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回家的路!

后车是堵,看来必有前车来截。

昌东脑子里已经过了几个方案,叶流西倒也没慌,甚至有点让人牙痒痒:“要不把肥唐扔了,弃卒保帅,这车上的物资,反正也够我们俩用。”

肥唐气急败坏:“西姐,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是一起的!”

叶流西冷笑:“现在说‘我们’了,说我坏话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团结。”

肥唐想矢口否认,没想到昌东忽然插了句:“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坏话?听到了?”

他车速放缓,目光变深,一直注意周遭动静,并不妨碍有心思搅嘴仗。

叶流西说:“能背后说你,当然也就能背后说我,我不需要听到。”

昌东说:“也是。”

肥唐差点气晕了,心里骂昌东猪领队,又骂叶流西心狠手辣,最毒妇人心,居然要把他扔了……人心太黑暗,自己还是太单纯了。

但不敢说出口,还是死跟昌东,看到车外后视镜里那辆幽灵样紧缀的车,心里一阵发寒,然后又发狠:妈的,昌东要是真想扔了他,他就开车撞他,要死大家一起死!谁怕谁啊。

前车终于出现了,两辆,车光起得很突然,看来是对地形相当有把握,之前居然敢在可见度这么差的晚上、沙尘暴里开盲车。

远光强且雪亮,两束直直打住昌东车前挡,晃得人睁不开眼,他忍不住抬手去遮,眼睛半眯半睁间,看到对方车上有个探出的身影,似乎往地上甩出串东西。

不妙。

叶流西也遮眼睛:“一共三辆车,圈子包不圆,要不咱们冲吧。”

肥唐也赶紧附和:“对对,冲吧东哥,360度方向呢,三辆车最多占3度。”

昌东说:“不行,有破胎钉。”

这玩意儿,古代叫铁蒺藜,两根双头尖的铁刺拦腰互拗焊在一起,四面尖钉,最初是用来把战马撂翻的。

现在还有沿用,不过早进化了不知道多少级,有的自动遇压弹出,跟他妈地雷似的,也有的是一串的,中心穿孔,绳缀结,方便收取……刚看到那个人影撒网一样往外扔,昌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三辆车这么不紧不慢过来,确实只占3度,但整个包圈里,不知道在哪给他撒了钉,悍然冲出去,怕是轮胎要全废。

现在想想,盐壳地啃车皮,至少还是一点一点,啃得含蓄温柔,人是要狠多了。

昌东停车,手台里传出的,尽是肥唐的粗重喘息。

那头也停车了。

越来越大的风里,四辆车,在旷野里沉默着对峙。

昌东说:“这样,我下车去聊,看能不能交个朋友。”

叶流西说:“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话,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

她刀柄提起来,笑得温柔无害。

确实,如果想放狠话,深夜的荒漠里,车上走下一个拎刀的神秘女人,这场景,是人都会先提防三分。

昌东说:“你消停点吧,人家有枪。还有,能不能趴下点?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车上还带个漂亮女人。”

大概是因为话说得顺耳,叶流西很配合,身子往下滑矮了点,视线只跟挡风玻璃的最下沿平行:“那你去吧,不行了再叫我。”

到底哪来的自信,昌东懒得理她。

他在手套箱里拿了包烟,打开车门。

下了车,先两手空举,示意没恶意,然后大声喊话:“我走一半路,带上烟,要是不介意交朋友,您给个火吧。”

拦路的车里,领头的是辆陆风X9,后座的男人正对着小圆镜子拿牙签剔牙,听到声音,眼皮一抬,说:“呦,懂行的啊。”

他顺手从边上摸过打火机,扔给要下车的人:“过去看看,要讲点礼貌啊。”

昌东目测和对方的车距,走到一半处停下。

过了会,对面晃晃悠悠来了个人,黑痩,脸上都是褶,看起来像个工地务工的,斜背着柄土枪,到了跟前,斜他一眼,问:“干什么来的啊?”

这人脖子上挂了个对讲机,上头亮绿点,开着,对答应该是让真正管事的人听的。

昌东抽了根烟过去。

“收尸的,都不容易,能不能松松袋子敞个口,我做事,也不耽误您发财?”

有些人在罗布泊遇难失踪,家属很执着,会雇专门的人进来找,俗称“收尸的”,确实不容易,一来死者为大,二来这样的车没油水,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都会放一码。

过了会,对讲机里有人发话:“给火吧,要两瓶水算了。”

这里说的“两瓶水”,不是真的要水,黑话,意思是捞点好处。搁别处,会说“要两斤肉算了”,但在罗布泊,水最金贵,拿“要两瓶水”来指代,也算地域特色。

那人掏出打火机,给昌东点烟,点上了又接过来,衔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问他:“车上有酒吗?”

“有几罐黄啤。”

“我看看。”

那人拔腿就往车边走。

叶流西半缩在车座上,看昌东跟对方聊上,又看到点烟的小火苗在风里抖,觉得挺有劲的……有人能险里过道,有人却被扒得内裤都不剩,打交道的确是门学问。

不过好像也不是很乐观,那人怎么过来了呢?

肥唐也慌了:“西……西姐,这什么意思啊?东哥把我们卖了?”

时刻想卖人的人,总时刻担心被人卖。

叶流西也搞不懂,不过“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再说了,不论输赢,风度很重要,总不能人到了跟前,她还缩在车座里犯怂吧?

她揿下车窗,抓住车内的防滚杆借力,腰身软滑,蛇一样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稳稳坐到窗沿,一手扶车顶架,身子微微斜后倚,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遮迷了眼。

灯光都打住她,半幅天地迷离,一身妖气。

那人猝不及防,抬头看她。

叶流西伸手把乱发拂开,问:“怎么说啊,这到底是谈拢了,还是没谈拢啊?”

那人打量了她一回,忽然一转身,拔腿就往陆风车跑。

昌东眼见他扒着车窗口一通比划,又接过一本册子,刷刷翻页。

再然后,那个管事的人就下来了。

那人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脑袋滚圆,眼睛狭长,挺一个大啤酒肚,像个长歪了的弥勒。

自我介绍叫灰八,边上人叫他八爷。

他熟人一样跟昌东打招呼,笑得热情,眼角的河川纹里简直能游鱼:“你好你好,幸会幸会。”

昌东还没来得及搭话,灰八已经绕过他了。

有意思,是冲着叶流西去的。

昌东跟过去,听到灰八一直道歉:“真不好意思,不知道是西姐,走眼了,该打该打。”

一边说,一边真的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打了两下。

叶流西还坐在车窗沿上,眉头皱起:“我们见过?”

“没有,这不就认识了吗。西姐是赶路吗?今晚风可大了,要不要去我那坐坐?”

叶流西看向昌东。

昌东点了点头。

车子弯弯绕绕,最后停在一处雅丹群落中央的大帐篷前头,帐篷里拉了个灯泡,户外的太阳灯发电机供电,所以电力特弱,里头有几个留守的,正围在一处打扑克,听到动静,掀开门帘出来接。

肥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进来,觉得这一晚像在做梦:他还以为要打起来呢,怎么转眼间,就这么和气地“来坐坐”了。

身后有人说:“让一让。”

他赶紧让路,看到有人抱着成箱的矿泉水、干粮进来,还有扛小行李箱的,密码打不开,商量着用钳子把链扣给绞断。

估摸着都是抢的,再看帐篷角落里,堆着铁锨、镐头、斧头、锤子,肥唐不敢吭声,紧随在昌东和叶流西背后。

灰八拖了几张毡子过来,在灯泡底下借光,开了啤酒,一人发一瓶,又拆吃的,拿一次性的纸杯灌花生、枣、杏子干、瓜子,摆得满满当当,不过在这种地方,倒不觉得突兀。

灰八话不停:“不好意思,今年开矿,连开两个都是鸡窝矿,实在没盼头,手痒了,就想走点外门子,黑灯瞎火的,又看不清……”

叶流西打断他:“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是我呢?”

灰八嘿嘿笑:“这个……怎么说呢……”

他递了个相册过来:“翻,对,再翻,就这。”

昌东在边上看明白了,上头是叶流西。

相纸膜里是彩打的纸,类似照片,叶流西坐在盐碱滩上,穿白色圆领T—shirt,下摆塞进牛仔裤里,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眼睛看镜头,头上戴了顶藏式的宽沿皮毡帽,旅游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爆款。

像个英气的西部女牛仔。

背面有签字笔的拙劣笔迹:西姐。

前后翻看,是不同人的照片,背面都有批注,有写“巴县书记他儿子”,有写“包线老板”。

什么玩意儿?

叶流西莫名其妙,昌东心里约略有点数了,他等灰八的下文。

灰八清清嗓子。

“是这样,我们呢,也就讨口饭吃,钻空归钻空子,没想着要跟国家作对,所以对那些经常在罗布进出的厉害角色,我们也会留意……”

有些人点子硬,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有些人专门打点过,交了“朋友”,当然要照顾。

这册子是私下里、内部流传开的,没那么多照片,翻拍打印了充数,像《红楼梦》里小黄门献给贾雨村的护官符:有心在碗里捞饭的,都要认认脸,免得哪天冲撞上了,自讨没趣。

叶流西说:“那关于我,有什么说法吗?”

灰八答不上来,这册子说不上最初来历,听说别人有,自己也就收一份,偶尔碰头做个更新,并不是每一张照片他都知道背后故事。

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吗,有几个女人会那么大胆子,在被劫的时候,还从车窗里探出身来,泰然自若问:“到底谈拢了没有?”

他以为叶流西故意呛他,有点讪讪的。

风好像比刚刚更大了,整个帐篷呼啦往一侧歪。

灯泡有点跳,灰八转头过去骂:“不会把插头插紧吗?”

话音未落,灯泡就跳掉了。

帐篷里响起一阵鼓噪似的嘘声。

黑暗中,昌东说了句:“可以啊,都混上册子了。”

叶流西回答:“嫉妒啊?”

毕竟“沙獠”是你,常走线的也是你,但上册子的是我。

昌东笑笑:“能让这些人忌惮,你得回想一下,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老实说,你今天从车窗里出来的姿势,很嚣张啊。”

也很熟练。

比起灰八,她更像劫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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