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不长,但是很深。一个睡眼惺忪的值班医生把方木的伤口简单清创之后,缝了两针。方木捏着手走出处置室,那个警察正在走廊里打电话,一见方木出来,匆忙挂断电话。简单问了几句伤口的情况,就提出要送方木回学校。

方木摇摇头,“送我去市局。”

“不行。”那个警察非常干脆地拒绝了,“邰队长命令我必须送你回学校。”

“我是案件的被害人,你们难道不给我做笔录么?”那个警察被问住了,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要送方木回去。

“用不着你送!我自己走!”说完,方木就大步走出了医院。

出了医院的门口,方木迅速跑到楼角躲藏起来。几秒钟之后,就看见那个警察追出来,四下里扫视了一圈,骂了两句,就上车,发动,很快开走了。方木等他开远,就从楼角里走出来,径直走向医院门口排成一列的出租车。

市局门口灯火通明,院子里满满当当地停满了车。方木跳下出租车,对门口执勤的武警战士说:“邰伟警官叫我来做笔录。”武警战士返回值班岗亭打了个电话,几分钟后,就看见那个送方木去医院的警察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自己会跟着来!”那个警察一脸阴沉,“别多说话,做完笔录赶紧走。邰队长说了,过几天会跟你联系。”

他把方木带到留置室,叮嘱他等一会儿,不要乱跑,就拉开门出去了。他前脚走,方木就后脚溜了出去。走廊里人很多,那些或着警服或穿便装的警察匆匆地往返于各个科室之间,偶尔有人疑惑地看看方木,却没有人停下来发问。在他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中,能听到“快把这些材料送到三楼”、“审讯室”之类的字样。

似乎每个人都很关注三楼的事情。方木尽量躲避着那些警察,快步登上三楼。

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现在正敞开着,里面似乎还有一个房间,墙壁是一面大玻璃。此刻,十几个警察正静静地站在那扇玻璃前,人群中,能听见邰伟的声音。

“……我当时就假装拉肚子,躲在一楼的卫生间里听动静,过了一会儿,果真听到有人上楼。我悄悄跟在他后面,转入三楼走廊后,我发现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接着又向前走,最后站在了313房间门口,像是在敲门,又像是在写什么。后来被害人跟他聊了几句,我当时以为是相识的同学,就准备撤,结果还没等我走几步,就传来了厮打的声音,后来,我就把他制服了,带回局里……”

方木悄悄地走过去,所有的人都在屏气凝神地听邰伟说话,居然谁都没有发现方木。

“你能肯定他就是凶手么?”一个挺着将军肚,表情威严的人说。

“能!”邰伟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坚决,“首先,在被害人的门上发现了‘7’的标记;其次,专案组的同事正在勘查现场,包括检查犯罪嫌疑人的寝室。刚才他们给我打来电话,据说有重大发现。”

有几个女警匆匆地跑过来,把厚厚一叠材料递给邰伟,邰伟简单翻看了一下,抬头对那个胖子说:“局长,可以开始了。”

局长点点头:“开始吧。”

所有人都围向那面玻璃,方木不敢挤得太靠前,只能在人群的缝隙中竭力捕捉玻璃那面的情形。

这是一个安装了单向玻璃的审讯室。里面陈设简单,靠左侧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子上有一盏台灯。两个警察正坐在桌前,一个翻看着刚刚递进来的材料,一个在纸上写画着什么。对面是一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看起来冰冷无比,很不舒服。墙角装有摄像头,头上悬挂着话筒,审讯室里面的声音可以通过扩音器传到外面。

审讯室右侧的小门开了,带着手铐和脚镣的孟凡哲被两个警察架了出来。他看起来虚弱不堪,头始终低着,嘴角的血已经干涸,脸上横七竖八地分布着暗红的印记。

那两个警察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一个年长一点的警察开口了:“姓名?”

孟凡哲低着头,毫无反应。

另一个警察把台灯扭向孟凡哲的方向,孟凡哲的全身笼罩在强烈的灯光下,在身后的墙壁上留下扭曲的影子。

“姓名?”

孟凡哲还是不开口,仿佛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年长的警察不紧不慢地点燃一根烟,翻开桌上的卷宗。

“2002年7月1日凌晨1点至3点之间,你在哪里?”

没有反应。

“2002年8月10日上午8点至9点之间,你在哪里?”

还是没有反应。

另一个警察看看墙上的镜子,他知道局长和其他同事都在外面盯着他们。他转头看看像块木头一样呆坐在那里的孟凡哲,不由得恼羞成怒。

他一拍桌子,大喝道:“孟凡哲!你别以为不开口就没事了,根据刑事诉讼法的规定……”

孟凡哲猛地抬起头,面对强光,他的眼睛仍然圆睁着,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面前的两个警察恐怕早就万箭穿身了。

“啊——”方木又听见了在走廊里那声野兽般的低吼。

孟凡哲的手脚都被固定在椅子上,他却拼命地向前挣扎着,看起来似乎随时都有可能摆脱束缚,向面前的两个警察猛扑过去,那个稍年轻点的警察被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挺了一下身子。站在孟凡哲身后的两个警察急忙上去用力按住他,可是看起来虚弱无比的孟凡哲竟好像得了神力一般,两个人高马大的警察都按他不住,其中一个还险些被咬了一口。一个警察抽出了警棍,高高扬起……

“不——”一个身影猛扑到玻璃上,用力捶打着。所有人都愣住了,邰伟在呆了两秒钟之后,脱口而出:“方木?!”

方木转过身,急切地拉住邰伟,“别打他……”

“你是谁?”局长打断方木的话。

“哦,他是本案的被害人,是我把他叫来做笔录的。”邰伟赶紧解释,然后转身小声对方木说,“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就去找你。”

“邰伟,”方木拉住邰伟的胳膊,几乎是在哀求他,“让我跟他谈谈,我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凶手肯定不是他。”

“不行!”邰伟用力扒拉着方木的手,小声警告他,“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快点下去。”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局长突然开口了:“邰伟,他就是你所说的那个所谓的‘天才’,对吧?”

邰伟一看已经瞒不下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承认:“是。”

局长“哼”了一声,转头望向审讯室。孟凡哲仍然在拼命挣扎着,两个警察被他撞得摇摇晃晃,其中一个警察抽出了电警棍,打开开关,对自己的同事大喊一声“闪开”,就朝孟凡哲的肩膀捅了过去。孟凡哲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身体猛地一下弓起,那个警察又在他的身上连捅几下,每捅一下,孟凡哲都会发出大声的惨叫,像砧板上垂死挣扎的活鱼一样拼命扭动。几下之后,孟凡哲终于不再挣扎了,跌坐在椅子上,耷拉着头,身体不住地痉挛着。

局长脸色铁青,对身边的人说:“今晚别审了,先关起来,明天叫司法鉴定中心的人来给他做精神鉴定。”说完就转身走了,经过邰伟身边的时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邰伟想要解释,可是局长已经走远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看着审讯室里,警察们正像拖死狗一样把孟凡哲拖出去。他叉着腰站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说:“把他送回去。”

那个警察像押解犯人一样抓着方木的胳膊,一口气把他带到南苑五舍三楼。方木全身酸软,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

走廊里一片喧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披着被子、只着内衣的学生,也有刚刚闻讯而来的校保卫处干事。透过人群,能看见孟凡哲的寝室里灯火通明,不时有不耐烦的警察告诫围观者躲远点。

313的门牌已经被取走当做物证,那个警察推推门,锁住了,就冲着围观的人群大喊道:“313寝室的人呢?开门!”杜宇也在看热闹,听到呼喊赶快跑回来,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警察一把把方木推进寝室,“别再乱跑了。”他指指方木对杜宇说:“看着他点。”说完,重重地拉上了门。方木垂着手在原地站了几秒钟,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床,一头栽倒在上面。

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方木,小心地问:“你要不要喝点水?”方木没有回答,慢慢地摇了摇头。

突然,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门,直奔孟凡哲的寝室而去。挤过人群,方木来到寝室门前,一把掀起警戒线就往里冲。寝室里有好几个警察正在进行现场勘验,刚刚送方木回来的那个警察也在帮忙,他看见方木冲进来,急忙阻止道:“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方木急切地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正在勘验的警察面面相觑。

那个警察急了,扳住他的肩膀往后推,“快走,这没你的事,有发现邰伟会跟你说的。”

方木用力扒拉着他的手,跳着脚冲寝室里喊:“你们到底发现什么了?”

“方木!”那个警察大喊一声,同时从腰上“唰”的一声掏出手铐,“你在妨碍公务!别让我为难!”

杜宇挤进来,用力把方木拉出去,边拉边小声劝他:“哥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说。”

余怒未消的警察对身边的一个保卫干部大吼:“让所有的学生都回寝室,别妨碍我们工作!”

方木被杜宇连拉带拽地带回了寝室,他站在地上喘了半天粗气,突然打开柜子,拿出几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从里面抽出几大摞打印纸,一声不吭地看起来。杜宇站得远远的,小心地张望着,能隐约看见几张血肉模糊的照片,还能听见方木的嘴里在小声嘟哝着:

“不可能,不是他,不可能……”

我这是在哪儿?

头好疼,像要炸开一样……

我做了什么?

……

“你有幸运数字么?”

“没有,我也不太信这个。老师,我这次来,是因为……”

“呵呵,别急。你知道大多数人喜欢什么数字么?”

“不知道。可能是……8?”

“呵呵,只有中国人才会那么想。而且多是那些暴发户、土财主什么的。你看,你笑了。我跟你说过了,别紧张。”

“我没紧张,我只是觉得有点……有点退步。因为我这几天上课的时候,又开始害怕点名了。”

“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上次我们见面以后。”

“别担心,这很正常。有些事情需要反复强化,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老师,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好的,只是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做,懂了么?”

“嗯。”

……

我的天,我想起来了……

方木,他死了么……

……

“我怎么办?老师,我怎么办?”

“你别急,让我想想。”

“今天我好丢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硬是说不出那个‘到’。”

“也许我们该换个方法了,不过这种方式可能会比较残酷一点,你确定你能承受么?”

“我……”

“如果能成功的话,你将会永远摆脱这个心病。”

“……”

“如果你觉得你是个脆弱的人的话,那就算了。我也帮不了你。”

“我,我愿意试试。”

“很好。现在你躺到那张椅子上。放松点,让我们开始。”

……

“你现在在课堂上,能感觉到么,周围都是你的同学,人很多……老师拿出点名册,开始一个个点名……孟凡哲!”

“……”

“孟凡哲!”

无意识地扭动,汗水从额头上流下来。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孟凡哲!”

“啊——”

……

好冷啊……

手脚都动不了,想抱住肩膀都不行……

帮帮我,帮帮我……

……

“你怕死么?”

“嗯,当然,谁不怕死?”

“呵呵,其实,死并不可怕。你觉得不开心的时候,会做什么?”

“嗯,玩玩游戏,或者闷头睡上一大觉。”

“呵呵,是啊。其实死亡就是一段更长的睡眠而已,可以把所有的麻烦事统统抛掉。很多人都宁可去死也要保全自己的尊严。你知道海明威么?”

“知道。《老人与海》。”

“他面对绝症的时候,为了保全最后的

自尊,就选择了自杀。呵呵,说实话,有的时候我很羡慕他呢。”

“……”

……

我该怎么办?

我杀了人么?

我完了……

……

“7是个很有意思的数字,你发现了么?”

“哦,是么?”

“你看,一周有7天,颜色分7色,音乐有7声。所以,7意味着圆满。”

“哦,是这样。”

“一旦圆满了,我们就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是么?”

……

我是个杀人犯……

所有人都会知道我是杀人犯……

我的妈妈会因此蒙上一辈子的耻辱……

我24岁……

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

“把这个带上,回到寝室去。在你的周围,找到7,你会完成所有的心愿……”

……

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了……

……

快到凌晨4点的时候,方木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手指很疼,纱布外能看见已经干硬的血迹。可能是昨晚的纠缠中,伤口又迸开了。

方木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准备出门。他今天必须要见到孟凡哲,从所有的线索来看,孟凡哲都不可能是那个凶手。一切谜题的答案,只能从孟凡哲那里得到。

一拉开门,却和一个从外面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是邰伟。

“你来得正好。带我去见孟凡哲。”方木不由分说,一把拉住邰伟就往外走。

邰伟却没动,“不用去了。”

“嗯?”方木停下脚步,转过身紧盯着邰伟。

“孟凡哲死了。”邰伟轻声说。

方木盯着邰伟足足有半分钟,直到邰伟把他拉进寝室,“进去说吧。”

方木呆呆地站在寝室中央,面对着窗户,既不转身,也不说话。

“今天凌晨……”

方木突然举起一只手,阻止邰伟继续说下去,接着,慢慢蹲下身子,把头顶在膝盖上,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邰伟等他稍微平静了些,慢慢把他扶坐到床上,递给他一支烟,又帮他点燃。吸完一支烟,方木声音粗哑地问道:“怎么死的?”

“撞墙。颅脑损伤。”邰伟简单地说。

“为什么没有人阻止他?”方木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

“我们已经做了必要的预防措施。把他关在留置室的时候,手脚都铐在了椅子上。最初,值班人员听见他在哭,后来就听见‘砰砰’的声音,冲进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

“手脚都铐住了,那怎么会……”

邰伟苦笑了一下,“你恐怕不会相信。孟凡哲硬是把自己的手和脚都从手铐和脚镣里抽出来了。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他摇摇头,“手、脚的表皮都撕脱了,双手第一掌骨骨折。”他比划着自己的双手,“难以置信,他居然会有这么坚定的求死决心。”

又沉默了半晌,方木面无表情地问:“你们是什么结论?”

邰伟犹豫了一下,“初步结论是畏罪自杀。”

“理由呢?总不至于因为昨晚的事就认定他是凶手吧?”

邰伟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方木,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不过我们不会没有证据就随便怀疑一个人的。孟凡哲昨晚虽然没有开口,可是我们在他的寝室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一摞材料,递给方木。

“这是一块黑色的布。我们把它和金巧被杀一案中那盘录像带里的黑布进行了比对,感觉很像,而且在上面发现了怀疑是血迹的物质,物证科正在化验,估计下午就能出结果。这是一把锤子。刘建军被打伤之后,我们曾就伤口的形状进行了分析,大致推断出凶器的形状,这把锤子和我们的推测十分吻合。还有这个,你看,”他指指一张照片,上面是十几本书,“这些也都是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的,全部都是关于人体解剖学、西方犯罪史和连环杀人犯的书。你还记得我们在图书馆里查找的那些资料么,全都在孟凡哲的寝室里发现了。我们正派人去图书馆查找孟凡哲借书的记录。还有这个,这是在孟凡哲的一件衣服里发现的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残留了少量粉末,经化验,是海洛因……”

方木打断邰伟的话,“车辆呢?凶手应该有一辆车来帮助犯罪,孟凡哲有么?还有,孟凡哲总不至于在自己的寝室里杀死金巧,也不会在自己的寝室里剥掉辛婷婷的皮吧?”

“租车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再说,孟凡哲完全有可能在校外租一间民房来完成犯罪啊。”

“租一间房子?那他有必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寝室里么?放在租的房子里岂不是更保险?”

邰伟一时语塞。这时,门被推开了,邓琳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后面跟着杜宇,手里还端着一个饭盆。

邓琳玥看见邰伟,愣了一下,顾不上和他打招呼,就问方木:“你怎么样?没事吧?”

看到方木手指上的纱布,她惊呼一声,扑过来拿起方木的手:“天哪!你受伤了,怎么还在流血,去医院吧。”她语无伦次地念叨着,上下打量着方木,“别的地方没受伤吧,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听到消息,我来晚了。”

邓琳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是方木却甩开她的手,仍然紧盯着邰伟,似乎还要他解释刚才的问题。邰伟没有理会方木质问的目光,而是把材料翻到那张锤子的照片上。

“你来得正好。”他对邓琳玥说,“你看看,这是不是那天晚上凶手手里拎的那把?”

邓琳玥看了看那张图片,“好像……是吧,有点像,”她看看方木可怕的脸色,连忙改口道:“我也不知道,锤子不都是一个样么?哎呀,我不知道不知道!”

邰伟恼怒地瞪了方木一眼,“啪”的一声把材料合上,站了起来。

“我先走了。你这几天别乱跑,开着手机,一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说完,就拎起皮包,转身走了出去。

寝室里一下子静下来,杜宇看看邓琳玥,又看看方木,指指桌上的饭盆:

“方木,吃点东西吧,我帮你买了早饭。”

方木没有说话,邓琳玥对杜宇抱歉地笑笑:“谢谢你,杜宇。”

“那,我先出去了,”杜宇拎起书包,小声对邓琳玥说:“你多陪陪他。”

杜宇走后,寝室里陷入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沉默中。邓琳玥陪方木坐了一会儿,见他不做声,就端起饭盆,递过去说:“吃点东西吧。”

见方木不接,她就用勺子舀起粥,送到方木嘴边。

方木把头扭到一边,“我不想吃,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邓琳玥无奈,把饭盆放到桌子上,小声对方木说:“我陪陪你。”

方木摇摇头,“不用,你先回去吧。”

邓琳玥咬着嘴唇,忍不住大声说:“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

方木看看邓琳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不过,你帮不了我。”

“我帮不了你?这种时候,我能离开你么,难道你不需要我么?”邓琳玥一下子站起来,“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虽然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你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很想安慰你,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么?”

“不能!”方木的声音也一下子大起来,“你很了解我么,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你知不知道跟我在一起会承担什么?你做不到!”

“你凭什么认为我不能?那么危险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方木不想跟邓琳玥争论下去了,他拉开门,“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邓琳玥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站在原地看了方木几秒钟,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天后,邰伟告诉方木,黑布上的血迹经证实是金巧留下的。而在学校图书馆的调查也得知孟凡哲是在2002年5月份在图书馆借阅了那些书,与这一系列案件的作案时间吻合。就在同一天,孟凡哲的亲人来到了学校。

孟凡哲自幼丧父,唯一的亲人就是他的妈妈。在校长室里,她已经因为心脏病昏厥过去两次。当天下午,方木看到了她。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两个警察的陪同下去孟凡哲的寝室拿他的遗物。她一看到寝室门口横拉着的警戒线,就开始哽咽起来。

十几个法学院的学生,包括方木都围在寝室门口,看着孟凡哲的妈妈颤巍巍地走进寝室。一进门,她就四处张望着,好像还指望能在某个地方看到孟凡哲对她说“妈,你来了”。扫视一圈后,她趴在孟凡哲的床上,揪起孟凡哲的被子在鼻子底下使劲嗅着,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哭了很久,后来在警察的提醒下,才慢慢整理孟凡哲的遗物。

孟凡哲的绝大多数东西都被警方带走当做物证了,所以他的遗物只有区区一个旅行袋那么多。孟凡哲的妈妈提着自己的儿子留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痕迹离开寝室后,突然对警察说:“我能不能见见那个小伙子,就是你们说我儿子要杀的那个。我始终不相信我儿子会杀人。”

警察的视线飞快地在方木脸上停留了一下,简短地说:“不能。”

其他人的目光却一下子都集中在方木身上。方木对这些目光毫不在意,他只是久久地看着孟凡哲的妈妈,直到她步履蹒跚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邹团结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走过来问道:“方木,孟凡哲为什么要杀你?”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我不知道。”

方木的确不知道。这两天,他反复回忆了自己与孟凡哲的每一次交往,却找不到孟凡哲要杀死自己的任何动机。而且,孟凡哲和他设想的那个凶手的形象实在是差别太大了,尽管他一再提醒自己画像肯定会与犯罪嫌疑人之间存在误差,可是这个误差未免也太离谱了。

然而,不容辩驳的事实是:是孟凡哲在自己的门上做了“7”的记号,也是他当晚要致自己于死地,而且,大量的物证在他的寝室里被发现。可是,方木仍然不能把孟凡哲和那个凶残狡猾至极的人联系在一起,尤其当他回想起孟凡哲趴在警车的车窗上向自己无声地呼喊那一幕,他都会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不是他,不是他。

那个时候,孟凡哲明显是在向自己求救。

哪个凶手会这么做?

专案组已经决定撤离J大校园。临走之前,邰伟来找了一次方木,向他透露了最新的调查进展情况:在孟凡哲的遗物中,没有发现有关租车或者租房的票据,也没有其他可以证明孟凡哲从事过类似活动的证据。但是,依据现有的证据,可以肯定这一系列杀人案乃孟凡哲所为。鉴于犯罪嫌疑人已经死亡,警方决定撤销案件。

方木听完,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这么说,你们的结论是:孟凡哲就是凶手?”

邰伟点点头:“是。”

“你们是真的相信他是凶手?还是情愿相信他是凶手?”

邰伟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你什么意思?”

“孟凡哲不是凶手!”

“你的依据呢?”

“……”

“直觉?直觉可靠还是证据可靠?”邰伟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是白痴啊?的确,这个案子你出了不少力,可是我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那动机呢?孟凡哲作案的动机是什么?”

“靠!你看不出那家伙是疯子么?疯子杀人还需要理由么?”

“疯子能设计出那么精密的杀人计划?能那么成功地模仿连环杀人犯?”

“……他也许是一步步变疯的呢……”

“靠!”方木一扬手,把手里的烟头扔得远远的。

邰伟不耐烦地抽着烟,忽然,斜着眼望着方木:“我说,你是不是觉得孟凡哲跟你画出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啊,而且,”他嘿嘿笑了两声,“还是在你那个女朋友面前。”

“去你妈的!”方木腾的一声站起来,大步走了。

方木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图书馆。这几天,他一直泡在这里,把在孟凡哲寝室里发现的书统统搬下来,一本一本地看。他希望能从这里发现孟凡哲心理变化的轨迹,尽管知道这可能是徒劳无功,但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

突然,电话响了。周围的读者都把视线投向他。管理员孙老师冲着他皱着眉头,努努嘴,示意他出去接电话。方木朝他抱歉地挥挥手,攥着手机跑到门口。翻开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外地电话号码,看到区号,方木不由得心中一动,这不是孟凡哲的家乡S市么?

“喂,你好?”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女声,“请问,你是方木同学么?”

“是的,您是?”

“我是孟凡哲的妈妈。”

方木心中一惊,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

“阿姨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么?”

“是这样的,孟凡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昨天刚料理完他的后事……”孟凡哲的妈妈的声音哽咽起来,“……今天上午刚刚到家。休息了半天之后,忽然发现我们家信箱里有一封信,我一看,是凡哲几天前寄出来的,寄信那天,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方木感到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孟凡哲……给家里寄了一封信?”

“是的。信写得很乱,里面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跟他前段时间认识的一个什么医生有关。在信里,他嘱咐我,如果他出事了,就把这封信交给你,还把你的电话号码写在了信里,说只有你能帮助他……”说到这里,电话那边突然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

“阿姨,阿姨,您还在么?怎么了?”方木急忙说。

“我在,我的心脏不太好,刚才……有点激动了……”

“您身边有药么?”

“有,你等等,我去吃药。”

电话那头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拉开抽屉的声音,哗啦啦摇动药瓶的声音,倒水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孟凡哲的妈妈又拿起电话:“喂。”

“阿姨,我在。”

“我怎么把信交给你呢?”

“阿姨,把您家的地址告诉我,我现在就去拿。”

“好吧,你记一下,S市白塔区水湾北街83号,金座小区6号楼3单元401。”

方木把地址记下来,跟孟凡哲的妈妈确认了一遍,又叮嘱了一句:

“阿姨,你千万别离开家,等我到了再说。”

“嗯,好的。”

挂断电话之后,方木返回阅览室,把书塞回书架,匆忙地收拾好东西后,直奔寝室而去。

现在是15点50分,去S市大概要3个小时,今晚估计赶不回来了。方木回到寝室,拉开抽屉一看,里面只有一百多元钱。方木简单收拾了一下背包,给杜宇留了一个纸条,告诉他今晚自己不回来住,随后就拿着银行卡直奔校门口的储蓄所而去。

储蓄所里挤满了来领退休金的老人,门口的自动取款机前也排着长长的队伍。方木看着那些戴着老花镜,一遍遍核对存折上金额的老人,权衡了一下,无奈地排在了取款机前的队伍里。取款的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着,方木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焦急地向前面张望着。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了,方木取出1000元钱,飞快地向校门口的出租车乘降站跑去。

赶到高速客运站已经是下午4点半了,在售票口,方木沮丧地得知最后一班前往S市的客车刚刚开走。他没有停留,又打车去了火车站。还好,下午5点10分还有一趟去S市的火车。方木买了一张站票,又去火车站的超市里买了几个面包,一瓶水,在候车室里静静地等候上车。

那天晚上在卫生间里目睹孟凡哲杀掉并活吞汤姆的时候,方木就隐隐地感到一定是有人在给孟凡哲做心理治疗,并且这心理治疗出了差错,导致孟凡哲的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而那天晚上孟凡哲狂性大发,差点杀死方木那件事,更让方木怀疑有人在控制着孟凡哲。

孟凡哲的妈妈刚才说信里提到了一个医生,这初步证实了方木的猜想。而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的话,那他一定跟这一系列连环杀人案有关!

方木感到自己正越来越接近事实的真相。这感觉让他心急如焚,时间也仿佛比平时慢了好多。

车上的人比方木想象的要少得多,而且居然还找到了空座。列车员告诉方木,这是一趟慢车,到达S市的时间是4小时40分钟之后。这是一段并不算长的旅程,只是当你知道前方是你渴求已久的答案的时候,它就漫长得让人难以想象。

方木坐在窗边,看着窗外一点点黑下来的天空。偶尔停靠在一些小站的时候,会有零零散散的人拎着大包小包挤上来。旅客们穿着、身份各异,然而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写着即将回家的急切表情。

家是什么?冒着热气的饭菜,暖和的拖鞋,熟悉的床铺,还有父母亲昵的嗔怪。

也许,孟凡哲坐这趟车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境,这样的表情吧。

方木把头顶在冰凉的车窗上,脑海中又浮现出孟凡哲印在警车车窗上那张哭泣、恐惧的脸。

救救我,救救我,方木。

方木闭上眼睛。

方木走出S市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接近晚上10点,他直接上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要去的地址后,忽然想起应该给孟凡哲家里打个电话。接通后却很久不见有人来接。方木越想越不对劲,急忙催促司机快点开。

穿过那些人迹渐少的大街小巷,出租车最后停在了一个住宅小区前。

“17块。”司机指着计价器说,方木边向小区里张望,边拿出一张50元的纸币递给他。

“这么大?有没有零的?”

“没有,你就收20元好了。”方木不想跟他过多纠缠,急切地说。

“好嘞。”司机眉开眼笑地说,“你等着,我给你开发票。”车载打印机叽叽嘎嘎地响了几下之后,发票和30元钱递到了方木手里。

方木走进金座小区,这明显是一个已经有些年头的住宅小区。楼都是老样式,带户外走廊的那种。方木睁大眼睛,竭力辨认着楼体上已经斑驳不清的楼号,好在小区并不大,方木很快就找到了6号楼。来到三单元,方木小心地拾阶而上,上到四楼,向左右望望,左边是402,右边是403。他向左边最靠里的那扇门走去。

门是老式的木门,外面包着铁皮,门上还贴着去年的福字。方木轻叩了几下,没有回音,他侧身看看旁边的窗户,里面也没有灯光泻出来。

也许阿姨已经睡下了?

方木又敲了几下门,还是没有反应。他轻轻拉了一下门把手,门竟然无声地开了。

“有人在家么?”方木把头探进去喊道。

没有人回答。

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袭上方木的心头,他伸手从衣袋里拿出军刀,打开来,慢慢地走进屋子。

屋子里黑黑的,一点光也没有,方木在门口站了几秒钟,隐约看见面前是一条走廊,左手边有一扇打开的门,能依稀看到里面有灶台和排油烟机的形状,应该是厨房。右手边是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台上摆着几盆花。

方木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走廊大约有4米长,走到尽头,尽管眼前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不过能感到视线豁然开朗,前方应该是一个客厅。方木在客厅的入口处停下,努力使自己能够尽快适应这里的光线,同时倾听着客厅里的每一丝动静。

渐渐的,他发现客厅里有一些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有人在翻动纸张,又好像是一些细小的爪子掠过棉布发出的声音。他正待凝神细听,却突然感到什么东西猛地从他的脚面上蹿过去。方木吓得大叫一声,倒退一步,后背撞到墙上,只感到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忽然,他想起衣袋里装着打火机,急忙掏出来,掀动几下,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手中亮起来,眼前的事物也终于看清了。

这里的确是客厅,前方是一排地柜,上面摆放着电视机。地柜的正前方是一排沙发。方木站的位置,正对着沙发的后面。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芒,方木隐约看见几缕花白的头发在沙发背上露出来。

“阿姨?”方木颤声问道。

那几缕头发动也不动。

打火机已经有些烫手了,可是方木顾不得许多,他攥紧手里的军刀,慢慢向沙发走去。

离沙发越近,方木的心跳得越快,他的牙齿“咯咯”地上下撞击着,感到手已经抖得快捏不住打火机了。就要走到沙发跟前的时候,打火机突然熄灭了,方木的眼前又堕入一片黑暗之中。他边掀动着滚烫的打火机,边摸黑向前挪动着脚步,感到膝盖顶到沙发的时候,打火机也砰的一声蹿起一条长长的火苗。

一张毫无血色、口眼大张的脸猝然闯入方木的视线中!

孟凡哲的妈妈半躺在沙发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一只手紧抓着胸口,另一只手揪着沙发罩。她双眼圆睁,嘴也张得大大的,脸上是惊魂未定的表情。

她死了!

一只全身黑毛的老鼠趴在她的腿上,在火光的刺激下,居然毫不躲避,两只红色的眼睛死盯着方木。

直到打火机烧疼了手,方木才从极度的惊惧中回过神来,他张皇失措地举着军刀朝四处比划着,边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着手机。

终于找到了,他翻开手机,刚按下“1”,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突然,几束手电光从门口的窗户上照进来。方木的眼前全是炫目的光,他不得不用手挡住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方木突然看到在手电光的照映下,门口那扇小窗户上,布满水汽的玻璃上画着两个奇怪的符号!

“是谁?把刀扔下!不然开枪了。”

方木急忙把刀扔在地上,举手投降。几个警察朝他猛扑过来,把他按倒在地上,方木挣扎着抬起头,竭力想看清玻璃上究竟画了什么。

“他妈的,还不老实?”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下,顿时嘴角一片腥甜。

头昏眼花的方木无力地扭动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

“玻璃,玻璃上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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