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子在柜台最右边她每次都坐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叹息中包含着平安度过一周的安心感和换下和服后的解脱感。

服务生走到她身旁。她微笑道:“跟以前一样。”年轻的服务生会意地离开了。每周六晚,赖子必来这个酒吧。这里位于一家酒店的地下一层。人形町也有很多古朴而有情调的酒吧,但她不想在周六晚上见到熟人。

“让您久等了。”服务生在她面前放了一小杯苦味杜松子酒。她不喜欢甜鸡尾酒。

她拿起酒杯,忽觉有人走近。

“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喝这么烈的酒。”

赖子闻声便能想起那人的样子。那个声音没听过几次,但铿锵有力,令她印象颇深。

她转过头,发现正是想象中的面孔。

“我想跟您一起坐一会儿。”加贺面带笑容。

赖子也笑脸相迎,对他说:“请便。”加贺穿着黑色夹克。

“一杯黑啤。”他对服务生说。

“您今天喝酒,看来没有公务在身啊。”赖子说道。

“当然,解开了案件的一个谜团,决定举杯庆祝一下。”

“哦,您一个人?同事呢?”

加贺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值得大家一起庆贺的事,也就相当于把丢失的狗找了回来。”

“狗?凶杀案和狗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条狗不是凶手。”加贺一脸严肃地看着赖子。

“贵局局长偶尔会光顾敝店,前几天还和别人来过呢。”

“哦。我以前所在的警察局局长也一样。局长们就是喜欢酒宴,要是说起当地的知名料亭,他们知道的比网络还详细。”

赖子笑了起来。

“当时局长说,这回从别的地方挖来一个有意思的刑警。我问他怎么有意思,他说那人头脑聪明,但脾气古怪顽固。他说的是不是您?”

“这我可不知道。”

服务生将黑啤放到加贺面前。他端起酒杯,做出干杯的姿势,“今天辛苦了。”赖子也边说“辛苦了”边举杯致意。

停顿了几秒,加贺呼出一口气,“老板娘不仅穿和服漂亮,穿套装也很有气质。不管穿什么,您都非常成熟。”

“您别拿我开玩笑了。”

“我没拿您开玩笑,而是在挖苦。”

赖子闻言放下了酒杯说道:“什么意思?”

“我想说,您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有时也会搞点小小的恶作剧。”

“加贺先生,”赖子将身子转向刑警,“您想说什么请直说,我也是江户人,受不了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

“请见谅,那我就直接进入正题。是关于小传马町凶杀案的。”

“莫非我们家和那个案子有牵连?”

“您听我慢慢说。前几天我跟您说过,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了剩下的人形烧,却不知是谁买的。塑料盒上留下了三个人的指纹,其中两个分属死者和店员,另一个则来源不明。”

“这件事我听修平说了,指纹不是那孩子的吧?”

“对。”

“那我就不明白了,您为什么总缠着我们店?买人形烧的顾客很多,同时买了带馅儿的和不带馅儿的也不止修平一人,按道理您应该也调查一下其他人。”

“关于这件事,接下来我会说明,您说得对,同时买了那两种人形烧的顾客不止修平一人,盒子上的指纹也不是他的,所以警视厅并没有关注他。本来他们就没把买人形烧的人当成重点侦查对象。”

“啊?”赖子惊讶地半张着嘴。

“在死者房间里发现了几处擦拭过指纹的痕迹。”加贺自得其乐地说着,喝了一口黑啤。

“怎么回事?”

“凶手擦拭过自己印象中用手接触过的地方。如果送人形烧的人就是凶兽,他不可能忘掉那个塑料盒,但盒子上没有擦拭过的痕迹。”

“原来如此。”赖子点点头,看着加贺黝黑的脸,“您为什么关注人形烧?要是和案子没有关系,您管它是谁买的呢!”

“但警察不能那样做。那里为什么会有人形烧?只有弄清楚每一件事,才能辨明真相,即便没有直接关系也应如此。”

赖子的就被空了。她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一杯同样的酒。

“修平说他把人形烧都吃了。真没想到他工作期间还去买东西吃。”

“您要是责备他,他就太委屈了,他没吃。”加贺笃定的说。

“所以我才问您为什么能够断言。那不是很奇怪吗?”

“老板娘,您这问题有一半是出于认真的吧。修平买的人形烧出现在死者的房间里,您认为这件事情很奇怪,对吗?”

赖子有点慌乱,因为她的心思被对方猜了个正着,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已经说了,您有话就直说。”

加贺紧紧盯着赖子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那我就先说结论吧。我能断言案发现场的人形烧是修平买的,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形烧上有个记号。您应该知道那是什么记号吧?”

赖子咽了口唾沫,移开视线。

加贺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鉴定科的人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里面为什么会有那东西。我听说后也很吃惊,竟然有放芥末的人形烧。”

赖子的酒来了,她端起酒杯,对着加贺微笑。

“听起来很有意思。我不打断您,您慢慢说。”

“好我。我也再来一杯。”加贺把酒杯放到柜台上。

赖子从口袋里取出香烟和打火机。她只在这个酒吧里抽烟。自从当上老板娘,她就不在别人面前抽烟了。

“案发现场剩下的人形烧中,有一个里面放着芥末,就像娱乐节目里的惩罚游戏。而且从外观上看,好像是将人形烧切开放入芥末后,又用淀粉糊上了切口。不用说,店里不会卖那种东西,应该是有人做了手脚。是死者本人,还是将人形烧送给死者的人,或者是别人?在这里,有一条科学信息很有用。鉴定结果表明,这个放有芥末的人形烧比其他的制作得要早。具体来说看,就是水分已经流失,变得有点硬。鉴定人员认为,这个人形烧从制作到案发时已经过了一天。也就是说,案犯——当然只是将芥末放进人形烧的案犯,没有将芥末放进刚买来的人形烧,而是事先准备好,然后调包,因此可能有人连续两天买了人形烧。于是,我便去了那家店询问店员,那天同时买带馅儿与不带馅儿的人形烧的顾客,有没有人前一天也来过,店员说没有,可他告诉了我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第二杯黑啤放到了加贺面前。他像是为了润润嗓子,喝了一口,用手背擦去沾在嘴角的泡沫,看着赖子。

“松矢料亭的小伙计只在那天买了人形烧,但前一天老板娘来买了。不愧是老店的老板娘,人形町没人不认识你。”

赖子将烟头放在烟火刚中按灭。

真是个聪明的警察!赖子心想,可他为什么会待在日本桥警察局这种地方呢?他一定取的过不少成绩。

她决定放弃,已经瞒不下去了。

“原来如此,您的目标不是修平而是我。”

“问他一些事情也是有必要的。当然,我已经猜出他是替您丈夫买的了。在那个时间段,只有您丈夫有空。至于人形烧是在何时被掉包的,只有问修平才知道。”

“您已经知道了?”

“很可能……”加贺点点头,“交给您丈夫之前,他把人形烧放在巷子里的自行车上。那里有个侧门,要是有人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应该很容易调包。”加贺边说边用试探的眼神看着赖子,“把芥末放进人形烧的人是您吧?”

“事到如今,不承认也不行了吧?”

“要是不承认,我就要取您的指纹。”加贺说道,“跟塑料盒上的第三种指纹对照。”

赖子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支烟。

“我认输了,加贺先生。您说的没错,但这不算犯罪吧?”

“当然不算。”加贺点点头,“只是一个很可爱的恶作剧。您是为了吓唬您丈夫的情人吧?”

赖子扑哧一声笑了,吐出一个烟圈。

“您都调查到这个地步了,想必也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要找到您丈夫的情人很容易,到他常去的店打听一下就行。世上口风不紧的人有千千万,那女人叫浅美吧?在银座上班,和这起凶杀案的死者住在同一幢公寓的同一层。”

“那是个坏女人,可我那个傻老公就是拿这样的女人没办法。那女人有孩子吧?”

“有,一岁左右。”

“她说那是我老公的孩子。要是因为沉迷其中倒是还能理解,关键是我那傻老公竟然还高兴得不得了,一有空就到她家去看孩子,还给他零花钱,真是个冤大头。”

“您的意思是……”

赖子喝了一口酒,耸耸肩。

“那都是胡说,那不是我老公的孩子。不久前我雇侦探调查了,那女人上班时都将孩子交给一个住在上野的男人照看。那人才是孩子的父亲。”

“他们为什么不住在一起?”

“那就没法从我老公身上好赚钱了。她明白迟早会露馅儿,只想在那之前多捞一些。”

“原来如此。”加贺挠挠头,“所以您在人形烧里放芥末,想警告她?”

赖子笑了。

“您很厉害,但在这一点上还是猜错了,这也难怪。”

“猜错了?”

“我是想让我那傻老公吃芥末人形烧。人形烧中七个有馅儿,三个没有。我老公不喜欢吃带馅儿的,所以买了不带的准备自己吃。”

“于是您在不带馅儿的人形烧里放了芥末……”

赖子点点头,将烟灰弹进了烟灰缸。

“我老公应该知道那孩子不是自己的,他根本不能生育。”

加贺拿酒杯的手忽然一抖,说道:“是吗?”

“去医院看过,确定无疑。但我老公没跟那女人说,他大概觉得不能抛弃依靠自己的女人,而且也想体会有私生子的感觉,即便明知那只是一个在那时的谎言。我老公表面上大大咧咧不务正业,其实很胆小,和那女人也就是在碰巧高兴时有过一两回而已。”

加贺长出一口气。

“您很生气吧?”

“就是有点着急。他还以为自己的老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想敲打敲打他,往人形烧里加了芥末,就像您说的,是个孩子气的恶作剧。”

“但您丈夫现在还不知道您要敲打他。他不知道芥末人形烧,甚至不知道送给情人的人形烧出现在凶杀现场。”

“这一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形烧会出现在凶杀现场呢?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加贺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摸了摸下巴上新长出的胡渣。

“浅美承认将人形烧送给了死者,但没有说是谁送给她的,只说是一个店里的常客。”

“她为什么送给别人?”

“这个嘛……”加贺好像有点难以启齿,皱了皱眉,“她不喜欢。”

“啊?”

“她不喜欢和式点心。不管有没有馅儿,她都不吃。但有一次为了附和您丈夫,她说喜欢人形烧,结果您丈夫就经常送来,让她很为难。那天她终于忍受不了,在门口接过人形烧后,立刻连塑料袋一起送给了一个住在同一层的女人,所以盒子上没有她的指纹。您丈夫和修平的指纹因此也没有留在盒子上。”

“哎呀,我也被骗了。”赖子按了按太阳穴,“而且他只给她送了人形烧,连家门都没进。真是的,一想到还要跟这个傻老公过上几十年,我就头疼,我得跟修平说,不能再买人形烧了。”

“看来真是委屈他了。我对他也欺负得有些过头,正在反省。但他真了不起,最终都没把您丈夫让他做的事情说出来。”

“那孩子有前途。做菜的手艺谁都能练出来,但口风紧对于我们这些做服务业的人来说是至宝。”

“那么,我们为了将挑起松矢料亭大梁的未来之星干杯吧。”

“在那之前,只要料亭不被我那傻老公搞破产就好。”

赖子抬手叫服务生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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