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驰车在一条石子路上的一棵树下停了下来。在几英里的视野之内,这条路上只有这一棵树。她身后一个小山坡上有一堵低矮的石头墙,墙的后面是墓地。墓地里有几块墓碑,但是大多数墓地前竖着的只是木头做的十字架,这些十字架有的装饰着羽毛,有的装饰着美国国旗、仙人掌或者塑料花。

她下了车,努力想站直身子。她拿了卷纸,走到树后小便。用纸擦的时候,她看到了血,这才知道自己的命真够硬的,又活到了每个月的这个时候。她在内裤里塞了些卷纸,站在那里看着晨光下的墓地、干枯的植物。这里的情形和她老家村庄周围的那些山倒是很相像。

她几乎忘记了。忘记了家乡的黄昏,忘记了孩子们的欢笑,忘记了飘出窗外的收音机广播,忘记了饭菜的香味,忘记了焚烧垃圾时发出的刺鼻味道,忘记了母亲在经历了无数次悲剧之后一成不变的面容,忘记了她的小村庄。她非常想念它。

她走上身后的小山坡,进入墓地。墓地的范围大得令人吃惊,她一边走,一边看着墓碑,想看看是什么人埋在这里。

对这些人她一无所知。这里是保留地吗?这些死者是阿帕切人吗?是科曼奇人、霍皮人、祖尼人或者纳瓦霍人?墓地里找不到更多的线索。从装饰在墓碑上的国旗和军队纪念物来看,这里有许多人是老兵。墓碑上的姓名五花八门,她找不到任何线索。

墓碑上刻有外族的字母,可能是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字吧。她现在走在他们的墓地里。

她听见远处有卡车的声音,顿时浑身紧张。她在考虑要不要跑开。但是,等卡车靠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一个人,那车驶过石子路的时候,驾驶员看见了她,举手向她致敬。

那人渐渐被卡车卷起的尘土淹没,达莉亚的周围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远方吹来的风中有一股灌木蒿丛的味道,还有什么东西烧着了的味道。

她没费什么事,就通过了下个小镇上设立的医疗救护分流站。她戴上口罩,驶过两排交通隔离锥形筒隔出的道路,又经过了一个用干草包和防水帆布临时做成的一个池子,池里的蓝色液体的高度达到了车轮的轮毂罩,闻起来有股漂白粉的味道。警察指挥着她绕过小镇,经过一座大型的足球场和一只大储油罐之后,又回到了主干道上。

沿途有许多警察都上下打量着她那辆价格不菲的汽车。她有些紧张,于是将车开到了一条小一些的路上。现在她的周围是一片沙漠风景。田野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她周围是岩石和一些被风化的熔岩,这样的地貌只有蜥蜴或者昆虫才会喜欢。

她的车拐上一条宽大的石子路时,她还在朝后视镜里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追赶她,结果,刹车晚了一些,奔驰车拐到一半时打滑,冲到了路边的排水沟上,还撞到了石头,但是,她一直用力踩油门,成功地将车开上了路。此时除了她自己,一个人也看不见。路的两边有一些仙人掌,偶尔还有牛群。她把车设置成自动巡航。

她打开收音机,听了大约15分钟的经典音乐。

“尊敬的国务卿,昨晚和今天,伊朗方面言辞激烈,军队在边界地区集结。我们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核能力,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想毁灭以色列的决心是坚定不移的。显然,对伊朗实施先发制人的打击,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将长期处于一种不安状态,因为伊朗的秘密武器库或者实验室里不知什么时候会冒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就伊朗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从他们的实验室里冒出来。”

“今天上午,国土安全部说,发生了生化攻击?”

“那是就农业方面而言的,但是从长远来看,在全球范围内,生化方面的危机正慢慢失控。有些孤注一掷的势力想投机取巧——”

“我们也许无法控制局面了?”

达莉亚让汽车一直滑行,最后慢慢停了下来。她前方是一个名叫凯奥特的小镇的郊区,柏油马路上有三只水泥墩组成的路障。路的两边堆放着一些旧汽车。路边原有的草丛被砍掉了。

寂静。

他们留下了一条足以让卡车通过的口子,在这个口子后面是一条通往加油站的小路。这条安全通道的两边摆放着橘色反光塑料桶。顺着通道的中间线过去,是一个用油桶和垃圾袋组成的弯道。从她的角度看去,她知道她将不得不缓慢地开过去,驶过那个弯道,此时,她将一直处于凯奥特警方的枪口之下。

她的车慢慢向前移动,像动物在爬行一般。如果他们正通过狙击手瞄准镜观察她的话,那么,他们现在可以看见她了。那些狙击手可能藏在树上,也可能躲在路边或者那些破房子里。她看到路上有黑色的一大块,那是烧毁的汽车留下的。她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下了奔驰车。她等待着。

终于要结束了……

她慢慢从车里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有人吗……”她喊道。

寂静。她把枪丢在了座位上。她站在车头前,他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快动手吧,她想。开枪啊……

她又喊了一遍。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举起连帽套衫,在空中挥舞着。

她靠在保险杠上,举起双手,等待着。“我投降。”她对着加油站的方向说。

只有风声。

她等待着。

还是没有什么动静。那么,好吧。她想喝水了。

她回到车里,把车朝着加油站方向又开了几十米。她按了两三声喇叭,又往前开,一直开到了加油站入口处。她看到那里有一个临时用铁丝网做成的门打开着。

她的车里还有半箱油。最好是继续往前走。她缓缓驶过加油泵,又停了下来,打开车门,举着双手,走了出来。

“有人吗……”她看见路障后面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集装箱,箱门开着。这是办公室或者保安室。集装箱旁放着一张白色的塑料餐桌,餐桌上方撑着一把遮阳伞。路的另一边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绿色的、可移动的厕所。她看见远处堆放着更多的旧汽车。

“有人吗……”她大声喊道。

加油站里面有灯亮着,但是在大门口,她看见窗户上的玻璃都碎了。车库门的缝隙处传来烧饭的味道,也许有人在那里吃烧烤吧。她推推门,一条狗叫了起来。她停下不动了。

“待在那儿别动——”

有人。在车库的角落,那人手持一支步枪,穿着士兵风格的夹克、宽大的裤子,头上缠了一些破布,看起来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颤栗》MTV中的木乃伊。

她站在那里,举起双手,看着那人。

“你有多少钱?”那人在沉默了十秒多钟之后问道。他依然躲在车库的暗处,枪口对着她。

“钱?没有多少。有一些。也许有一百块吧。”她回答。

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害怕。她静静地等着,那个男人好像在思考一道复杂的数学难题。

“转身。”他终于说话了。

她照他说的做了。她一直高举着手。从背后开枪,这样最好,她想。

她知道,现在结束了,但还是慢慢转过身,等到她完全转过来的时候,他还躲在用轮胎、装满黄沙的油漆桶做成的掩体后面。

“你有什么吃的?”

“东西不多。有饼干。我从公路上下来的时候,他们还给了我一盒备用的口粮。都在车上。”

听了这话之后,男人又一次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似乎在做出什么决定。

“我可以杀了你。”他说。说话的声音不高,却很尖,让她想起了乌鸦。“如果你想要加油,就要给我点什么。”

“我不要加油。我只是想找点水。”她说。

“你感染了吗?”

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有人在用手提式扩音器,就是警察向骚乱人群喊话时用的那种,向她喊话。

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的。

“我要投降。”达莉亚回答道。她顺着路障的方向看去,想找到这声音来自何处。她转过身,向前走了一步,离那个男人远了一些。

“你感染了吗?”那声音又问了一遍。

“是的。”

那边的人不说话了。达莉亚举手站着。天空布满了厚重的紫色云彩。

“我叫达莉亚·韦尔米利奥。我是他们要找的恐怖分子之一。我投降。”她说。过了一会儿,她没有听到任何回答,于是又接着说:“抓捕我的命令已经发出。我要投降。”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小,没有传到那人耳里。她沿着路上已经褪色的白线走了五六步,但还是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任何动静。她累了。疲倦让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垂在身体两侧。

扩音器里传来一阵静电的咔嗒声,然后又响了:“你怎么知道你感染了?”

“我发烧……身上有红疹子……”

“对不起,夫人,我们没有地方给你……”

虽然现在天渐渐黑了,她依然感觉到路面上滚滚的热浪。

“能给我一点水吗?”

“你看见你右边的那个小棚子了吗?”

“是的……”

“那里面有个水管。你有装水的东西吗?”

“有。”

“不能直接在水管子上喝。你一定要一直开着龙头,接完水之后,要把管子放回到漂白剂里。”

“谢谢。”

“你走的时候,从右边的岔路走,可以一直走到向西的大路上。我这里的路你过不去。朝西走吧。你听明白了吗?”

“是的……”

“我们给你水,你总得给我们点什么吧。”那个男人说。他从躲的地方站了起来。

“好。”她说。她显得很安静而顺从。男人就喜欢这样。他们喜欢讨价还价,喜欢自以为是。“只要你愿意。”她说。

“你不必急着走。你可以待一会儿。”

“好。我给你拿吃的。”她回到奔驰车旁,打开车门,拿出那盒备用的口粮。她一只手抓着手枪,藏在口粮盒子下面,转过身来,用屁股将车门关上。她捧着盒子,朝那个男人走去。

“你要的吃的,给你。”她说。男人慢慢从藏身之地探出头,好看得清楚些。他没有端着步枪。她离他很近了,也许只有十米的距离。难怪他们说女人是魔鬼,她们利用花言巧语引诱男人,让男人走向毁灭。难怪女人无法进入天堂呢。

“你住在这里吗?住在车库里?那边的是你妻子?”她看见路上有那个女人拉长了的影子。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他很可能看不清她的脸,但她还是努力笑了笑,放慢了脚步。她不必走那么快。

“站住,把东西放下来。”

他的身材居然和她差不多。她想,他应该就居住在车库里面吧。在按照他的指令做之前,她等待着时机。她把全身的重量移到身体的一侧。现在,她把藏在盒子下面的枪紧紧握在了手中。

“好了,”她说,“我要放下盒子,去拿钱了……”

她向前走了一步,慢慢弯下腰,把盒子放在男人面前的地上——

然后,突然直起身来,开枪了——她现在离他只有几步远了。她的第二颗或者第三颗子弹击中了他,虽然她看不清打中了哪里,但是,他被子弹打得后退了几步。她跑进了那间车库,从那里看见他手中的步枪枪托,听见他在呻吟,还看见他的腿在挣扎。屋内的狗在发疯似的叫着。这时,她的后面先是一声爆炸,然后是四处飞溅的霰弹枪子弹和碎玻璃。她猫着腰跑到了加油站里面,看到集装箱旁的那个女人。她的年龄比那个男的要大一些,因为手里拿着霰弹枪,奔跑的速度也不快。那女人在集装箱后面一拐,消失不见了。

加油站前面的柜台上放着一塑料箱瓶装水。这些瓶子是用过的,现在又重新灌上了水。她拿了一瓶,出了大门。她看见那个女人已经开着一辆吉普车到了路上,正朝着那堵低矮的石头墙方向开去。通过石头墙的时候,那个手提式扩音器发出了吱吱咯咯的声音,吉普车拐过一个弯道,刹车灯亮了。

达莉亚迫不及待地喝水,一下子喝掉了一整瓶。然后,她又拿了一瓶,带到车上。她小心翼翼地坐到驾驶室里。她看见有人在石头墙那里移动,于是把车朝那里开去。远处传来警笛声。接着是一声枪声。

她的车开过了一条被遗弃的街道,然后又经过了一座小镇,最后到了一家旅馆前。这时传来一声枪响,接着又是一声,子弹射进了奔驰车。她七拐八拐地开着车,车后扬起大片灰尘。她猛打方向盘,汽车冲上了一户人家的车道之后,又开过后院,从一架生锈的秋千中间冲了过去,撞到了一片篱笆,来到一条土路上。

这时她的车超出了他们的射程了。远处的灌木丛中,魔鬼一样的灰尘卷向空中,然后慢慢消散。在更远的地方,一排电缆线在大风的吹拂下,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歪斜着。

她开着开着,突然睡着了,车子驶离了道路,她猛地惊醒,想调转方向,却弄反了,汽车一个侧滑,差点翻车。车在石头上颠簸着,速度却一点也没有降下来,碾过一根铁栏杆,将一块铁丝网连根拔起,铁丝网卡在车的底盘上。她好不容易才将车弄到大路上,一辆半挂车鸣着喇叭,疾速驶来。

她急忙把车往旁边一让,那辆半挂车在她身旁疾驶而去。她跟在半挂车后面。那是辆槽罐车,不锈钢罐体上的危险化学品警告语、最大载重量写得非常醒目:

危险!

内装易燃物品!

在半挂车后面开着车,她似乎被亮闪闪的罐体催眠了。她只要开一枪就可以解决问题,至少电影里是这样演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怎么一边开车一边睡觉。要是还在意大利的话,这门技术又可以在同学面前显摆一下了。

半挂车的喇叭响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碰到半挂车的屁股了。她向左边打了方向,加速超车,经过卡车司机旁边的时候,她还朝他挥了挥手。

她现在醒了。她知道自己是谁了。她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了。她为此感到难过。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她只剩一点儿水了。她看着座椅上滚来滚去的瓶装水,它的旁边是手枪。

行驶了几英里之后,她上了另一条公路,再次朝着她认为是西边的方向开去。她打开天窗,放慢速度,抬头寻找天上的北极星。找到那颗星之后,它已经几乎和公路在一条线上了。

她在寻找方向……其实也没有太多关系。奔驰车发动机的声音有点不正常,这也许和灰尘、沙砾太多有关吧。不对,是仪表盘上的油量指示灯亮了红灯。

汽油用完了,她看到仪表盘上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标志:一个灰色的大脑袋,两滴黑色的眼泪,一个小嘴,一个瘦小的身体,一只竖着三根指头的手。还有一句话:

外星人在我们中间

12英里

关上所有的车灯和车窗,尼甫的这辆奔驰车可以是寒冷沙漠中的安静而舒服的帐篷,但是,他们已经包围过来了。

她骗腿下了车,从后排座位上拿了背包,检查了一下里面她可能要用的东西。枪。水。还有遮挡明天烈日的东西——一件T恤衫,可以把它包在头上。现在面罩已经没有用了,她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她把包背在肩上,迈开双脚。

公路的另一边,在她的前方,有一排铁丝网做的篱笆。那里是私人财产。在这样的地方有一块地,她想,毫无意义。她先把包从铁丝网间扔了进去,然后自己也慢慢钻了进去。

铁丝网围起来的那块地是一块沙石地。所有的植物、动物,一切的一切,都在争夺水源。她将瓶中仅剩的水一饮而尽。这点水将陪着她走向末日。一轮边际不太清晰的月亮升起来了。她的下一个目标是沙漠中的一座小山丘,她觉得从那里可以将周围的情况尽收眼底。在那里安静地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她朝那里走去。一步又一步。她不关心、也不介意周围的情况。她的腿不停地碰到灌木,那上面的刺戳进肉里。这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任务已经快要完成了。她比接受训练时做得还要好,也比当初答应他们时做得多。一切都将过去。那些决心,那些错误,那些誓言和任务,所有的一切。她不敢想象自己在一个月前的样子。一个月前的那个女孩……她是那么……遥不可及。一个月前的那个女孩已经死了。

现在她能真切感受到的是自己的下一步跨进了荆棘丛中。

她疲倦至极,根本无力左右张望,或者看着自己的脚在月光下会踩在哪里。她朝着那座小山走去,一座圆形的、有点像金字塔的小山,那山似乎是在冰川时代就产生了,但是后来由于风蚀作用,逐渐成了现在的小丘。

此前她一直没有注意,现在才看到这里的地上散落着一些小铁片。一开始她以为是生锈的陨铁,后来她走过平地之后,来到了山丘的脚下,在这里看到了第一个弹坑。

弹坑底部有一汪水,水面上积了一层灰。水塘周围没有长任何植物。她看到离弹坑不远的地方有一辆严重变形的校车的残骸。她绕过弹坑,走过去看残骸。这时她看到了周围的其他弹坑,还有四处散落的机器的零件。通过那些零件,她能在脑海里想象它们组装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些原来是一辆卡车的底盘。那一大块东西不是石头,而是发动机。

她看到前方还有更多的残骸。一块生锈的铸铁,表面的油漆已经开始脱落。一段弯弯曲曲的输油管,一半埋在土里。一段坦克履带。

她朝着山顶走去。她决定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在那里自杀。她会朝着东方祈祷。

她往山上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有很多弹坑,一直延伸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虽然她的身后就是公路,但是随着她越爬越高,看到的景色就不一样了。那条公路也似乎离她更远了。

现在她爬过了一个山坡,到了一条山脊上。这山脊比她想象的要高。她在这里已经失去了比例感,眼睛也在欺骗她:看上去不长的距离却老是走不到头。在目前的这个高度上,她已经可以看见下面山谷里的灯光了。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也许是一家加油站,或者一个小店。还可能是个水塔。她还听到狗被什么惊吓了之后随风飘来的吠叫声。

她看到前面有一块长条形的石头,决定在那上面休息一会儿。下面山谷里吹来的风,总有一天会将这块石头风化掉。她坐下来之后才意识到,不被风吹的感觉真是好啊。四周似乎也安静下来了。

她把包拉过来当作枕头,然后躺下。她的每根手指都很疼,而且表皮干裂了。她找到那台数码相机,看着里面的照片。

那些照片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星球。快乐的年轻人在酒吧里举杯。博克,一名广告文案写手,一群微笑的消防队员,火车车窗外模糊的风景,她在车上遇到的一名士兵(名字已经忘了)。

她伸长手臂,把相机拿得离自己远远的,胡乱调着相机的设置,看着相机上的红灯闪了几下,然后是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恢复了视觉之后,她看看刚才拍照的结果——一个有点像美杜莎的女人,眼底又黄又黑。这是她最后的证明了。她把相机放回机套,像拿着一个玩具娃娃一样放在腿上。

没有风吹了,现在她可以睡觉了。到了早晨,她醒来后会变得更加坚强,也就能走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将消失在茫茫沙漠中,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将隐藏起来,然后自杀。

这里和阿富汗很有几分相像,副警长露辛达·苏阿雷斯想。和她一直试图忘记的那些地方太像了。和坎大哈地区附近的山区很像。干燥,到处是石头。为了这样的地方,为什么人们还要拼个你死我活呢?唉,这么说吧,如果你只有这么个地方,那就只好如此了。

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州际公路上忙碌着。预防接种,和卡车司机为了文件的合格与否而争辩。那些人从阿尔布开克和圣达菲出来,遇到交通拥挤,立即火冒三丈。每个人——无论是平民还是军人,无论是公共卫生系统的工作人员还是警察——都烦躁不安,而她还得加班。脸上的口罩让人更加易怒。你看不到别人脸上是什么表情。

新闻?她现在根本听不进去。她现在听到的是呼呼的风声,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自己的心跳声,自己的呼吸声。她在让自己不去考虑路边是不是埋着炸弹,不要因为有一点响动就向后退缩。她正在学习如何做一个从战场上安全返回家乡的女人。

几周以来,露辛达·苏阿雷斯的母亲第一次感到心情愉快。嗯,家里马上就有收入了。她告诉露辛达不要担心,在她出去上班的时间里,她可以去购物,或者在家里收拾屋子。她回到家的时候,会有吃的东西等着她的。即使她不得不到索科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没关系,放心地去吧。还有,说不定她会遇到合适的男友呢,她妈妈说。

她一直在催她结婚。

她现在行驶的这条380号公路位于白沙导弹试射场以东,几乎看不到任何车辆或行人。偶尔有一两辆半挂车呼啸而过。他们给她配备了一个带磁性的警灯,可以放在车顶上。和车内的点烟器一连接,警灯就会工作了。而且,警灯还会发射无线电信号,其范围足以到达警察局的电台。她的车内还有一把霰弹枪,一些水和三明治,两只蓝色的袋子,里面装着效果不确定的疫苗。但是,如果有人要越过边界线过来,就必须给他们注射疫苗。规定就是规定。就像在军队里一样。

再经过四个星期的紧急执勤,露辛达就可以报名加入林务局了。她将继续适应这里的生活,把过去抛在脑后。

露辛达刚到这个部门不久,她的待遇和地位比实习警员好不了多少。她今天上夜班,正驶往游乐场的入口处,去接另一个警员的班。当然,这个游乐场已经关闭了。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已经关闭。剧场,学校,任何一处人群容易集中的地方。当局的意思是将人们隔离开来。等一切过去就没事了。要战胜病菌,当局认为这是最好的策略了。谁也说不准这样做是不是有用。她知道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谁也不谈论这件事。

这时,她看见了那辆车。

她把脚从油门上移开,放慢车速,一开始以为那是一辆汽车的残骸。

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一辆好车。价格不菲。白色的奔驰。虽然是新款,但已经满身伤痕,似乎是从路上翻下去了。

是那车牌把她惊醒了。是密歇根州的车,挂着个性化车牌,上面写的什么看不清楚。这时她想起了案情通报上的内容了。

她在380号公路中间就把车停了下来,拿出文件夹,快速翻看着,对……就是这个。

她听说过那个名字,也在电视上看过那张脸。恐怖分子。惹出这么大的乱子的恐怖分子。通报上说,这车是在……堪萨斯被偷的。

此人有武器。危险。

她在座位上往下溜了一点,解开枪套,躲在车门后。有狙击手。她想。但这时她又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了……

嗯,新墨西哥州这里还是可能有狙击手的。肯定有。特别是现在这个非常时期,人心惶惶,整个国家处于分崩离析的状态。

她调整了一下车头,把车灯直射在那辆车上。她下了车,枪口朝上。他们就是这样做的。他们一般都会静观其变,等着对方探头出来,等着后援的到来,等着急救人员。这些都齐了之后才发动攻击。那个时候,她的后背上总是汗涔涔的。但是现在她不在那里了。不在那里了。她回来了。她回家了。

她围着那辆奔驰车绕了一圈之后,没有任何动静。她直接走了过去。没有人。车里除了垃圾、空瓶子、衣服,什么也没有。车门半开着,电池已经没电了。

她看到地上有纷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路肩那里,之后又到了一排铁丝网前面。

她往那里跑了。

露辛达打开对讲机,呼叫起来。

“76号,收到,发现什么情况了?”

“一辆被抛弃的汽车。密歇根车牌。PLEHAHH380VF。是全境通告上嫌犯韦尔米利奥。脚印向南往白沙导弹试射场去了。正在追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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