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背靠在椅子上,边吸烟边看着对面墙上的写字板。那上面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人物都是罗家海。

从目前的戒严情况来看,罗家海逃离本市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且种种迹象表明,他压根就没有尝试过要离开C市。那么他一定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问题是:他为什么越狱,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方木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又画了一个圈,层层叠叠的圆圈里,那两个字显得更加醒目:复仇。

罗家海越狱后的几天里,方木曾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但是随着大量资料的收集以及反复分析,方木还是坚信自己对罗家海的某些结论是准确的。例如,他对沈湘的爱。也许,这就是罗家海越狱的动机。

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极强的人。那么,他选择越狱,并留在沈湘的故乡——C市,就绝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机会再次逃离。当年沈湘遭遇强暴的地点就在C市,他会不会去寻找那个强暴沈湘的人?

方木摇摇头。如果他真这么做,那可太傻了。此案当年没有立案,当事人沈湘也已经死了。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想找到一个十多年前的强奸犯,无异于大海捞针。除非……

除非有人帮助他。

方木在笔记本上又写了三个字:姜德先。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边平探进半个身子。

“来,有点事需要你帮忙。”

方木跟着边平上楼,径直去了顶楼的小会议室。里面已经有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在等候,他们刚刚坐下,另外两个心理研究室的同事也到了。

边平为西装男子作了简单的介绍:“这是我市心理研究所的主任杨锦程博士,知名心理学专家。”

杨锦程略欠身,微微颔首,“请大家多指教。”

边平挥挥手,“杨主任你太客气了,今天与其说是我们帮你的忙,还不如说是你给我们提供一次学习的机会。”他把桌子上的一沓文件夹分发下去,“大家先看看资料。”

方木翻开手里的文件夹,一份简历首先映入他的眼帘,“鲁旭?”

“对。”边平看看方木,“鲁旭就是连环车祸那天受伤的骑警。在治疗期间,鲁旭出现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主要表现为睡眠障碍、易怒、个人认同感降低等等。经有关专家确诊,鲁旭患了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一个同事小声念道:“Post-traumaticstressdisorder。”

“是的。”边平扫视了一下大家,语气变得沉重,“患者是我们自己的兄弟,所以我要求大家一定要全力配合杨主任,让鲁旭早日摆脱心理疾患。”说完,他把头转向杨锦程。

杨锦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接受了市医院以及公安厅的委托,前来为鲁旭警官提供一些帮助的。说到创伤后压力障碍症,我们都习惯将其称之为PTSD,是指由于某种突发的威胁性或灾难性心理创伤,而导致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精神障碍。就我本人而言,我对这个课题十分感兴趣,也进行了一番研究。如果能帮助鲁旭警官的话,我也会深感欣慰。当然,你们都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在很大程度上,还要仰仗你们的协助。”

一番话说得既专业又低调,谦虚中流露出一种大家风范。

方木知道边平有意没有提到“越狱”、“失枪”之类的字眼,而自己忙于追捕罗家海,也的确对这名受伤的警察疏于关注,愧疚感油然而生。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方木问道。

“对PTSD的治疗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各位允许我主导的话,我会为大家在各个阶段安排不同的任务。”杨锦程表情轻松,“第一个阶段需要做的就是陪鲁旭警官聊天,帮他平衡情绪,实现警醒和放松的适当调配——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暖身。”

方木脱口而出:“心理剧?”

“对。”杨锦程的表情有些惊讶,他打量了方木几眼,转头对边平说:“呵呵,我以为警队里的心理专家们都是研究罪犯为何犯罪,原来你们也研究治疗。”

边平笑笑,面现自得之色。方木的脸有些红,内心却兴奋起来。心理剧是治疗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团体心理治疗方法之一。近一个世纪以来,从传统的“重新演出”和“宣泄”,再加之“仪式”和“叙事”两种成分,心理剧已经成功地被应用在各种受创伤个案中,但由于其复杂性、戏剧性和对治疗师指导能力的较高要求,心理剧并未在国内的PTSD治疗中得到广泛应用。如果杨博士精通心理剧的话,也许鲁旭的病就有治愈的希望。

半小时后,大家围坐在另一个小会客室里,中间的软垫椅子上,仍带着脖套的鲁旭局促不安地坐着。听完边平处长的介绍,得知身边的大多数人都是警察后,他稍稍放松了一些。

“鲁警官,”杨锦程坐在他的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能聊聊那天的事情么?”

相同的事情,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发生着。

房间里忙碌异常,只有Q小姐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着Z先生领着其他人来回布置。大家每做一件事,都要征求Q小姐的意见或者看看她的脸色。于是,灯光被调成接近黄昏的亮度;空调升至28度;房间的一角立起了一个屏风,罗家海拎着一大包东西躲到后面;毛绒地毯被展开,之后又被卷起立在墙角。

“那么……”所有的工作完成后,Z先生走到Q小姐面前,俯身问道:“……你选择谁来扮演你?”

Q小姐指指T先生,“他。”

T先生马上脱掉外套,拿起搭在屏风上的一件白色衬衫,刚穿在身上,就听见Q小姐又叫了起来:

“不。”她咬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还是我自己来吧。”

“你确定?”Z先生凝视着Q小姐的眼睛。

“是的。”Q小姐的声音有些颤抖。Z先生笑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好,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Q小姐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房间中央。她的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领,仿佛那里随时会敞开,露出雪白的胸口。她死死地盯着屏风,呼吸急促,似乎对那后面的东西既恐惧,又期待。

Z先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大家都转过身去。每个人都照做了。Q小姐注意到了这一点,局促不安地站了几秒钟,低声说:“你们……都面向我吧。”

Z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很好。Q,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Q小姐的目光依次扫过房间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T,你扮演我的同学好么?”

T先生作了个鬼脸,“荣幸之至。”

舞台布置已经完成,道具已经就绪,演员也将情绪调整完毕。一场戏剧即将开演。

Z先生按下音响的开关。

混杂了各种声响的嘈杂声立刻充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人再次回到了热闹的街头。

本该慢慢走来的Q小姐却在嘈杂声中迟疑了,她拿着一支冰淇淋,另一只手上是两只满满的购物袋,全身僵直地盯着屏风,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扮演行人的姜德先和H先生已经走了两个来回,Q小姐还是站在原地不动。T先生有些焦急地望向Z先生。Z先生不动声色地看着Q小姐,低声说:“Q,我们最好不要停下来,好么?”Q小姐仍旧盯着屏风,喉咙里咯咯作响,可是她显然听到了Z先生的话,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

终于,Q小姐颤抖着迈出了第一步。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走出了一只浑身黄色绒毛,巨大无比的玩具熊。

不仅是Q小姐,所有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实在是一幅诡异的画面:渐暗的街头,步履蹒跚的巨熊慢慢逼近纤弱的女孩。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渐渐裂开一张大嘴,黑扣子般的眼睛也一点点拉长、上挑——仿佛正在发怒的玩具熊冲女孩张开双臂……

Q小姐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向后仰倒。

几分钟后,她才悠悠醒转,第一眼看到的是T先生焦急的脸,然后是姜德先、H先生和Z先生。没看到那张狰狞的熊脸,Q小姐略略心安。喝下半杯水后,Q小姐挣扎着要站起来。

“继续。”

Z先生看着她的眼睛,“你确定么,Q?”

“我确定。”Q小姐把头转向T先生,“准备好了么?”T先生有些为难地看着Z先生。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

“继续!”Q小姐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家都吓了一跳,房间里一下子静下来。

片刻,Q小姐哆哆嗦嗦地站来,颤抖着抹平衣服上的皱褶。

“昨天,我和经理去签约。对方送了两个毛绒吉祥物作纪念品……”她艰难地说:“你们知道……当时……我有多尴尬么?”

Z深吸一口气,挥挥手,“重来!”

第一个场景:Q小姐与玩具熊再次默然相对。她依旧抖得厉害,但是已经能够直视那张毛茸茸的脸。

第二个场景:巨大的玩具熊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Q小姐,Q小姐拼命挣扎,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的外套已经全部敞开。行人H先生和姜德先在他们的身边来回穿梭,目不斜视。

Z先生:“Q,并没有人看着你,一切只是你的错觉。”

Q小姐挣扎得越发激烈。

第三个场景:Q小姐依旧在挣扎,巨大的玩具熊已经无法全然控制她,很快,Q小姐的一只胳膊已经挣脱出来。

Z先生:“不要怕,Q,他们就是要你恐惧,然后纪录你的恐惧。能让他们顺利得逞么?”

Q小姐:“不!”

她的表情越发愤怒,另一只胳膊也脱离了玩具熊的控制,转眼间,Q小姐已经气喘吁吁地和玩具熊面对面。

Z先生:“打倒它!Q,打倒它!!”

话音未落,Q小姐已经挥拳打去,玩具熊连连退后,似乎连招架的本事都没有了。Q小姐则紧追不舍,终于把玩具熊逼到了屏风那里。

“啊——”Q小姐突然发力,双手向前推去。

玩具熊和屏风一起轰然倒地。

半小时后,房间里已经恢复了整洁,厚厚的地毯重新铺就,大家围坐在小方桌前喝茶。

Q小姐依旧坐在凳子上,不过情绪已经恢复正常。她挽好头发,又给罗家海倒了一杯茶。后者正在揉下巴。

“对不起,L。”她有些歉疚地看着罗家海。

“没事。”罗家海放下手,刚才揉过的地方还有一片红肿,“你还真有劲儿。”

大家笑起来,T先生把手搭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搂了一下。

Z先生看看Q小姐小心翼翼地戳在地毯上的脚尖,呷了口茶,慢慢地说:“还有件事要做。”

所有人都静下来。Q小姐的手更是一抖,半杯茶都泼洒在桌面上。

“一定要这么做么?”她低声问。

“对。我们都要彻底摆脱过去,”Z先生的声音虽低,但是不容辩驳,“这就是我们聚在一起的理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照片里,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站在公交车站牌下,无所事事地吸着烟。

他向左右两边伸出手,其他人也一样,于是,六个人连成了一个圈。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照片里的男子。如果目光有温度的话,恐怕他早已化为灰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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