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回到陆司语家的时候, 已经将近九点, 灯是亮着的, 桌子上摆好了饭菜,给他留了碗筷。

小别墅中,像是普通的家庭般温馨。

陆司语躺在沙发上睡着,身体依然是毫无安全感地蜷缩起来。宋文看向他的睡颜,这个角度望去,陆司语伸出的一段小臂手腕纤细, 他的侧脸白净而精致, 眉头却是微蹙着, 似是在做着梦。

宋文起身去楼上取了个夏被,轻手轻脚地盖在陆司语身上,他的手还没抬起来, 陆司语就忽然长睫一颤,睁开了眼,一时之间, 两人四目相对。

“那个……吵你睡觉了吧。”宋文略有歉意地开口。

陆司语揉了揉眼睛:“没有,正巧醒了。”然后他指了指桌上的饭菜,“我吃过了, 你看看是不是冷掉了?”

宋文起身去摸了摸桌子上的碗:“还温着, 不用那么麻烦了。”这样的开场,他反而不好问陆司语如何决定去留了。

陆司语又躺了一会,等宋文吃得差不多,翻了个身从沙发上坐起来:“今天怎么耽误这么久?还算顺利吗?”

宋文收拾着桌子道:“赵六儿那边已经确定, 约好明天下午市局见面,霍少卿的回国时间是后天下午两点落地,等他一回来,我们就施行拘捕,这些我和顾局都打好了申请,进行了布置。对了……顾局说事情最好还是过交通局那边。”目前来说,事情虽多,但是进展还算顺利。

“顾局作为领导,自然是想着出了问题怎么处理。”陆司语咬着指甲问,“顾知白那边还没消息?”

宋文手一停道:“反正我走的时候,还没放人。”

陆司语叹了口气道,“许长缨抓过他以后,他会更小心地抹去一切蛛丝马迹。”

陆司语的脑中不停,从始至终,他都觉得那些事情和顾知白有牵连,当年敬老院的事情,后来白洛芮的事情,这些事情都不约而同地牵扯到了顾知白,绝对不是巧合。

甚至他有点预感,这一次车祸顶包的事,会不会也会和顾知白有某种联系?

那些人,是有组织,有目的地去做事的,顾知白的上线是谁?

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会不会做出下一步的行动,会如何应对警方的调查?

陆司语想把这些问题,这些关系理清楚,可是越想,头就越疼。

这段时间之中,宋文把厨房收拾出个大概,等明天阿姨来清扫就可以。他去给小狼的食盒添了狗粮。洗手后,宋文看陆司语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早点休息吧。”

陆司语拉了他的手一下道:“今天你能不能陪下我?在我那边睡吧。”

宋文嗯了一声:“等下我收拾好就上去。”

陆司语走上了楼,简单洗漱以后就躺在了床上。睡觉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仪式,日夜的分界都变得不那么明晰,他闭着眼睛好像也能够看到浮光掠影,像是在梦中,又像是醒着,他不知道宋文什么时候上的床,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最后他是因为胃疼疼醒的,等到他睁开双眼的时候,发现天已经亮了,有阳光从窗缝里投射进来,然后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八点。

宋文从外面走进来拿东西,看他睁开了眼睛道:“我帮你做了早餐。狗也遛过了,今天真是难得,你居然比我醒得迟。”

陆司语想要爬起来,忽然觉得胃部又是一阵痉挛地疼,手不自觉地按住痛处,宋文觉出来他有点不对:“你是不是不太舒服?”

陆司语道:“就是有点胃疼,其实昨晚睡得还行。”不知怎么的,他一醒来,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我去给你拿点胃药。”宋文看他没有精神,“今天你请假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反正该查的也都查得差不多了,应该没什么事情。”

陆司语这次没有坚持,又躺回身去,想了想还有点放不下案子,开口对宋文道:“那我在家里梳理下案情,回头有情况你给我电话。”

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现在案情越是趋于平稳,越是让他不安,好像有什么东西暗藏在现在的平静之下,快要破茧而出。

宋文看着他把药吃了,点头答应他:“好,回头有事我告诉你。”他拿好了东西,又叮嘱了一句,“早饭还热的,你如果起的来,等下记得把饭吃了,上次你说的,我熬粥的技术还是不错的。”

安顿好小狼,宋文走出门去,已经是夏末,暑气消散,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现在是早上上班高峰,路上有一点堵车。

宋文一路开到快要上高架,傅临江的电话忽然来了,他的声音有几分焦急:“宋队,朱晓刚才查了一下,霍少卿昨天忽然改签了飞机,改成了今天的,还有四十分钟,马上就要落地了。”

宋文有些惊讶道:“怎么会?!”这一下变动,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傅临江道:“朱晓说昨天下班的时候霍少的信息还没有变动的,谁知道他临时改了行程。妈的,一定是交通局有人走漏了风声。”

一向说话斯文的傅临江也忍不住骂了脏话。他们要拘捕霍少卿的这件事目前只有市局和交通局两边知晓。很大可能性是交通局那边有人泄露了消息。

宋文忽然也反应了过来,之前陈颜秋的顶包案中,改动那几处摄像头的录像记录,看起来像是黑客所为,但是黑客又怎么会那么熟悉交通局的存档方式?还有霍少卿的酒驾记录,怎么会莫名消失?这说不定……是监守自盗!

想明白了这一点,宋文马上冷静了下来:“先别急,你别管交通局了,直接带几个人过去机场。市局离机场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虽然有点仓促,未必来不及。”

宋文想了想又分析道,“你们小心点,霍家既然得到了消息,却没有选择躲到其他的城市或者是国外,还是选择在南城落地,一定有应对警方的方法,霍家接到了霍少,一定会让他和霍辰见面。”

话说到这里,宋文调转了车头:“我还在高架那边,赶到机场是肯定来不及了,你让朱晓把霍家的地址发给我,我直接去找霍辰聊聊。”他原本留着霍辰这条线不想动,可是事到如今,也只有互相摊牌了。

傅临江道:“知道了,我这里马上带人出发。”

.

陆司语在宋文走了一会以后才起了床,换了衣服,吃了早饭,他昨天睡了整晚,精神好了很多,就是胃疼不止,让他有点难受。

窗外的阳光正好,陆司语坐在办公桌前,左手握拳抵住胃部,右手打开了笔记本准备开始誊写这次的案件调查报告。

案子查到现在,他还是第一次做着梳理,从这个案子开始,他们就是较为被动的。

警方的调查从陈颜秋的尸体被发现入手,弄清楚了借尸还魂的真相,查到了一个利用绝症患者的病友群,随后发现陈颜秋曾经参与过一次车祸顶包案,现在在追查车祸的真凶,这是他们的调查顺序,和事件的发生顺序完全不同。

陆司语看着分析报告,觉察出他们有些被线索拉着走了,反而忽略了案情的本身。

他开始试着进行着复盘,按照正常的时间线进行推算:车祸发生,赵又兰身死、霍家找了人策划了脱罪方法,陈颜秋参与顶包案、赵又兰的死亡达成赔偿和解、陈颜秋用张瑞的尸体借尸还魂、陈颜秋和张从云相识,陈颜秋身死。

这才是事情的发生顺序,现在他们还未知的是,陈颜秋诈死的那段时间去做了什么,又是谁杀了他?杀人的动机又会是什么?

还有达成和解的两方,陆司语写上了张丽丽、张从云的名字,又写上了霍少卿、霍辰的名字。那一百二十万无疑是霍家出的,隔着陈颜秋,这两方,一方是车祸的受害者,一方是嫌疑肇事者。

霍少卿的那边线索更多,查得更为顺利。相对于霍家,张家几乎没有什么动作和反应。他们真的是收了钱就准备息事宁人?

他忽然想到了上次去张从云家,还有再次审问张从云时,他和宋文讨论的疑点,如果他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一切只是表相呢?

陆司语从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表格,他抿着唇,动了下修长的手指,把受害者和肇事者两方换了个位置。

受害人还是加害人的身份不过是一字之差。调查的方式方法却是完全不同,在面对受害人的时候,他们是保有同情的,调查也会更松。

陆司语咬着拇指的指甲,重新来看张从云的档案。

上一次,他是把这份档案当作受害人家属的档案来看的,现在,却是当作嫌疑人来考虑。张从云很聪明,早年考上了一所化工大学,却没有读完被劝退。现在想来,可能是在校做过什么违禁的事。

他最初进入了一家化工厂,因为他没有大学文凭,工资不高,很快就离职。

张从云还曾经一度失业,简历有大段空白,后来有城市户口的他忽然娶了农村出身的赵又兰。

很多被忽略的细节都被一一展示出来,之前他对这个人的侧写并不完整。

张从云有犯罪动机,也有着犯罪的条件……更重要的是,他绝对是爱着赵又兰的。

赵又兰身死,可能会极大地刺激张从云。

张从云曾经和陈颜秋相识,并且从他那里得到了一部分顶包案的信息……

一个死了老婆的鳏夫,一个即将病死的亡命徒……

想到此,陆司语急忙给张丽丽打了个电话,“你好,我想问下你父亲在吗?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下他。”

电话那边的女人有些慌乱:“陆警官,我父亲他,昨天下午就出去了,还说不要我等他晚饭,然后他就一晚上没有回来……我早上刚给他打了个电话,手机是关机的。我之前还有点犹豫,是不是要报警。”

“你先不要着急。”陆司语的右眼皮又是一跳:“你知道你父亲可能去了哪里吗?”

张丽丽犹豫了片刻道:“他没有说,而且他最近,一直都神神秘秘的,我觉得他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陆司语继续道:“我之前看到你父亲的档案上说,他从第一家工厂是被开除,当时是否发生了什么?”

“那……还是我爸结婚前,我还是后来听我妈说的,有一次厂子调工资,他对结果不太满意,就捅伤了厂领导,当然不太严重了……所以后面协商下来,只是把他开除了。他过去是比较暴躁,都是我妈安抚他……最近我妈不在了,他反倒很安静……”这些经历是不太光彩的事情,所以档案上写得比较模糊,上次她也没有主动提起。

“那么后来的那一年档案空白期,你是否知道他去做了什么?”路司语之前看张丛云的档案,发现了这一段,上面写的是因身体原因病休,他现在有些怀疑。

“是在一家乡下的黑作坊帮工,那边生产烟花、爆竹还有一些违禁的东西……”张丽丽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她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我……我现在有点担心我的父亲。”

陆司语微微皱眉,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问张丽丽:“你帮我看一下,你父亲之前放在阳台上的那些瓶子还在吗?”

电话那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是张丽丽在翻找东西,“……里面有很多瓶子都空了,奇怪,我前几天打扫的时候明明都是满的……”

陆司语的汗瞬间就下来了,努力冷静道:“我知道了,我这边会和领导汇报,帮忙寻找你的父亲。如果你联系到了你父亲,也麻烦和我说下。”

陆司语一时竟是浑身冰冷,他马上按下了宋文的号码:“宋队,我这边得到了新的消息。”

宋文在那一边道:“嗯,你说。”

“刚才我给张丽丽打了个电话,张从云从昨天出门口就再没回家,现在手机关机,不知所踪。而且,他可能带有危险品……”

然后陆司语颤声继续道:“我们之前思考的时候,进入了一个误区,觉得张家是受害人家属,就忽略了他们可能加害别人的可能性,我开始以为,他是年纪大了以后变得平和而固执,现在想想……可能赵又兰才是关键,联系之前张丽丽说他父亲在母亲死后行为古怪,我觉得……张从云……可能一直在筹谋一些事……”

他们之前一直在查已经发生的罪恶,却忽略了即将可能发生的血光。

在生活里,赵又兰可能是张从云的灭火器,那种失去了亲人的仇恨,像是锯子在挫着肉,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折磨着每根神经。

有的时候,脾气发出来就没事了,压在心里,反而会积攒着,化为戾气。张从云变得越是镇静,就越是可怕。

“张从云曾经在年轻的时候,有过打架和伤人的情节,只是在档案里没有多写,他有犯罪倾向,又曾经在黑作坊打工,可能掌握配置危险化工品的技术。而且他对赵又兰的感情很深,他和陈颜秋的相识,让他早就知道了顶包案之中隐藏的真相。他们可能从很早以前,就在调查真相。”陆司语现在回想起来,张从云一直在掩藏他的目的,淡化他的悲哀,可是那种情绪,都在他反常的行为里透露了出来。

宋文的心中也浮出不祥的预感:“你觉得,他可能会去找霍少卿报仇?”

陆司语点头:“他要复仇。”

“杀人偿命。”陆司语沉默片刻,按着额头吐出了这个词,那样一位老人,可能做出一切毫无底线的事,“我注意到一个细节,你记得吗?我们上次去张从云家,看到了地上摆了很多瓶瓶罐罐,我开始以为那是赵又兰收的垃圾,可是后来想,那么乱的家里,那些瓶子却摆放得非常整齐……刚才我问了张丽丽,那些罐子,忽然都空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司语的胃又开始疼,他吸了一口气,说出一个最坏的结果:“那可能是危险化工品。不是火乍药,就是化工剧毒,那么多的瓶子,可能总量不会少。我觉得,他可能一直在等霍少卿回国。”

张从云沉默了半年了,也筹划了半年,他像是在磨着手里的刀,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警方的调查和到访,可能越发刺激了张从云,让他加紧了行动。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我会让老贾带人去张从云家看下,确认下那些瓶子,是否装过危险化学品,如果有,是什么。”宋文说着做好了安排。他想了想又问陆司语,“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张从云又是怎么知道的霍少卿的具体行踪的呢?”宋文感觉其中少了一环,他问到这里正开到路口,启动慢了一拍,车后的喇叭滴滴作响。

“这些疑点,我还有点没有想清楚,也许其中还有隐情。现在看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张从云。”陆司语听到对面的喇叭声问,“你还没到市局?”

宋文出发已经半个多小时,按理说早该到市局了。

宋文告诉他道:“这边也有点变故,霍少提前回来了,傅临江已经赶过去机场扣人了,我现在去见下霍辰。”他顿了一下道,“如果,张从云真的想报仇的话,他可能早就知道了消息,从昨天就开始有动作,所以他才会昨晚整夜不归。现在就看霍家的人,警方,还有张从云谁能够先找到霍少卿了。”

陆司语道:“嗯,你小心些。”

挂了手机,陆司语想到了宋文最后的那个疑问,张从云是怎么确认霍少卿的回国信息的呢?想到这里,他的右眼皮又跳了一下,陆司语舔了一下唇,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除非……

从这个案子开始,他因为身体的原因,总是无法集中精力,这时终于所有的线索连在了一起。

原来能够看穿那些罪恶根本不够,他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阻止它……

陆司语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就想往外走,这一下起得急了,却是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然后陆司语想到,他的止疼片都被宋文拿走了……想到这一点,胃里忽然绞痛得厉害,陆司语休息了几秒才踉跄着起身,疼痛之中,对药物的依赖性瞬间膨胀到了极点。

他的呼吸忽然有些困难,心跳跳到失速,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他从未如此渴求那些药剂。

眼前的东西逐渐模糊了,倾斜着。陆司语捂着腹部走进宋文的房间,他不管不顾着,翻箱倒柜寻找着那些药物,没有……还是没有。

冷汗一直冒着,陆司语感觉腹部一阵钻心的绞痛,他忍不住趴在床边低咳了起来,嘴巴里泛起血腥味,身体里像是有只爪子在挠着,鲜血淋漓。

此时,他迫切地需要那些药,就算是毒药,他也想要一口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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