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坐在《先驱报》报社的办公室里,两眼紧紧地盯着电脑。她两点钟要交一篇稿子。而现在已经是两点差一刻了。

在厕所水箱里发现眼珠。苏珊弄不清格蕾琴是在受害者生前还是死后挖出了眼珠。不管是哪种情况,只是想一想这件事,苏珊都感到眼睛发疼。

皮托克大宅院里的脑袋,现在大家都这么叫开了,已经成了全国性的新闻。有线新闻网引述法医处的消息来源说,脑袋上的眼睛不见了。他们在进行一项在线调查,你可以猜猜那双眼睛最后会是什么颜色的。棕色以二比一的比率占了上风。

《先驱报》编辑部里叽叽喳喳,众声喧哗。吊在天花板上的几台电视全部调到来自北法戈路、哥伦比亚河谷和皮托克大宅院的直播报道。已经有一种说法,说是要另外做一期特别报道。苏珊在写发现尸体的第一人称的叙述,德里克在写新闻角度的报道,伊恩另派出两名记者去大宅院。多亏了亨利,苏珊在《先驱报》网站上透露了有关休息停车点新闻的补充细节。眼珠。墙上画的心形图案。脾脏。这些东西明天一定会引起巨大轰动——上头版,做通栏标题。亨利已经答应,到截稿的时候,提供一幅房子里死尸的速写画,所以,他们将把这幅画刊登出来,看看会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警方有美女杀手专案组,《先驱报》也有自己版本的“专案组”——苏珊和德里克,外加其他两名记者、两个编辑、两名摄影记者、一名文字编辑和一名实习生。他们已经做了受害者家属的简介报道。他们找到了那些声称见过越狱后的格蕾琴·洛厄尔的人。凡是跟格蕾琴接触过并且还活着的任何一个人,他们都采访过了。只有一件事情他们还没有做,那就是有关她的身世。没有人知道格蕾琴来自何方。有一个记录说,她十九岁时在盐湖城因开无效支票而被拘捕过。也就这么多。没有上学的记录。没有出生证明。只是说有许多命案,很少的传记细节,这些都是格蕾琴在监狱里星星点点透露出来的,而这大多可能是谎言。由于资料缺乏,报道追捕格蕾琴的记者们别无选择,只好炒冷饭,同样的采访、同样的专家,报道了一遍又一遍。

追捕的刺激性变得枯燥乏味,一种绞刑架般的幽默已经根深蒂固。墙上挂着一张格蕾琴·洛厄尔的照片,上面插满了飞镖。伊恩给报道组的每个成员发了一只杯子,上面印着格蕾琴·洛厄尔的面部照片,写着“我会为一口咖啡去杀人”几个字。

“格蕾琴·洛厄尔过情人节给阿奇·谢里登送了什么礼物?”实习生问。苏珊从来没有记住过实习生的名字。她只把他看作是个“实习生”。

“没那个心情,”苏珊说,两眼盯着电脑显示器。

“是他的心,”实习生说,“哈!”他穿着一件印有“快跑,格蕾琴”字样的T恤衫,戴着一副基辛格戴的那种眼镜,这副打扮不是时髦得不得了,就是极易冲动——是哪一种情况苏珊还没有揣度出来。她瞪了他一眼,他赶忙转过身,看他的电脑去了。

“我把它转发给你,”他说。

“你转发好了,”她说。

她再次翻找通话记录,发现了那个给她提供地址的男人的电话号码。

帕克以前给她讲过,早在报纸报道的黄金时代,记者们得用过期的电话号码簿,从电话号码里查找地址。有很多电话公司提供的厚厚的电话号码簿,在会议室的陈列柜里锁得严严实实。你得让编辑给你打开陈列柜,你要查询什么东西当时就要查,因为你不能把电话号码簿带回办公室。电话公司每年都送新的号码簿,所以,甚至那信息是不是最新的都不能保证。不过,这依旧不失为一个很不错的窍门。是个可以给旅途之中的人看看的东西。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就能告诉你你的地址。在谷歌搜索引擎出现之前,这简直就像是魔法。

现在任何人有了一个电话号码,就能把号码敲进免费的互联网搜索引擎,立即得到相应的地址。把地址输进谷歌地球,你能看到三百六十度的街景。

从中可以获得某种乐趣。

苏珊把找到的号码输入搜索引擎,没有搜到房子,搜到的是北波特兰一座付费电话亭。

1998年,美国有二百一十万部付费电话。而今只有不到八十四万部(可能会更少,因为自从她就付费电话做了大型专题报道以来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那样子,手机对“超人”来说并不一定真的就好。不过,俄勒冈州想到了前头,就在付费电话要走大嘴比利·巴斯乐队和激光唱片老路的时候,该州已经通过立法,在那些并非每个人都拥有最新款黑莓手机的地区保护“公共利益的付费电话”。像北波特兰这样的地方。

苏珊把附近一个地址输进谷歌地球,在周围逡巡着,直到她发现一个背景上有那个付费电话的图像。没有电话亭——只是那种半敞开的硬壳子,里面是很大一块黑色的电话簿装订黏合剂,从一根银色的电线上耷拉下来。

突然,只是为了好玩,她把房子的地址输进去:北法戈路397号。跳出来的东西使她大感意外。

什么都没有。

没有这个地址。

“我要的稿子呢?”伊恩说。

两点钟了。

苏珊抬起头,只见编辑伊恩·哈珀瘦瘦的屁股斜靠着她的桌沿。他拉了拉自己的辫子,这本是苏珊曾发现很亲密的习惯,但此时却只会使她恼火。有的编辑不到最后交稿期限是不会麻烦你的,有的编辑则一直盘旋在你的上空。伊恩就是从天而降的直升机。

她脱掉靴子,把两条腿拉上来,在椅子上盘腿而坐。“你老婆怎么样?”她问。

伊恩的嘴角绷紧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没有人抬头看。没有人在意。实习生忙着在推特网上发布有关格蕾琴·洛厄尔的最新笑话。《先驱报》的大多数员工在工作时听iPod。铺着地毯的宽大五楼宛若立方体的农场,农场里的人们静静地坐着,两眼盯着电脑显示器。

“半小时后给我三十英吋的版面,”他说,抬起手,把一缕跑出来的棕色头发塞回到辫子里。

“我在写着呢,”苏珊说。

他凑着她的肩膀看起来。苏珊调整了一下显示器。

“别把导语埋没了,”伊恩说,手指在空中对着屏幕指指点点,“那是吸引读者的利器。把那两英吋尽量写好。”

苏珊甜甜地笑了笑。“你就擎好儿吧,”她说。

实习生哈哈大笑起来。

伊恩抽身离开她的办公桌,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我想看你打字,”他头也不回地说。

苏珊旋转转椅,回到显示器前,心里纳闷她当初怎么就和这么个人上床了。“现在是叫做‘敲键盘’,”她说。

报纸栏的一英吋版面大约需要三十五个字。三十英吋就是一千零五十个字。,苏珊总是得计算好了。为此她在桌子上放了一个太阳能计算器。已经敲进去五百字了,还剩下五百五十个字。

一摞信封砰地落到桌子上。德里克冲她笑笑。他的下巴上有一处明显的凹陷。苏珊在遇到德里克之前还从来没见到过这样的人呢。

“有你的信,”他说。

她低头瞥了一眼那摞信封——有些很显然是新闻发布会的,有的信封有杯托大小,还有一个是鲜亮的粉红色信封,看样子像是某种明信片。“你查看我的信箱了?”

“我刚才查看自己的信箱,”他耸了耸肩说,“我俩的信箱不是互相紧挨着的嘛。”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仿佛他们两个的信箱紧挨着,说不定就是某种宇宙间的征兆似的。

“放这儿吧,”她说。

德里克皱了皱眉。“你需要回复读者的来信,”他说,“这是营销的一部分。”

“我会的,”苏珊说,“可是我手边的加菲尔德牌文具快要用完了。”

德里克抹平裤子上的皱褶。“你并不喜欢加菲尔德牌文具呀,”他说。

苏珊伸开双手。“可是我喜欢浇上肉末番茄汁的烤宽面条,”她说,“很具讽刺意味啊。”她离开桌子,斜靠在椅子上,“我需要工作了,德里克。我到时间要交稿的。”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牛仔裤上。“你裤子上有血,”他说。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膝盖。血迹已经变硬,变成了光溜溜的铁锈颜色的斑点。苏珊把盘着的双腿放开,穿着袜子的脚落到地板上。“谢谢,”她说。

“我的桌子里有一些氧化清洁洗涤剂,”德里克说。

“那玩意去污渍可好了,”实习生说。

苏珊转向实习生。“不是要你写一篇关于脾脏的补充报道吗?”她说。

“对不起,”实习生说。

“你从IPO(警察局新闻官)那里得到什么东西没有?”报道真正的新闻,其中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渐渐地使用一些俏皮的缩略语,比如像“IPO”之类的缩略语。

“从索博尔那儿没有什么你得不到的东西。他们还没有确认尸体的身份。我做了一点点挖掘,发现房子是一个老太太的。她在一家老人院住了超过十五年。自打她离开之后,那房子就一直空着。房子上面有一个油罐,地下室里有氡,所以她没能卖掉。”他抓挠了一下下巴上的凹陷处。“我说不定会采访她,从人情味的角度。很好笑的一件事是,她说,自从爆出这条新闻以来,已经有两个人主动要求买她的房子了。我猜想,人们是想拥有自己的美女杀手犯罪现场吧。”

“肯定是,”苏珊说,“然后开一家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家庭客栈。”

德里克耸了耸肩。“那可是你要做的事情,”他说完转身走开了,坐回到几个月前帕克坐过的桌子旁。

坐在那里他从来都没有舒服的模样。那张桌子对他来说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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