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回家的路!

叶流西冷眼看龙芝得意。

自鸣得意的人,像上台的谐星抖了个包袱,最爱看观众一惊一乍……龙芝大概想看她惊慌失措或者恼羞成怒,她偏不。

叶流西说:“笑完了没有?还有话说吗?没有我就走了,我忙得很。”

龙芝微笑:“那走啊,我拦你了吗?形势不如人,又不是嘴巴厉害就能翻盘的。”

这倒是真的,叶流西忍住气:“高深在哪?”

“我手里啊……怎么不问问他活着还是死了?”

叶流西冷笑:“我猜你舍不得他死吧,毕竟,如果昌东不愿意杀我,你还可以想办法培养一下高深。”

龙芝大笑:“叶流西,你这个人还真是有点天真,对昌东杀你这件事,我本来也没报太大希望,有些人不吃威逼利诱,你强喂也喂不下去。”

“那搞这么多事,大费周折,是为了什么?”

龙芝说:“我想请你自杀啊。”

叶流西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龙芝说“我想请你自杀”时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说请她吃饭、喝茶、兜个风。

半晌,叶流西才笑起来:“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这个人,从来不嫌命长。找我就是聊这个?那我真走了,下次,记得找个我感兴趣的话题。”

她转身要走,龙芝忽然说了句:“叶流西,你知道昌东要死了吗?”

叶流西心里一凛。

她想起临别时昌东的那一抱,是有点蹊跷,他向来都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

龙芝从披风下取出一本册子,随意翻了翻:“遗书都写好了,对你还真是用心良苦,说实在的,昌东这辈子,算是被你给毁了,实打实的家破人亡啊,能不怨恨你,我也是挺佩服他的。”

说着一抬手,把那本册子扔了过来,有心不让她接住,故意失了准头,又减了力道。

册子跌落在叶流西身前不远,恰好摊开,大风哗啦啦翻扫册页,偶尔有沙粒击打页面,发出噗噗的细碎声响。

叶流西上前一步,俯身把册子给捡起来。

是昌东的册子没错,开头几页是进罗布泊的手绘图和行程记录,后头撕了几页,那是被柳七旁敲侧击之后,撕掉了几张不便外道的手记,再然后就是写给她的了,密密麻麻,打头三个字,就是“给流西”。

“流西,你拿到这本册子的时候,应该已经带着肥唐他们出了玉门关,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真相,我不会代你去做任何决定,我只希望你能在最安全的地方了解一切……”

叶流西脸色渐转煞白。

龙芝悠闲地拿指尖拨挑地火,焰头随着她手势而动,忽而结出一朵待放的花,忽而又奔出一头巴掌大的小马,抬手一抹,尽皆消去。

昌东把事情写出来,最好不过了,省得她又要口干舌燥地说一次:这里风大沙大,连口茶都没得喝。

过了会,叶流西抬头看她。

龙芝说:“别看我啊,我也不想他死,哦,不对,说错了,他早就死了,两年前,他就死在你手里了,而我,才是救他命的恩人。”

“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他愿意杀你,我就给他续命……机会我给过了,他自己不要的。”

“再说了,他有这决定,你也脱不了干系啊,他未婚妻和队友,多少都是因你而死的,他能不怪你已经很好了,还要他继续全心全意去爱你,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啊?他又不愿意因为这个事让你多心,我猜知道真相以来,他连一句抱怨的话都没对你说过吧。”

“这世上,没有两头如意的事,他又想对死去的人有交代,又不想辜负你,夹在中间,好难做人啊,相比之下,去死还更轻松点。”

“叶流西,为什么不跟他换一换,让他活着,你自己去死呢?你已经拿过他的命了,还他一条,很合理啊。”

叶流西咬牙:“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谁都没见过心弦,更加看不到心脏里是不是埋了一根,当然随便你说了。”

龙芝啧啧:“你这个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样吧,你先回去和昌东见一面,见了之后我们再聊,丁柳和肥唐你先不用担心,他们死了是尸体,活着是我手里的筹码,我不蠢,筹码比尸体管用,不会让他们死的。”

叶流西攥紧手中的册子。

她是要和昌东见一面,反正计划已经败露了,他用不着去牺牲,于情于理,他也不该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昌东越等越是觉得不对劲。

已经过了快一刻钟了,还是没有人来,而且,这帐篷里的布置很一般,如果真是为龙芝或者赵观寿那种级别的人准备,怎么样也得稍微上点档次吧?

他仔细回忆:那两辆车进入火线罩网时,车帘拉得严严实实,人一下车又很快进帐,他根本也没看到来者的模样,只是先入为主,加上字条上有个龙头金戳,于是下意识觉得是龙芝她们到了……

会不会,他们其实没有进营地呢?

昌东忍不住掀帘出来,找到那个羽林卫头目:“晚上来的两辆车,车上是什么人?”

羽林卫头目看了他一眼:“还能有什么人,我们羽林卫的人呗。”

“赵观寿和龙芝呢?”

居然直呼名讳,羽林卫头目吓了一跳:“赵老爷子和龙大小姐,当然有重要的事做,有时会派人过来送手令,通个消息。他们想在哪就在哪,我们哪有权利去过问……”

正说着,远处传来车声,循向看去,有辆车正疾驰而来,很快穿过火线罩网,停在近前。

好像是羽林卫开出去搜寻人架子的那辆车,单车回来,难道是肥唐他们已经成功出关了?

昌东心头一喜,但紧接着,看清车里的人,脑子忽然就懵了。

副驾上是叶流西,开车的,居然是龙芝!

这两个人怎么会到了一起?册子呢,流西没看吗?龙芝又怎么会和她一起出现?

一定是出事了。

叶流西推开车门下车,昌东大步迎上去,才刚走到她面前,眼角余光忽然瞥到龙芝。

她坐着没动,正抬手拨上一根银亮的长弦。

昌东脑子一炸。

来不及了,胸口突然如同被电钻旋绞,痛得眼前充血,整个人仰翻开去,耳膜处震如擂鼓,鼻腔口腔,瞬间盈满血腥味,身子像遭了电击,蜷到扭曲,又突然痉挛,几乎失去意识,觉得叶流西的声音,远得像是从天边飘来。

她声嘶力竭地大叫:“住手,你住手!”

……

龙芝收弦入链,慢慢下车。

叶流西没看她,只死死盯住昌东,想碰他,又不敢,她哪怕只轻轻碰他,他都痛得发抖,意识早就涣散,两只手死死抠进砂土里,干裂的嘴唇一翕一合,好像低低呢喃着什么。

她跪下身,凑过去听,很久,听见他说了声:“流西,好疼啊。”

叶流西泪如雨下。

好疼啊。

昌东说好疼啊。

龙芝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像雨,四面八方,团团飘裹,躲也躲不过。

“叶流西,我说的没错吧,你这个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讲给你听,远不如让你亲眼看见来得刺激。”

“昌东的命在我手上,关内关外,天涯海角,我想让他疼,想让他死,都是顷刻之间。”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江斩也没死,他沉入金池,想借水道逃生,我派人在出口等着,抓他,容易得像捕鱼捞虾,毕竟他没了一条胳膊,已经是个废人了。”

“眼冢屠村,你在这个世上早没亲人了,说到朋友,能进金蝎会的,都算是筚路蓝缕、跟你打天下的至交,不过,胡杨城一战,他们都被吊死了。你曾经有只金蝎,救你性命,和你形影不离,可惜,为了帮你杀死眼冢,死在尸堆雅丹,你不记得了吧?你亲手埋的,陪葬品都装了几大箱。”

“你睁开眼睛看看情势,我等的就是这一刻:黑石城是我的,羽林卫和方士听命于我,连蝎眼也是我的,我一声令下,你在关内就是过街老鼠。爱你的人、你爱的人,命都攥在我手里,还有你从关外带进来那三个小伙伴,我想他们死,他们也活不成。看到没有,老天都帮我,这么多筹码,我怎么会不赢呢。”

叶流西抬手擦了把眼泪,无意间抬头,这才发现羽林卫早围拢过来。

好精彩的一出戏啊,够他们津津乐道一段时间了吧,居然还看到了镇山河,杂在人群中,眼神里露着同情诧异,大概又在看热闹了……

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不想哭了,凭白让这种人看笑话。

昌东不动了,探手到他鼻下,还有微弱的呼吸,叶流西放下心来,把他身子抱进怀里,俯身护住,风向是乱的,四面八方,扯乱她的头发,但再乱都没关系,她可以帮他把风挡住。

龙芝叹气:“想想看,什么都没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的刀很快,只需要往喉咙上那么一撩,不疼的,什么都结束了。”

叶流西终于抬头看她,声音沙哑:“交换条件呢?”

龙芝笑起来:“很合算,你仔细听好,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大度的人了。”

“我给你提供一辆车,你可以开车送昌东、肥唐、丁柳三个人出关,出去了之后,你再进关,当着我的面,做个自我了断。”

“作为回报,我会帮昌东续命,也会好好照顾江斩,让他从此衣食无忧,至于高深嘛,我也不会为难他,你死后还骨皮影人,我试试看,能不能让皮影人把他带出关,所谓出关一步血流干,是约束我们这些关内人的,他是关外人,应该不受影响。”

“怎么样,是不是面面俱到,所有人都有着落了?”

叶流西盯着她看:“万一你不遵守承诺呢?”

龙芝笑笑:“你不用把我想得太坏,说白了,我和你之间,没有对错,那些小电影上,普通人被占了田宅、抢了女人,都要拼尽全力报仇雪恨,何况你是图谋我的城池、威胁到我的亲族呢?”

“你的朋友,我跟他们无怨无仇,你死了,威胁就没了,我心情不知道多舒畅,还跟他们计较什么呢?当然是乐得做点善事了。”

“你考虑考虑吧,不过要快,刚刚有人跟我说,那个肥唐,虽然撞得头破血流,醒得倒是很快。但是你那个小柳儿妹妹,一直昏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头上插过刀啊,要送医院的话,还是抓紧时间的好……”

叶流西低下头,脸颊轻轻蹭过昌东的下巴,他这两天一定又犯懒没刮胡子,胡茬又冒头了,有点硬,扎她的脸。

良久,她才低声说了句:“好吧。”

不远处的帐篷背后,阿禾看向这头,眼圈通红,李金鳌腋下挟着镇四海,伸手拉她:“阿禾,昌东说了,让我们趁乱走,你看现在这形势,你去拼命都没用,咱们还是先逃出去,再想办法吧……”

阿禾终于松动,李金鳌拽着她小心地往外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屁股朝着这边的镇山河:妈的,就知道看热闹,留给羽林卫炖汤算了,不要它了!

……

引路车在前方不远处摇摇晃晃,像个硕大的、行动笨拙的甲虫。

风沙越来越大,叶流西的心里反而渐渐平静,她看了一眼满头是血的肥唐,伸手抽了张纸巾给他:“擦擦吧。”

肥唐说:“西姐,那个高深,小柳儿,还有我东哥……”

叶流西说:“我都知道了,别说了。”

肥唐看左近的羽林卫车列,虽然叶流西什么都没跟他说,但他再蠢也知道逃亡的计划失败了:“西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叶流西说:“别问了。”

……

又开了一段,前方光亮大盛,无数地火平地窜起,有夯土高墙,顶端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看不出有多高,也看不出有多长。

叶流西看到装了车顶射灯的越野,那是赵观寿的专车,赵观寿拄着镔铁的鹰隼拐杖,脸色阴沉地站在车旁,四周是全副武装的猛禽卫,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

这儿,应该就是进出玉门关的关口了。

叶流西想笑,就算计划顺利,成功跟着小咬到达这里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早布好天罗地网了。

她探出头,向着赵观寿笑了笑,赵观寿嘴唇紧抿,面上的皱纹根根如刀刻斧凿。

这么大年纪了,还费这么多心思,真想上去拍拍他肩膀,说一声:辛苦了。

叶流西踩下刹车,忽然放声大笑,肥唐让她笑得不知所措:“西,西姐,你怎么了?”

不知道,大概是魔怔了,走投无路,反而有一种引颈待死的畅快。

笑声里,赵观寿的脸色愈发难看。

领路车掉头折向,给她的车让出一条路。

龙芝走上前,伸手指向正前方:“一直往前,遇到墙也不要停,我就在这等你,一个小时之内,不回来,就在外头给昌东收尸。”

肥唐失声叫出来:“什么……什么意思?西姐你还要回来吗?”

叶流西没看龙芝,说了句:“知道了。”

她猛然踩下油门,车身呼啸着直入夯土高墙,瞬间隐入,墙体森然,一丝一毫被撞损的痕迹都没有。

饶是训练有素,猛禽卫中还是起了轻微的讶异骚动。

龙芝掸了掸身上的灰,转头看向赵观寿,顿了顿,不解地笑起来:“赵叔,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还绷着张脸,不太好吧?”

赵观寿拄着拐杖过来,杖身沉重,每次提起落下,都在地上砸下个浅涡。

他语气犹疑:“龙芝,你这样把她逼上绝路,不太好吧?”

龙芝脸色瞬间沉下来:“赵叔,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人老了,心软,也得分个场合对象吧?”

赵观寿说:“你我都还记得以前的叶流西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做事狠辣,对谁都疑心三分,就连江斩,都没得到她的全盘信任……她这趟回来,和人相爱,又交了朋友,你不觉得她性格已经柔和许多吗?其实我们只要善加利用,未必会捅出什么篓子……”

龙芝无名火起:“都这个时候了,大局已定,你还来瞻前顾后,不觉得荒唐吗?”

赵观寿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我是怕你年轻,事情做得太绝,会适得其反,叶流西从来就不是个束手待毙的人啊,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

龙芝大怒:“那又怎么样,就算她是狼,我也削了她的爪,拔了她的牙,她什么都没有了!羽林卫、方士、蝎眼,都在我掌控之中,想绝地反击,也得看清现实吧,我该做的都做了,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差池。如果说到了这种地步,她还能翻盘,那就是天要灭我,我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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