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而已,运气而已。是大人抬举,也是兄弟们帮扶。”罗北笑笑,“王爷,世子,罗北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奉陪。”他说着又吩咐小二将这两人的花费都记在他的账上。

陆显连忙阻止:“使不得,使不得。我没有请你,已然惭愧,怎么还能让你破费?”

罗北倒也不和他争,匆匆忙忙离去。

他走之后,陆显才问郭越:“你知道这个罗百户不?”

“不知道,怎么了?莫非这人有什么奇特之处?”郭越好奇地问。

陆显给两人各斟了一杯酒,轻叹一声:“你还记得我请你帮忙找我表妹的事情么?”

“记得。”

“我表妹安然无恙,我得谢你,也得谢他。”陆显端起了酒杯,做了一个碰杯的动作,“是他把我表妹救出来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

郭越也端起了酒杯,漫不经心:“备些厚礼,诚恳道谢就是了。他是表哥的人,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百户,以后前途不会太差。要不你让表哥以后多多提拔他。”

陆显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桩事,陆显告诉他,是表哥的下属救出了被困在季安府上的表妹。当时还曾让他想法子拖住季安。

“那不是让大哥假公济私么?”陆显皱眉,“不好。”

郭越随口道:“不行么?那要不然把你表妹许配给他?他没成亲吧?”

“这怎么行?”陆显脱口而出,“你怎会有这种念头?我……”

他前段时日生出了要给表妹许亲的想法,也在同窗中留意观察。从一开始,他选择的范围就在书院同窗中,想帮表妹找个学问渊博、家境殷实的读书人,锦衣卫从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而且这个罗百户具体年纪他不清楚,只看形貌,年岁甚小,况且又知道静云差点被逼嫁给季安一事,人家也未尝愿意。

陆显一时间想到的很多,然而说出口的,却只是简单一句:“我表妹性子柔和,还是嫁给读书人比较好。”

郭越今日心里藏着事,和好友说话也不上心:“你怎么知道读书人就一定好?那话怎么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刚喝了半杯酒的陆显猛然意识到了好友的异常,他心中一凛,不由地暗道惭愧。本来是陪郭大喝酒,来开解郭大的,他自己反倒说起了烦心事。这可不好。

于是,他笑呵呵道:“来来来,喝一杯,喝一杯。”

两人痛饮一杯后,陆显笑道:“说读书人不好,你不是连你自己也骂了么?难道你不是读书人?”

“我算什么读书人?一不科考,二不做官,消遣罢了。”郭越晃晃已经空了的酒杯。

他可不认为自己是读书人。之所以去书院读书,不过是因为他年岁稍长,与其在皇叔面前晃荡,不如去书院打发时光,做一个不知事的闲散王爷。

从他有记忆开始,姑姑就教导他,要学会藏拙,要让皇帝放心。

“不说了,不说了。”陆显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来来来,喝酒喝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带着微醺的醉意就各回各家。

陆显回到侯府,也不敢到前院去,自己直接回了房间,略一收拾,倒头就睡,直到酉时才醒了过来。他重新洗漱一番,去寻表妹静云。

然而陈静云此时并不在房间,而是在韩嘉宜的院子里。

两个姑娘相对而坐。

陈静云苍白的脸颊上微微带些笑意,她端详着韩嘉宜面前的绣花棚子,轻声道:“挺好的。”她又笑了笑:“我听说你和大表哥的事情了。”

韩嘉宜睫羽低垂,轻轻“嗯”了一声。她记得静云很怕大哥,如今得知这桩婚事,也不知静云作何想法。

“以前我就觉得奇怪,你好像不是很怕大表哥的样子。现在我明白了……”陈静云轻笑,“原来你们命中注定了是要做夫妻的……”

“啊?”韩嘉宜微微一怔,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轻唤了一声静云的名字。

陈静云又道:“恭喜你们啦。”她伸手在袖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枚玉指环,拉过韩嘉宜的手,将玉指环放心她手心。

手心里蓦地一凉,韩嘉宜下意识便往后缩。

“这是给你的添妆。”陈静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你别嫌弃,好不好?”

先前她手里也有不少好物件,但是那些东西都留在了城郊的庄子上。后来在季安家里,那时他谎称是她未来的夫婿,对她挺大方,给她置办过几次头面。她随着罗义士匆忙逃离季家时,她身上发簪、手镯一应首饰,都是季家的东西。

回到长宁侯府后,她渐渐回想起旧事,自然也不肯再用那些东西,就全收了起来。她想给嘉宜送些添妆之礼,唯一能送的,只剩下这枚玉指环。

这是她自己的东西。

韩嘉宜摇了摇头:“我怎么会嫌弃?只是我不明白,婚期还没定下呢,你怎么现在就送添妆礼?不应该等我出嫁前么?不必急在这一刻啊。”

陈静云抿唇一笑,含糊道:“都纳彩了,成亲也很快的。我这不是欢喜么?所以先送给你啊。”

她想离开长宁侯府了,或许她不能看着嘉宜出嫁。细想起来,还挺遗憾的。

怕嘉宜生疑,陈静云匆忙转了话题,“我真没想到呀,大表哥居然是厉王的遗孤。”

韩嘉宜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啊。”她心说,不过平时留心的话,也会隐约看出一些蛛丝马迹,倒也不是毫无征兆。当然,说这种话,就有马后炮之嫌了。

陈静云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辞离去。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就看见了表哥。

“我听说,你方才找嘉宜说话去了?”陆显心情不错,“这样很好嘛,没事多走动走动。一直闷在房里,会闷坏的。”

他希望表妹可以和之前一样,尽管他知道那很难。

陈静云轻轻点了点头:“嗯。”

陆显又道:“下个月初九是重阳节,你想不想去登高远眺?”

陈静云略一沉吟,缓缓开口:“表哥,我,我想这个月就搬出去。”

“什么?”陆显脸上笑容微僵,他心中懊恼,“不是说先住着吗?怎么又说搬出去?你一个姑娘家,能搬去哪里?我还想着在同窗中帮你选个合适的人家……”

陈静云笑了,那笑容却有些涩然:“我没脸住在这儿。之前是那个人活着,没办法。现在那个人不在了,我怎好再死皮赖脸住在这里?至于表哥要帮我说亲,还是算了吧。我,我不想嫁人。我想吃斋念佛。”

她细细回想过,娘当初做了坏事,就是因为她的缘故。娘想让她嫁给好人家,所以才下药伤害嘉宜。如果她在被赶出去后,仍住在侯府,还如娘所愿,好好嫁了人,那么之前的那些事,又算什么呢?

“你——”陆显又气又急,“什么死皮赖脸?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我现在是侯府的世子,以后会是侯府的主人。你是我表妹,我让你住在这里,你就住在这里!老夫人和老爷夫人都不反对,你怎么就住不得?吃斋念佛?你小小年纪,吃什么斋?念什么佛?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她都不惭愧,你惭愧什么?!”

“我……”陈静云语塞。可那是她亲娘啊,又是因为她的缘故。

陆显逼近一步,继续道:“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不嫁人了要吃斋念佛?”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脸色微变,继而压低了声音:“你不会是想替那个人守节吧?你可别傻,他那是哄你呢,做不得数!”

他隐约听说过有些姑娘死心眼,表妹可千万别这样。

“不是!当然不是!”陈静云后退一步,急急否认,还有些气急败坏,“我知道他是恶人,我和他半点瓜葛都没有,我又怎会替他……”

她心说,荒唐,真荒唐,表哥怎么会想到那个人身上去?难道表哥竟然以为她贪恋那个人的荣华么?

那是个太监,是个坏人,而且他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她不会对他有任何心思的。

陆显松一口气:“这就好。”定了定神,他继续道:“表妹,别犯傻。你年纪还小,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闲了多找嘉宜说说话,看看书,做针线都行。你只顾着自己心安,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你说你因为对不起嘉宜,所以吃斋念佛,一辈子不嫁人了。嘉宜会心安么?”

大多数时候,表哥说话嘻嘻哈哈,没个正形。此刻神色认真而诚恳,陈静云有点怔怔的。

陆显又道:“别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少读点佛经,没事了,赏赏花,看看话本,不都挺好么?啊,你等着,我去寻一些话本子给你看看。”

他果真取了一些话本,交给表妹:“小姑娘家,年纪轻轻,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好好看,下次见你,我可是要考的。”

陈静云神情怔忪,任他给自己手里塞了书,待他走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晚间在灯下看话本,听说这是很时兴的话本子。她直到困极,才去休息。

此时夜已经深了,而韩嘉宜仍手托腮坐在窗下。

她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清醒着等他前来,好抓住这个翻墙却不敲窗的登徒子,顺便把她做好的荷包给他。

担心他动作太轻而她没能察觉,所以韩嘉宜并没有关窗。

初时,韩嘉宜是一面做针线一面等。然而做了一会儿,就觉得没意思了,干脆放下针线,就静静等着。她手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寻思着等捉到了他,要对他说些什么。

蜡烛越燃越短。

有夜风自没有关紧的窗户吹入,烛火跳动,忽明忽暗。

韩嘉宜竟从中看出一些趣味来,看着烛影,顺着微风左右摇晃。

已经交子时了,她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韩嘉宜忍不住想,是不是他今晚不来了?但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驱走。她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今晚月明星稀,微风习习。今天又是纳彩的日子,他之前夜夜都来,今晚不可能是例外。

蜡烛快燃尽了,她起身又换了一支蜡烛,继续盯着跳动的烛火。

夜越来越深。

烛光似乎也越来越朦胧了。

韩嘉宜的脑袋一点一点,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不知何时,微风吹灭了燃烧过半的蜡烛,而韩嘉宜也趴在了桌上,脑袋枕着手臂睡着了。

陆晋在拂晓之前的至暗时刻来到了她的院子。他一向早起,梨花巷离长宁侯府也不算太远。他一路疾行至此,还采摘了一把不知名的花儿。

正要小心放在窗前,却发现窗户并未关死。

陆晋双目微敛,看到了房内窗下桌边趴着的身影。他当即皱眉,她怎么趴着睡了?不怕着凉?不怕硌着么?是看书看得太入迷了以至于忘了睡觉?

轻轻拨开窗子,陆晋动作极轻,跳了进去。

她伏案而憩,望着她纤瘦的肩膀,他心中顿起怜惜之意,弯下腰,将其缓缓抱了起来,欲放到内室床榻上。

韩嘉宜似睡非睡间,忽的落进一个怀抱中,她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咕哝了一声。

胸膛痒痒的,暖暖的,陆晋刚一抬脚,就见怀中人睫羽轻颤,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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