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安布洛斯、圣杰罗姆、圣奥古斯丁和教皇大格雷高里等四人被称为西方教会的博士。其中前三人属于同一时代;最后一人则属于较后的时代。我在本章中先概述前三人的生涯和他们所处的时代;然后再在下一章中叙述圣奥古斯丁的学说,因为对我们来讲他是三个人中最重要的一位。

安布洛斯、杰罗姆和奥古斯丁等三人是当天主教会在罗马帝国取得胜利和蛮族入侵一段短时期中非常活跃的人物。在叛教者朱利安统治时期,他们三人都还年轻;杰罗姆在罗马被阿拉里克王率领下的哥特族劫掠后还活了十年;奥古斯丁活到凡达尔族入侵非洲,并在凡达尔族围攻他的主教管区希平时才去世。在他们所处时代之后不久,意大利、西班牙和非洲的统治者不仅都是蛮族;而且还都是阿利乌斯教派的异端者。文明连续衰退了数世纪之久,将近一千年以后,基督教世界才诞生了与他们三位在学术与文化方面相匹敌的人物。在黑暗时代和中世纪全期,他们的权威受到尊敬;他们塑造了使教会成形的楷模,这是为其他人所不及的地方。广泛地说,圣安布洛斯确立了教会与国家关系之间属于教会方面的观点;圣杰罗姆给西方教会提供了拉丁语译本的圣经,和促进修道院制度实现的大部分动力。同时,圣奥古斯丁固定了一直到宗教改革为止的教会神学,以及以后路德与加尔文的大部分教义。在给予历史过程的影响方面,几乎没有人能超过他们三位。教会应脱离世俗国家而独立,圣安布洛斯这一贯彻成功的主张,是一种新的革命的教义,它一直流传到宗教改革时期为止。十七世纪时,霍布士对这种教义进行了斗争,他所驳斥的主要对象即是圣安布洛斯。圣奥古斯丁在十六、十七世纪神学论争中处于前列地位,新教徒和冉森派支持他;但正统天主教徒却反对他。

公元四世纪末,西罗马帝国首都米兰的主教是安布洛斯。他的职务,使他经常与皇帝有接触的机会。他与皇帝交谈时习惯以平等者自居,或有时并以长上自居。他对宫廷的往来说明了当代特征的一般对比:国家衰弱无能,为一些毫无原则的利己者所统治,他们除了权宜之计以外,再没有其他政策可言。然而教会则方兴未艾,被一班为教会利益,而准备牺牲一切个人利益的人们所领导。他们具有长远的政策,因此为后世带来了一千年间的胜利。这些丰功伟绩虽确为狂热和迷信有所抵销,但假如当时没有这些事,任何革新运动都是难以成功的。

圣安布洛斯在为国家服务方面有过各种成名的机会,他父亲也叫安布洛斯,曾任政府高官----高卢人的总督。圣安布洛斯可能生在托莱福,一个国境边防镇。为了防止日耳曼人入侵,这里驻屯着罗马军队。圣安布洛斯十三岁时被人带到罗马,并在那里受到良好的教育----包括彻底打下了希腊语的基础。及至成年以后他专攻法律,并在这方面获得很大成就;三十岁时他被任命为列古里亚和以米里亚两个地方的总督。尽管如此,四年后他竟摆脱了世俗政治,战胜了一个阿利乌斯派的候选人,在群众的欢呼下就任了米兰市的主教。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分给穷人。时而冒着人身攻击的危险,把余生全部精力献给教会事业。这选择确实不出于属世的动机,然而即便如此,这选择也还是明智的。即便他在国中当了皇帝,这也不可能象他作为一个主教处理教务那样,得以充分施展他的行政才能。

在圣安布洛斯任主教的最初九年间,西罗马帝国的皇帝是格雷善,他是个善良粗心的天主教徒。因沉溺于畋猎而忽视政事,并于最后遭到暗害。他的继承者是拥有西罗马帝国大部分疆土的篡位者马克西姆斯,但继承意大利王位的则是格雷善未成年的弟弟瓦林提尼安二世。最初由他的母后查士丁娜,也就是先皇帝瓦林提尼安一世的皇后,摄政。但她是个阿利乌斯教派的信徒,因此她与圣安布洛斯之间的纷争乃是不可避免的。

本章所叙述的三位圣徒都写过无数的书信,其中有许多封被保存到今天。这样一来我们对于他们比对中世纪任何异教哲学家,或中世纪所有僧侣----除去少数例外----了解得更为详尽。圣奥古斯丁写给各方面人士的信主要是关于教义和教会的戒律问题;圣杰罗姆的书信多半写给妇女们,信中劝告她们如何保持童贞;但圣安布洛斯最重要而最有趣的书信却是写给皇帝们的,这些信指出他们在哪些方面玩忽了为君的义务;或有时并祝贺他们克尽了皇帝的职责。

圣安布洛斯所必须解决的最初的公共问题就是在罗马的胜利女神祭坛与塑像的问题。首都的元老家族中比其他任何地方更长久地保存着异教信仰,官方的宗教被掌握在贵族的僧侣阶级手中,并与世界征服者的帝国骄傲结合在一起。元老院内的胜利女神塑像被君士坦丁的儿子,君士坦底乌斯撤掉;但又为叛教者朱利安恢复了。格雷善皇帝重新把它撤掉;于是以罗马市市长西马库斯为首的元老院代表们,重新提出了恢复的要求。

在奥古斯丁的生涯里也曾扮演过一个脚色的西马库斯是名门望族中的杰出人物。他是个富有的、贵族的和有文化的异教徒。公元382年曾为反对撤除胜利女神塑像,而为格雷善皇帝逐出罗马,但为时不久复于384年被任命为罗马市长。他是在狄奥都利克治下那个杰出官员同名者西马库斯的祖父。而这个同名的西马库斯又是鲍依修斯的岳父。

基督徒元老院议员们起而反对,他们的愿望借着圣安布洛斯和教皇达马苏斯的支持获得了皇帝的批准。格雷善皇帝死后,西马库斯和异教徒的元老院议员们于公元384年又向新即位的皇帝瓦林提尼安二世提出了同样要求。为了阻止他们这一试图,安布洛斯在给皇帝的上疏中指明,正如所有罗马人对皇帝有服兵役的义务那样,他(皇帝)对全能之神同样有服役的责任。他写道“别让任何人利用陛下年幼;提出这样要求的人如果是个异教徒,那末他是想以自己的迷信来束缚陛下的精神,而这是极不正当的;但他应该用他的热情启发并激励陛下如何热心于真正的信仰,因他竟用了全副真理的激情为虚妄的事而辩护。”他又说,强制基督徒向偶像的祭坛宣誓,是一种迫害。“如系民事案件,可以把答辩权留给反对派;然而这是个宗教案件,因此本主教要求……倘陛下当真别有裁可,我等主教对此绝不能长期忍受,或置若罔闻;陛下固可走进教会中来,但那时陛下必将找不到一个祭司,纵或找到一个,也必定是个反对陛下的。”

他于其次的一封书信中指出,教会的基金一向用于其它异教神庙从未支付的用场。“教会的财产是用于维持贫民生计的。让他们计算一下,神庙赎过多少俘虏,他们对穷人供应过什么食品,他们对哪些流亡者提供过生活费用。”这是个有说服力的论证,同时也是一个为基督徒的实践所充分证实了的论证。

圣安布洛斯的论点取得了胜利。但以后期偏袒异教徒的篡位者,尤金尼乌斯却又恢复了该祭坛极其塑像。一直到公元394年狄奥多修斯战胜尤金尼乌斯之后,这问题才按基督徒的意愿获得了最后解决。

安布洛斯主教最初与皇室很是友好。在人们唯恐马克西姆斯进犯意大利的时代,他曾作过被派往篡位者马克西姆斯外交使节团中的一员。但不久便发生了以下的一场严重的纠纷。阿利乌斯派的皇太后查士丁娜要求把米兰的一个教会让给阿利乌斯教派,而安布洛斯拒绝了这项要求。群众支持安布洛斯,在巴锡里卡里挤满了群众。阿利乌斯教派的哥特人队伍被派往该处强行占据,但他们却与群众亲如手足。安布洛斯在给他姐妹的一封情绪激昂的信中说:“伯爵们和护民官们来了,他们强迫我赶快移交巴锡里卡,并声称这是执行皇帝的职权,因为一切都在皇帝的权限范围之内。我回答说,如果皇帝所要的是属于我的东西,例如我的地亩、金钱或诸如此类的私有物,虽然我所有的一切早已属于穷人,但我绝不拒绝,然而凡是属于上帝的却不隶属于皇权之下,’假如需要我的世袭财产,那么就请没收;如果要我的身体,我立刻就去。你们要把我投入缧绁呢,还是把我处死呢?我都将欣然承受。我既不想借着群众来保护自己,也不想抱住祭坛哀求性命;我宁愿为祭坛丧掉生命。‘当我听说武装部队被派往巴锡里卡进行强占的时候,我当真极为振骇,深恐民众在保卫巴锡里卡时会引起一场屠杀,那就会为全城带来危害。我祈祷上帝别让我活着见到这样一座大城,或整个意大利,遭到毁灭。”

这种恐怖并非言过其实,因为哥特人军队很有逞凶蛮干起来的可能。正如二十年后他们在劫掠罗马时所干的那样。安布洛斯的强硬有赖于群众的支持。有人斥责他煽动群众,但他回答说:“不去激动他们是我权限以内之事,但使他们平静下来却在于上帝的掌握。”据安布洛斯说,因为市民中间没有一个阿利乌斯教派,所以阿利乌斯教派中谁也不敢挺身而出。当局正式命令他交出巴锡里卡,军队也接到命令在必要时使用武力。然而他们终于拒绝使用武力,于是皇帝只好被迫作出让步。在争取教会独立的斗争中取得了一次伟大的胜利;安布洛斯证明国家在某些事务上必须服从教会,并借此建立了一项直到今日仍具有重要性的新原则。

接着他又和狄奥多修斯皇帝发生了一桩冲突。有一所犹太人会堂被焚毁了,东罗马的伯爵报告说这事出于当地主教的唆使。皇帝敕令惩罚现行纵火犯;同时责令该主教重建这所犹太人会堂。圣安布洛斯既未承认也未否认该主教的共谋;但对皇帝有左袒犹太人反对基督徒情事甚表愤慨。设若该主教违抗命令并坚持到底,那末他将要变为一个殉道者。假如他屈服,那末他将要变为一个叛教者。假如伯爵决定用基督徒的钱来重建犹太人会堂,在这种情况下,皇帝就要有一个叛教的伯爵,而基督徒的钱财就要被用来支持异端。“难道应该掠夺教会的财物用来为犹太人的不信建立一所会堂吗?难道应该把因着基督的恩赐,给基督徒带来的教会基金移交给不信者的钱库吗?”他继续说:“噢,皇帝陛下,大概这是为了维持法纪而促使你这样做吧。然而在显示法纪,与宗教的大义名分之间究竟哪一项更为重要呢?审判是需要服从宗教的。噢,皇帝陛下。您没有听说过吗?当朱利安皇帝敕令重修耶路撒冷圣殿时,整理废墟的人们曾为烈火焚尽了吗?”

很明显,圣安布洛斯的见解认为,犹太人会堂的焚毁是不该受到任何处分的。这就是教会在获得了权力之后,立即开始煽动反闪族主义的一个范例。

皇帝和圣安布洛斯间,下一次的冲突给后者带来了更大的威望。公元390年,当狄奥多修斯皇帝在米兰的时候,帖撒罗尼迦地方的暴徒,杀害了当地驻军的指挥官。狄奥多修斯得讯后气忿得无以复加,下令进行了一次骇人听闻的报复。当群众被集聚在竞赛场时,军队突然袭击他们,毫无差别地屠杀了至少七千人。圣安布洛斯事先曾设法谏止皇帝这样作,但却毫无成效。于是他给皇帝写了一封义正辞严的信。这是一封涉及纯粹道德问题,丝毫未曾涉及神学或教会权力问题的信件:

“在帖撒罗尼迦人的城里发生了一件由我事先未能阻止的史无前例的事,事前我曾屡次谏止,当时我已说过这事当真是极其残暴的。”大卫曾屡次犯罪,而且屡次忏悔认罪。狄奥多修斯是否也要这样作呢?安布洛斯作了以下的决定:“假如陛下幸临,我是不敢献祭的。既然使一个无辜者流血之后都不能献祭,难道而今在使众人流血之后倒能献祭吗?我认为这是断然不可以的。”

皇帝忏悔了,在米兰教堂里脱下紫袍,当众举行了忏悔式。自从那时期一直到公元395年狄奥多修斯逝世为止,他和安布洛斯间从未再发生过任何摩擦。

安布洛斯虽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但在其他方面却只不过是其所处的时代的典型人物而已。他象其他教会作家一样,写过赞扬童贞的论文;也写过非难寡妇再嫁的论文。当他确定一所新建教堂地基的时候,可巧在那里发现了两具骸骨(据说曾在一次异象中显过圣),人们发现这两具骸骨能行奇事,于是安布洛斯宣称,这是两位殉道者的骸骨。在他的书信里,他以当代特征的轻信姿态叙述了其他奇迹。作为一个学者,他不如杰罗姆;作为一个哲学家,他不如奥古斯丁;但作为一个智勇兼备、巩固教会权力的政治家,他却的确是第一流的人物。

杰罗姆主要是一位著名的翻译家,他翻译了拉丁语译本圣经,这书直到今日仍为天主教会中公认的圣经。在他以前西方教会在有关旧约全书方面主要依靠从七十人译本圣经里译出的材料。这在一些重要的地方是与希伯来原文不同的。有如我们所见,基督徒们动辄主张自基督教勃兴以来,犹太人曾改窜了希伯来文原典中似曾预言弥赛亚的章句。这种观点已为有健全学术思想的人证明是站不住脚的;同时也是为杰罗姆所坚决否认的。他接受了拉比们在暗中给他的帮助,其所以不公开出名,是为了恐惧其他犹太人。针对基督徒方面的批评,杰罗姆为自己辩护说:“谁想挑剔这个译本就让他去问犹太人。”由于他承认了犹太人认为正确的希伯来文原典,所以他的译本在最初曾受到很多人的敌视。可是部分上由于圣奥古斯丁大体的支持,该译本终为世人所承认。这是一个伟大的成就,其中包含相当数量的原典批判。

杰罗姆比安布洛斯出生晚五年,公元345年诞生于离阿奎雷亚不远的一个小城斯垂登,该城于公元377年为哥特人所毁。他的家庭虽不富有,但也还殷实。公元366年,他去到罗马,在那里学习修辞学,并在道德上犯了罪。在游历高卢地方之后,他定居于阿奎雷亚,并变为一个禁欲主义者。以后他又在叙利亚的荒野里隐居了五年。“他住在沙漠里的时候过着一种严格的忏悔生活;期间交织着眼泪,呻吟,与精神恍惚的状态;同时并被罗马时代生活的不时回忆所缠绕。他住在一间小屋或一个洞穴里;赚得自己每天的食粮,并以粗麻布蔽体。”在这时期以后,他旅行到君士坦丁堡,并在罗马居住了三年。在罗马他作了达马苏斯教皇的朋友兼顾问;在教皇的勖勉下,着手了圣经的翻译。

圣杰罗姆是一个进行过多次争论的人。关于圣保罗在加拉太书二章中论及的圣彼得某些有问题的作风,他曾和圣奥古斯丁有过争论;关于欧利根他曾和他的朋友鲁芬纳斯决裂;又由于他激烈地反对裴拉鸠斯,从而导致他的修道院遭到了该派暴徒的袭击。达马苏斯教皇逝世后,他好象和新任教皇也发生过争执;当他住在罗马时期他曾结识了一些笃信的命妇,他曾说服其中一些人进入了禁欲生活。新任教皇和其他许多罗马人同样讨厌这件事。由于这事及其他,杰罗姆离开了罗马迁往伯利恒城,从公元386年到公元420年他死为止,一直居住在该地。

在他劝服的妇人当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有两位:葆拉寡妇和她的女儿尤斯特修慕。这两位妇人特意陪伴他远途跋涉到伯利恒。她俩属于最高的贵族阶级,这圣人对她俩的态度不能不使人感到一抹势利气。当葆拉逝世在伯利恒安葬的时候,杰罗姆在她的墓前写了一片墓志铭:

在这坟墓里长眠着塞庇欧的孩子,她是显赫的阿加梅农一族,格拉古的后裔,名门保罗家的女儿:在这里安息着为双亲以及女儿尤斯特修慕所热爱的葆拉妇人;在罗马妇人中她是第一位不辞艰辛为了基督而选择伯利恒城的人。

杰罗姆写给尤斯特修慕的一些信是很奇特的。他仔细而又坦率地忠告她保持童贞;他对旧约圣书中某些委婉辞句加以正确的解剖学的解释;在赞扬修女院生活的乐趣时,他运用了一种性爱的神秘主义的表现方法。修女是基督的新妇;这种婚姻在所罗门的《雅歌》中曾受到赞美。当尤斯特修慕宣誓作修女时,杰罗姆在写给她母亲的一封长信中,写着以下令人注目的辞句:“您是否因她选择了作国王的(基督的)妻子的道路;没有去作士兵的妻子而感到忿懑?她给您带来了一项高贵的特权,您现在已作了神的岳母。”

在同一封信里,他对尤斯特修慕本人说:“希望闺房的秘密永远守护着你;让新郎永远和你在内心中嬉戏;你祈祷吗?那时你就在和新郎谈话;你读经吗?那时他就和你交谈。当你睡觉的时候,他将从后面来到并把手放入门孔,这时你的心将为他感动;并会惊醒起来同时说出,‘我害了相思病。’于是他会回答说:‘我的妹妹,我的新妇,你是一座圈起来的花园,一泓闭锁的泉水和一道密闭的喷泉。’”在同一封信里他又叙述,当他断绝了亲友,“更困难的是,断绝了惯用的美味佳肴之后,”他仍旧恋恋不舍他的藏书,于是他把它们随身带到荒野里去。“如此象我这样一个可怜的人却只为了以后能读到西塞罗的作品而宁愿绝食”。经过几昼夜的良心谴责,他重又堕落,并读了普劳图斯的作品。在这种放纵之后,他感觉到先知们的文体颇粗劣而可厌。终于在一次热病中,他梦见在最后审判的时候,基督问他是什么人,他回答说他是一个基督徒。于是基督回答说:“你在撒谎,你是个西塞罗的信徒;而不是基督的信徒。”于是他被判以鞭笞的刑罚,最后杰罗姆乃在梦中喊道:“主!如果我再持有世俗的书籍,或如果我再阅读这类东西,我便是自绝于我主了”。他并附带说:“这决不是梦呓或空虚的梦幻。”

此后几年中,在他的书简里几乎没有引用过什么古典词句。然而过了一个时期之后,他又在文章里引用了维吉尔,霍拉斯甚至欧维德的诗句;然而这些引用则似乎出于回忆,因为其中某些词句曾一再地重复出现。

据我所知杰罗姆的书信,比任何其他作品,更为显明地表达了由于罗马帝国衰亡而产生的感情。公元396年时他写道:

“想起现代的各种灾难,使我觉得不寒而慄。连续二十年以上,从君士坦丁堡到朱利安阿尔卑斯山区之间天天流着罗马人的鲜血。塞西亚、色雷斯、马其顿、达西亚、特萨里、亚该亚、爱卑路斯、达尔马其亚以及潘纳尼亚等地方,没有一处不被哥特人、撒马其亚人、库阿第人、阿兰人、匈奴人、凡达尔人,以及边境人烧杀劫掠……罗马世界在不断衰落中:可是我们不但不低头,反而昂起头来。你想在野蛮人统治下的哥林多人、雅典人、拉西第蒙人、阿加底亚人以及其他希腊人,竟是具有何等勇气。我只列举了少数城市,但是这些城市都曾是一些并不平凡的国家的首都。”

他继续叙述匈奴人在东罗马帝国进行的破坏,并以这样的感想结尾:

“即使修昔的底斯和撒鲁斯特再生,他们也终将无法恰如平分地叙述这些史实。”

过了十七年以后,也就是罗马被劫掠后第三年,他写道:

“世界濒于灭亡:是的!然而多么可耻,我们的罪却继续存在和不断发展。这座名城,罗马帝国的首都,被一次巨大的火灾所吞噬;地面上没有一处罗马人不在奔走逃亡。被人一度认为神圣的教会,今天只不过是一片瓦砾与灰烬。然而我们还让我们的心去贪图利欲。我们就象明天行将死亡似地生活着;可是我们又好象将要永远活在世上似地从事着建设。我们的墙装饰得金壁辉煌,天花板和柱头也都闪烁着金光;但基督却以穷人的姿态赤裸裸地饿死在我们的门前。”

以上这一段话偶然出现在他写给一个决心让女儿作修女的朋友的信里。信中大部分是关于教育这样一个女孩时应该遵守的各种戒律。奇怪的是:以杰罗姆对古代世界衰亡所持有的深厚感情,竟会认为保持童贞比战胜匈奴人、凡达尔人以及哥特人更为重要。他的思想从来没有转向经国济世的任何策略;他从未指责财政制度的腐败和依赖由蛮族组成军队的弊害。安布洛斯和奥古斯丁的情形也是这样;安布洛斯的确是一位政治家,但他却是个专为教会利益着想的政治家。当时最优秀最活跃分子的心志既然这样极端远离世俗事物,也就无怪乎罗马帝国终至衰微没落下去了。另一方面,如果衰亡无可避免,基督教世界观倒非常适合给人以忍耐;同时当地上的希望似要落空的时候,它又能使人保持其宗教上的希望。圣奥古斯丁所著《上帝之城》一书,在表现这种观点方面有着最高的功绩。

在本章中我想先叙述一下圣奥古斯丁的为人;关于他作为一个神学家和哲学家的事迹将留在下一章中加以论述。奥古斯丁生于公元354年,比杰罗姆小九岁;比安布洛斯小十四岁。他是个非洲本地人,并在非洲度过了大部分生涯。他母亲是个基督徒,但父亲却不是。他于一度信奉摩尼教之后改信了天主教,在米兰接受了安布洛斯的洗礼。大约在公元396年做了离迦太基不远的希波地方的主教,并在这里一直居住到公元430年逝世时为止。

我们对于他的青少年时代比对其他大多数传教者所了解的更为详尽,因为他在他的《忏悔录》中写下了这一时期的记录。这书在后世尽管有过许多著名的效仿者,尤其是卢梭和托尔斯泰,但我想在奥古斯丁以前却从未有过与此媲美的著作。圣奥古斯丁有许多地方是和托尔斯泰很相类似的,但是在智力方面则凌驾于托尔斯泰之上。他是一个富有热情的人,在青年时代颇为放荡不羁,但一种内心冲动却在促使他去寻求真理与正义。有如托尔斯泰那样,在他晚年的时候也颇为罪恶的意识所缠绕,因而使得他的生活变得很严峻;使得他的哲学也变得不近人情。他和异端进行过炽烈的斗争,但当他的一些观点,在十七世纪为冉森尼乌斯重述时,却被认为异端。虽然如此,在新教徒采纳了他的观点以前,天主教会却从未非难过这些观点的正统性。

《忏悔录》中记载的关于奥古斯丁生涯中的第一件事,是在他的少年时代发生的。通过这事说明他和其他少年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有一次他和一伙年岁相仿的同伴偷摘了邻居树上的梨。这时他并不感到饥饿,而且在他家中还有更好的梨。他终身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邪恶。假如因为饿,或由于没有其他办法得到梨吃,那末这种行为还不至于那末邪恶。但事情却在于这种恶作剧纯然出自对邪恶本身的爱好,而正是这一点才显得这事邪恶得不可名状。于是他请求上帝宽恕他:

“噢,上帝,请你鉴察我的心!请你鉴察我这颗落到地狱底层也为你所怜悯的心吧!现在请你鉴察并让我的心向你述说:它在那里追求什么?它希望我作个无端的恶者,在没有邪恶引诱的时候,去追寻邪恶本身。它污秽肮脏,但我却爱它;我热爱灭亡,我热爱自己的过错,我并不爱导致过错的原因,而是爱我这过错本身。从天界坠落。从你面前被逐的污秽的灵魂啊;竟不是通过这耻辱来追求什么,而是追求这耻辱本身!”

他这样继续写下了篇章,而且全都是关于年幼淘气时从一棵树上偷摘了几个梨的问题。在一个现代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病态;但是在他所处的时代,这却似乎是正确的,是神圣的一种标志。当时犹太人中间非常强烈的罪恶意识,是作为调和自尊心与外界失败的一种方法。亚威是全能的神,而亚威又特别关切犹太人;可是他们却为何不能兴盛呢?因为他们是败坏的:他们是偶像崇拜者,他们和外邦人杂婚,他们未能遵守律法。上帝的一切目的都集中在犹太人身上。然而,因为公义是最高的善;同时又有待于通过苦难才能达成,所以他们必先遭受惩戒,和必须承认这种惩戒是上帝慈爱的一种表现。

基督教徒以教会代替了选民,除开其中一点以外,其于罪恶心理并没带来什么不同之处。教会,有如犹太人一样也遭受了苦难;教会曾受到异端的骚扰;个别基督徒因不堪其害以致叛教。虽然如此,犹太人在很大的程度上,却达成了一项重大的发展,那就是以个人的罪来代替了公共社会的罪。最初是犹太民族犯了罪,因而受到集体地惩罚;但后来罪却更多地变为个人问题,因而失去了它的政治性格。及至教会代替了犹太民族,这变化更具备了根本性的意义。因为教会作为一个精神实体,是不会犯罪的,而个别罪人犹可与教会断决关系。如上所述,罪恶是与自负心相关联的。最初所谓自负心指犹太民族的自负心,而后便成为个人的自负心----但与教会无关,因为教会从来不犯罪。因而基督神学有了两个组成部分:一部分关系到教会;另一部分则关系到个人的灵魂。及至后世,天主教徒特别强调前者;而新教徒却强调后者。但在圣奥古斯丁二者却是均等存在的,丝毫没有不调和的感觉。得救者是上帝预先决定拯救的人;这是灵魂和神的一种直接关系。但一个人若不接受洗礼成为教会的一员则绝对不能得救;这就使得教会成为灵魂与上帝之间的媒介。对这种直接关系来说,罪恶是个根本性的问题。因为它说明仁慈的上帝如何能让人受苦,同时,尽管如此,个人的灵魂却又能在神造的世界中占最重要的地位。因此,无怪乎成为宗教改革所倚重的神学却要出于一个罪恶观念反常的人物了。

关于梨的问题就叙述到这里为止。下面让我们看一下《忏悔录》对其他一些问题的提法。

奥古斯丁叙述:他如何倚着母亲的双膝轻松愉快地学会了拉丁语,但他却讨厌希腊语,因他在学校里学希腊语的时候,“曾受到残酷的威胁和惩罚。”以致到了晚年,他的希腊语知识还很有限。从这个问题的对比来看,人们可能认为他会得出一条教训用以支持温和的教育方法;可是他所说的却是:

“十分明显,自由的好奇心比可怕的义务感更有力地促使我们学会这些事物。按照你的律法只有这种义务感才能限制那自由的动摇,噢,我的上帝!你的律法,从师父的棍棒以至于殉道者的试炼,因为你的律法具有给我们混入某种有益的苦痛的效力,这种苦痛会召唤我们远离那有害的欢乐,----正是由于这欢乐我们才离开了你----重新回到你的面前”。

教师的鞭策虽然没能让他学会希腊语,但却医治了他那种有害的欢乐。根据这一理由,鞭策也成为教育工作中值得向往的一部分。对于那些把罪恶认为是人类所关心事务中最重要的人来说,这种看法是合乎逻辑的。他进一步指出,他不止在儿童时代犯了罪,例如说谎和偷窃食物等,而是在更早的时期就已犯了罪;他当真用了一整章的篇幅(第一卷第篇章)证明甚至啜乳的婴儿也充满了罪恶,例如:贪食、嫉妒和其他一些可怕的邪恶。

当他进入青春期以后,他被情欲制服了。“当我的肉体到达十六岁的那年,当出于人间邪恶的情欲,肆其淫威支配了我----虽然这曾为你的律法所禁止----而我则完全委身于其中的时候,我简直无从得悉我的处境,以及我究竟距离你天庭的喜乐有多远?”

他父亲没有为防止这种坏事而操心,他只是对奥古斯丁的学业给予帮助。他的母亲圣蒙尼卡和他父亲相反劝他要保持童贞,但却毫无成效。然而即便是他母亲在当时也没建议他结婚,“唯恐家室之累会妨碍我的前途。”

十六岁时,他去到迦太基。“在我的周围沸腾着无法无天的爱情。我现在还没有恋爱,然而却在热爱着恋爱;同时出于一种根深蒂固的愿望,对自己无所愿望感到憎恨。我寻求我能恋爱的人,热中于恋爱,并憎恨安全……当时爱与被爱对我来说都是甜蜜的;尤其在我享受我的爱人时,那就更为甜蜜。因此我竟以淫欲的污物玷污了友谊的清泉;以淫猥的地狱遮掩了它的光辉。”①这些话叙述了他和一位多年衷心相爱的妇人关系;②她为他生了一个男孩,奥古斯丁也很爱这个孩子,在他改宗之后,曾特别关心这孩子的宗教教育。

他和他母亲必须开始考虑他应该结婚的时候到了。他和他母亲所赞许的一个少女订了婚。于是他必须和他以前的情人断绝关系。他说:“我的情人,作为我结婚的障碍,被人从我身边扯走了。我这颗依恋着她的心被人扯裂、受伤和流着鲜血。她把孩子留给我,自己回到非洲(当时奥古斯丁住在米兰);并向你发誓决不结交其他男人。”但由于未婚及年幼,两年之内尚不能举行婚礼,期间他又结识了一个情人,但这次却不如以前那么公开,并且很少为人所知。他的良心使他越发不安了。于是他经常祷告说:“主啊,赐给我贞操和克制吧,只是不要在当前。”在他婚期尚未到来以前,宗教终于获得了全胜,此后他终生一直过着独身生活。

现在让我们回叙一下较早的时期:十九岁那年,当他精通了修辞学之后,西塞罗的作品重新把他引向了哲学。他试着阅读圣经,但发现它缺乏西塞罗式的威严。就在这时期他信奉了摩尼教,这事曾使他母亲大为伤心。他当了修辞学的专业教师。但也热中于占星术,晚年时因占星术教导:“你的罪之所以不可避免,其原因在于天上。”而厌弃了它。他尽量阅读拉丁文的哲学书籍;他特别提及,在没有教师的帮助下,理解了亚里士多德的十大范畴。“我这个邪情恶欲的万恶奴才,自行阅读了一切所谓‘文艺’之书;懂得我所能读到的一切,可是这究竟于我自己有了什么益处?……因为我背向光明,面对着被光照亮的东西;因而我的脸面……本身却未得到光辉的照耀。”这时他认为神是一个巨大的光辉物体,而他本身则是那物体的一部分。我们本来期待他详述一下摩尼教的教义,而不只是指出它们之为荒谬。

使人感到兴趣的是:圣奥古斯丁反对摩尼教最初的一些理由却是有关科学的。当他回忆,从一些卓越的天文学家作其中所学到的一些知识时,他说:“我把那些作品和摩尼基乌斯所说的对比了一下,他以狂人式的愚蠢大量写下了内容丰富的关于各至、夏至、春分、秋分、日月蚀以及其他被我从世俗哲学书籍中学到的有关问题的论证,没有一样能够使我满意,但是我却被命令着相信这些,它们不但不符合我自己推算与观察的结果而且还与它们互相背谬。”他特别细心地指出,科学上的错误不能成为信仰方面错误的标志;只有以权威自居,说成是得自神的灵感时,那才成为信仰方面错误的标志。这令人设想,如果奥古斯丁生在伽利略所处的时代,那末他又将作何感想。

为了想解决他的疑问,摩尼教中一位以学问最为著称的主教浮士德会见他并和他进行了辩难。“我首先感到他除了语法以外,对其他各门科学是极端无知的;而且即便是对于语法的知识也还是普通一般而已。但是他曾经读过塔利的《讲演集》,一小部分塞涅卡的著作,某些诗集,以及几本带有逻辑性的拉丁文摩尼教经卷。由于他素常习惯于讲话,掌握了一定程度的雄辩术,而且受到良知的统辖,显得如此温文尔雅,因而使人感到他的雄辩十分愉快而动听。”

他发现浮士德完全不能解决他在天文学方面的疑难。他说:摩尼教著作中“充斥着一些冗长的关于天空、星宿、太阳和月亮的神话”这些和天文学家的发现是不一致的;当他问浮士德这些事情的时候,浮士德便坦率地承认了他的无知。“正是如此,我却更喜欢他了。因为一个正直人的谦虚比我所要探求的知识是更有魅力的;而我发现他在一些更为困难更为微妙的问题上也还是如此。”

这种见解当真是惊人的豁达,是我们不会期待于那个时代的。而且,这和奥古斯丁晚年对待异端者所持的态度也还不十分协调。

这时,他决定到罗马去。据他说,这倒不是因为在罗马教师的收入比迦太基优厚;而是因为听说那里上课时的秩序较好。在迦太基,学生们闹得几乎无法授课;在罗马,虽说课堂秩序较好,但学生们却以欺骗的方式来拖欠束脩。

在罗马时他仍然和摩尼教徒互相来往,但已不大相信他们的正确性了。他开始认为,学院派的人们主张人应该怀疑一切的说法是正确的。但他仍同意摩尼教徒的看法认为:“并不是我们本身犯罪,而是其他某种天性(我不知道是什么天性)在我们内部犯罪”,同时,他相信恶魔是一种具有实体的东西。这明显地说明在他改宗前后,他曾为罪恶的问题所缠绕。

在罗马大约住了一年以后,西马库斯长官把他送到米兰,因为米兰市曾要求派遣一位修辞学的教师。在米兰他结识了安布洛斯,“全世界知名人士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逐渐爱上了安布洛斯的慈祥,并于天主教教义与摩尼教教义二者之间更多地爱上了前者。以前他从学院派学到的怀疑主义却暂时使他踌躇不前。不过,“由于那些哲学家没有基督教赎之名,所以我坚决拒绝把我这病弱的心交托给他们来看护。”在米兰他和他母亲生活在一片;母亲对于促成他改宗的最后阶段起了很大作用。她是个热心的天主教徒。奥古斯丁总是以一种尊敬的笔调来叙述自己的母亲。在这一期间,由于安布洛斯忙得没有机会和他私下交谈,这时母亲便对他更为重要了。

奥古斯丁于该书中将柏拉图哲学与基督教教义进行比较的那一章是饶有兴趣的。他说主在这时赐给他“一些从希腊文译成拉丁文的柏拉图主义者的著作。虽然字句有些出入,但根据不同的理由,我于其中读到以下的旨趣,‘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万物是借着他造的,没有他就没有万物:他所创造的是生命,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而黑暗却不接受光。’虽然说人的灵魂‘给光作见证’,但他本身‘却不是光’,只有上帝、上帝的道,‘才是真光,它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并且‘他在世界之中,而这世界也是借着他创造的,但世界却不认识他。’但是我没有从中读到:‘他到他自己的地方来,他自己的人倒不接待他。凡接待他的,就是信他名的人,他就赐他们权柄,作上帝的儿女。’”他没有在其中读到:“道成肉身,住在我们中间”;也没有读到:“他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也没有读到:“因耶稣的名,无不屈膝”这些话。

泛言之,他从柏拉图主义者那里找到了道(logos)的形而上学教义;但是没有找到道成肉身,以及人类救赎的教义。与这些教义相似的因素曾存在于奥尔弗斯教或其他神秘宗教;但奥古斯丁则似乎对此一无所知。总之,这些宗教并不象基督教那样,与比较近期的历史事件发生过联系。

与二元论者的摩尼教徒相反,奥古斯丁开始相信:罪恶并不起源于某种实体,而是起源于意志中的邪恶。

他在圣保罗的著述中找到了特殊的安慰。

经过深刻的内心的斗争之后,他终于改了宗教(公元386年);他抛弃了教职、情人和未婚妻;在短期间的蛰居默想后,接受了安布洛斯的洗礼。他母亲为此感到高兴,但不久她便死去了。公元388年他回到非洲,在那里度过余生;这时他完全忙于主教的公务,和进行写作来驳斥杜纳图斯派、摩尼教以及裴拉鸠斯派等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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