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瑶听上霄剑灵说顾昀析走火入魔后,沉默了一刻钟,气得笑了一下,道:“下次,你记得提醒顾昀析,让他换个借口。”

“这么多年下来,他得走火入魔多少次?血都吐干净了吧?”

上霄剑灵面对她,倒是聊得开,它晃了晃脑袋,道:“你还不知道大人嘛,他就是拉不下来脸。”

“说到底,瑶瑶,你也别怨大人脾气不好,换任何人坐在那个位置,都不会比大人做得更好。”

余瑶闷闷地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

“从来没有怨过他。”

不会,也没有立场。

生为帝子,绝没有外人看上去的那样轻松,虽然他未曾像天君和妖祖等人一样,天天伏案批阅公文事宜,但该承受的,却一样也没推脱。

六界生灵所有的戾气,杀戮,躁郁,全部都化为了一课苍天巨树,与顾昀析相生相伴,他之身躯中,封印着万万人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他将这些情绪镇压,封印,直到所有的苦痛,都成为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界方能和平共处。

“他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余瑶弹了弹剑灵的额头,看它哇哇叫着躲开,略松了一口气,“回去吧。”

“你先回,我还要去一趟首山,传达大人的旨意。”剑灵在半空中悠悠荡荡几圈,停在她身前,没等她问,就自己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大人才对你说完重话,就揪着我问怎么哄女子欢心,我哪会这个,随口胡扯了两句,大人问我从何处学来,我没了办法,只能将渺渺供了出来。”

“渺渺?这和渺渺有何关系?”余瑶抓住重点,问。

“近两天,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就在蓬莱四处逛了逛,遇到了小红雀渺渺,它不知道从哪弄了些人间的话本,一日日的瞅着看,我就跟着看了看,也记住了一两句话,方才替你说好话时派上了用场。”

余瑶哭笑不得,问:“他让你去说什么?”

“大人说,今夜亥时,让扶桑和小红鸟渺渺等在首山,不得外出,他会准时拜访。”剑灵学起顾昀析的口气,许是跟的时间久了,乍一听,竟真有三分相似。

“他去做什么?兴师问罪?”余瑶不解,但听着剑灵的描述,又觉得不像。

“瑶瑶,我现在觉得,大人说得没错,你的脑袋里,确实该换换水了。”剑灵生出一双小翅膀来,在半空中不慌不乱扇了几下,“我问你诶,帝子想学哄姑娘的招数,是为了谁?”

“那日大人被天道之力侵蚀,你上去抱着他的时候,是不是有说过一句让他多学着哄哄你。”剑灵这会突然替顾昀析觉得委屈了,“大人哪知道这些,他前几万年都是独来独往一人,后来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从来也没人敢对他说,让他学着多哄哄小姑娘。”

余瑶哑口无言,半晌,突然笑了一声:“他竟然真听了进去。”

剑灵又拍了拍翅膀,昂了昂下巴:“是吧,别人都说大人阴沉冷戾,只有我们知道,他是很好很好的。”

“对,他很好。”余瑶笑着颔首,认同了他的观点。

剑灵说完了话,嗖的一声化作流光蹿进云层中,看其模样,快活自在得很。

一条溪流潺潺流进重华洞天,有水的地方就有无数的生机,余瑶一路走一路摘了些野果,就兜在怀里,兜了一大捧,红彤彤的颜色喜人。

洞天外,顾昀析倚石而立,姿态依旧懒散,一头如墨的长发像是自由流动的水,一路从肩头淌到腰际,肆意,妖冶,一如他本人。

远远听到动静,他抬了下头,满天绚烂的彩霞下,他眉目稍弯,隐隐像是勾了勾嘴角。

余瑶被勾得脚步一顿。

她朝顾昀析招了招手,却忘了自己兜里一捧的野果,现在三三两两滚落了一地,她又弯下腰去一个个捡起来。

红彤彤的果子,被两根长指捻起,顾昀析跟她面对面,半弯着腰,声音清和:“不生气了?”

余瑶认真地反驳他:“明明是你在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下,缓一缓情绪。我要是跟你置气,早早的就被气死了,也活不到这时候。”

“下回,好歹做戏做全套,不是走火入魔了?怎么还有闲心在外头赏景?”

顾昀析伸手,将野果放回她兜里,噙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子,道:“我真要走火入魔了,你就这么一边摘果子一边慢慢悠悠地回?”

余瑶捂脸:“你好歹也换套新的说辞。”

灿漫的夕阳下,顾昀析一身及地白衫,衣裳上细细碎碎的撒着温柔的色泽,衬得他原就清隽的面容更显温和与矜贵,眼尾的小痣颜色绯丽,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了两三分清润:“你知道,就行了。”

你知道我未曾说出口的意思,就行了。

余瑶微怔,问:“我的血,你喝下了吗?心情好点了?”

顾昀析拍拍手上的灰,微微眯了眯眼,颔首,挑了后头一句回答:“好些了。”

余瑶笑起来:“那就好。”

“摘这么多野果做什么?能吃?”顾昀析指着她兜里捧着的不知名红果,问。

“这叫赤葵,熬出来的水晾一夜之后,比竹水还好喝。”余瑶看了他一眼:“你肯定没试过,等我熬出来,给你尝尝,你要是喜欢,就去找扶桑要些种子,种在鲲鹏洞里,三五年后就能结果,也不麻烦。”

顾昀析没再说什么。

余瑶知道他对这些一向没什么兴趣,因而也没多说。

“最近,四方皆乱,阎池逸散出一部分极恶之力,很快反馈到了六界生灵身上,你的情绪,也跟着不太稳定。”余瑶有些担心地蹙眉:“是不是这个原因?”

顾昀析突然俯身,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没事,还能克制。”

他的忍耐力和毅力到底有多强,没人比余瑶更清楚。

最令人无助的是。

饶是以后情况真到了不容乐观的时候。

余瑶也帮不上他什么。

“昀析。”她突然浅浅地叫了他一声,罕见的不是连名带姓。

顾昀析眸中像是蓄着一锅即将煮沸的水,开始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泡泡,他声音哑了些,低声应了。

“我想要找到无暇神草,是不想你本就那么重的担子上,再加一个只会捣乱,没有半点能力的我。”余瑶拿手指拨弄着兜里红色的果子,自己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气说,他才能听懂。

“虽然我平常,挺没出息的,但仔细想想,这样遭人暗算的事再发生第二回,神不知鬼不觉的,我也依旧察觉不到不对,明明是自己蠢惹下的祸,烂摊子全让你们帮我收拾,不好。”

她这话和剑灵所说七不离八,意思大致相同。

顾昀析挑眉,对那些话本兴趣又浓了些。

要是每次闹得不开心,他都能知道余瑶在想些什么,就好了。

这架,也吵不起来。

“怎么没出息?”顾昀析掀了掀眼皮:“现在六界还到处传着余瑶神女战场上大放异彩的事,你自己去外边走走,听听。”他顿了顿,乖张地笑:“我养出来的人,怎会没出息?”

余瑶愣了愣,而后眨眼,突然也跟着笑开了:“你不是一直对我严肃教育,精准打击的吗,怎么今天,破天荒的还夸起我来了?”

顾昀析垂下眼睑,在冷白如玉的肌肤上,透出一扇小小的阴影,“事实如此。”

这是时日,他跟余瑶相处,虽然还是如以前一般无二,但身边的这个人,像是从头到尾变了一个。

从前无法无天,肆意嚣张的性子,现在更多的,是沉默,懂事,也会为他人考虑了。

一时之间,他竟然分不清,是从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团子彻底长大了,懂事了,还是他沉睡的那八千年,她受过很多不为人知的苦,被操控着干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慢慢的,那份天真和率性就没了。

她从前,又何曾考虑过这些东西。

只管跟在他身后就是了。

顾昀析并不任她狐假虎威,肆意生长,平时也多有约束,除了修炼这一块,她别的地方,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若真要说,蠢,则是她另一个缺点。

“想要无暇神草,陪你找就是了,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绊住自己。”顾昀析走近,语调懒洋洋的,然而每个字眼都蕴着叫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道:“你是十三重天至高的神女,论身份,没人能高你一筹,你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

“包括我。”

余瑶讶异地抬眸,想要看他脸上的神情,却被一双手捂住了眼,那双手的温度冰凉,像是一块在井水中泡了无数年的玉,“怎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长而卷的睫毛在掌心中,像是小刷子一样,不安分地连着刷了好几下,顾昀析不动声色地松开手,勾了勾唇,道:“回去吧。”

余瑶睁开眼,余光发现自己垂在脸颊两侧的长发上,挂上了两颗莹白的珠子,她顺着头发丝捋下来,然后睁圆了一双杏眼,惊讶道:“南海龙珠?”

南海龙族以龙珠出名,陨落的南海龙族死后,全身修为都凝聚成一颗龙珠,龙珠越大,证明龙珠所化的人修为越高,但一般都留在南海龙族的祠堂中,由族人祭拜,鲜少有龙珠能够流传出来。

像余瑶手里躺着的这般大小的,余瑶还是第一次见,六道录上所记载的,都只有这般大小。

“这是?”

顾昀析轻描淡写道:“剑灵说,女孩子都喜欢这些。”

余瑶将头发束了起来,外圈的乌发编成了一绺绺的小辫,和着彩色的小绳,又干净又清爽,南海龙珠从她手中浮起,粘在她的发丝间,于此同时,一股冰凉的灵力顺着发丝游走,流进她的身体。

顾昀析看着她,垂下眼睑,道:“果然,凡生于水中的,不管生前还是死后,都会无意识缠在你身边。”

“六道录中,也没有提及这种情况。”余瑶伸手摸了摸那两颗龙珠,道:“不光没提及那个,就连我的本体,上面也没有记载。”

扶桑,尤延,琴灵等的原身都有详细的记载描述,就连顾昀析,也好歹有个寥寥数语,唯有她,一个字都没有,仿佛整个六界之中,压根就没有黑莲花这么个品种。

“六道录虽称包罗万象,但也并非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六界之中,奇闻异术多不胜数,有遗漏,也是正常。”顾昀析淡淡出声,三言两语就打乱了余瑶的胡思乱想。

余瑶摸着那两颗珠子,爱不释手,仰头问身侧的男人:“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个?”

“龙珠养身体,效果不错。”顾昀析说得理所应当。

余瑶沉默,把到了嘴里的那句暴殄天物的话咽了下去。

先前的争吵,到了现在,算是彻底翻过篇去。

余瑶在洞府门口架起一口大锅,把果子清洗好,挤出汁水放到锅中熬开,等到粘稠的红色汁液咕噜噜冒起一层细密的小泡泡,她下意识地扭头,道:“火烧大些,再加些柴。”

说完,马上意识到不妥。

顾昀析出世十二万年,镇过妖魔,斗过神佛,上天入地,搬山填海,无所不能,唯独看着堆在跟前的一小堆枯树枝,狠狠蹙了眉。

枯柴上,还有虫子的遗蜕,密密麻麻的覆了一层。

这要是沾在手上,他得用帕子擦一晚上。

“诶,你别动,我来。”余瑶开始绕身过来。

顾昀析蹲下身,胡乱地拢了一捧丢进黑漆漆的灶炉里,谁料那捧枯树枝不仅有虫子的遗蜕,还因为下过一场大暴雨,树皮被浸湿,开始腐烂,他手抽回来的时候,满手湿湿的黑。

余瑶来时,看到的,就是他瞬间僵住的神情。

“别气,我给你擦擦。”余瑶拉着他在溪边蹲下,上好的雪丝帕子沁了水,上面的黑莲图样就像是要活过来一样,顾昀析脸色十分难看,紧抿着唇,手指头都是麻的,任余瑶摆布。

溪水清澈,顾昀析狠狠皱眉,语气罕见的有些委屈:“用灵力燃火,也是一样的。”

“不太一样,这个更甜,果香味不会散。”余瑶轻声为他解释,将帕子塞到他掌心里,然后拿了根干净的小木棍,在糖水中滚了一圈,冷了一会,等到木棍上凝出红色的软软的浆,她就递到他的手里。

“试试呀,你沉睡的那段时间,我总来蓬莱,这里都差不多逛遍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喜欢吃这个,一天一锅都能吃下去。”余瑶比了比自己的腰身,道:“后来就长胖了,其他的倒还好,就是在人间做的那些衣裳,都不怎么能穿了,汾坷那时候老笑我,说我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会长胖的神仙。”

有些遗憾。

那个时候,他居然不在。

不然,能跟着汾坷一起逗逗她的。

长出来的肉倒是不用减,她的脸本就是圆圆的小小的,再多些肉,捏上去,手感会非常好。

顾昀析面无表情地就着小木棍咬了一口,然后拔出一条长长的丝来,黏在手上和唇边。

他眼神难得迷茫无措。

余瑶笑得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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