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提到她反悔一事,陆晋眼中冷意顿减,神色略微缓和了一些。

今天他也在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事后清理现场,发现了毒倒灰马的毒箭,也捉到了隐藏在临街二楼的箭手。不管她最初是怎么想的,至少那一刻,她确实是真心想阻止这场刺杀,甚至为此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

“我很好奇,”陆晋目光沉沉,“季安怎么会愿意为你卖命?我起初以为这是皇上的意思,后来我发现我想岔了,竟然是你授意的。”

他在最开始,并没有怀疑到明月郡主身上。一则她是孤女,手上没多少势力。二则她幼时行事潇洒大方,给人一种万事皆不放在心上的感觉。相反,他的皇帝舅舅很重视名声。

“季安?”明月郡主皱了皱眉,脸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因为我手上有他的一个把柄。那个把柄,足以要他的性命。”

“你说的把柄,是指他暗中的势力?”陆晋略一沉吟。

皇帝身边的太监,竟然暗中有自己的势力。没关系,他可以借这个机会,瓦解铲除。

明月郡主只扯了扯嘴角,没有再说话。季安的人,本事太差了些。第一次动手,是在郊外,那次陆晋也掉落山崖,差点死掉。她到底是顾念同陆晋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想添更多罪孽,特意叮嘱了季安的人:杀韩嘉宜,莫牵累旁人,尤其是陆晋。

现在竟然告诉她,韩嘉宜根本不知道她的秘密,掌握了她秘密的其实是陆晋?

明月郡主只觉得荒谬无比,要杀陆晋么?笑话,她连韩嘉宜都杀不掉,又怎么杀死陆晋?何况陆晋如果真死了,恐怕太后能丢半条命。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她杀不杀她的问题,而是她的命捏在他手上。

“我是不是要死了?”明月郡主声音很轻,还裹挟着沙沙的风声。胸腹之间被马踩了一下,连呼吸对她而言,都变得艰难无比,更不要提开口说话了。

“太医说能保你性命,只是伤及心肺,要落一辈子的病根。”

“一辈子?”明月郡主纤细的眉毛紧皱,似是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甚是惊奇,“你不杀我?”

不等陆晋回答,她就重重喘息几声,自嘲一笑:“哦,是了。你若是杀了我,跟他也不好交代。这丑事不能公诸于众,大家还都得死死瞒着。”

陆晋长眉拧起:“按我朝律例,杀人半途中止,未造成死亡事实者,罪不至死。为了阻止这一场刺杀,你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险些葬身于马蹄之下,病痛还将伴随你一生。于法于理,我都不会杀你。”他停顿了一下:“太后拿你当亲孙女看待,你今日出事,她自责不已。你若就此丧命,她老人家定然伤心欲绝。”

今天事情的真相皇帝和太后还不是很清楚,尤其是太后,她还只当明月郡主受伤是巧合。

明月郡主初时还带着一些自嘲的笑意,待听他提到太后,神情微僵,眼泪慢慢滑落:“是我对不起太后,有负她的教导。”

她不是太后最疼爱的晚辈,但太后却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那个人。太后教她良多,而她不但和皇叔有了首尾,还要做杀人的勾当。

如果太后知道疼爱的孙女成了这个样子……她不敢再想下去。一想到太后的失望,她胸口似乎有重物压着,闷得发疼,更加自厌。

“不要告诉她……”明月郡主声音极低,像商量,又像祈求,“别说我去杀人,别说我和他的事情,也别那样想我。陆晋,我也不想那么……脏的。”

陆晋沉默了一瞬:“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虽名为叔侄,却非同宗同源。你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出于被迫还是心甘情愿,都不能说脏。我不会因此而瞧不起你。因为那不是你的错。你错的是为了掩盖这一点去伤害无辜的人。”

明月郡主定定地看着他,他说那段不伦的关系,不是她的错……

他说不是她的错……

陆晋双目微敛,继续说道:“虽然说,今天即便没有你的阻止,嘉宜也不会有事。但我依然庆幸你的出现,至少能让我确定你还不算无可救药。”

也是因此,他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

“死罪能免,活罪难逃,你做错了事,总归是要付出代价的。待你身体好转,该有的惩罚还会有。”

“陆晋……”明月郡主怔怔的,心绪起伏,最终却只说了一句,“你说的是。”

“从你五岁进宫开始,我们相识也有十四年了。那天在梨花巷,你说我的事你不管,你的事我也别问。不过,如果你真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看在太后面子上,我不会袖手旁观。但若你再有恶念……”陆晋将眼中浮起的冷意藏下,“我绝不饶你。”

明月郡主睫羽低垂,良久才道:“好,知道了。”

陆晋离开时,皇帝和太后正担忧而焦急地在外等候。他们也没与陆晋多说什么,直接去探视明月郡主。

他出宫时,已经很晚了。入夜以后格外寒冷,地上的积雪已有许寸厚,不过倒还亮堂。

幕后黑手揪出,嘉宜以后会安全许多。本该松一口气的,可陆晋的心头却沉甸甸的。

等他回到梨花巷陆宅,惊讶地发现,嘉宜房间的灯还亮着。

陆晋犹豫了一瞬,上前轻轻敲门:“怎么还不睡?”

他话音刚落,门自里打开,露出了一张娇美清丽的脸。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继妹韩嘉宜正含笑盈盈看着他,一脸喜意:“大哥,你可算回来了!”

深夜里一盏灯,一张笑脸,让他的心不自觉悸动。陆晋轻咳一声:“你在等我?”

“是啊,等了好一会儿了。我都等得饿了。”韩嘉宜笑道,“大哥也饿坏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一些酒菜,大哥吃一点吧。”

她笑着招呼陆晋进去。

陆晋平复了一下呼吸,随她入内。

桌上是简单的小菜,还有正在温的酒。

韩嘉宜一面掩门,一面解释:“这是厨房新热过的,不冷。”她房中有存的热水,她倒了一些让大哥洗手。

陆晋视线落在还在散发着袅袅热气的酒,诧异道:“你烫的?”

韩嘉宜点头,脸上带些得色:“是啊,我烫的。”

她父亲韩方生前喜欢喝酒,她虽不会喝酒,却意外学了烫酒的本事。

“怎么想起烫酒了?”陆晋轻轻摇了摇头,在她的招呼下坐了。

韩嘉宜笑了笑,没有立刻回答。她稍微弯了腰给两人斟满酒后,才慢慢坐下,轻声道:“庆祝找到幕后黑手啊!大哥,那人和明月郡主有关,对不对?”

陆晋刚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颤,有两滴酒溅出,落在他虎口处。他放下酒杯:“为什么这么问?”

韩嘉宜也不瞒他:“太后让澹台公子进宫,大哥你说,皇宫危险,而且你不能保证幕后黑手不在宫里。当然我知道大哥行事小心,可我想,你可能想说的是,你怀疑幕后黑手就在宫里吧?顺着这个思路的话,那么我当时告诉你的三条线索大概只有第三条有点可能。老夫人寿宴那天,宫里来的客人,只有两个,就是明月郡主和皇上。哦,不对,还有他们带来的随从……”

她声音不高,但一个字一个字都说在了点子上。

陆晋轻轻“唔”了一声,没有说话。

“今天我们刚从宫里出来,大哥你就安排我先走。我后来听说,出事了,郡主也受伤了。我问那个锦衣卫大哥,知不知道郡主的名字……”韩嘉宜停顿了一下,缓缓说道,“他说,郡主的闺名似乎是宝璋。”

陆晋双目微敛:“嗯,她是叫宝璋。”

“哦,那宝儿可能就是她的小名儿了。”韩嘉宜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今日提前回了梨花巷,自己思来想后琢磨了很久。待知道郡主受伤以及郡主的名字后,她逐渐有了更多的猜测。郡主既没成亲,又没婚约,与人私会虽然不大好,可也没严重到要买凶杀人的地步啊。

除非与她私会的人有问题。

陆晋轻轻点了点头:“是,她的小名是叫宝儿。”

不过这个小名,明面上只有太后叫。旁人都是客客气气称她一声:“郡主。”

陆晋喝了一口酒:“幕后黑手已经揪出来了,你以后就安全了。”

“真是郡主吗?”韩嘉宜瞪大了眼睛,虽然已经差不多猜到了,但见大哥不否认,她仍是暗暗心惊,“她今天怎么受的伤?严重吗?”

会……死吗?

陆晋看了她一眼,简单说了明月郡主出宫阻止刺客,被马蹄所伤的经过。

韩嘉宜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匪夷所思。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带着马蹄铁的马蹄踩下来,那画面,她只要想想,就不寒而栗。

“伤及心肺,能保住性命,但后半辈子都要与汤药为伍了。”陆晋轻声说道。

韩嘉宜轻叹一声,一时也说不上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她也端起了酒杯,尝试着喝了一口,眉毛、眼睛都皱在一起:“大哥,如果有证据证明是她要杀我的话,朝廷会治她的罪吗?”

“嗯?”陆晋摇了摇头,“不会。”

韩嘉宜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胡乱说道:“也是,她是金枝玉叶,我是平民丫头。怎么会治她的罪?大哥还和她青梅竹马……”

听她提起自己和明月“青梅竹马”陆晋心口蓦地一紧,打断了她的话:“不是这样,和青梅竹马没关系,和身份也没关系,主要是因为此事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她毕竟是敕封的郡主。”

他轻声安慰她:“不过,老天已经惩罚了她。终身与病痛相伴,并不比律法应判的轻。”

还有她一直深受背德的心理折磨,那才是真正折磨明月郡主的事情。

韩嘉宜“嗯”了一声,心说也是。她之前翻看过律书,知道如果严格按照本朝律法来的话,明月郡主这种中途阻止刺杀,最后也没造成犯罪事实的情况,根本不会判的有多重。何况那还是太后面前的红人,朝廷也要顾忌太后啊。

不过她心里到底是有些憋闷。她数次遭到刺杀,如果不是福大命大,只怕已经入土很久了。可她也很清楚,这是无奈之举。她重重叹了口气,颇不放心:“那她以后还会杀我吗?我那天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我连和她私会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她的脸因为喝酒而染上了一些红晕,她此刻眉毛轻皱、暗暗发愁的模样,落在陆晋眼里,可怜又可爱。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会,我不会再让她伤害你。而且,她也知道了,你对此事一无所知。”

韩嘉宜“哦”了一声,又试着喝了一口酒,她放下酒杯,手托腮:“那她私会的人是谁啊?总不会是皇帝吧?”

她话一出口,清楚地看到大哥手里的酒杯抖了一抖,他眼中写满了惊诧。

韩嘉宜瞬间睁大了眼睛:“不是吧?”

她知道“宝儿”是郡主后,也想到了同郡主私会的人有问题,可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往皇帝身上想的。然而大哥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她,她说中了。

难怪寿宴那天,大哥急急忙忙带着她躲起来。难怪他就是不肯告诉她,私会的人是谁……

她有点懵:“皇上和郡主,这,这不是……”

太后正式认了郡主做孙女,上了玉碟,昭告天下。那郡主就是皇帝的侄女啊。

陆晋“嗯”了一声,心想她受此事之累,多日寝食难安,她既然已经猜到了真相,他也就没必要刻意隐瞒。

韩嘉宜仍沉浸在惊讶中:“那为什么是郡主想杀我,而不是皇上?”

按常理来说不应该是皇帝更注重名声吗?难道郡主是在替皇帝顶罪?不过好像也不对,如果是一国之君想杀一个人,不至于三四次都杀不掉。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庆幸。

这一点,陆晋不能回答她,因为最开始,他也以为是皇帝下的手。皇帝和明月郡主之间的种种以及明月郡主的近乎病态,他不好对她说,他也不想脏了她的耳朵。于是他沉声说道:“可能是因为捡到你耳坠的是郡主。不说这些了,吃菜,一会儿都凉了。”

“哦。”韩嘉宜极听话,果真低头吃菜,也顺便喝两口酒暖身子。习惯了果酒的味道,感觉还不算太坏。

困扰她多时的安全问题终于解决了,她感慨万分,胃口也比先时好了许多,一面吃菜,一面喝酒,不大一会儿,小脸已经红扑扑的了。

“过两日,你就可以回长宁侯府了。”陆晋放下筷子,“你之前住的院子,需要重新修整,院墙也要重新加高一些。”

“好呀。”韩嘉宜抬头,冲他仰着脸笑,“大哥,我敬你一杯吧。”

她不由分说为他们倒满了酒,一双眼睛映着跳跃的灯光,极其诚恳:“大哥,这些日子,多谢你了。真的,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啦。”她轻轻笑了一笑,缓缓续道:“我小时候,一直遗憾没个兄弟姐妹。现在我不遗憾了,因为大哥就是很好的兄长啊。”

她最开始还特别怕他,相处的久了,尤其是这一段的时日的相处,她想当初是自己狭隘了。大哥外冷内热,对家人真的很好啊。

灯光下,少女浅笑盈盈,一双明眸写满了信赖。

陆晋心口一热,没喝多少酒的他,忽然觉得有些微醺,心跳仿佛也漏跳了一拍。他定了定神,满饮一杯,轻声道:“你既然说了我是你兄长,那我护着你,就是应该的,又何须言谢?”

“你说的也对哦。”韩嘉宜嫣然一笑,点了点头,“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喝了酒以后的她,活泼爱笑,容光艳丽,让人不敢逼视。

陆晋垂眸,不与她目光相对:“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你也早点歇着吧……”

他话未说完,就见她直接趴在了桌上。

陆晋微怔:她这是喝醉了?他颇有些哭笑不得,她才喝了多少啊:“嘉宜,嘉宜……”

她咕哝了一声,模模糊糊,听着像是“大哥”。人却没有醒过来。

陆晋心尖微烫,耳根也有点灼意,他低头,将遮在她脸上的头发拂去,心里竟莫名的酸酸涨涨。他轻叹一声,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她的身子不重,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把她放在内室的床上,他本欲给她除掉鞋袜,然而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转身出去,唤了信得过的婆子来帮她收拾。

他则轻轻舒了一口气,踏着积雪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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