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我一个人做的。”钟情低垂了头轻轻说出这句话。

南城市公安局,下午四点三十六分,刚结束了一场审讯的宋文看着面前的女人,白色灯光,把她照得毫无遁形,宋文可以看清她额前几根没有梳好的头发,看清她眼角的细纹,她的睫毛覆盖了下来,遮盖了那双眼眸。

当宋文让马明辉交代了所有事实后,就听到了钟情来自首的消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情况的出现,这案子要么是没有嫌疑人,要么是有了两个嫌疑人。他之前怀疑过钟情,却因为某些原因没有锁定她,其中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钟情的身上有一种冷漠的气质,让人想到四个字——心如死灰。她仿佛是一只淹在水里的蝴蝶,随着水波漂浮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难以想象出这个女人会刺出那致命的一刀。

她没有杀人的激情,甚至连生活都已经绝望,活着的只是一具躯壳。而现在,这个女人坐在他的对面,毫无保留,找不到一丝抵抗与防备,仿佛把自己的生活与身体剖开,摊在别人面前。

“杀人,分尸,都是你做的?”宋文追问了一句。

钟情又是轻轻点了点头。

“为什么?”

“我早就想杀他很久了。这样的生活,我在家里和在监狱里没有什么区别。”钟情吸了一口气道,只有这个时候,她的情绪才出现了一丝的波澜。

“那你过了那么久,为什么这次会突然……”

“因为钱。”钟情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像是画皮的女鬼脱下了贤惠的皮囊,让宋文觉得仿佛不认识这个女人。

“我没有给他钱,那十万块钱是他自己转走的。”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补充了一句,“我就是这么庸俗的人,感情没有了,总得留下点什么。他动了给我的钱,就是动了我的命。”长久的压抑早就让她脆弱敏感无比,那挑起的嘴角让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你具体说一下案发的过程。”

“那天晚上八点半多,我和儿子打车去参加了补习班,我去旁边的小咖啡店消磨时间,发现了晚上七点多自己的银行卡账户被转账的消息……我特别气愤,之前我记得林正华在这个小区租了房子,就跑过去和他理论。谈到钱的问题,他很激动,我顺手拿起了一把刀子,刺入了他的胸口……”

“我当时,特别害怕,觉得就和做梦似的。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去了咖啡店,等到补习班结束,接了孩子打车回家,然后晚上再偷偷过来处理尸体。”

钟情捋了一下额前垂下的发丝:“我的第一反应是想抛尸,于是我就在洗手间把他的尸体分开了。可是我发现,即使是分开了,人的尸体也比我想象的要大。我想把他绞碎了,冲进厕所,可是榨汁机的进展很慢,还不能榨带骨头的地方,所以我只榨碎了内脏。我怕有味道,就用冰块放在浴缸里,不停换水。后来我把砍下来的肋骨炖煮了,趁着天还没亮和一些刀具还有洗过剪碎的衣服扔在了楼下……”钟情面色平静地说着这一切,语速却越来越快,她仿佛回到了那间出租屋,回到了那个现场。

“然后我把我留下的痕迹冲洗掉,我意识到我可能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具尸体完全毁掉了。这几天来我都在担惊害怕。”

其中有很多未向民众披露的细节,她能够说出来,说明眼前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了,或者说,至少她到过案发现场,可能是共犯之一。

“早上我们还见过,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实情。”宋文又问。

“之前……我还有一些侥幸的心理,可是后来……我觉得自己被你们发现,只是时间的问题。”钟情说着话忽然侧过头,看向一旁的玻璃,她的目光仿佛可以穿透那层迷雾般,落在陆司语的身上,她的秘密被人发现了,急急忙忙地弥补了之后,越发地不安,她只好改变了计划,主动出击,不过看来,那个小警察还没有把她的秘密说出来。

“其他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宋文对她的动作有些不解。

“我们这种是家庭纠纷,自首可以申请减刑吗?”钟情这才收回了目光,抬起头来看向宋文。

“你先把所有的相关情况都写下来吧,交代的比较多,态度比较好的话,法官审判时会酌情考虑。”宋文说着话,还是难以想象眼前这个平静的女人就是杀人的凶手。

下午五点的警局没有普通公司那种要下班前的宁静,宋文从审讯室里出来,傅临江就对他道:“老贾和朱晓已经把郭仔带过来了,我这边大概问了下,那小子全招了,和之前马明辉说得差不多,敲诈勒索是存在的,不过杀人分尸这件事应该不是他干的。”

宋文嗯了一声,似乎没有在听,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拉开了椅子坐下。

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此时都一片轻松,老贾拿了钟情签了字的文件道:“结案啦结案啦,皆大欢喜,今天下班就可以回家睡个好觉了。”

朱晓也调侃着:“这次真是意外的顺利,这下子,田队估计脸都要气歪了吧。”

宋文抓到了钟情,却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每一次破案,他都像是走近一些人的生活,从陌生人,一步一步查看各种资料,一遍一遍地审问,变成熟悉的人,尽管这种熟悉是敌对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呢。一个表面风光,其实却暗藏秘密的同性恋总监;一个看起来贤妻良母,其实却心有蛇蝎满腹恨意的同妻;一个表面上恩爱,其实却敲诈勒索着枕边之人的男小三。

没有无辜之人。

不管怎样,只要犯了罪,就会付出代价。

但是他觉得,这个案子还有哪里不对。

宋文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那面玻璃,看向了陆司语,他已经把所有的审讯记录总结好,这时候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本中午买的书正在翻看着,那双深不可测,毫无表情的黑眸凝神看着手里的书。

从宋文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半个书名——嫌疑犯X……

一瞬间,宋文的眼睛忽地睁大,脑中的结瞬间打开。

他走出去到走廊里打了一个电话,回来以后就招呼几个人道:“一队的人过来,小会议室开个会。”

几个人正在那里等下班呢,看到宋文这反应,不知道自家领导要做什么。

一进会议室,宋文就道:“我核对了,那天林尚和钟情是出现在了英语补习班,但是林尚迟到了一会……大约八点四十左右才到,那个补习班的地址,和被害人遇害的地方,非常近,就隔了一个小区。”

“所以呢?”傅临江不解其意,他并不知道,这和林正华的被害有什么关系。

“这个案子破案的进展太过迅速了,我们一直有一点说不清,凶手这么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宋文又问道。

“这个……”其他人都是一时语塞,只有陆司语站在众人身后,他的表情冷漠,似乎事不关己。

“反正那个叫什么钟情都承认了,细节也都能对得上,哪里有人自认凶手的?”老贾又道。

宋文苦笑了一下:“是啊,哪里有人会自认凶手的?除非是为了包庇什么人。”他说完话在会议室的白板上擦掉了之前他们罗列的案件线索,“我们之前梳理案件,就有很多事情对不上,但是如果犯罪时间和犯罪地点都是假的呢?”

“什么叫做是假的?”朱晓疑惑了。

“我们最早就得到了一个信息,死者的车是晚上八点半左右停在了小区的地下车库,正是监控打乱了我们的视线。”宋文连珠说道,然后他摆了一下手,“陆司语,过来,在这个白板上画一下时间线。”

陆司语忽然被叫到,他愣了几秒才举步上前,拿起白板笔,在白板上画了一道竖线,然后开始标注。

“我们现在知道,死者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在取款机上取了钱,郭仔和马明辉的敲诈方式是让他把钱放在一家必胜客餐厅的角落书包里,随后再去取走,我猜测,林正华这一次看到了郭仔。在回去的路上,林正华回忆起曾经在马明辉那里见过郭仔,回去找马明辉对峙,如果马明辉没有说谎的话,他和林正华的对峙和冲突可能在七点一刻到七点半之间,林正华确定了是马明辉勒索自己,两人发生了争吵和冲突,马明辉离开。然后我们得知,晚上八点三十分,死者的车停在了玉庭华音,这似乎也和之后钟情去见了林正华并把他杀害相符。”

黑板上,陆司语记录得很快,似乎早就知道宋文所想一般,把所有的时间和事件标注其上。

“但是,如果钟情说谎了呢?”宋文话锋一转从陆司语的手中接过了笔,在七点半到八点半之间画了一个圈,“这中间的这段时间,死者去了哪里?”

“难道说……”说到了这里,傅临江似乎终于明白了宋文的意思。

“我们之前只有死者的下班时间,以及取款的监控视频,我大胆地做个假设,死者今天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开车,八点半的时候,死者已经死了,那辆车只是把死者的尸体运过来……”宋文说着话,又在旁边画了一个三角,标了家,公司,玉庭,这三个地点,车程是十五到二十分钟。

“死者在中间那一个小时回家了?!家中才是遇害地点?”傅临江恍然大悟。

“可是如果是在家中遇害的,我不信她能够拖得动尸体!”老贾叫道,分析到了这里,他还有些没有跟上宋文的思路。

“所以她有帮凶,或者说,她只是个从犯。”宋文说着话退后了一步,看着面前的案情梳理,这一下,整个过程都清晰多了。

“我们一直都错了,因为杀人的和分尸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宋文理顺了所有的事情,总结道:“我认为,钟情做那些事情,不是为了销毁尸体,而是最大限度地扰乱我们的视线,让我们对死者的死亡时间,死亡地点,死亡原因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带着对那个男人的恨意进行了分尸,但是她是有理智的,缺失的胃部,缺失的心脏,浸泡在水里,反复用冰水,像是精神错乱的毫无顺序,却是每一步都毁去了上面的痕迹,让法医和物证无法做出正确判断。

因为时间是假的,地点也是假的。

理清了全部思路,宋文走入了关着钟情的审讯室,钟情还是坐在那里,似乎和宋文上次离开时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那天林正华是死在你家里吧,然后你把尸体开车运到了那处租住屋,随后再进行分尸。”宋文直接问道。

钟情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宋警官,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会开车。”

“你是不会开车,但是你的儿子林尚会吧。林尚他还未成年,没有车本,但是之前林正华教教过他。”宋文还记得,在家中时看到的林尚和林正华的合影,其中有一张就是靠着车拍的,他继续指出了钟情话里的漏洞,“而且,正常人听到我问你的那个问题时,第一时间是会否认家中是案发地点,而不会说出不会开车的细节。”

那一瞬间,钟情的脸色变了,仿佛有一枚子弹击中了心脏,让她摇摇欲坠。

“你是左撇子,林正华跟你面对面时,应该是右胸中刀才对。林正华不是你杀的,而是你儿子林尚杀的,你为了帮林尚脱罪,进行了分尸,毁掉了痕迹,混淆作案时间和作案地点,就是为了给你儿子做个在补习班的不在场证明。你为了阻止警方继续追查,所以来自首,想给你儿子顶罪,希望案子就此终结。”宋文的话步步紧逼。

钟情低头抿了唇,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却暗淡了下来。

“你现在不说话没关系,我们已经有人去搜查你的家,并且抓捕林尚,很快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宋文说完了这些话,时间六点,下班时间到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终于找到了真凶,转身往外走,如释重负。

门在钟情的面前关上,她这才像是活过来般叹了一口气,她是憎恨林正华的,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她一直对自己的儿子十分宠爱。案发以后,她还是疏漏了,之前她和林尚慌乱地把林正华的尸体放入行李箱时,却忘记给他拿上鞋……

那双属于林正华的皮鞋,到上次宋文和陆司语去她家中拜访时,还保持着进门的方向……

人都说人如其名,她叫做钟情,这一生也栽在这一见钟情上了。她当初不顾父母反对,嫁给了林正华,自此就落入了无间地狱。

一直以来,林正华是同性恋的这件事,她们夫妻两个都很好地瞒着儿子林尚。可那天林正华怒气冲冲地回了家,把气往她身上撒的时候,两个人吵架之中无意提到了那几万块钱以及林正华在外面和男人同居的事,当红着眼睛的林尚从屋里出来,质问林正华是不是同性恋时,她就知道,这个家完了。

一直以来,心中父亲的形象破灭,崩溃的林尚把刀刺入了自己父亲的胸口,钟情和他把尸体运到了出租屋内,然后做了她在梦中曾经千万次做过的事,将那个男人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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