孔。在浮着冷笑的嘴唇末端上,唾液画下了一条线。葛列克朝怒瞪着他的朵莉丝说:“跟你说道理你却一个劲地耍拽。现在,就在这让你变成我的人。”

“混账!别多管闲事。给我滚回去!”走出吧台想制止他的中年服务员,因为这一呵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对方可是村长的儿子。

葛列克因欲望而通红的眼睛和有些肮脏的嘴唇,朝无法动弹的美少女的脸上缓缓靠近。朵莉丝转开脸蛋。

“放手!我要叫保安官了呦!”

“嘿!没用的。就算是那家伙,到了紧要关头也会爱惜自己的脑袋的。”

“喂!酒吧关门了。去给我把风别让人进来。”

“知道了。”

被命令的手下之一往门口走去,然后猛然停下。

因为眼前忽然被黑色墙壁堵住了。

“干……干什么?你这家伙是……”

叫声突然中断,一瞬间,这名手下撞飞桌椅,顺便让两名同伙成为旅伴,头朝前大力撞上店内的墙壁。黑色墙壁并非特意要让他摔出去,只是用右手将男子轻轻推回去而已。然而,不知是什么样的怪力,飞出去的男人不用说,连遭受牵连的两人也倒在地上翻了白眼,墙壁上的灰泥因撞击而剥落。

“浑……浑蛋!你这家伙……”

面对脸色大变手正伸向腰间武器的小混混们,黑色墙壁只是微微耸肩。

他是个身高足足超过两米的秃头巨汉,犹如树根粗壮的胳膊露在皮背心外,体重不下一百五十公斤。从腰间佩挂的巨大蛮刀那经常使用的痕迹上,混混们也察觉出对方不仅只是身材高大,他们的脸色转为慎重。

“敬请见谅,因为这名男人不太会控制自己的力道。”

听到那声音,连在葛列克手中挣扎的朵莉丝,也不由得忘我地转了过去,随即惊讶地睁大眼睛。那声音极其动听,声音的主人更是引人注目。

年龄约莫二十岁上下,美丽的黑发垂及肩膀,深邃乌黑的眼睛能令所有看到的人,不禁陶然沉醉、被吸入其中。这是一名犹如太阳的美男子。

还有两名同伴围在桌边。

除葛列克一伙外,仅剩他们在“黑色海湾”的角落,高兴地玩着纸牌。从每个人散发出的锐利眼神来看,他们定然是相当自负的猎人。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葛列克抱着朵莉丝发问。

“在下是丽银星。那名男子是拷零无。他是大巨兽猎人。”

“别开玩笑!”葛列克巡视了四人小组后大声咆哮。

“只有这样的人数,竟敢说是大巨兽猎人?即使用上十人、二十人都还杀不死一只大巨兽的小孩哪。”

接着嘲笑说:“那个大块头就算了,剩下的不就只是像女人的小伙子、尖头和驼背的家伙吗?教教我吧,你们是怎么狩猎的?”

“这就立刻——告诉您。”

丽银星露出太阳般耀眼的微笑说道。

“在此之前,请您先放下那位小姐。丑女另当别论,但如此对待美丽的女性可是有违礼仪。”

“不如你来让我停手怎么样啊?伟大的猎人们!”

“这样是吗?那么……”

“哼!来啊!”

习于闹事的葛列克,或许感受到了即将发生战斗,所以忘记了战斗服的力量,猛力把朵莉丝往下一放。

当无法做出防护动作、头部撞上桌角的朵莉丝,在健壮的手臂里由昏迷中醒来时,一切已然结束。

“痛……好痛……”

她边说边摸着后脑。丽银星温柔地向她微笑打招呼,是他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的。

“无礼者已经解决了。虽然不清楚内情是怎样的,不过我想在保安官被叫来前赶快离开,才不会惹上麻烦。”

“是……是啊。”由于头痛,所以回答得语无伦次。朵莉丝察觉背后有木头与木头相碰的零碎声音传出,一转过身后瞬间吃惊地瞪大眼睛。

小混混们一个不留地全趴在地上,即使头痛欲裂,朵莉丝还是马上看出了他们姿势的异样,这大概只有朵莉丝才能办得到。

倒在最前面地板上的两人,四肢分别在肘、膝关节处被扭到反方向,成了奇形怪状的物体。这大概是成为拷零无怪力牺牲品的人。不过引起朵莉丝注意的,是落在他们身体旁边的山刀及长刀。山刀姑且不论,但长刀很明显是握柄装有高频波产生器、足以切开铁板的高频波军刀。可是两把刀却像砍到铁块一样,剑身在靠护手处弯折断裂。

隔着圆桌,在稍后处蠕动的身影,是葛列克手下之一的欧雷利。左轮手枪的好手,朵莉丝记得曾看过他拔枪射落五十尺外的蜜蜂的景象。他一起身时右手便已放到枪上,明明在不到零点三秒内便可以让枪口喷出火焰,可是不知遇上四人中的谁,只能以右手紧握住枪把,身体朝下拥抱地板。

不过,让朵莉丝不寒而栗的是致命伤的位置。他的后脑破裂,应该是四人中的——不,再怎么看都是除了拷零无外三人中的某人,绕到他背后对他一击。空有零点三秒的快射能力,却连拔枪的时间也没有。

欧雷利的旁边,某人抬起脸庞。朵莉丝觉得全身汗毛直竖。最初撞到墙上的三名混混现在依旧昏迷,他们该算得上幸运了。因为剩下这人的脸,仿佛被凶暴的毒蜂螯蜇刺过,红肿发黑流脓溃烂的皮肤化为液汁,一滴滴落到地板上。

这时,朵莉丝没有注意到,爬过地上的一只黑色虫子停在她脚边。正要敏捷地靠近她时,像被谁叫回似的直接通过她脚旁。

那是微小的蜘蛛,而且,超直立在朵莉丝与丽银星背后的驼背男子爬去,爬上了凉鞋、腿部,进一步往背上攀去。男子背后的大瘤和皮背心竟然一起从中往左右裂开,蜘蛛的身影消失在裂口后,裂口随即关闭。

“吓着了吗?也许对美丽的小姐来说,这太刺激也说不定……”

丽银星那有如银铃般的声音,在朵莉丝听来十分遥远。因为她被趁她昏迷时进行的一场一面倒的战斗中那最可怕的结束光景给吓坏了。

只有一个人毫发无伤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死命地抓住扶手,那是露出死人脸色的葛列克。

木头相碰的声音,是发抖的身体让椅脚碰撞地板的声响。尽管他被战斗服保护着,却不晓得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双眼睁得老大,映照出了苍白恐怖的脸色。

“……你们,做了什

么……”

朵莉丝好不容易转向丽银星那边,一面离开正要触摸她的手,一面用生硬的声音说。

“也没什么。”

丽银星做出遗憾的表情。

“只不过打了找上门的架。这是我们的一贯做法。”

“谢谢。”朵莉丝说出谢词。

“感谢你们帮了我。若是还会待在村中,稍后会再登门致谢的。”

“别在意。丑人用暴力让美人屈服,本是世上最恶劣的亵渎行为。他们不过是受到上天的惩罚。”

“你的话让我很高兴,不过——若是我以外的少女遭到同样的事,你会怎么做呢?”

“自然是拔刀相助喽,如果是美女的话。”

朵莉丝把目光从满不在乎地笑着的美青年脸上移开。

“再说一次,非常感谢你们。那么我先告辞了。”

“好的,事后处理请交给我们。因为已经很习惯了。”

笑容满面地点着头的丽银星眼中,闪过某种黑暗。

“马上就会再次见面了吧。”

数分钟后,朵莉丝赶着马车朝农场而去。

“姐姐,有什么事吗?”即使听到助手席上丹忧心忡忡的询问声,她的表情依然茫然如故。心中奔腾的不安不允许她露出笑容。

一方面是葛列克的妨碍变得更激烈,另一方面担心D今夜不一定能回来。心想:当D说要利用半吸血鬼能日间行动的优点杀入领主城堡时,应该果断制止他的。若是他不能回来,只能靠孤立无援的自己来抵挡伯爵的攻击了。即使说没有伯爵今夜一定会来的证据,可是大概不会有错。朵莉丝下意识地摇摇头。因为那意味着D的死亡。

那个人一定会回来。

右手轻抚白皙的后颈。D出门前对牙印痕迹施加了“符咒”一类的东西。不过是将左掌轻按在上面,也没说有什么样的效果便结束了。可是如今支撑朵莉丝的事物仅剩下它了。

脑中浮现别人的脸孔。是那名该算是恩人的美青年,朵莉丝却感觉像有不祥的阴影笼罩胸口。被他抱着时,近看他的美貌后不禁陶然出神乃是事实。不过,凭着少女的直觉,她注意到那美丽的脸孔上,散溢出像是熟烂水果的腐败臭味。

不,这可能是牢记在她内心深处、比丽银星更美丽的高贵青年的面影所造成的结果。朵莉丝微微预感到,那名美青年对自己而言是比葛列克更危险的人物。这件事也是她不安的原因之一。回来吧!没打倒伯爵也没关系,回来吧。十七岁的少女没注意到,这个希望,并非是忧虑自身安危的心理作用之下的产物。

数分钟前刚变暖的及胸深水,如今带有明显的热度。弥漫的雾气仿佛舔舐着耸立左右的石壁,雾气更加浓密。

已经连续走了三十分钟以上。

他从大厅往下掉了约二十米。等着D的,是荡漾着满满水液的宽大地下水道。由于水深只到胸部,即使掉落时双脚朝下也会有极大的冲击力。但D托了身上的高超武艺以及与“半吸血鬼”名实相符的超人体质之福,没受到多少冲击力。

吸血鬼的身体组织上,骨骼不用说,连肌肉、神经都兼有高出人类数百倍的再生力与冲击吸收力。至于半吸血鬼——程度因人而异,最少会继承吸血鬼约一半即百分之五十的能力。若是二十米,即使是摔到地上也应能够存活。不过难逃全身骨折、内脏破裂的命运。尽管如次,恢复速度快的,约花三天三夜便能完全康复。

总之,D毫发无伤,在深及胸膛的黑水中观察着四周。

黑黝黝的左右石壁上,四处可见强化混凝土的修补痕迹。这似乎是对原本存在于地底的洞穴施以人工补强工程的产物。

水微温,空气中带有浓郁湿气沉淀着的淡淡白雾。水道宽约五米。D的鼻孔在落下的途中已嗅到矿泉特有的气味,似乎是自然产物。

周遭是漆黑的暗黑世界。凭借着半吸血鬼的眼力才能看出水道的宽度。抬头向上一望,连那二十米的陷阱也辨认不出。当然,因为地板早已闭起,自然看不见前方之物。不用说,显示着无限质量的大岩壁表面也找不到出口。

“该怎么办呢?”D稀奇地轻声发了句牢骚,然而却果断地迈开脚步。逆着四周水液那无声无息几乎察觉不出的缓慢流向走去。

似乎只有水道底部被外力完全修整过,坚固而平坦。虽然如此,也没有标示行走距离和时间、或是干脆提供出口的道理。他并不知道,在上头的伯爵厌恶地说出“三姐妹”一事。

一定有什么在等着我。

D明白了这件事。他很清楚自己的一次让伯爵负了伤。没理由只是让厉害对手落入地下水道,然后便安然不理。百分之百会受到某种攻击。然而,不论是用力踩在坚固水底的两足,或是仿佛连黑暗也为之退避的美貌上,均未浮现出任何紧张、焦躁。D不停地走着,然后,停了下来。

前方约七米处,水道豁然开朗。水面上突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岩石。雾气在那一带异常浓厚——该说像是自那一带涌出似的弥漫笼罩着那里比较恰当。雾气于岩上扭曲成奇怪丑恶的形状封堵着水道。

空气中多了腐败物的鲜明臭味。D的猫眼捕捉到覆盖着水面的脂肪油膜,还有怪岩坑洼中隐现的白色物体——那是白骨。

雾气深处传出像是鱼尾拍打水面的啪啪声。有某种生物,怪岩大概是它的巢穴。

可是D没有折回之前的来路,悠悠然向雾气与岩石内部前进。

走进一看,这儿给人有种像游泳池养鱼槽的感觉。怪岩以恰好包住水道全体的形状,分列左右两边。水更加漆黑淤滞,白雾猛烈盘旋翻滚。不远处似乎是矿泉的喷出口。

随着往前走,怪岩数目增加,白骨和臭味也随之增多,变得愈发浓烈。

大多是牛或家畜一类的骨头,但也有引人注目的人骨。大概是背着箭筒的猎人的骨头;穿着破烂损毁长洋装的女性的头盖骨;幼小孩童的骨头。

在这能让正常人精神错乱、两脚发软、无法动弹的丑怪悲惨光景中,D看出所有白骨都是脊椎骨及肋骨处碎为齑粉。这不是被强韧牙齿及口颚所咬碎,而是被压碎的。像被某种东西勒缠后,再硬生生拧碎。

D再度停下脚步。

又是拍打水面的声音。这次相当靠近。D背后响起长剑离鞘声。

同时数米前的水面泛起涟漪,突然裂开浮出白色团块,之后右边有一个,左边也有一个。在黑暗中异常雪白——那是极为妖艳性感的女性头部。

她们轻咧红色的嘴唇满意地微笑着,注视着像是被吓破胆、没有举起长剑原地静立的D.虽然她们容貌各异,但每个都是出色美女。背后的远处再度响起拍水声。

如此看来三人可能是被发出水声的东西追赶,才游泳逃到这儿来的。就算如此,在D面前维持着头部以下没在水中的姿势也未免太不自然。不过比起这一切,最诡异的是嘴角一齐浮现的微笑中,那难以言喻的邪恶、妖艳。

彼此注视一会后,滴水声响起,同时女子三人一齐站起,头部变得和D同高,之后变到在他头上,再一直往上……

不知人类世界中,有谁能想象出这种奇怪景象。离地三米高处,三个活色生香的美女人头正嫣然微笑。伯爵说的地底三姐妹正是她们。

此时,D平静地说:“我曾经听过传闻,你们就是米多维奇的蛇女吗?”

“噢!你竟然知道呢。”像是长姐的中央头部收起笑容说道。声音犹如铃音清脆,却饱含毒液。话声中有着惊讶的语气,不是为了眼前的美青年知道自己的真面目,而是发现他的语气中全无恐惧之情。

米多维奇的蛇女——就是这三人,不,该说是三只,是于边境区的米多维奇地方吞噬了数百名村人、让年轻男女成为淫虐牺牲品的凶恶妖魔。

本应被数千年前路经该处的高僧以祈祷消灭,但却暗中逃走了。她们和李伯爵邂逅后,以一天三头家畜为条件,栖息在城堡下的地底深处。不同于人为产生的仿真妖魔,要消灭传说中活了数万年的真正恶魔,不论用上何种手段都是极为困难的。

蛇女——看似分离的三个头部,其实像古代传说中的九头蛇(希腊神话中的九头水蛇,砍下一头会生两头,大力士赫拉克勒斯完成的十二项任务之第二项即为杀死它,血有剧毒,死后升天成为长蛇座)一样,在头部数米下方结为一体,身上覆盖有银灰色鳞片,犹如巨柱的身躯自结合处以下沉在水中。背后的水声,是身体末端因发现猎物之喜悦而翻腾的尾巴所发出的声音。

然而,D之所以只看见女性的头部就能知道她们的真正身份,是由于联想到充满神奇色彩的边境传说和三个美女头。可为何她们自头部以下全溶入了漆黑黑暗中?

“真美丽呢,姐姐。”

右侧人头不胜惊叹地轻声说完后添舐着嘴唇,犹如赤焰的细长舌头前端分为两股。

“好久没有像这样值得疼爱的男人了!不只脸蛋漂亮,身体也是那么强壮。”

“姐妹们不可以先动手!”左侧第三个人头说道。“因为你们两个五天前趁我睡觉时,吃掉了迷路进来的猎人,所以这次是我先。不管是和这个男的享尽极乐,还是在最高潮时吸食鲜血都是一样。”

“胡说什么!明明只是妹妹的身份。”右侧像是次姐的人头大喊。

“停止!不准姐妹吵架。”长姐头部朝三女的方向斥责。

“鲜血就让你第一个享用。可是,疼爱他要三个人一起来。”

“噢。”

“就这样吧。”

三个人头相互无声地点了点头,火红的舌头来回乱窜,一边用陶醉迷恋的眼神巡视着D全身。

“不过,要小心。”长姐叮咛了。

“这个男的并不害怕我们。”

“别瞎说!如果知道我们的真正身份,会有不怕我们的人吗?连那个伯爵,因为食物的事惹我们生气,我们一露出牙齿后就一溜烟逃跑了,再没下来第二次呢。”这次是次姐的声音。

“而且,就算不害怕又能做什么?男人——你在那里能动吗?”

D默默无言。事实上他无法动弹。全身上下打从一开始看到少女们的头部起,就被无数的手给抓住了。

“知道了吗?男人,”次姐继续说道,“那是我们的头发。”

原来如此。蛇女们的脖子和身躯会溶入黑暗中令人看不见,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她们下巴以下被如瀑布般自头上流泻下来的数万条黑发彻底覆盖了。

此外,这并非单纯的头发。散落水面的发丝一根根如同触手般扩散、漂浮着,一感觉到进入巢中的生物的动作,便会随三姐妹的意志,先让对方毫不抗拒地被诱骗到巢穴中央,等时机一到,再瞬间缠住对方四肢,以犹如钢丝的韧度夺取其自由。

不只如此。被怪岩所包围的“三姐妹”巢穴中,其实没有水。水道被怪岩阻挡分流过怪岩左右。充满巢穴内部的,是头发本身生出的分泌液。

它会配合飘荡头发的摇摆巧妙流动、旋转。即使是D那远胜人类的皮肤感觉亦没察觉头发的存在。不知不觉中攀上D腰间的发丝,手掌、两腕自不用说,连肩膀、颈部也被缠住,完全封锁了四肢的行动。

更可怕的是,这无数的手——不,该说是触手,剩下的触手从刚才起就侵入了衣服接缝或领口处,摩擦、轻抚、纠缠着D活生生的肉体,极力想让D成为肉欲的俘虏。无论意志多么坚强的人类,在这微妙的动作下,只消数秒便会溶解,崩溃理智,化为欲望的野兽,从没人可以忍受它。这是蛇女们的淫猥酷刑。

“怎么样,想要我们了吗?”

随着这句话,三个人的头在空中作了扬起头发的动作。黑色瀑布的水流变化,现出带有蓝黑色条纹花样的三根长颈,以及支撑其下粗约两人合抱的胴体。长颈一口气朝D降下,缠绕住成为黑发绳索俘虏的健壮身躯。头发依旧在D衣服内侧继续微妙蠢动。

“随时都可以压碎你的骨头,”长姐一面用炯炯生辉的通红两眼注视D的脸一面说着。两眼的火是情欲之焰。“可是,你是多么美丽的男人,多么强壮的男人啊!”

舌头舔着D的脸颊。

“真是美!这三百年内,从没看过这么美丽的。”

次女湿润的嘴唇从背后玩弄着D的耳垂,腥臭的热气吹入耳孔。

“不会轻易杀死你的,我们三个会让你充分体验欲仙欲死的快乐,然后再连你的骨髓都榨得一干二净。”么女的声音几近喘息。

蛇女们的生命能源不一定是通过摄食有机体所得的能量。使用妖魔特有的奇异秘技,将身体强壮的年轻男子,或如香鱼幼鱼般年轻幼美的美少女,化为沉溺肉欲的阴欲野兽,趁最高潮时吸取他们欢愉悦乐的精气——这才是“三姐妹”从吸血

鬼尚未崛起、人类尚君临天下的太古时代起便能得享永生的不死秘密。

当然,并非不问对象,她们可是相当挑剔的“美食家”,所以虽然被伯爵送入地下的,或由别处出入口迷路闯入的人类颇多,但自最后一品味极乐之后,只是一味地贪婪吞吃人肉,毫无快乐体验地度过了数百年。

现在,因快乐而心焦意乱的时刻再度到来。三个美丽的脸庞染上情欲的嫣红,双眸发出火焰,由朱唇流泻出的灼热气息,仿佛要烧焦D那张冰冷美丽的脸。

三个艳媚的湿润红唇,逼近D抿成一线的嘴唇。

将要重叠前的瞬间。D双眼射出深红闪光!邪恶的脑髓遭这奇异的冲击一击。一瞬间,三姐妹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甜美刺激猛然传遍全身。

“啊啊……请把嘴唇给我……”长姐嘶哑地说着。

“露出喉咙。”仿佛夹带着铁锈的粗涩声音命令道。

知道那是D的声音后,三个头随即一起上抬,把白皙光洁的喉咙伸到D的唇前。因为她们认识到,若不这样做便无法消除那让全身疼痛的灼热刺激。蛇女们的脑部已无法正常运作。

“解开头发。”D随即恢复自由。右手收剑回鞘,左手捞起一撮头发。

“快乐的陷阱吗?不过掉进去的不知是谁!”

轻声的低语还没说完,D扔开握住的头发,双手用力拉来三个长脖子。

“虽然不想做,可是知道出口的方法只有这个,而且还有人在等我。”

说完,眼睛眉毛一口气往上抬高,嘴巴大大张开,露出两根白色獠牙。那是邪恶残忍的吸血鬼表情。接着,黑暗中好像发生了某种事。

女性的哀鸣和尾巴乱拍水面的一连串声音互相重叠。最后,难以想象的愉悦呻吟开始充塞四周。落入快乐陷阱的是女性一方。

不久,重物落入水中的声音接连响起三次,随即传出D“起来”的命令声。

“三姐妹”弯曲着细长脖子和胴体,再度起身。

表情上似乎萦绕着空虚的阴影,因情欲通红的两眼中褪去所有生机,仿佛笼罩着霞霭似的朦胧湿润。汗脂光泽闪动的脸部也失去一切血气,呈现出犹如白蜡的气色,显得十分异样。

三个人头的颈部,分别可见两个蓝黑色小点——是牙印。

谁也没料到,千钧一发的瞬间,D体内潜藏的魔性血统苏醒。他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巴。

现在,他恢复了原本如冷泉般的无表情美丽,同时以近似苦叹的声音命令“三姐妹”带路到出口,空中的人头无声点头,开始朝背后的黑暗移动。当D尾随在后面接着也要消失于黑暗中时,他的左腰附近传来像是嘲笑的声音。

“不管再怎么讨厌,血缘是不可否认的。你对自己的命运,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随即,“住口!我不记得有叫你出来!回去待着!”

这声怒吼确实是D的声音。那么,最初声音的主人是谁?D话中奇怪的意思又是什么?而最奇怪的,让他极端冷彻的感情瞬间沸腾的理由又是什么?

当落日最后的残照消失于草原彼方时,费林格医师的马车,造访了正焦急等待D归来的朵莉丝的家。

朵莉丝感到为难,想让医师回去。因为没有理由让边境中贵重的医师遭遇危险。这是自己一个人的战争。

晚餐中掺混了安眠药,所以丹已经睡着了。要猎取猎物的“贵族”,除妨碍者外,对其他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因此这大概可说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嗯,医生……今天有点不方便,因为整理农场很忙……”

对在门廊上开口说话的朵莉丝,老医师说:“没关系,我是在出诊途中——只是想喝杯水。”他一边摇着手一边自行开门,急急忙忙走入起居室,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由于对方身为亡父的友人,不但自婴儿时起就蒙受照顾,而且朵莉丝和丹都是由这人的双手接生,他也是自父母双亡后到今日始终多方帮助的恩人。在他这么做后自然不能轻易要对方离去。

而医生似乎另有打算,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年轻时对抗“妖物”的武勇事迹,朵莉丝落入不得不洗耳恭听的窘境。他明知“贵族”可能会来,为何还要故意久留?

夜晚一分一秒变深,D没回来。如今,朵莉丝下定决心要孤身奋战。即使农场中的武器和装备已检查完毕,不安仍旧与时剧增。然而,她除了担心自己的身体外,还忍不住担心着医生。

我不管怎样都要保护医生。拜托,在医生回去前请不要来。

如此祈祷的同时,又有负面的挂虑悄悄靠了过来。

不论如何,这点都必须加以顾虑。我成了那些家伙的同伴的话,丹要怎么办?他就必须一辈子背负亲人变成“贵族”同伴的重担活下去。不行啊,朵莉丝,就算是会失去自己的手脚也要把他赶走!

不过鼓起的勇气维持不到数秒,便被恐惧的阴影完全覆盖。费时无数世纪施行的心理操作和现实中遭到“贵族”毒牙的战栗,有着足以轻易让年轻的十七岁少女心灵萎缩的魔力,即使她是个出色的战士也是一样。

时钟指针指向930N后,朵莉丝不容异议地宣布了。

“那么,医生,我已经要休息了。”

——所以请快点回去。

费林格医师在听到如此暗示的话语时,丝毫没有起身的样子,并吐出了令朵莉丝一头雾水的话。“差不多是危险访问者要来的时候了哪。”

“是啊,所以医生请赶快回——”

“你真是心地善良的孩子。”老医师用无比慈爱的眼神注视着她,同时说道。

“可是,客套也要看时间和场合啊,真是见外!你可是十七年前,我用这双手接生,此后一直视如己出的女孩儿啊。我这糟老头可不是能够默默看着年轻女孩自己一个人和地狱恶魔战斗的人哪。”

朵莉丝双眼凝视着站在起居室入口的老人,无言地闪着泪光。

老人和蔼地说:“别露出那么悲伤的表情。这样想好了:教你父亲猎捕狼人诀窍的,可是费林格医生呦。”

“那我知道。可是——”

“那样的话,就别哭丧着脸嘛。虽然偶尔看看顽皮小孩的哭脸也不错,可是,那个年轻人怎么了?多半是雇了他做保镖,结果一靠近夜晚就一溜烟地逃了是吧?不知为什么,是个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家伙。不过果然也只是个没有根的浮萍啊。”

“不是的!”在这之前一直感动着默默点头的朵莉丝,突然大喊出完全否定的话,吓得老医师跳了起来。

“那个男的——不!他不是那样的男人,不是的,绝对不是!今晚不在这里是因为他一个人潜入了‘贵族’的城堡,可是还没回来!肯定……肯定是有什么缘故……”

费林格医师的眼眸中映出难以形容的光芒。

“你……原来如此……喜欢他对吧?”

朵莉丝立刻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擦干眼泪。

“什么啊……我才没有特别……那个……”

医师朝脸部染成蔷薇色的少女微笑着,一面温柔地摇摇手。

“好,好,这是我不好。他可是你看中的男人,所以不用担心,马上就会回来了。要不要在那之前先抓住伯爵让他吓一跳?”

“好。”朵莉丝也用开朗的表情点了点头,接着表情急转不安,询问:“要怎么做呢?”

截至目前为止,还不曾有过人类捕获“贵族”——吸血鬼的例子。与他们的斗争互有胜败。不过哪边的战败率较高自是不用多说,更不要说是在夜晚——这个“贵族”的世界中与他们战斗。从战友的肉体能力、武器上来看,胜负的结论已经再明显不过。

“就是这个。”老医师从爱用的诊疗手提包中取出一个玻璃小瓶,瓶中装满了微带黄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朵莉丝声音中期待与不安交错着。

费林格医师没回答,又从手提包中取出一份破损的信封,摊开里面的信笺,递给朵莉丝。

浏览过潦草写在泛黄纸面的树液墨迹后,朵莉丝以吃惊的表情看着医生。

“这是……爸爸的……”

长满白发的脑袋微点,“这是你父亲在你们出生前,于武者修行的旅途中寄给我的信。可是,这是最后一封。你读了就知道,里面写着你父亲遭遇吸血鬼的事情。”

“爸爸——和吸血鬼?!”朵莉丝说到一半就停住,连忙开始阅读信笺。

最初一、二行是关于住处的报告,然后字面突然现出因兴奋与恐惧所造成的混乱——“我知道了。他们的弱点是十……”

只有这些。末尾文字之后,泛黄粗糙信纸的纸面上一片空白。

朵莉丝用困惑的眼睛看着老医师。

“为什么爸爸后面的部分没有写出来呢?别的信上有吗?”

医师摇摇头。

“你父亲在旅馆写这封信时遭到吸血鬼袭击,不过他把吸血鬼击退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我仍不清楚,但一定是发现了‘贵族’们的弱点。这在别的信上也有写明。可是,在击退妖魔调整好心情,想记下那发现而拿起笔后,他却发现已经完全忘了那项事物。”

“怎么会?!为……为什么?”

“这之后再说。总之,在危险离去近五分钟后,你父亲注意到自己只是一直拿着笔茫然发呆。于是发了疯似的回溯记忆,乱抓头发,最后还想一个人重现出打斗现场,不过全都徒劳而终。吸血鬼的出现和挥舞拳头的短暂死斗,以及千钧一发时敌人逃走的部分通通一清二楚,可是其中自己使出最关键性反击的方法和经过却从脑袋中被消抹得一丝不留。”

“为什么……为什么呢?”

医师无视朵莉丝的再度询问继续往下说。

“线索是最后的‘十’这个字,可是你父亲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最后便这样不了了之。他把事情的经过重新写在别的信上寄给我,把答案委托给我来判断。很遗憾,我没能响应他的期待……”

“那么——”朵莉丝忘记正悄悄逼近的危险,兴奋了起来。“如果能解开那个‘十’的谜底,一定就能发现‘贵族’们的弱点了。”

因期待而微微发颤的声音迅速转为失落。因为在老医师脸上,看见了不像是沉痛而是几近绝望的阴郁。

想得知能从吸血鬼手中保护自己的关键性方法,这种尝试过去重复过无数次,却全化为泡影。自“贵族”们掌握世界支配权以来,在持续无数次的抗争中,人类应该有许多机会掌握此一秘密,最后却仍旧没有流传后世。如今,连想去探寻这方法的人都绝迹许久。

“果然,‘贵族’还是胜过我们的吗?他们没有弱点……”

对朵莉丝那仿佛跌倒在地上的软弱语气,费林格医师摇了摇头,断言道:“不对!若是这样,他们有弱点的传说,就不应该会被流传在我们的世界里。你父亲不是确实写明他通过某种不明方法击退了吸血鬼吗?你父亲决不可能说谎。我也听过好几个和他有相似经验的骑士或旅人说出雷同的话,并且也实际和当事人面谈过。”

“那么,有什么收获?”

“没有,全和你父亲的体验一模一样。他们通过某种方法躲过了妖魔的毒牙——应该说是赶走了他们才对。可是关于那方法,所有人都不记得任何蛛丝马迹。”

“……”

“近年来,发现‘贵族’弱点所在的‘传说’,好像不再被关心,但是我极力搜寻许多文献、收集实际案例后,认为他们一定有弱点存在。只是人们无法得知。我认为这种情况是记忆操纵。”

“记忆操纵?”朵莉丝皱起眉头。

“正确地说,应该是选择性自动消去记忆的操纵吧。简单讲就是施加只会自动抹消某种记忆的精神措施。”

“赶走那些家伙的武器的记忆吗?也就是对‘贵族’的弱点的记忆。”

朵莉丝不禁稍微靠近并注视着老人的脸。莫非就是那小瓶里的粉末?迎着不安与期待交混的视线,老医师继续淡淡说着:“因为他们是在历时亿万年的漫长岁月中支配这世界的成员。要对人们的DNA、脑髓动手脚,让人选择性地消去那些记忆,必定是易如反掌。这是很久以前便有人主张的说法。虽然要附和来历不明的家伙的主张令人生气,不过对的就是对的。一旦如此认定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您这样说的意思是?”

“唤起记忆就好了。”

朵莉丝“啊!”地叫了一声。

“可……可以做到吗?”

老医师稍稍得意地玩弄着掌中的小瓶。

“那样做的结果就是这个。我对面谈过的十二名男女施加催眠术后,甚至借助了自‘都城’取来的‘再现剂’的效力,试着让他们回溯过去。

其中两个人说出的,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噢。即使是妖魔们的科技,也不可能完全消除记忆啊。”

此时朵莉丝察觉到医师的最后一段话中,不知为何有着犹豫的语气,却无法看透为何要有所隐瞒。

她问了别的事。

“可是,要是医生的话正确,医生和我不是已经马上丧失和这个粉末有关的记忆了吗?”

“不,我想不要紧。这也是推测:只有实际上相信自己发现了‘贵族’弱点时,才会开始消去记忆。我和你心里都没有完全相信粉末的效果,所以敌人的装置也不会激活。”

“那么,若是写下些什么来呢?”

“大概没用吧。就算看了也只会被当成是书写者发疯时的蠢话。”

稍稍失望后朵莉丝换了问题。“爸爸信里那个‘十’什么的,就是那种粉吗?”

医师的头再度摇动。

“我想恐怕不是。我考虑了许多,可这和那文字无论如何都连不起来。尽管可以看作你父亲由于对重大发现太过兴奋所以笔误,我却不这么认为。因为其他受验者的记忆中始终没出现这粉末的名称。把‘十’字想成别的东西或许比较好。”

“不过明明想起了这种粉末,为什么别的东西却不行?”

费林格医师欲言又止。接着叹了口气,用朵莉丝从未听过的沉重口吻开始叙述。

“我平常总觉得‘贵族’和人类的关系,说得更清楚点,是‘贵族’对人类的看法,有点讽刺。对现在的你说这种事你可能无法接受,不过——或许他们对我们抱有一种亲切感也说不定。”

“你说什么?!你认为‘贵族’把我们当成朋友!怎么可能!”

朵莉丝的动作比语气更激烈,把手按到了颈部方巾上。自出生后头一次,注视着老医师的视线中满是怒意。

“就算是医生,说出那……说这种话,一点也不顾虑人家的感觉……”

“别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嘛。”医师摆摆手哄慰她。

“并非说一切的‘贵族’都是那样的。不管再怎么调查史实,别说亲切感了,连行为方面都是认为人类生命比机械低下的‘贵族’占压倒性多数。即使是从心性上来说——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有心,他们之中有九成九是和袭击你的领主一样的家伙。可是,剩下零点一成的可能性始终难以舍去。详细调查过的事实往后再全部告诉你——”

会有往后吗?——朵莉丝想着。不久后,邪恶的事务必会踏碎犹如春日傍晚时的舒适甜美空气来到这里。

费林格医师没有看着朵莉丝,改为注视地板某一点,保持这种姿势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继续说着多年来的疑问与疑问的解答。

“举个例子来说:为什么要把自身的弱点和针对弱点的武器区分开来?明明将它们全从记忆中抹去就好了,却为什么要留下这种粉末,而抹消神秘的‘十’这个东西呢?大概这种粉末和‘十’相较下是没那么重要的东西吧。难道他们真的是在玩弄我们吗?是‘就让你们得知这种程度的弱点好了’这种支配者的骄傲吗?如果是这样,那一开始就公布出来不就得了?”

费林格医师在这里停住话。呼吸一口气后,继续道:“这是老朽费了六十年人生大半所得的些微调查成果——我把这看作挑战,而且是由一个已然登峰造极却缓缓灭亡的种族所发出,给如今对他们望尘莫及、将来却会达到同水平甚至或许会凌驾他们之上的其他种族的挑战。他们这样说着:你们人类若想继我们之后崛起,便试着用自己的力量打倒我们、让我们屈服吧。得到这个粉末后,接着尝试破解‘十’的谜题吧。解开的话,便想办法别让忘却的迷雾将它再度封锁吧。”

“怎么可能……”朵莉丝觉得自己口中流出的喃喃低语听来十分遥远,“这样子,不是和教导实习猎人的师傅一模一样……”

虽然他点了点头,但不知老医师是否真正理解了朵莉丝的话。他的视线一动也没动。

“这不是下级‘贵族’能做到的事情。说不定……”

“说不定……?”

“统驭全世界‘贵族’的一千名‘大贵族’,还有七名‘王’,以及君临于他们头上的传说中的大魔王——大吸血鬼——王中之王,只有他才可以……那个吸血鬼德……”

这时朵莉丝的脸上泛起紧张的神色。叫着“医生!”,声音不像是要唤起注意,而是几近求助的叫声。回过神的医师随着朵莉丝把脸转向起居室窗户。

尽管无法感觉到在充满月光的凉爽草原上有东西活动的迹象,可是两人耳中听见了踢踏远方大地的蹄音与车轮声。

“来了是吗?”

“欢迎的准备已经做好了。”

尽管她恢复了女战士的活力与表情,但少女胸中流淌着悲伤的低语。

果然,还是来不及啊,D.

改造黑马的蹄声仿佛踏着妖雾而来,当蹄声由隆隆作响来到清晰可辨的距离后,朵莉丝走近起居室一隅,将装饰在墙上的祭奠用的银色面具中的一个向右旋转。

钝重声响起,墙壁和地板的一角旋转、后退,接着是镶有木板的控制面板和扶手椅出现在眼前。面板上镶有木板,装有开关与操纵杆的地方则是铁制的,电子仪器与彩色灯泡随意露出,而操纵杆是木制。

这时朵莉丝父亲叫来“都城”的技师所装设的战斗指挥所。所有装置于农场的武器全能由此处控制。对防治跳梁跋扈的妖魔的设备来说,这可算是最高级的了。全方位棱镜监视器从天花板降下。

“噢噢!那时候我问是在进行什么工程,结果跟我说是在换装新型太阳能转换炉。竟然连我也要隐瞒,你爸爸真是见外。”

没有余暇回应优哉如故的医生的话语。监视器的棱镜孔上,已投射出朝农场小路直奔而来的四头黑马车身影。

朵莉丝的手伸向一支操纵杆。监视器中兼有瞄准装置。

“别紧张。”手中拿着方才的小瓶,窥视了窗外一阵子的费林格医师出声制止她。

“还有电磁防护罩呐。”

话还没说完,三条门闩封起来的木门,在马车到达前方约十米处时无声打了开来,挟带疾风正要通过该处的黑影,被令人眼花缭乱的闪光包裹住。在电磁防护罩中,即使是有刀刃难伤的硬鳞保护的小龙也会被化为焦炭,防护罩火花瞬间将黑夜变为白昼。

冲散了白热的大朵火焰之花,白光团块入侵农场。马匹、车夫、马车的轮廓全为白色火焰所包围,就像地狱的马车突然在地上显出身影,现出极为异样的光景。

“通过了是吧——咦?”

朵莉丝声音中的困惑,是由于看到应该如疾风般奔至庭院前的改造马,在破开防护罩的地点漂亮划一地停下脚步之故。

眼看着包围四周的电子火焰慢慢消失,敌人被更强大的防护罩保护着。

“还没完呢。看吧,要出来了。”

医师的声音再度制止正要拉下操纵杆的手,朵莉丝察觉出声音里充满紧张,以及超出紧张许多的恐惧余韵。即使是这位犹如理性与豪胆化身的老医师,潜意识中依旧浸染着“贵族”们费时数十世纪洗脑的结果。

黑门打开,身着黑衣的魁梧身影踩着自动伸出的小楼梯降临大地。

“笨蛋!这样大剌剌的出来。”

朵莉丝的声音表面上很兴奋,其实却软弱无力。因为她领悟到敌人对现在将遇到——还有先前遇到的攻击根本毫不在意。

在自己的喉咙留下污秽伤口的罪魁祸首,在夜色中露出白色的獠牙得意地微笑着。当他开始一个人朝母屋走近时,朵莉丝拉下了操纵杆。

农场四处接连响起弹簧迸动的声音。黑色团块划开空气袭向伯爵,却在数十厘米前被弹开。掉在地上的,是约两人合抱的圆石。接连射来的石弹全被看不见的墙壁吸去动能,在悠然走着的伯爵周围滚动。

“和我想的一样——真厉害呢。”

朵莉丝扳倒第二只操纵杆。

再度飞出农场的隐藏发射口的东西是铁枪。起初的十来支全被弹飞,但最后一枪贯穿了伯爵腹部。

“成功了!”

紧握操纵杆手柄,几乎要把它折断,朵莉丝大喊着,可是当看到瞬间变得直立不动的伯爵,在棱镜屏幕上露出可怕的笑容后,就这样带着刺穿腹背的铁枪再度开始悠然漫步,她的笑容僵硬冻结了。

他在说我的攻击,他连防卫都不需要!

心中被恐惧的冰冷手掌搅得一团混乱的朵莉丝突然体会到,吸血鬼根本没有“到”牺牲者身边的必要。颈后曾经承受血吻者,只消听到屋外的恶魔呼声,便会自行前往死神身边。

D初次对峙时让她晕倒便是为了防止那种情况。

“他是在游玩!”

朵莉丝拼命拉下、扳倒操纵杆。吸血鬼除非心脏被打穿否则不会死亡。即使清楚知道这个不争的事实,但实际战斗时,亲眼见识了对方可怕力量的现在,她却完全丧失了身为一名猎人之女的冷静判断力。这是由于潜藏人类心中的对未知黑暗的畏惧。

装于树丛中的机枪喷出火焰;由透镜点火发射的导弹从太阳能储存单位处如雨般落下。

在周围卷起的烟雾、火焰爆炸与巨响中,伯爵苦笑了。显然这是现今人类所能作出的最大抵抗。像这种家伙都能如蝼蚁般在地球上倔强地苟延残喘,而自己的种族却不得不如落日阳光一样,悄然无息地步向灭亡。突来的震怒,将赞许眼前猎物勇敢抵抗的余裕心思燃烧殆尽。

两眼化为火焰,外露的獠牙嘎嘎作响,同时伯爵一口气跑近门廊,一跃跳上楼梯,随即单手猛力拔出腹部的铁枪重重地刺向大门。

在铰链迸裂向内倒去的大门后方张着黑色的铁网。还不及细思,伯爵用铁枪刺穿大门后正要甩开它的刹那,接触部分放出闪光,只觉从握住铁枪的手上有剧烈的烧灼感传遍全身。一开始,黑衣下的身体因痛苦而猛烈颤抖,头发直竖。为了排除、中和强大的电流刺激,吸血鬼那可憎的代谢机能立刻全力运作,开始转换细胞的分子结构。

这是把屋顶太阳能吸收板在白天储蓄的能源转为五万伏特高压电后送出的能源转换装置的功劳。伯爵一边感觉到剧烈的电击烧灼细胞、坏死神经,一边挥动了铁枪。以新的痛苦和火花作为临别礼物后,电线织成的放电网被撕碎掉落到地面。

“以一个女人来说还真是厉害。”伯爵双眼充满血丝、吐出低沉的感叹,“正如我所选中的一样,真是充满生命力的女性——无论如何都想要你的血啊!等着我吧。”

朵莉丝知道已经无计可施。切换为屋内模式的监视器屏幕上,全是充满鲜血渴望的妖魔的脸部放大影像,门板倒向起居室内部。她连忙离开控制台站起身护住费林格医师。

“少女——”门口的身影说道,“尽管身为女人,但你的勇敢奋战实在惊人。不过到此为止了。把你那珍贵灼热的鲜血奉献给我吧。”

长鞭划裂空气骤然作响。

“过来!”伯爵厉声命令。

鞭梢在空中迷失方向,落到地上盘卷起来。

老医师按住如同线控人偶般摇摇晃晃开始前进的朵莉丝肩膀。只见右手一盖住她鼻腔,少女便无声颓然倒下。医师一开始就偷偷拿着沾有哥罗仿麻醉剂的布巾

“想阻止我吗?老东西!”伯爵用毫无感情的平板声音发问。

“不能放着她不管哪。”老人回答,握起的左手向前伸出,“这是你讨厌的东西——大蒜的粉末呦。”

伯爵脸部晃过动摇的神色,随即微笑,“真厉害,竟能找出它来——我是很想这样说,不过蠢货就是蠢货。的确,我无法抵抗它的味道。可是,今晚逃出我的手掌又能怎样?一旦确信它对我的效果,便会因相信的缘故,让你忘去所有关于手中东西的记忆。而明晚我又会来了。”

“不会那样的。”

“噢!为什么?”

“老朽也有过辉煌的过去。说起沙姆·费林格的话,三十年前多少也算是有名的蜘蛛人猎人。也对你们作战的方法略知一二。”

“噢!”

伯爵眼中带上光芒。

老医师挥动手,粉末与异臭盘旋在空中。

“呜呕——呕……呜……”

用斗篷盖住鼻部以下的吸血鬼几欲倒地,烧烂脑部、犹如生命力自全身流失的强烈脱力感和呕吐感突然袭来。吸血鬼鼻腔内的嗅觉细胞——用以感觉气味的嗅觉神经末梢部,被大蒜臭味来源的蒜素的气味分子进行了毁灭性打击。

“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滚回灭亡的黑暗中!”

费林格医师右手握住不知何时取出、长约三十厘米的白木桩向前冲去。在他眼前黑鸟的羽翼突然展开。是伯爵的斗篷。它仿佛拥有自己的意识,卷住老医师

手部,伯爵连手也没动它就将老医师猛力摔到房间角落。这是“贵族”的密术。伯爵曾受吸血一族的神祖亲自指导过这门密术。

拼命自地板上站起的老医师,看到一面剧烈呛咳,一面对朵莉丝弯下腰的伯爵,不禁魂飞魄散。

“住手——”伯爵的脸正要贴上少女喉咙。

医师瞪大眼睛。

因为伯爵的脸色突然一片惨白,接着身体向后猛仰。说不定老医师是唯一一个能看到“贵族”如此惊惶害怕的表情的人。

目瞪口呆的老医师的眼角中,黑衣身影翻飞,斗篷消失于门外。

老医师好不容易一边按着自己的腰骨部位,一边起身,此时听见窗外传来远去的车轮声。

——总算,危险暂时离去了。

正旦安全感泉涌而来之际,费林格医师突然觉得似乎忘记了重要事情,苦苦思索着。

这味道是什么呢?那家伙又为何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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