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白雪皑皑的光明世界,仅仅一窗之隔的屋内却给人一种地狱般的感觉。

这种感觉的来源便是悬挂在房梁上的空忘的尸体。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窗户,仿佛在守护着这个通往地狱的入口。

空忘是从两周前开始闭门不出的,从那时以来,顺德每天都是在六点半左右把早饭搁在窗台上,空忘吃完后再把空的餐具放回原处。昨晚出事后,伙房的几个僧人下山谷去救援坠崖的陈健,早饭也就耽搁了。因此直到上午七点左右,当顺德推开窗户时,空忘的尸体才被罗飞等三人发现。

小小的寺院中接连发生两起神秘的死亡事件,罗飞开始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处理这种死因未明的尸体,按理说应该由刑侦队的技术人员到现场进行勘察,但基于目前的实际情况,罗飞决定先行进屋看一看,毕竟自己在大学里也受过相关的现场勘察培训。

为了最大程度保持现场的原貌,罗飞没有强行冲开房门,而是小心翼翼地从窗户爬了进去。即使以罗飞的心理素质,在进入房间的过程中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那尸体仿佛始终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他,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当罗飞从窗台上蹑手蹑脚地跳入房间后,无论从哪个感官的知觉来说,他都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屋里静谧一片,光线非常昏暗,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古怪气味。那气味非常特殊,像是某种药材,又像是某种低劣的烟草,罗飞四下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一张方几上有一只盛满灰烬的香炉,看起来这是气味唯一可能的来源。

屋子是老式的砖木结构,在正中处横着一根房梁。空忘的尸体便悬挂在这根梁上。尸体的脚下有一张被踢倒的凳子,至少从表面的现象看来,死者是自缢身亡。

在以前的经历中,罗飞也见过一些尸体,有高度腐烂的,也有残缺不全的,但从来没见过一具尸体像这次一样,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恐怖感。也许尸体本身并不是恐怖的原因,悬在梁上的这个人即使活着,也足以让人不敢猝视。

如果不是有先天性的残疾,那么这个人必然在生前经历过某次骇人的意外。这次意外使他的脊柱和神经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他弓着背,面部的肌肉和五官难以置信地扭曲着。尤其可怕的是他那双圆睁着的眼睛。

虽然人已经死亡,但他的双眼却似乎依然活着。布满了血丝的眼珠凸在外面,向下瞪视着,那眼球鲜红鲜红的,就像燃烧着一团火焰——愤怒的火焰。

是的,愤怒!这就是死后的空忘传递给罗飞的最强烈的感觉。如果真的存在另外一个世界,那空忘的灵魂一定没有安息,而是成为了最凶恶的幽灵。

罗飞与死去的空忘对视着,那种愤怒像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心里,让他战栗的同时,也给了他强烈的冲动去探寻那愤怒的来源。

这愤怒与那幅神秘的“凶画”又是否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呢?

罗飞尚无从了解其中的答案,但有一点他似乎已经可以判断出:空忘不是自杀。

委屈的人会自杀,绝望的人会自杀,悲痛的人会自杀,但是一个愤怒的人,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虽然这样的主观判断并不足以作为定论的根据,但罗飞对自己的直觉依然具有相当的信心。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去找寻一些实在的证据来支持自己的想法。

罗飞从床边搬来另外一张凳子,然后紧贴着尸体站了上去。死者身材较矮,此时罗飞必须稍稍弯下腰才能与他的头颅形成平视。在这一瞬间,罗飞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他把鼻子凑到死者的脑袋边,深深地一嗅。

没错!那弥漫全屋的古怪气味,居然是从空忘的尸体上发出来的!

罗飞沉思片刻,无法判断这种气味意味着什么。总之,这决不是尸体变化产生的气味,也与长时间不洗澡产生的体臭无关。

罗飞不知道这气味是否与自己所关心的事情有关,对于搞清楚其来源亦是毫无头绪,只能暂且将这个疑团放在一边。他开始上下仔细端详尸体的周身情况,并据此作一些相应的判断。

悬挂尸体的是约四公分宽的白色布条,布条总长约两米,在死者脸左侧上方三十公分处扎结成环。罗飞的目光在屋里略微扫了扫,很快就发现了布条的出处:床上的床单凌乱不堪,有明显的撕裂痕迹,且质地与颜色也和此布条完全相同。

死者的全身均有尸僵反应,上肢明显,下肢程度较轻;角膜局部混浊,但瞳孔尚可辨认。初步判定死亡时间为六到十个小时,即昨晚十点半至今天凌晨两点半之间。这正是陈健坠崖前后,这两起死亡事件至少在时间上存在着某种联系。

死者穿戴整齐,可见事发前尚未就寝。罗飞检查了胸腹面脑等要害部位,没有发现外伤,仅在脖颈处有明显的淤痕,就死亡原因来看,可以初步认定是窒息而死。

为了尽量不破坏现场,简单勘验完尸体后,罗飞依然站在凳子上环视屋内的情况。屋子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两张凳子(一张倒在地上,一张在他的脚下)。唯一有些令人奇怪的地方是——窗户下面墙角里有一个大水盆,里面浸泡着一堆草状的植物。

罗飞下了凳子,走到近前,拿起一株植物在手中端详。这植物绿得耀眼,长着异常肥大的叶子,生长在草丛中的时候肯定很是惹人注目。

罗飞叫不出这植物的名字,但总觉得它有些怪怪的不太顺眼。不知道空忘采集这个泡在屋里是干什么用的,观赏?食用?似乎都不太说得过去。罗飞摇摇头,把手中的那株植物又放回了水盆里。

即使没有那具让人恐惧的尸体,这屋里似乎也充斥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不过就案情来说,罗飞却有着充分的信心。不管这表面的现象多么离奇诡异,所有的答案肯定都藏在这个小小的寺院之中,相信只要刑侦人员上山后,相应的走访和勘察工作做到位,一切谜团都会迎刃而解。

再留在屋里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过多的活动会对下一步的勘查产生不利的影响,罗飞决定离开现场。他来到了门后,门是从里面用搭锁关上的,门框上没有被外力冲撞过的痕迹,不过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由于窗户是开着的,如果是凶杀,作案者完全可以从那里出入。

罗飞打开搭锁,走了出来。

门外已经聚集了十多个和尚,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探头探脑向窗内张望着。空静则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

“聚在这里干什么?都散了!各干各的事去!”伴随着这声呵斥,一个中年僧人走进了后院。这个人个头中等偏高,消瘦的脸庞,但看起来非常精壮。由于眼窝较深,使得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显得有些阴霾。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和尚,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沾满了泥水,头发也湿漉漉的,不过别人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委靡神情,唯独他仍然活力充沛。

这个人说的话颇为有效,除了空静和顺德外,诸和尚立刻都散去了。

空静往上迎了两步:“你回来得正好,寺里又出事了——空忘死了!”

中年僧人蓦地一愣,向着空忘的屋子看了过去,窗户内的情景让他也变了脸色。他加快了脚步,忧心忡忡地来到小屋门口,罗飞正好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僧人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看着罗飞。

空静连忙介绍说:“这是南明山派出所的罗所长。”然后又一指那僧人,“这是我们寺里的大当家,顺平。”

在寺院中,大当家的地位仅次于住持,而且多半拥有很大的实权。难怪刚才那些和尚对顺平的话如此服从。

顺平知道了罗飞的身份,脸上紧绷的表情略微松弛了一些,他没有像空静那样作揖,而是对着罗飞伸出了右手。

“罗所长,你好。”他握着罗飞的手,像普通人一样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飞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丝毫透露不出他对这个人的喜好憎恶。

“我先进屋看看。”顺平对发生的事情显得非常关切,刚说完客套话,便要转身往屋里闯。罗飞连忙伸出胳膊拉住他:“现在情况不明,还不能进入现场。”

顺平只好停下脚步,他向屋内凝视片刻,有些不甘心地问:“那空忘怎么办?就这么吊着?”

“暂时只能这样,必须等刑侦技术人员来勘验现场,确定死因。”

“确定死因,难道不是上吊身亡吗?”顺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罗飞的眼睛,似乎想从中获得一些答案。

罗飞毫不退让地和他对视着,但话题却是一转:“你们是刚从谷中上来,是去搜索坠崖者的吗?”

“情况怎么样?有没有收获?”空静在一旁迫不及待地插话,证实了罗飞的猜测。

“这么大的雪,我们根本下不到谷底,救人肯定是没指望了,现在只是考虑能不能找回尸体。唉,昨天不让他们留下就好了。”顺平撇了撇嘴,似乎满腹怨气无从发泄,又转口道,“这个空忘搞什么?前些日子把自己关着不出来,现在又弄在寺里自杀。还嫌不够乱是吗?”

罗飞想起安排陈健等三人住在寺后小屋的就是这个顺平,问:“昨天是你让那三个客人住在小屋里的吧?寺里不是还有空房吗?”

“空房倒是有,但是寺里最近有规定,不让留宿香客。当时天色实在太晚了,我没有办法,只好让他们先在那个小屋里凑合一下。”顺平一边说,一边看着空静,似乎有什么隐情。

罗飞诧异地“嗯”了一声,也看向空静,寺里规定不让香客留宿,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空静看到罗飞的表情,连忙解释道:“这是有原因的。前一阵,寺里丢过几件东西,很可能是留宿的香客里混进了小偷。”

“哦?丢失的东西贵重吗?为什么没有报案?”

空静尴尬地苦笑了一下:“就是一些香炉之类,不过也算是有年代的东西了。当时就想着以后好好防范。毕竟我们佛门清修的地方出了这种事情,传出去不太好听。”

罗飞点了点头,这种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顺德自从窗口看见了空忘的尸体之后,便一直神不守舍的,再没有说一句话,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这会儿他似乎稍微回过些神来,接着空静的话茬点着头。

罗飞很期望顺德的机灵劲能在自己接下来的工作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可没想到他却是如此的胆小。

罗飞用手朝屋里一指,问顺德:“你平时是不是就很怕他?”

顺德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啊,师叔对我们一向都很和蔼的。”

和蔼?罗飞实在无法把这个词和刚才自己看见的那张愤怒的面庞联系起来,他回头又朝门内看了一眼,显出难以理解的神情。

顺平跟着罗飞的目光看过去,也露出诧异的表情,不过他却是在附和着顺德的话:“嗯,他长相有些吓人,但性子却一直很好,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不过他现在的表情如此恐怖,真是和平时判若两人。不知道他到底是遇见了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空静在一旁摇着头,轻声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对,不对……”

“什么不对?”顺平的语气显得颇不耐烦。

空静抬眼看了看顺平:“你说他从没发过脾气,那是因为你在寺里的时间还不够长。”

顺平愣了一下:“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看到空忘发过脾气?”

空静锁着眉头,回忆起一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你们看见空忘现在的样子,一定会觉得很吃惊。但对我来说,这却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以前的那个空忘又回来了。”

“以前的空忘?多久之前?”顺平眯眼逼视着空静,“我在寺里可待了有十年了。”

空静沉吟了一会儿:“应该是……七二年吧,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空忘。当时他的脾气和你们后来见到的可大不一样。”

罗飞隐隐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追问:“具体什么情况?你仔细说说。”

空静看了顺平一眼,说:“这个空忘,其实和你一样,也是半路出家。当初他不知是什么原因,掉进了北山的‘死亡谷’里,是我师父正明救了他一命。”

顺平、顺德也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当空静提到“死亡谷”时,他们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变了颜色。尤其是顺德,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惊恐地看着屋门,似乎生怕已死去的空忘会从里面走出来一样。

“死亡谷”罗飞也是知道的,是位于山峰北部的一座险峻的深谷。因为地势险恶,以前有不少人在那里跳崖自杀,久而久之,就有了“死亡谷”的名字,并且由此衍生出一些恐怖怪异的传说,这可能就是令顺德如此害怕的原因吧。不过现在悬崖上都已特别安置了防护护栏,罗飞在任的时候还没有出过什么事情。

空静对听者的反应似乎毫不在意,只顾着自己继续讲述着:“当师父把他背到寺里来的时候,我们都没想到这个人

还能够活下去。他浑身是伤,尤其是颈部受了重创,连头都直不起来。”

这是从高处坠落造成的颈椎受伤。罗飞心中暗想,受这样的重伤却没有死亡,确实是个奇迹。

“师父让他住在寺后那间小屋里,亲自照顾他。我师父不仅精通佛理,对于中医学也非常有研究。过了有半个月左右,那个人的身体和神志都慢慢恢复了过来。不过他对师父的救命之恩却毫不领情,每天我们都能听见从小屋里传出他咆哮和辱骂的声音。那一阵我最怕的事情就是去小屋送饭,因为只要见过他,哪怕只是短短的五分钟,也会让人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都心惊肉跳。”

“是他的愤怒让你害怕吗?”罗飞问。

空静点点头,用一种幽森的语气说道:“我永远忘不了那时的情景。他的整个面庞扭曲着,浑身喷发着怒火,那双恐怖的眼睛始终恶狠狠地盯着你——那简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魔鬼,一个随时想要将你吃掉的魔鬼!”

罗飞想象着刚才在尸体上出现的那种眼神,如果那眼神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一定会更加让人心惊胆战。

空静沉默了片刻后,吁了口气,似乎从那恐怖的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往下说道:“但我的师父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甚至对那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也毫不在意。他整晚整晚地在小屋里待着,念经,讲佛理,似乎想要感化对方。渐渐地,从屋子里传出的咆哮声越来越少了。不过我偶尔过去,还是能看到那个人一脸的暴戾,双眼中充满愤怒。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后……”

罗飞:“什么事情?”

“有一天,师父让我们准备好作画用的纸笔颜料送到小屋里。然后他们俩便在屋里待了一整天。当屋门再次打开时,他已经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虽然容貌仍是那样丑陋,但眼神却给人一种温和儒雅的感觉,再也看不出一点愤怒。”

“那这一天的时间他们在屋里作画了?”罗飞感觉这离奇的情节简直就像在听故事,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莫非就是画的……”

“不错。”空静点了点头,“那就是昨天晚上失踪的‘凶画’,它随即就被师父封了起来,并且明令禁止任何人观看。后来那个人就留在了寺里,师父收他为徒,法号‘空忘’。”

凶画!又是这幅凶画!那里面究竟画了什么?它能改变一个人的脾性,却又被神秘地封存。二十多年后,它再次被打开,寺里便接连发生命案,这里面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一个个疑问在罗飞脑子里纠缠着,像那散乱纠扎的线团一样,你必须找到其中的线头,才有可能抽丝剥茧般地将其整理清楚。

而这线头,只怕得从空忘出家之前开始理起。

思索片刻,罗飞问:“这个空忘出家前的情况你知道吗?”

空静摇着头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剃度时是有文件记录的,也许那上面会有一些信息。”

“你现在就去查。”

“好,好。”空静满口应承着,转身向前院走去。

这时,罗飞腰间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是周平在呼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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