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赶上去,和苏珊肩并肩地跟在女孩身后。他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来过这个地下室十几次了。他原来走过那些楼梯,沿着这条走廊,绕过拐角,走进那间旧锅炉房里。

七年前,格蕾琴曾在这儿杀过一个男人。阿奇当时查看过犯罪现场,把尸体身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做了登记。看着那个人在法医的手术台上给割裂开来。七年前,阿奇曾给死者的妻子和孩子们下发过通知。他在半夜时分按响受害者家的门铃,通报了案情。

那时候,这座仓库的地板上主要摆放了旧办公家具。金属办公桌、文件柜、堆积如山的钢分隔间零件、上百把浅蓝色和深紫色的办公椅,排成好几排,足有三百英尺长。

没有临时的画廊。上面几层是空的,窗户都用木板堵起来了。

“这下面还有老鼠吗?”阿奇问女孩。

苏珊身子僵硬了。

女孩耸了耸肩。“偶尔还是会见到的,”她说。

不知哪里的水管里总是有水滴滴下来,落到水泥地板上发出回声。不过,这下面凉爽宜人。天花板很低,看上去比实际更低一些,所以,阿奇走路时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把身子弯了一点。

他把枪别在了身后。他以前一般把枪装进挎肩皮套里,可是,手枪皮套留在储藏室的箱子里。他此刻能感觉到枪在背后,就像是一个人的手一直压在那儿,指引着他向更深处的地下室走去。

“你们这些人总是悄无声息,”女孩说。

“我们在一心一意地让你领着我们走向灭亡,”苏珊说。

他们走到锅炉房的门口。这地方很容易找到。门上有一个很大的黄色标志,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锅炉房”。女孩在灰色的钢门上先敲两下,又敲一下,最后再敲两下。

“是认真的吧?”苏珊说,眼珠骨碌碌地冲阿奇转了转,“敲门是用的暗号吗?”

“他们到了,”女孩高声说,“谢里登侦探和他的一个黄毛丫头朋友。”

“叫苏珊沃德,”苏珊大声说。

门开了。

苏珊转向阿奇。“我想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在地下室里死去,”她说。

锅炉房里很黑。阿奇当年带队来这里的时候,曾装上高瓦数的电灯,把每一个蜘蛛网和溅上去的血滴都照得清清楚楚。现在,没有强光照到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这个房间反倒显得大了些,形状模模糊糊的,每一个拐角都有了弧度。走廊上的灯光渗透过来,在地板上形成曲曲弯弯的昏黄的四方形。灰尘飘散在空气中。水在头顶上的水管里哗哗流淌。

开门人已经退回到报废了的庞大锅炉的阴影里。他走了五步。阿奇数了,他是听着旅游鞋刺啦刺啦轻轻擦着水泥地板的声音数出来的。锅炉足有阿奇的第一辆汽车那么大。阿奇能看清楚锅炉旁边三个人的人影。

一束手电筒的光打到他脸上。他扭过头,眯缝起眼睛,然后勉强瞪大眼睛直视前方,看着那灯光。苏珊站在他身边。他伸出手,用手指尖碰了碰她的手腕,于是,她紧紧地靠着他。他能感觉到那把枪陷入了后背的腰里。

他原以为是格蕾琴抛尸在公园和大宅院里,以吸引他的注意力,不料却是这些人干的,以吸引格蕾琴的注意力。他们想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想利用他接近她。

“我来了,”他冲着那道光说,“现在要怎么样?”

那道光向下挪去,一个男孩走上前。阿奇眼前突然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眨了好一会儿眼睛,眼前的黑点点才没有了。男孩有二十多岁,或者是三十多岁,毛茸茸的胡子没有修剪,两个耳垂上挂着瓶盖大小的木塞。那副模样看着应该是一家天然食品店里的袋装食品。

他冲阿奇笑了笑,露出满嘴用钢锉锉成的锋利尖牙。“我们不敢肯定你会来,”他说。

苏珊紧抓着阿奇的手。

“我来到这下面已经很久了,”阿奇说。

那些牙齿很好。这样的牙齿意味着,他们将能够发现这个家伙是谁。警察喜欢把身体改变了的人。文身?半个世界都有文身。你要是往俄勒冈大学投一只食品袋,就会砸到一个女大学生联谊会的女生,她脚踝上就会有一个蝴蝶的文身。不过,要是把你那口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用锉刀锉成鲨鱼牙齿的模样,那你就很特别了。人们就会记住你。

阿奇笑了笑。

鲨鱼男孩犹豫了一下。“什么?”他说。

“你并不是管事的,对不对?”阿奇问。

苏珊捏了捏他的手。他朝她瞥了一眼,她朝锅炉点了点头,一个人影移动过来。

“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呢?”阿奇问。

“我们更像是个大家庭,”鲨鱼男孩说。

女孩哈哈大笑起来。

阿奇眯缝起眼睛看了看那个移动过来的人影;高个子,男的,除此之外,别的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是杰里米吗?”他说。

没有回答。

“我觉得不是杰里米,”苏珊悄声说。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阿奇并不喜欢。他转向女孩。“还有一片血迹呢?”他问。

鲨鱼男孩举起手电筒,照到对面墙壁附近的地面上。“在那边,”他说。

阿奇假装没有看到。“打开灯,”他说,“这气氛真好,很像是电影《榆树街的噩梦》。不过呢,你要是打开灯的话,我就给你看看当初发生的事。”

阿奇凝神注视着鲨鱼男孩,观察着他,看着他的目光冲着锅炉旁的那个人闪了闪,在寻求批准。那个人一定是点了点头,因为鲨鱼男孩说了句“好吧”。

有人开了灯。没有什么引人人胜的东西。三只白炽灯泡。谁也没想到在这下面装上节能灯。或许是他们在等这几只白炽灯泡烧爆了再装吧。

阿奇转向锅炉。那个人还站着。他穿着黑色裤子,灰色T恤衫,头上套着一只尼龙袜。他很放松。两只手插在衣兜里。他身后是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蒙面。

“你在那里呀,”阿奇说。

“开始说吧,”蒙面人说。

阿奇把注意力转向那片血迹。苏珊松开拉着他的手。“讲吧,”她低声说,阿奇离开她一步远。

时间已经过去七年了,但血迹还在那里,跟他记忆中的样子基本一样:和浴室防滑垫一般大小的血迹,离墙一个身高的距离。有人把上面的灰尘扫掉了,真可爱啊。

七年了。然而,要把血迹从水泥地上清除掉可不容易。你得下工夫。用喷砂喷。用火烧。打磨。揭掉血痂。磨平了。擦亮了。用化学药品擦洗。没有理由在一间旧锅炉房里下这么大的工夫吧。谁会看它一眼呢?

他犹豫了一下。他要讲的这番话,苏珊是不需要听见的。他看了她一眼。

“讲吧,”她又低声说了一遍。

“她用胶带把他捆到椅子上,”阿奇说。他环顾房间,并不是在看人,而是在找那把椅子。椅子已经不见了。有人至少是为了一份体面把椅子弄走了。“一把办公椅。从楼上一家商店搬来的。浅蓝色。”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那一细节总是能打动他,椅子浅蓝色的布面,即使在那时也是过时的,就像是从一个牙科医生的候诊室里搬过来的一样。“她用了整整一卷胶带。”一百八十英尺。刑侦技术人员量过了。他们花了四十分钟才把胶带揭下来,然后把死者送往太平间。“从脚踝到脖子,整个变成了木乃伊。”他瞥了一眼苏珊。她脸上保持着职业性的客观与镇定。好姑娘啊,阿奇心想。接着,他为自己的避重就轻而自责。

他抬起手,摸了摸胸膛,感觉到衬衣下面厚厚的伤疤。“她把他的胸膛分割成块。她总是这么做。但是,这个人身上的伤口不是一般的触目惊心,”他凶巴巴地冲鲨鱼男孩笑了笑,“他身上缠满了胶带,血就不会流到外面来了。”女孩挪了一步,离鲨鱼男孩更近一些,她又在抚弄插在眉毛里的眉环了。“胶带对止血有好处,”他说,“除了有别的好处以外。”鲨鱼男孩在微笑,但那是一种装出来的微笑,是另外一种伪装。

蒙面人纹丝不动。

阿奇需要把这件事讲得更可怕些。要可怕得多才行。

“然后她把他的下巴割开一个口子,”阿奇接着说,“在他下唇下面大约一英吋的地方,割开一个两英吋宽的口子。”他朝女孩走过去。就是她了。他如果能接近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的话,那就是她了。他抬起手,大拇指顺着她的下唇掠过去。她静静地一动不动,但也没有退缩回去。他牢牢地抓着她。阿奇把大拇指摁进她的下巴。“她把他的舌头通过这个口子拉出来。”他让这一形象深入他们所有人的脑海,“然后,她把好几根穿刺针穿过露在外面的舌头。”他的手向上挪,挪到女孩的脸上,敲了敲刺透她眉毛的一个眉环。“两英吋长中空的穿刺针,”他说,“其中三根都是这样。她把两根针留在里面,这样他就不能通过口子把舌头拉回去了。然后,她才把第三根针拔出来。”

女孩扭了扭头,扭得不多,但是足以从阿奇的手中移开了。他看着她的头在半空中,收起拳头,在身体一侧垂下来。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他转向鲨鱼男孩和其他人。

“舌头里有一根相当大的静脉,很显然会流很多血,”他说,顿了顿。苏珊还是一副捉摸不透的神色,不过她把双臂轻轻抱在胸前。一块黑黑的软泥啪的一声从头顶上下水道锈迹斑斑的接口处落了下来。

“他过了十六个小时才死去。他失去了五夸脱的血。不过他最后是窒息而死的。他的舌头肿起来,憋死了。”他回头看了看女孩。“还好玩吗?”他问。

女孩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胳膊上起鸡皮疙瘩了,不过,这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地下室太凉的缘故。

“我们是四天之后才发现他的,”阿奇接着说,“他坐在黑暗之中,被胶带绑在椅子上,舌头肿得跟茄子一样,充血,流口水,血流得到处都是。”

“那他的眼睛呢?”蒙面人问。阿奇觉察出他在面罩后面露出一丝微笑,不过,他的五官被尼龙袜压得平平的,并不能确定。

受害者眼睛的细节还一直没有对外公开。“她把针推进每一只眼球里,穿透过去,”阿奇说。

“哦,上帝,”苏珊轻声说。

“这是对有罪之人的奖赏,”蒙面人说。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呵呵傻笑着。

阿奇降低了嗓音。该是说正经话的时候了。“现在,这件事该结束了,”他说,“不管这是什么事,都该结束了。回家去,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吧,”他对女孩说。“回到你们的感化院里去,”他对鲨鱼男孩又加上一句,“你去哪儿我他妈的不在乎。格蕾琴·洛厄尔是个丧心病狂之徒。她并不是某种反英雄。这是真实的生活。”他对他们说,“这个人,他的名字叫灿江。他跟妻子一起从越南来。他们在市区经营一家便利店。他死后,他十多岁的儿子从中学辍学,使便利店勉强维持下去。他是个人物啊。”

女孩扯了扯牛仔短裤的白色毛边。“他想要的,”她说。

“闭嘴,”蒙面人厉声说。

“芬坦想要我们做那件事,”女孩说,“他求我们来着。我们并不知道他会死。”

“闭嘴,珀尔,”蒙面人又说了一遍。

女孩摇摆不定起来。阿奇伸手抓住她。还真奏效。“杰里米在哪儿?”阿奇问她。

“杰里米是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一员,”鲨鱼男孩说。

“杰里米是除了你之外唯一一个在格蕾琴·洛厄尔手里幸存下来的人,”蒙面人说,朝阿奇走过去,“杰里米很特殊,”他敲了敲阿奇胸膛的正中央,“跟你一样。”

“杰里米那时候只是个孩子,”阿奇说,“他不记得。”

“不,他记得,”蒙面人说。他对鲨鱼男孩做了个手势,“给他看看。”

鲨鱼男孩提起衬衣,露出鲨鱼一样的牙齿,笑得令人恐怖。阿奇感到一阵战栗顺着后背倏然而下。格蕾琴作案是没有一贯手法的。她想怎么做,什么疯狂的事都会做出来。不过,在某种程度上,通常会包括在躯干上割开口子。阿奇已经渐渐对受害者胸膛上的伤疤和伤口了如指掌,就像美术馆的馆长对所收藏的图画了如指掌一样。每一刀都切得准确无误。每个受害者身上画得都不一样。

伊莎贝尔·雷诺兹的伤口他还记忆犹新。胸腔的左侧竖着划了十六道口子,肚子上划成小肉末状符号的四方格子,左锁骨的下面用一把手术刀薄薄地划出一个心的形状。更为独一无二的是,格蕾琴在她胸腔的右侧划了一些三角形的图案,这种图案在别的受害者身上没有出现过。

鲨鱼男孩的胸膛上有着同样的图案。

“杰里米给我划上去的,”他说,“这看上去怎么样?”

那阵战栗变成了寒冷。太平间里拍的照片

已经封存起来。如果是杰里米把那些图形划在鲨鱼男孩的胸膛上,那么,这就意味着,他的确记得。当初发生的事他都知道。他是一个目击证人。有了他的证言,他们或许就能结案了。阿奇清了清嗓子。“我需要跟他谈谈,”他说。

蒙面人把那张套着尼龙袜的脸伸到阿奇的面前。阿奇能看清袜子下面的棕色短发。“开始把我们当一回事了?”蒙面人问。

阿奇以前就听说过乱割的事,但是这种割法?他把鲨鱼男孩的衬衣拉下来。“你觉得这样就会讨她欢心?”阿奇说,“她就会把这当成某种疯疯癫癫的阿谀奉承吗?”

“我知道她为什么来这儿,”蒙面人说,大拇指猛地一指苏珊,“她想写一篇故事。但是你为什么来这儿呢?”他转向苏珊,第一次对她说话,“想来你也在纳闷吧?”

“我一直在纳闷,为什么就你一个人套着面具,”苏珊说。

蒙面人的站立姿势略微作了调整,就像一个拳击手在出击之前吸一口气一样。阿奇离得太远,他还在离血迹不远的地方。他向苏珊走近一步,试图再次把蒙面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来找杰里米,”阿奇说。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逆转。

鲨鱼男孩一步迈到苏珊身后,猛地把她搂住,把她的双臂压在身体两侧。她嘴巴大张着,与其说是出于恐惧,倒不如说是吃惊,她挣扎着伸向手提包,但鲨鱼男孩把手提包从她手臂上扯下来,扔到房间的另一头。

眼前发生的一切阿奇看得真真切切,只见蒙面人掏出一个锋利的银白色东西,举到苏珊面前——一根穿刺针。鲨鱼男孩把她搂得更紧了。苏珊挣扎着,但蒙面人拿着锋利的针对着她绯红的面颊,她惊呆了。

蒙面人五官并不分明的脸正对着阿奇。“我认为你来这里是为了别的事,”他说。

大家谁都不动。那根针几乎碰到了苏珊的脸,离得那么近,苏珊稍一退缩,针就会刺破她的皮肤。苏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舌动脉的主要血管都经过舌部,”蒙面人接着说,“那就是你刚才在讲的大动脉。吃过曼切戈奶酪吗?用针穿过舌头就是这种感觉。犹如用刀切开曼切戈奶酪。软骨发出噗的一声,那种压碎的声音,就像插入烤熟了的倭瓜皮一样。”

“让我猜猜,”苏珊说,“你是搞食品服务这一行的吧?”

鲨鱼男孩把一只手放到苏珊的额头,啪地把她的脑袋扭回去,牢牢地靠着他的肩膀。

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但阿奇知道。可是这件事他阻止不了。“没事的,”他说。

蒙面人把针的一头插进苏珊的脸颊。插得毫不费力,就像把图钉摁进软木板一样。皮肤在另一侧往里面塞了一会儿,然后针头噗地一下穿过去,就在她的眼睛下面。整个过程瞬间完成。苏珊几乎连哭叫出来的时间都没有,然后就结束了。那根两英吋长的针曲里拐弯地穿过了她的脸颊。

那把枪不断顶着阿奇的后腰。他能把它拔出来,但这需要几秒钟的时间。这样,在几秒钟的慌乱之中蒙面人会不会把她伤害得更厉害呢?要是阿奇不采取行动呢?

苏珊的双眼满是狂怒和不信任。她挣扎着要举起手来,但鲨鱼男孩把她搂得紧紧的。

“该死,上帝!”苏珊尖叫道,“你他妈的刺透了我的脸!”她看了看阿奇,两眼恳求他做些什么。她知道他有枪。简直不可思议,她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就是不用呢。

“肌肉,”蒙面人一边说一边拿出另一根针,“更像是一颗冻葡萄。”他把针向下挪,刚好挪到苏珊下唇底下。“格蕾琴把那个移民割开口子的地方,大约就是这儿吧?”

苏珊不再挣扎,紧紧地闭上双眼。一条细小的血流顺着下巴和脖子缓缓流下,流到白色衬衣的领子下面。

阿奇极力镇定下来,注视着苏珊。“苏珊,”他说,“看着我。”

他料想她多半会不搭理他。是他把她带到这里来的,进了这么个地方。没有后援。没有警徽。而且是一个蒙面疯子刚刚用针刺透了她的面庞。此时此地,她可能不会信任任何人。

然而,她睁开了眼睛。

阿奇试图流露出自信,向她注视的目光倾注勇气。“会没事的,”他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那只是轻微的颔首。这一动作可能是阿奇想像出来的。

他没有把目光从苏珊身上移开,他问蒙面人:“你想要干什么?”

阿奇需要使苏珊摆脱这是非之地。

“我想让你帮我个忙,”蒙面人说。

“我是不会帮你挪地方的,”阿奇说。

“我想让你割我。”

他的话语飘浮在空中,宛如浮尘。每个人都等着。阿奇能听见苏珊的呼吸声。

鲨鱼男孩开始在衣兜里四处翻找,接着,他们听到箱子卡啪打开的声音。阿奇不愿意把紧紧注视着的目光从苏珊身上移开。他不愿意朝别处看。他能做到这一点,至少是为了她。他能使她保持镇静。

苏珊抢在阿奇之前瞥见鲨鱼男孩手里拿的东西了。他看到她眼里闪出恐惧的神情。但是,阿奇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一听到“割”他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所以,当鲨鱼男孩举起回火钢刃架到苏珊喉部的时候,阿奇一点反应都没有。

要保持镇定。

现在苏珊呼吸急促。阿奇担心她喘不过气来。他需要她思维正常。

他伸出左手,拉住她的右手,捏了捏。她的手冷冰冰的。他能感受到她的脉搏。

她看了看他,也捏了捏他的手。

阿奇有了一个计划。

他伸出右手,去接那把手术刀。鲨鱼男孩把刀放进他的手掌。这把刀比格蕾琴原先用来划破阿奇胸膛的要大,但没有那把漂亮。这把刀是一次性的。格蕾琴的那把是刀中极品。

阿奇手握着塑料刀柄。

“在哪儿?”他问蒙面人。

他能闻到蒙面人呼出的酸臭气,听得见鲨鱼男孩的牙齿咯崩咯崩地颤抖,感受到苏珊的脉搏顶着他的手指怦怦跳动。

如果有人走进来,他们会觉得,他们四个人在进行亲密讨论——蒙面人紧紧地压着苏珊,鲨鱼男孩在她身后,阿奇面对着苏珊,抓着她的手。

“把我的上衣提起来,”蒙面人说。

阿奇坚定地捏了捏苏珊的手,然后松开。

他朝前迈了一步。现在,他离苏珊那么近,右肩碰到了她裸露的左肩,正好是鲨鱼男孩的胳膊搂住她的上面一部分。他能感觉到她的胸脯顶着他的上衣一起一伏。阿奇把蒙面人的T恤衫从裤子里拉出来,提上去。他等了一下才低头看。他知道会看到什么。

蒙面人的胸膛是一大块伤疤组织。

那些伤疤比鲨鱼男孩胸膛上的伤疤愈合的地方要多。伤疤有几十处。是经过很长时间弄上去的,最旧的伤疤看样子至少有一年了。最新的还是红色的。

“我自己弄的,”蒙面人说,“我想让你弄得更好一些。我想让伤疤看着像你的。”

“我看得出,你已经打了蜡,”阿奇说。

苏珊笑起来,但马上止住,因为针在她脸颊里动了。

蒙面人垂下下巴,挨到阿奇手里的手术刀。“开始吧,”他说,“割我吧。”

阿奇举起手术刀,晃了晃。“让她走,”他说。

没有人动。

阿奇调整了一下手术刀的握法。“这是帕尔默式握法,”他说,用四根手指握着刀柄,大拇指的底端顺着刀柄的一侧,把刀握稳当了,食指顺着刀背的顶端伸出去。“这也叫做‘餐刀’握法。”他照着空中想像的什么东西锯了一下。“你们能看出来是为什么了。”他看着手术刀。即便是光线昏暗,手术刀依然寒光闪闪。那刀刃,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他的胃里都感到紧张,不过,他是不会让他们看出来的。“这种握法对刚开始拉开的口子和割较大的口子都是再好不过的,”他说。

他又换了一种握法,这回是用三根手指的指尖握着手术刀,这样,塑料刀柄就靠在食指和拇指的拐弯处。他在空中写了些什么想像出来的东西。“铅笔握法,”阿奇说,“这种握法你要小心,不要让刀柄顺着食指靠得太远了。可不想让你的手抽筋了。”阿奇看看刀刃,皱了皱眉。“最好是刀刃再小一些。”

“格蕾琴更喜欢帕尔默式握法,”他说,“大多数医学专业人员都更喜欢这种握法。”他向蒙面人靠得更近一些。靠得那么近,透过尼龙袜,他能看见对方眼睛的颜色了——.蓝色。“让她走,”阿奇说,“你想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蒙面人把第二根针从苏珊下巴上向一边提了提,还是用手抓住刺进脸颊的针的一头。他胳膊肘轻滑地一动,噗的一声,针从脸上拔了出来。

“该死,”她大叫一声。这一次,鲨鱼男孩让她把手举到脸上,她用双手捂住血流不止的面颊。

“从这儿滚出去,”蒙面人轻声对她说。

她怒火满腔地把头抽回去。“不,”她说。

阿奇把手术刀落下来,向苏珊斜斜身子。他吻了吻她那只捂着脸颊的手。“相信我,”他低声说。

她怒目圆睁,瞪了他们好一阵子,然后向墙边地板上的手提包迈了一步。

“不,”蒙面人说,“把它留下来。”

她以询问的目光看了阿奇一眼,他点点头。她转身就跑,手依旧捂着脸。

蒙面人对阿奇点点头。“让我看看你的,”他说。

阿奇笑了笑。“当然可以,”他说。

他左手向上伸去,开始解衬衣扣子。女孩在蒙面人的肩膀处露出脑袋,锅炉旁的两个男孩也凑过来。鲨鱼男孩舔了舔嘴唇。他们都想亲眼看看格蕾琴的杰作。

阿奇解开衬衣的扣子,敞开胸怀,他伸出手,又把蒙面人的上衣提起来。他把损伤面做了比较。

“没什么不一样的,”他说。

蒙面人连阿奇的脸都不再看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阿奇的胸膛上。他双手颤抖着,手指尖从阿奇高低不平的伤疤上轻轻掠过。

就在他摸伤疤的时候,阿奇的右手挪到腰部,扔了手术刀,把枪拔出来。

手术刀落到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蒙面人、鲨鱼男孩、女孩以及另外两个男孩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去。等他们抬起头时,阿奇已经把枪对准了蒙面男孩的胸骨。

“我以用致命性武器攻击他人的罪名逮捕你,”他说。“至少,”他顿了顿,“要谢谢你。你们大家都使我感到神智非常正常。”

阿奇看见一道光闪过,刹那间,一股电流击中了他。疼痛的波浪瞬时爆发,触及每个感官。他以前在警校培训期间,被泰瑟枪击中过一次。现在他再次全身肌肉发紧,摔倒在地,动弹不得。有关情况点点滴滴飘然而至,都弄明白了。枪已经不见。是女孩干的。是她从身后击中他的,击中了他胸腔的下方。她用泰瑟枪又打了一枪。他在地上蜷曲着身体,完全被跳动的电荷击倒,每个细胞都在震动。女孩还是个孩子,和杰里米一样。

她有多大?十六岁?

她又打了一枪。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在水泥地板上微微荡起一片尘土。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泡变得更小了,仿佛是离得越来越远。

泰瑟枪取名于一本叫《汤姆·斯威夫特和他的电动步枪》的儿童冒险书。他们加上了字母“a”。这种毫无用处的琐事,苏珊是不想知道的。

他感到很不爽:他居然从来没对她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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