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穹苍眉毛几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直觉这种时候出现新人物不会是什么好事情,而且她并不习惯处理家庭关系。

“王冬颜。”

王女士粗暴地将手提包往沙发上甩去,光着脚快速步过来,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愤怒,“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直白发飙,穹苍就自在多了,被她一骂,连肩膀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

王女士冲到她面前,脸上带着有些疯狂的激动。

化妆品的香味顺着她的动作传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有她狂风暴雨般的指责。

“今天学校连续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你能耐了啊王冬颜,逃课、打架,还当众跟校领导叫板,甚至污蔑学校引起校园恐慌。

你想干嘛?

你想把大家日子都弄得不好过是不是!”

王女士用手指梳了把刘海,“我辛辛苦苦赚钱养你,我对你有什么要求?

我只想你安安分分地在学校里上课,很难吗?

啊!很难吗?

!你体谅体谅我行不行!”

穹苍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与她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说:“我说的不是污蔑,是事实。

他们反驳不了我,所以才来找你。”

“你还觉得自己没有错?

从进入高三开始你搞出了多少事?

你有完没完?

能不能收敛一点?”

王女士歇斯底里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同学的事情,我在单位要忍受什么样的眼光!你还闹,你是非让别人有话柄说你吗?”

穹苍:“周南松不是因为我才死的,我就是要证明这件事。

它从头到尾都是学校刻意的引导。”

王女士:“你证明什么?

你什么都不要证明你读书就好了!你根本说服不了所有人,你越蹦跶他们只会越认为你没有同理心,觉得你是在推卸责任。

你就让事情好好过去行不行!”

穹苍看着她的模样有点出神,短暂的沉默后低下头抿了抿唇,斟酌着措辞:“为什么?

学校里有很严重的丑闻,周南松就是因为知道真相才死的。

不是我不管,它就可以过去。

没有人停止,那些人还会继续。”

王女士似哭又似笑地发出两声嘶吼,而后道:“就算是又怎么样?

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那只能叫诬陷!学校里的领导全都是老人精,你跟他们斗,你以为你能讨得到好处?”

穹苍:“我想要的是真相,不是好处。”

“你想怎么拿到真相?

和他们打官司吗?

你还要不要上学了?”

王女士胸膛剧烈起伏,手臂用力指着一侧,“你出去问问,看看街上那些人,是会相信那些看起来道貌岸然的文化人,还是会相信有暴力前科的你!”

穹苍竭尽想让她冷静,清晰地说道:“我没有暴力,你应该相信我。”

“我相信你有用吗!我现在很累!”

王女士根本听不进去,几乎在她没有说完的时候就打断了她。

她竖起一根手指,在穹苍面前晃动:“你还有一个月,一个月!学校要是想整你,别说一个月,一天的时间,他们就能让你一辈子都毁了!以后哪个学校还敢要你?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天真!”

“天真?”

穹苍也好笑道,“就算是不天真的人,知道他们在学校里滥用职权,对贫困生进行性侵犯,也不会保持冷静的。”

王女士爆炸的情绪被生生扼断,眼皮快速眨动,探究似地盯着穹苍。

在确定她不是玩笑之后,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不是一个。”

穹苍一字一句道,“是多名受害者,长期、群体,极度恶劣的性侵事件。”

王女士犹如被抽掉了大半力气,疲倦感瞬间袭了上来。

她迷茫地在原地转了一圈,随后抬手,将头发揉得更加杂乱。

她思考的时间其实不长。

或者说,她长期的生活经验,已经在第一时间给了她最佳答案。

只是她内心的社会道德感,给她带来了少许犹豫。

王女士再次面对着王冬颜,严肃道:“涉案的人那么多,那些人为什么不自己出来说?

因为她们也不想让这件事情曝光。

你以为,你做这样的事,她们会感谢你吗?

她们会恨你!你在自作多情你懂不懂!”

穹苍:“她们会不会感谢我不知道,但是那些还没有被伤害的人,她们一定不希望将来会面对这样的事。”

两人的对话过程变得缓慢。

王女士需要思考,才能说出下一句话,

片刻后,王女士问:“你怎么知道?”

穹苍似没听清:“你说什么?”

王女士语气肯定了起来,像是说服了自己。

她说:“你知道穷病有多可怕吗?

那些人有钱有权,指甲缝里漏一点,就是别人一辈子都拼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情愿?

进了社会照样会有这样的规则,而且只会比这个更残酷、更无情。

付出都不会有回报。”

她说到后面,变得越来越坚定,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天真,你不懂。

没有这样的机会,她们怎么保送上大学?

怎么生活?

怎么读书?

怎么能有那么光明的未来?

就算你把条件摆在她们面前,让她们自己选,她们也未必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因为太过荒谬,穹苍反而笑了出来:“你说什么?”

王女士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说得难听,但我说得是现实!会这样想的绝对不只是我一个,也绝对不会是少数!你不要多管闲事,听我的。”

“真的?”

穹苍低头轻笑,笑声极具讽刺,说,“历经风霜的成年人会喜欢将自以为是的人生道理安在年轻人的身上,看着原本阳光积极的人,变得像你们一样死气沉沉,然后从中感到骄傲自满吗?”

王女士:“所以你骄傲?

你骄傲是因为你不懂社会!你满骨子里都写着天真!”

穹苍问:“成熟代表着冷漠吗?

现实代表着正确吗?

人类那么漫长的生存历史,都是在跟什么做斗争啊?

不是为了互相同化,然后共沉沦吧?

在你眼里,难道只有幸运的人才配活着?”

穹苍摇了摇头,觉得这个地方不能继续待下去了,将背包往上一提,从侧面穿过去。

“看来我们不适合交流,我走了。”

“你走了你就不要回来!”

王女士哽咽喊道,“你不要威胁我我告诉你,王冬颜,你只是一个高中生,这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淌这样的浑水!你不要出去胡说!王冬颜!”

穹苍头也不回,回答对方的只有一道沉重又干脆的关门声。

隔着门板,王女士嘶声哀嚎的声隐约从里面传了出来。

穹苍闭上眼睛。

等走到街上,穹苍扫了眼自杀进度,一个鲜红色的99%挂在视线里。

……谢谢啊,还给她留了一个点。

这可真是太客气了。

穹苍抬手用力擦了把脸,这回真的有了一种绝症病人的紧迫感。

目睹了刚才那番争吵,直播间的气氛跟着凝重起来,连插科打诨的人都变少了。

他们大可以指责王冬颜的母亲自私,但是在看过那么多的【凶案解析】之后,他们也知道,多数人并不那么伟大。

很多情况下,强烈指责某个人,其实改变不了结果,因为从社会大环境开始,它就错了。

“从没见过大佬这样的表情。”

“最身边的人,最是伤得深。

一不小心就飙到了99%,剩下的应该就是一念之差了。

系统这回收割得好狠。”

“自杀案件就没有凶手了吗?

我觉得有,且凶手比普通案件更加令人胆寒,因为多数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多少有理想的人就是被现实挫伤?

而又有多少现实,只不过是成熟人士的自以为是?”

“但是你不能不承认,她说的是社会普遍存在的声音。

好人没好报也不少见。”

“经历过不幸的人会更害怕麻烦、怕失败、怕惹事。

人生百态啊。”

·

穹苍先去附近的五金店里买了个小铲子,放进包里,坐车去学校。

等她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天色已经是灰沉沉的了。

穹苍握着手电筒,去往周南松说的宿舍楼空地,寻找她埋藏起来的证据。

周南松埋下照片的时候,是在三月,而现在已经五月。

穹苍看着眼前一片分不出区别的荒地,揉着脖子嘀咕了一句:“这可是个大工程啊……”

穹苍做好了熬夜工作的准备,但还是有点怕。

担心电量不够,直接带了三个手电筒,以及两大盒储蓄电池。

她把手电筒在边上架好,抓起小铲子,在各处进行挖坑。

这一片人烟稀少,跟宿舍楼隔着一条臭水沟,平时根本不会有学生来,倒的确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穹苍不知道周南松挖的有多深,只猜测她当时的精神状态,可能会挖个大坑。

于是也用心地进行翻土。

夜幕终于整个沉了下来。

今天乌云很重,月亮一直被云层所遮盖,投不出半点光色。

荒地空旷而安静,仰起头,能看见远处的山峦连成一片黑影,静静占据着天边。

夜风不断从树影间穿梭,中间还和着知了的声音。

手电筒的光色慢慢从明转暗,换过电池后,又从暗转明。

在手机上的时间跳过午夜一点时,穹苍终于挖出了一个还算崭新的铁盒。

她喘着粗气,不顾形象地坐在泥地上,拆开盒子。

铁盒里放了一个用过的数码相机,边上是它的存储卡跟电池。

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个充电宝。

穹苍将东西组装回去,试了一下,发现残余的电量还足够开启相机。

找了这么久,终于找到这件东西,穹苍无疑是激动的。

她点出相册,一张张翻开过去。

直播间的屏幕里只有一连串的马赛克,但是穹苍能看见原版的照片。

照片里是各种互相交缠的身体,女生的脸都被拍得清清楚楚。

有些人明显眼神迷离,神志不清,有些则是清醒的,但清醒中带着痛苦。

而里面所有的男人,都没有露出脖子以上的部分。

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穹苍被这直白的画面冲击得瞳孔震颤,呼吸都沉了起来。

她舔了舔嘴唇,强行让自己保持着镇定,佝偻起背,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从男人身体上的痣、肥胖度、骨骼,以及其它明显特征来分析,涉案人员应该在五人以上。

从图片格式来看,应该拍摄自不同的设备。

看来他们内部还有进行互相交流。

可能是通过聊天群,或者别的方式。

这样的同好交流,能让他们感到兴奋。

人在持续性的犯罪之后,果然会变得越来越大胆,直到彻底疯狂。

这群人的娱乐阈值已经提升到了可怖的地步,为了追求刺激,会去寻求新的手段。

要是任由他们发展,只会造成更加无可挽回的结果。

穹苍听着心跳在胸腔里猛烈跳动,不自然发颤的手有规律地点着下一张。

翻到中间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见了徐蔓燕。

那个年轻漂亮的,乍一眼还带着点强势的女生,在照片里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

这是穹苍在游戏里唯一熟悉的人。

她感到很是可悲。

穹苍看得太过入神,而周围长着矮草的泥地又能降低人的脚步声,等她的余光发现手电筒照出光线中,出现一道黑影的时候,对方已经近在咫尺了。

穹苍浑身都战栗地抖了起来,第一时间将相机揣进怀里,而后迅速回过头,后脑被人一棍敲了下来。

“啊……”

穹苍闷哼一声,单手捂向伤处,另外一只手仍死死握着相机。

她眯着眼睛,透过因疼痛泛出的生理泪水,看向突然出现的黑影。

手电筒的昏黄光线将对方苍白的脸照得明灭不定,各种复杂的情绪都凝聚在对方的眼睛里,化作一道冰凉的水光淌了下来。

“项清溪……”穹苍咬牙道,“你疯啦?”

“把东西给我。”

项清溪却是哭得比她还可怜,恳求道,“冬颜,把东西给我!”

穹苍说:“你这样是错的!”

项清溪丢下棍子,过来抢她手里的东西。

“你为什么还要查啊?

说好了这件事情过去了。

你这样会死很多人的!”

项清溪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气,掰扯开她的手指,奋力地跟她争夺,“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

给我!”

“逃避的话,不管多少年,恐惧都会追赶在你的身后。”

穹苍深深望着她,带着说不出的情绪叫道,“责任有时候是一种枷锁,也是,一种救赎。

你不去背起它,你就一辈子放不下。

你为什么不能现在勇敢一点?

你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

项清溪嘶吼道:“我要勇敢有什么用!第一个死的人不会是他们,是燕子!是燕子你信不信!她什么都赔进去了,她没有以后了!你知道吗?

她都是为了帮我!你放过她吧!”

穹苍:“你这不是帮她,我也不是要害她,你想得长远一点!”

“啊——你不要说了!”

项清溪尖叫着按住穹苍的头,往边上一推。

穹苍买的小铲子就放在附近,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直接撞了上去。

好在那铲子本来就不锋利,被她挖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带着泥土,钝了很多。

这个时候穹苍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是能感觉到有液体在顺着额头往下滑落。

项清溪没注意到她的情况,趁机把相机抢了回去。

“对不起……对不起……”项清溪含糊着,将东西抱进自己怀里,一步一步往后退,“对不起……冬颜……算了吧!”

穹苍掀开眼皮,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对方仓皇逃走。

那道背影与她记忆里的画面重叠起来,黑暗再次降临,穹苍用猛烈颤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

过了许久,穹苍缓和了一点,从满身虚汗中挣离。

她调整了下姿势,躺在地上,陷入漫长的怔神状态。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摸过地上的手机,找出置顶的联系人,拨打过去。

“滴——滴——”

电子音在黑夜里特别清晰。

不到三声的提示,对方已经接了起来。

“喂。”

有活力的男声瞬间驱散黑夜里的寒气。

穹苍眼睛里的光跳了一下,喃喃叫道:“贺决云……”

贺决云那边明显出现停顿,然后才说:“你怎么叫我真名呢?

还好游戏能屏蔽好吧?”

穹苍一般是不打电话的,她的联系方式从来都是短信。

贺决云将声音放大,只听见话筒里传来一阵轻浅的呼吸声,以及风声。

贺决云放缓声音,问道:“你在哪里?”

穹苍咳了声,才说:“学校。”

贺决云快速穿上衣服,拿过钥匙,跑出房门,语气仍旧轻柔地问道:“学校的哪里?”

穹苍乖顺答道:“宿舍后面的空地。”

贺决云:“我现在就过来,你怎么样?”

“挺好的。”

穹苍的声音闷闷的,“就累了。”

贺决云发动机子,说:“我现在过来了,等我十分钟……五分钟够了,你随便说说话吧……讲笑话也行,我牺牲一下。”

他没问穹苍发生了什么,也没挂断电话,只把手机摆在一旁的架子上,快速飙车赶了过去。

表现得耐心又绅士。

穹苍也没再说话,她看着屏幕中表示接通的绿色标志,听着所谓的响动,莫名安心,趴在手臂上闭目休息。

·

贺决云翻过围墙,一路冲向后山,发挥出了生平最好的长跑跨障碍成绩。

一中的路灯坏了几盏,在靠近后山的地方就断了光线,深处没有铺设任何的光源。

道路两旁的野草长到了半米高,隐隐绰绰、高低起伏地摆动。

贺决云却无暇顾及那些景色,因为飞速奔跑,他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喘息声,甚至盖过了夜色里的所有风吹虫鸣。

当他终于靠近手机上显示的定位之后,不意外地看见了一个蜷缩在地上的黑影。

“王冬颜?”

贺决云屏住呼吸,在她身边蹲下,低声唤她的名字,“王冬颜?”

他将手轻轻放在对方的肩膀上,想查看对方的情况。

黑影动了一下,然后自己爬了起来,并按下了手中的按钮,点亮手机的屏幕。

手机淡蓝色的光线从她的下巴往上照去,将她原本就苍白的脸照得更加没有血色,额前的头发因为血液糊成一块,伤口处一道未干涸的红渍缓缓淌了下来。

贺决云见到这画面,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穹苍悠悠吐出一口气:“可吓死我了。”

贺决云:“……”

艹——你特么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穹苍继续说:“就夜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贺决云表情渐渐狰狞。

穹苍比划了一下:“朝着我脑壳就是一顿敲。”

贺决云:“呵。”

穹苍沉痛道:“哎哟。”

贺决云:“……”

贺决云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土,又对着她的手脚检查了下,问道:“你脚受伤了吗?”

穹苍可怜道:“没有。”

“那你一直躺在这里干什么?”

贺决云叫道,“半夜在荒郊野地吸湿气啊?

这地方你也能躺得住?”

“我吓死了,腿都软了。

这边太黑了,我也不敢走。”

穹苍说得很认真,只是搭配她的语调和表情,总会让人觉得她在开玩笑。

偏偏穹苍还自己吐槽道:“就像是一场梦,醒了很久还是不敢动。”

贺决云被她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本来想说点奚落的话,但是看见穹苍空洞中又有点忧伤的眼神,所有的声音全部烟消云散。

“你陪我坐一会儿。”

穹苍说,“我先捋捋。”

贺决云于是在边上坐了下来,等着穹苍的大脑恢复转动。

等他打完一局游戏,发现身边人始终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整个人很安静,或者说很麻木,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一个地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贺决云从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他觉得穹苍应该是一个无敌的人。

所有的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贺决云用肩膀碰了她一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穹苍反应迟缓地回了一句:“嗯……证据被抢走了。”

“嗯。”

贺决云侧过身,把她额头的碎发往后拨了拨,说,“没事。

那不本来就是警察叔叔的工作吗?

你瞎想什么呢?”

穹苍抬高眼皮看着他。

过了会儿,贺决云又说:“起来吧。

我先送你去医院。”

穹苍:“我……”

贺决云弯下腰:“背你背你,上来。

别到时候没达成自杀条件,先因为伤口感染挂了。”

穹苍勉为其难道:“那也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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