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欧泊打开星图，阅读南门双星的注释。

【漂亮的双子星，金色恒星风，万物在永恒的白昼中欣欣向荣，永昼之星，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从伦勃朗到南门二的航程是四十三小时，安塔夫人简短地说完委托就回到卧室去休息，欧泊与雷蒙坐在控制台前，欧泊小声问：“你去过慈善募捐会么？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雷蒙：“没有。”

欧泊：“离婚是什么？”

雷蒙看着欧泊，片刻后道：“自己去问她。”

欧泊摆手道：“算了。”

雷蒙眯着眼，躺在转椅上睡觉，女仆拿着一根金属线出来，说：“两位先生，安塔夫人想在起居室里喝杯下午茶。”

雷蒙闭着眼道：“请她随意。”

女仆打开一个装置，金属线展开成为一张圆盘，离地漂浮起来，她抖开桌布铺上。从臂上挽着的工具篮里取出个挂灯，挂在内舱的挂钩上，光芒照着船舱暖洋洋的。欧泊始终好奇地注视着她的举动，问：“这个灯的光线不错。”

“这是我的故乡，仙女座恒星的阳光。”安塔夫人从卧室出来，在圆桌旁坐下，说：“人老了，常常怀念故土，再过几年，还是回家去住着舒服。”

安塔夫人已经换了一身装束，女仆为她的杯子里注入滚烫的热水，花瓣在杯里飘荡。

“喝点么？”安塔夫人问。

雷蒙左手动了动，示意他不去，欧泊自己过去，问：“离婚是什么？”

安塔夫人翻开手里的一个本子，慢条斯理地答道：“离婚就是结束一段正常的婚姻关系，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而离婚，则是重获新生。”

欧泊似懂非懂地点头，安塔叹了口气，说：“现在共和国已经没有多少人结婚了，连恋爱的人也越来越少。”

欧泊问：“为什么？”

安塔遗憾地说：“成本太高，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光纪元之前的白银时代，人类平均寿命只有八十年，从少年期开始，结婚只要厮守六十年。”

欧泊想到自己的寿命，或许也只有这短短的八十年，不仅仅他，应该大部分佣兵都是吧。

“到了光纪元后的黑铁时代。”安塔说：“基因技术发展之后，两百年，三百年，甚至更长的寿命，漫长的岁月令人再也无心维持婚姻的坚固，除了成家立业，还有更多的事情可以做，婚姻的代价太高了，一旦找到配偶，接下来的两三百年里，永远在一起，很难。”

她朝欧泊笑了笑，欧泊忽然发现她还是很美的，有一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特定的美感。

“你知道得很多。”欧泊说。

“我是一个历史学家。”安塔夫人道：“已经可以当你的老祖母了。”

欧泊想了想，说：“你认识亚泽拉斯？”

安塔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我还在少女时代的时候就见过他，亚泽拉斯是个很有品味的人，他令你们的母星……”

欧泊道：“我不是战神星系的人。”

安塔点头，认真道：“他喜欢复古的文化风格，有选择地引进科学技术，又保持了佣兵之国的某个特征，这在许多星系，已经被科学蚕食了。是一种……被叫做星球文化的产物。”

欧泊听懂了一点儿，雷克特也曾经提过这个，他喝了口花茶，问：“你手里这个是什么？”

“最早的书。”安塔把书交给他，说：“光纪元前，地球上黄金时代一位诗人的著作，这是刻录版。”

欧泊像个小孩，哗啦啦地翻了几页，和他的报告材质一样，都是用纸张摹写的。

安塔看着欧泊翻书：“现在宇宙间信息的载体已经变化了，人也变了。没有多少人愿意耐心地去体验爱情，都把性作为出发点，买一台造梦机与幻想乐章，完成人类的一切渴求。要繁殖后代，只要在生命基因公司递交几个细胞，抽一点染色体，寻找母体，配对，再缴纳很小的一笔费用，有时候政府为了提高出生率，还会给你津贴，帮你养后代。”

欧泊道：“这个我知道，雌性不用再经历分娩的痛苦，是件好事。”

安塔点了点头，遗憾地说：“这种格局造成了大宇宙星盟的男女平等，同性结合也得到了承认，推进了整个时代的发展。也令平民们的爱情在星际间逐渐消亡，恋爱与婚姻，成为与政治、金钱等等挂钩的奢侈品……只有莱杰森还在歌咏太古时代的爱情，这些诗句都是黄金时期流传下来的……它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

欧泊说：“夫人，但是在烈星还是有爱情的，譬如我认识的一个叫扳手的家伙，和他的女朋友……”

安塔微微一笑，说：“还有我的先生，他曾经有。”

欧泊道：“呃，我无意冒犯，但确实是这样。”

安塔道：“我有一本书，你喜欢的话可以看看。”

女仆进去拿了本书出来，那是一名共和国学者撰写的星际爱情论，欧泊翻了几页，行文稍有点晦涩。安塔说：“我喜欢读这种纸书，不太习惯你们年轻人使用的电子全息媒介。”

欧泊：“这主要是说什么的？”

安塔说：“阐述了星际文明中感情与婚姻的两极分化，在一些不开化的原始地方，它可能会诞生□□或者同性之间的彼此吸引，直到社会中层，爱情逐渐消亡，再到金字塔的顶端，有钱人把它当做一种娱乐的游戏。”

欧泊缓缓点头，想起B-11星上，矿工们是脱离星际文明的一群人，之间爱情比比皆是，像独眼乌戈与他的妻子。

“我的基因是不完美的。”欧泊说：“我妈妈把我生下来，就像原始星球的人一样。”

安塔安慰道：“那是好事，我的孩子，母体是一个人最后的精神归宿。”

“谢谢。”欧泊感动地说：“你很睿智。”

安塔笑了笑，不再言语，欧泊把书带着，回控制台前坐下，认真阅读。这本书里的作者希罗科斯提到了爱情受激素的作用，继而提出了爱情对个体的唯一性。

通过多种族的观察与分析，希罗科斯认为，目的缘于繁殖的“性-爱情”原始编码已经在人类的基因中逐渐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更高层次的爱——个体之间无分性别而互相吸引的情感依托，寻找同类，完成从孤独个体向彼此陪伴的转化。

这种爱情倾向于仰慕与灵魂深处的共鸣，旨在互相陪伴，过程中也会经由性这个直接的手段来作为表达方式，以示彼此是坦诚的，交出了自己的最后保留。

科技对智慧生命个体原始感情的影响，已经抵达了一个更高的层面，爱情的淡漠化，友情化，或许会令人类走向族群毁灭，也或许会建立一种全新的情感关系……

欧泊看了雷蒙一眼。

他觉得这书说得很有道理，回想起从前的生活，他不知道安塔对她的母星有什么好怀念的，至少欧泊自己对赤炎星系就没有什么特殊的依赖。或许是因为，她没有当过矿工。

那些日子里他几乎没有真正的朋友，只有一些工友，他们的目标都是攒自己的钱买张船票，各自去过新生活。直到抵达战神星后，他才感受到佣兵之间的情谊，这是无论挖多久矿，聊多少天都换不回来的，出生入死，彼此信任的感情。

旅店老板说他总有一天会爱上这里，那种同生共死的感觉，或许他确实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雷蒙是个不错的战友，他们在一起，为了任务而奋斗……

欧泊脑海中被胡思乱想的念头填满，随手翻过一页又一页，这本书很薄，他看了整整一下午，最后把书盖在脸上，睡着了。

六小时后，欧泊又醒了，听到女仆在仓库里煎蛋的声音，居然还带了许多生活用品上来。安塔夫人在铺桌子，说：“孩子们，吃饭吧。”

雷蒙打了个呵欠，放下搁在控制台上的脚，过来吃饭。

“夫人，你知道星辰骑士么？”欧泊忽然想到这个，安塔夫人低头切一块肉排，随口道：“知道。黑暗时代里的史诗英雄们，已经成为传说了，但许多故事都指向一个事实，他们是确实存在的。”

她知道！欧泊震惊了，他竭力令自己不表现出来，问：“星辰骑士是怎么样的人？”

“与其说人。”安塔夫人道：“不如问，他们是怎么样的一个组织。”

“光纪元一万年开始，是历史上的青铜时代，有关星辰圣堂的传说，就存在于青铜时代结束后的黑暗时期之中。”安塔夫人抿了口鸢尾花酒，出神地说：“历史上的这一段，起因是科技达到了人类探索宇宙以来的顶峰，机器人成为新的生产力……”

雷蒙停下动作，眯起眼，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

“你知道类人生命体么？”雷蒙道。

安塔点了点头，说：“某些用人类细胞进行□□，并装上控制芯片的人造生命，虽然星盟伦理协会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抗议，但星际共同体坚持采用这种方法。毕竟机器人没有求知欲，也不能进行感性思考，而人的大脑能学习很多东西。”

欧泊想起雷克特也提过这段历史，他问道：“叫做智慧革命？”

安塔赞许地说：“智慧革命，那个时期科技几乎取代了所有人的生活，人类只要用一块脊椎芯片就能控制人造生命，人造生命控制机械，到后面连机器人都不需要了，维修与保养的成本太高。而人造生命是基于基因学与生物细胞培植技术出现的，它们能够自给自足，创造财富，直到这些类人生命体掀起了一场意欲取代人类，成为宇宙食物链统治者的革命。”

“这场革命持续了接近一百年，令人类社会陷入了漫长的黑暗中。”

欧泊说：“它们最后都被销毁了。”

安塔说：“是的，革命带来的后果很严重，星际共同体分裂为帝国与共和国，这个时候，某个监视中心，派出了他们的使者。”

“他们结束了这场革命，毁掉了所有的人造生命，令宇宙秩序恢复混沌与秩序分庭抗礼的平衡状态。”

“接下来，人类陷入反思之中。整个宇宙仍然是一团糟，而后的将近上千年里，许多珍贵的历史资料都遗失了，时代出现了断层。再接着，星际文明在星辰骑士的帮助下逐渐恢复秩序，遗留的复制人研究室被铲除。”

“从此以后智能机器人不再研发，不少星系开始追求回归自然，复古与寻求人性与科技的共存，成为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宇宙联合科研组织提倡人的自然性与进步性并存，不再过度依赖科技。”

“关于星辰骑士的传说还有一点，就是帝国的创始人，第一任狮子座帝君提到过，他们来自一个叫群星圣堂的地方。那里据说是整个宇宙的中轴线，但因为宇宙的膨胀系数限制，接近中心点，空间就会呈现出某种奇异的特性，离开了星空门后，单靠飞船的动力系统，几乎是不可能抵达的地方。”

一直安静听着的雷蒙忽然开口道：“现在已经有自带跃迁功能的飞船了。”

“是的，近年间有人尝试在寻找它，虽然共和国没有在明面上这么说，但我相信一定有与之挂钩的探索计划。而最大的问题是——没有星图。”安塔道：“谁也不知道它的方位。许多人仍固执的认为，星辰骑士是确实存在的，它不仅仅是个传说。”

“星辰骑士很强么？”欧泊问道。

“这很难下定义。”安塔说：“他们的目的是维持群星的秩序，或许具备一些特殊的能力，传说是不可战胜的，当然，也仅仅是在传说之中。”

欧泊道：“和亚泽拉斯相比呢？”

安塔笑了起来，缓缓摇头，最后说：“或许比大叔，还要强上那么一点吧。我一直认为他是个很平常的人。”

“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么？”

晚饭后，欧泊与雷蒙躺在转椅上打盹，雷蒙一直在想什么，有点儿走神，欧泊拍了拍他的肩膀，雷蒙回过神道：“什么？”

欧泊道：“黑暗时代，星辰骑士什么的……”

雷蒙漫不经心道：“或许吧，你要躺着睡么？拿张被子盖着。”

欧泊摇了摇头，说：“她知道得真多。”

“历史学家。”雷蒙道：“又活了几百上千年，很正常。”

欧泊道：“她也令人觉得……很喜欢，很有和她聊天的兴趣……”

“气质很好。”雷蒙说。

欧泊道：“为什么她的先生不喜欢她？”

雷蒙道：“我怎么知道？不爱了吧，我向来不懂你们……不懂这些事情。你要娶她？”

“当然不。”欧泊哭笑不得道，恋爱与婚姻仿佛是离他很远的事情。他又问：“你有喜欢的人么？”

“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雷蒙想也不想便答道。

欧泊又道：“有婚姻的念头么？”

雷蒙道：“更没有了。”

欧泊耸了耸肩，不再提这事，拿了张被子去睡觉，他闭上眼，冥想的时候感觉到雷蒙注视着他，迷茫地睁眼问道：“怎么？”

雷蒙没回答，似乎睡着了。

抵达玛露卡星球，这里是银河系第三旋臂的时尚之都，欧泊墨镜后的双眼看得瞠目结舌，安塔夫人轻车熟路，出了停机坪后带他们前往玛露卡之星的服饰之城。

到处都穿梭着服饰华贵，珠光宝气的俊男美女，安塔夫人站在一间服装店里，说：“我要穿上最好的衣服，去见见那位新的情敌。”

“噢亲爱的。”一名男设计师柔媚地说：“我觉得你这身就挺好的。现在能把马哈毒蛇先生设计的长裙穿出味道的女人真的不多了。”

欧泊与雷蒙站在另一侧，从衣架上拿起一件长裙，全息价牌飘了出来——三十万信用点。

雷蒙：“……”

欧泊：“……”

“她其实可以买一块通用的记忆长布。”欧泊随口道：“再买一本电子时装杂志，让裁缝机器人照着上面的款式输入星际互联网密码，直接就能做出成衣了，下次要换款式再让机器人把原有的衣服拆掉……”

雷蒙道：“我想要一件还买不起呢，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穿手工制造的衣服。有钱人玩复古，穷人没钱买不起记忆长布，只好买普通的布料成衣……”

欧泊耸肩道：“所以我们是归在穷人那一类里的。”

“这件呢？”安塔夫人穿着一袭淡蓝色纱裙，裙上的百叶褶皱就像海潮一般轻轻起伏。

“宝贝。”男设计师啧啧道：“简直让我倾倒，我现在很想追求你呢。”

安塔夫人嫣然一笑，回头道：“你们觉得呢？”

欧泊：“看起来不错。”

雷蒙点了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

安塔夫人道：“你们俩也需要一套礼服。”

雷蒙马上道：“不，我不需要。”

欧泊也说：“太贵了，买不起。”

安塔夫人道：“算在津贴里，选吧。”

雷蒙对这个任务实在是无言以对，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欧泊看了几眼，还是决定不要，设计师凑过来说：“哎呀，两位的身材很好呢，如果不知道怎么搭配的话，让我来帮你们选吧……”

欧泊措手不及，挡开在他脸上，胸膛上摸来摸去的手，说：“我不习惯穿礼服……我简直没穿过！离我远点！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做什么的？”男设计师道：“让我来量量你的腰围……”

说着抱住了他，欧泊尴尬道：“放……放手！”

“嗯……”男设计师说：“别这么害羞……”说着转向雷蒙。

雷蒙道：“要做什么，别碰我，我自己来！”

安塔夫人道：“亲爱的，请不要欺负我的客人。”

“好吧。”男设计师朝欧泊抛了个媚眼，回身取来一个扫描器，嘀嘀几声扫了他们全身尺寸。

欧泊道：“我只是佣兵而已。”

“你们都需要一套得体的礼服。”安塔夫人淡淡道：“就当是陪一个老妇人去玩玩吧。”

欧泊和雷蒙都被按着换上了礼服，欧泊是一身对襟领灰蓝色礼服背心，垫着白衬衣，领带打得整整齐齐，低下头将袖口的白金袖扣系好，看着镜子里浓眉大眼的自己，浑身不自在。

雷蒙则是暗红色的收腰西服外套，肩宽手长，衬衣领扣解了两颗，现出健壮的古铜肤色，十分性感。

安塔夫人看也不看签了单，上车前往首饰城，欧泊还惦记着衣服的价格，小声在后面道：“这身衣服能退么，好几万信用点……”

雷蒙穿着衬衣，手臂上挽着自己的西服外套，看了欧泊一眼，说：“你可以试试穿着这套回去，一定有不少人追求你。”

欧泊作了个“去你的”的动作，这次他们不再跟着进店了，以免又被强制加上什么装饰品。两人并肩坐在路边的椅上看风景，人来人往，穿的都是最高档的服饰，一派纸醉金迷之景。

三个长脖颈上支着一个头的绿色长颈人穿着与雷蒙款式差不多的暗红色西装路过，眼睛咕噜噜地看了他们一眼。

欧泊把饮料喷了出来。

雷蒙面无表情。

“这是什么星人？”欧泊搭着雷蒙肩膀，揶揄道。

“没见过。”雷蒙冷冷道。

“那个呢？”欧泊握着听装饮料的手，手指朝对面指了指。

雷蒙侧头盯着欧泊。

“夫人问。”女仆出来，开口道：“你们是爱人关系么？”

欧泊马上道：“不，只是战友，怎么了？”

那一瞬间两人都有点儿尴尬，女仆说：“你们的耳钉款式是一样的，需要换一对宝石的么？夫人出钱。”

欧泊侧过头让她看，说：“这个只是远距离通讯器，不能随便换的。”

雷蒙十分不自在，把耳扣摘了下来，收进衬衣口袋里。

两人都没有说话，欧泊的爪子自觉从雷蒙肩上挪开，又等了许久，安塔夫人戴着一枚蓝色的项链出来，手腕上还多了一个碎宝石镶嵌出来的射金白镯。

整个环形带状手镯呈现出彩虹般的梦幻色泽，从红到蓝，逐层渐变，仿佛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华里。

项链吊坠是一只小小的游鱼，仿佛有一个海洋在里面流动。

就连她的女仆也换上了华贵的，公主般的装束，头发上扣着一个淡绿的发夹，发夹中的绿光犹如远古的大树，贴着她棕色的柔顺长发，流淌着生命的光。

“现在去参加慈善募捐会。”安塔夫人拿着手袋，优雅地说：“你们可以当做是去捣乱的，请务必不要拘束。”

雷蒙和欧泊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