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晋勾一勾唇,接过来,挑眉:“宋师案?”他扬起册子,冲二弟晃了晃,将眼中的冷意藏下:“你每日在书院,就是看这些东西?”

陆显耷拉着脑袋:“哥……”

韩嘉宜看势不对,小声道:“其实,这是二哥给我的……”而且,什么叫“这些东西”啊。这是她的心血啊。

“你别替他遮掩。”陆晋摆手,打断她的话,他微眯着眼,“陆显,几天不见,你出息了啊。”

“不是,大哥,我没遮掩,二哥真说了是给我的。”韩嘉宜低声申辩,“他可能没看过?”

陆显思绪转的飞快:“是啊,哥这两本书是新的,我在书院没看过。我这些年一直潜心苦读,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心。”

陆晋轻哂:“没看过?没看过的闲书也敢直接拿来给嘉宜?你就是这样当兄长的?”

陆显暗说不好,心想闺阁女子,好像的确不应该看这种话本。他双眼忽的一亮,大声道:“哥,我刚才跟你和嘉宜妹妹闹着玩儿呢。这书其实是给你的啊!”

韩嘉宜心中诧异,瞧了二哥一眼。

陆晋挑眉,不置可否:“是么?给我的?”

“当然是给大哥的啊!”陆显精神一震,大步走到兄长跟前,“大哥,你看,《宋师案》,这一看名字就知道涉及刑案。大哥在锦衣卫,接触不少案件。我想着这也算投其所好。”他短短数息间念头已定,神色极为诚恳:“老夫人寿辰过后,就该是大哥的生辰了。弟弟我这些年寒窗苦读,深知孝悌之道……”

听他侃侃而谈,韩嘉宜心情颇有几分复杂。她悄悄去看大哥陆晋,见他双眸幽深,似笑非笑,不知信了几成。她也跟着紧张起来,飞快移开视线。

“好吧,既是如此,那我就收下了。”陆晋双目微敛,慢悠悠道,“等会儿跟我去书房,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寒窗苦读,读得究竟怎么样。”

他手里拿着那两本书,大步离去。留下陆显一脸颓然之色,连声叫着:“大哥,大哥……”然而,陆晋已经走远了。

韩嘉宜轻轻叹一口气,试图安慰这位苦着脸的二哥:“二哥别难受,你的好意我已经心领了,其实我也不是一定要看这书……”

那两本书是她写的,里面什么内容估计没人比她更清楚。只是想到大哥拿走了她写的话本,二哥还曾看过,她心里就有种微妙的怪异感。

陆显摇了摇头:“不止是书的缘故,书我下次见了再给你,不给大哥瞧见就是。”他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书的缘故啊……”

“那是……”

“是大哥要考我啊,他又要考我功课了!”

韩嘉宜想了想,努力去安慰他:“二哥不要太担心。你整日在书院苦读,而大哥是习武之人,想来考的不会太难……”

陆显神色古怪,心想,嘉宜妹妹对大哥果然不甚了解。但是她柔声安慰,他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含糊道:“谢你吉言,但愿如此。”

晚间用膳时,韩嘉宜坐在二哥陆显下首,见他一声不吭,只低头吃菜,竟比平时安静了许多。饭后,他神色诚恳:“爹,娘,儿子想起来还些书要温习,就先告辞了。”

长宁侯看见儿子难得上进,心里颇为满意,含笑点头:“好,去吧,去吧。”

韩嘉宜心念微动,下意识看向大哥,他神情淡淡,也看不出喜怒,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偏头瞧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韩嘉宜心头一跳,要躲避的话,显得奇怪。她干脆不闪不避,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陆晋怔了一瞬,微微勾了勾唇。

明日就是老夫人的寿辰了,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好了。沈氏检查完最后一遍,并未直接睡去,而是去了女儿的院子。

韩嘉宜正在埋头写字,听见动静,匆忙停了下来。刚勉强收拾妥当,就看见母亲。她笑了笑:“娘,是有什么事吗?”

沈氏令丫鬟先退下,这才对女儿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

“嗯,娘,你说。”韩嘉宜不由紧张起来,她心想,娘这会儿过来特意来找她,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沈氏略一沉吟,缓缓说道:“你陆伯伯提议,想正式认你做女儿,把你记在我名下。”

“什么?”韩嘉宜眨了眨眼,有些不解。

轻轻叹一口气,沈氏轻声道:“不过我没同意。”她飞了女儿一眼:“你这般惊讶做什么?”

韩嘉宜道:“我本来就是娘的女儿,为什么要说记在娘名下?”

沈氏轻笑:“你陆伯伯的意思,是直接对外人说,你是他的亲生女儿,说如此一来你以后议亲会更方便些。”

韩嘉宜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又很快松开:“娘,跟陆伯伯说不用这样。”

“嗯。”沈氏点头,“娘也是这么说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在嫁进侯府之前曾嫁人生女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韩嘉小声附和:“是啊,年纪也对不上。”

“而且,我的嘉宜这样好,不愁没有如意郎君。”沈氏笑了笑,“还好你爹没在睢阳给你许下亲事,不然隔得山高水远,等你出嫁了,娘想见你都不容易……”

韩嘉宜表情一窒,面露羞容:“娘,别说这些了。”

“好了,不说了,明儿穿的好看一些。”沈氏想了想,“衣裳就穿新做的那套,簪子用我们上次买的,耳坠就用那对琉璃的吧。”

韩嘉宜想了一下:“好,我听娘的。”

“那你早些休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沈氏没有久坐,匆忙离去。

韩嘉宜则沐浴更衣,上床入睡。

次日清晨,她穿上了母亲昨夜说的的那套衣裙,对镜戴上了琉璃耳坠。望着镜中容颜美丽的少女,韩嘉宜心说,娘的眼光还真不错。

雪竹也在一旁赞道:“姑娘真好看。”

韩嘉宜稳了稳心神,带着雪竹前往正房。

老夫人过寿,长宁侯府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巳时以后,客人陆陆续续来访。沈氏作为当家主母,颇为忙碌,她让女儿跟在她左右。

有相熟的夫人问:“沈夫人,这姑娘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一个……”

沈氏笑得温柔美好:“这是我女儿嘉宜。”她说着招呼韩嘉宜:“嘉宜,来,见过徐夫人。”

韩嘉宜应一声:“是。”她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嘉宜见过徐夫人。”

徐夫人打量她半晌:“原来是令爱,确实有几分像你。”

沈氏在嫁进长宁侯府之前,曾经嫁过人,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想着她嫁进侯府八年,膝下犹虚,多半不能生育,却不想她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看这姑娘十四五岁,想必是和前面丈夫所生了。不过能出现在今日侯府的寿宴上,可见长宁侯府还是接纳她的。

今日到来的客人都不蠢笨,也都隐约能猜出韩嘉宜在长宁侯府的地位,对她颇为礼遇。

韩嘉宜鲜少与这么多陌生人打交道,还隐隐有些紧张。不过好在众人都知道今日的主角是老寿星,也没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她得以闲下来,同陈静云坐在一旁说话。

陈静云细细地叹了一口气,甚是老成:“这就怕了?我第一回出现在老夫人寿宴上时,也有好些夫人拉着我问东问西呢。”

韩嘉宜小声道:“也不是怕……”

她话未说完,就听那边有人高声道:“明月郡主来了!”

他原本就不是来书房的,自然也没久留,转身去了练功房,直到傍晚,他才沐浴更衣,前往正房而去。

“晋儿,有件事跟你说一声。”长宁侯打量着儿子的表情,“你那书房不是一直闲着么?正好嘉宜喜欢看书,我想着……”

陆晋闻言,眼前立时浮现出韩嘉宜怯生生站在书房的场景,他点头:“那就给她吧。”

“什么?”长宁侯一怔,他眉心跳了跳,也摸不准儿子这话什么意思。

陆晋神色不变:“她喜欢看书,又缺书房,给她就好了。”

一间书房而已,值当这样特意跟他说一声?

“晋儿……”

陆晋抬眸:“父亲还有其他吩咐么?”

“……”长宁侯摇头,没了。

韩嘉宜进来时,父子俩刚结束对话。看见她,他们不约而同向她看去。

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韩嘉宜诧异抬头,福一福身:“陆伯伯,大哥。”很快就又低下了头。

陆晋挑眉,怎么她眼睛看着红红的,莫非是哭了?他本想问一问她,但是父亲继母丫鬟仆人都在,他贸然询问,未免有些古怪,便暂时压下不提。

少时众人一起用膳,陆晋注意到继妹嘉宜始终垂着头,只用自己跟前的菜肴。他眸光轻闪,看来的确是有心事。

韩嘉宜对此毫无所觉,她还在记挂着《宋师案》的事情。今日大哥陆晋对其评价,让她大受打击。她离开书房后,就一直在试着修改整理,连用晚餐时都在想着怎么改文。

用过晚膳后,她定一定神,率先提出告辞。然而她刚走出正房不远,就听大哥在身后唤她:“嘉宜。”

“啊?”韩嘉宜下意识回头,看着夜幕下向她走过来的人,“大哥?”

陆晋在她身前一尺开外的地方站定,他借着夜色打量她,这会儿眼睛黑亮亮的,不见红意。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你来家里也有一个多月了,感觉如何?”

韩嘉宜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这是摆了兄长的姿态来与她谈心。这让她怎么回答呢?她只能小声回答:“挺好的。”

“挺好?”陆晋轻嗤一声,慢悠悠踱步前行,“你是侯府的姑娘,这里是你的家。在这里,没人能够欺负你,你也不用委屈自己,知道么?”

韩嘉宜有几分莫名其妙,但还是点一点头:“知道了。”

看她神色,陆晋隐约知道,他的话并没有真正说到她心里。他心想,也是,当初他在宫里时,太后说过无数次让他把皇宫当成自己的家,但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却一直伴随着他。

而等他回到侯府时,因为多年的缺席,他又像是侯府的客人了。

陆晋自忖与这个继妹不算相熟,有些话提点一两次就行,说多了,就显得交浅言深了。是以,他双目微阖:“去吧。”

韩嘉宜知道这是结束了谈话,她暗松一口气,“哦”了一声,冲他点一点头,快步离去。她现在满心都是《宋师案》究竟该如何改。

次日清早,她没再见到大哥,倒是陆晋命人给她送了两本书过来。

是《宋师案》。

韩嘉宜眼皮突突直跳,手也微微打颤。尴尬、羞恼、失落的情绪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她定了定神,才翻开了书:竟然有批注?

她倒要看看,给她批注了什么。

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是不是陆晋所写,韩嘉宜只注意到抓人、审判时,常会有简短批注。如,标明哪里不符合常理,应该是如何如何。

批注不多,翻到后面甚至没有了,但是这为数不多的批注,让韩嘉宜再次受了打击。她将书合上,搁置到一旁,心里却不由地想:哦,是不是觉得难看到无法忍受,所以后面干脆连看也懒得看了?

今天书院休沐,下午陆显回家,直接去找嘉宜。人未到,声先至:“嘉宜妹妹,妹妹……”他挥手令端茶的雪竹退下,兴冲冲问韩嘉宜:“妹妹,《宋师案》第三部的全部手稿呢?”

韩嘉宜眼皮子抬了抬:“没了,死了。”

“什么?”陆显一愣,“什么没了?谁死了?”

“宋大人死了,《宋师案》没了。”

陆显怔了一瞬,继而哈哈大笑:“宋大人早就作古,肯定死了呀,这我知道。《宋师案》怎么没了?你不是已经写好了么?嘉宜妹妹,你可别哄我。”

韩嘉宜不说话,《宋师案》的第三部,她确实已经写好了,然而大哥陆晋的话,却让她不得不怀疑,第三部的案件是不是也不符合常理,生编硬造。她抬眸看一眼三哥,慢吞吞问道:“二哥,你老实说,《宋师案》写得怎样?”

“精彩,真精彩!”陆显毫不犹豫道,“市面上兴的话本子,这《宋师案》是最精彩的,故事看似离奇,又十分合理,而且扬善除恶,旨在教人向善。其他仿作的话本子,皆不及其十分之一……”

韩嘉宜听他说的诚恳,心中郁气稍减。她叹一口气:“但是案件不合常理是不是?现实中根本没有。有时候审判的也不对,是不是?”

“什么?”陆显不解,“不是啊,妹妹。话本子啊,又不是朝廷的卷宗,为什么要事事为真?难道我写一个白鹤报恩,还真的要一只白鹤自天而降来报答我么?精彩,好看就行了。”

韩嘉宜听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是这么一个理儿不假,但事实上她希望自己能写的更好一些。

陆显目光一闪,看到被嘉宜放在一边的《宋师案》,他双眼一亮,笑嘻嘻道:“原来你自己这边也有。亏得我上回还要特意拿了给你。”

“二哥!”韩嘉宜心头一跳,待要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陆显长臂一伸,将两本书拿在手里。看封皮略有些眼熟,他随手一翻,就看到了批注。他瞬间瞪大了眼睛:“这,这是大哥的字?!”

韩嘉宜看着他,不说话。

陆显又翻了翻:“是大哥的字啊,没错,是大哥的字。”他念头转了又转,狐疑地看着韩嘉宜:“大哥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他没说什么吧?”

韩嘉宜知道他的担心,轻声道:“应该还不知道。他是看我闷,让人送来的。”

总不至于明知道是她写的,还要当面批评一番。

“那大哥对你还挺好的。”陆显随口道,“我忽然有个想法……”

“你说。”

“下次《宋师案》再刻印的时候,咱们就出一个‘锦衣卫指挥使陆晋批注版’,肯定能大卖……”不等韩嘉宜表态,陆显自己就先怵了,“还是算了,这样大哥肯定能查到你我头上。到时候咱们可就完了。”

韩嘉宜按了按眉心:“你知道就好。”

韩嘉宜随着众人向郡主行礼。那是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五官甚美,皮肤极白,几乎不见血色。她虽然置身于热闹的明晖堂,却无端给人一种清冷之感。

她向老夫人问好,并命侍从献上了准备好的寿礼:“这是昔日六祖慧能手书的《金刚经》。”

老夫人好佛,闻言满面笑容,连声说好。

陈静云小声在韩嘉宜耳畔问:“你见到大表哥没有?”

“好一会儿没见到他人了,兴许是在前院招待客人。”韩嘉宜想了想。

陈静云叹一口气,遗憾极了。

她们正说着话,明月郡主忽然朝她们看了过来。

韩嘉宜心口一紧,下意识露出一个笑容。

明月郡主只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了视线。

今日长宁侯府老夫人过寿,宾客极多。不过午时前后,渐渐没有新来访的女客了。

沈氏也总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然而前院忽然一阵喧闹,长宁侯父子大步走了进来。

明晖堂里的众人俱是一怔,沈氏上前,惊问:“怎么……”

“皇上来了!”

沈氏这才注意到。见那男子看着三十上下,一身藏青色长衫,黑发高束成髻,金冠压顶,器宇轩昂。

“皇上?”

明晖堂众人纷纷行礼。皇上竟然来给长宁侯府的老夫人祝寿?这老夫人的面子可真不小。

连老夫人自己都惊讶非常,匆忙行礼,连称惶恐。

皇帝哈哈一笑:“老寿星不必多礼。”他视线逡巡,眸光轻闪,忽道:“季安!”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面白无须、相貌阴柔的青年站了出来:“这是皇上给老夫人的贺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赫然是一串佛珠。

老夫人匆忙道谢不迭。什么贺礼并不重要,皇帝亲自道贺,堪称荣幸之至。

明晖堂中多女眷,皇帝并未久留。然而他走后许久,众人都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

陈静云俏脸晕红,小声道:“嘉宜,我刚才不是做梦吧?我第一回见皇上!”

“不是做梦。”韩嘉宜看着稍微淡然一些,“我也是第一回见。”

“那个季安是谁?是宫里的太监吗?”陈静云继续问道。

韩嘉宜回想了一下季安的形貌,忖度着道:“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侍卫吧?”

陈静云皱眉想了想,觉得不对,却没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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