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上个星期,在北本家,来梦曾和耕平进行过下面这番对话。

“到了春假的时候,来梦你就不再是小学六年级了吧?”

“不过还不是初中一年级呢。”

“嗯,是初中零年级。”

“啊哈哈,真奇怪。不过这么说来,耕平哥哥你呢?”

“大学一点五年级。”

值得庆贺的是,自己没丢什么学分,可以顺利地升上二年级。和同年级的藤崎他们比起来,自己又是博物馆学、又是图书馆学,上的课目更多,因此期末考试也着实辛苦了不少。考虑到今后,没有比丢了学分而重修更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所以自己的心境便是:“不求高分,只要能正好及格取得学分就行。”

就算在期末的假期期间,耕平也有许多应做的事情。虽然耕平制订了计划,预定在假期结束时考取汽车驾照,不过这种琐事还是应该早些解决掉。话说回来,一旦来梦身陷危险,就算是无证驾驶,耕平也一定会开车疾驰。

在大学毕业之前,耕平都是从双亲那里获得生活补贴。双亲既是经济富裕,又抱有因为耕平早已放弃继承权而对他进行补偿的想法。因此在新年之际,生活补贴的金额总是比报纸上调查出的平均金额多出三成。除此之外,也收到了来自恐怖幻想文学馆的打工薪水。若是耕平有心,便可以过上与学生身份毫不相称的优裕生活。

不过,他并没有这种“心思”。耕平开始存起了钱。并不是想做一个守财奴,和朋友们相处时也自然会花钱。他只不过想在万一之时,能保证资金能让自己随心所欲地使用。直到不久以前,耕平拿到还只是平均金额的生活补贴。而当他发觉这些金额增加的时候,也并未想要将其退回。

父母能心安的话就行,他这么认为。如果耕平硬是拒绝增加补贴金额,那么双亲会认为连自己最起码的一片厚意都被次子拒绝,说不定还会因此伤心。

耕平还没有顽固到这种程度。尽管不可能真心互相理解,可至少想保持能说出“谢谢你,帮大忙了”之类程度的关系。并且实际上,能尽可能扩大自己的行动自由则是件十分值得庆幸的事情。

耕平能拥有这样的心境,是北本在有意无意间说服了他的缘故,并不是一次或两次就说服的。尽管耕平觉得北本先生的意见并不总是百分之一百正确。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的确有着比耕平的想法更稳妥的说服力。手机便是其中一则小小的例子。

对于耕平而言,今后几十年(说不定还会更久)间都抱有守护来梦的责任。不管客观情况如何,至少其本人这么坚信着。为此,耕平必须让自身成长、成熟,提高自己的判断力,培养自己的洞察力。

“无论何时都不想成为大人。”

耕平对于部分同龄人的这种想法感到难以理解。当然,人各有志,可耕平还是想尽快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成年人,行使自己的权利,行使“履行职责”的权利。

希望成为大人,在这点上来梦也是一样。不过,她的着眼点比耕平更加遥远。

……这天傍晚,来梦的一天正要平稳地结束。

小学里举行了结业式的彩排,对着下个月终于要升至初中的六年级学生,校长发表了一篇漫长的训话。

“因为是彩排,今天就只说一半吧。”

校长一脸遗憾地走下讲台,六年级学生们则夹杂着叹息声鼓起掌来。为什么在日本没有演讲简短的校长呢?不,或许会有,但不知为何,好像谁都没有碰到过这种人。

结业式这一天,也是来梦离开福利院,开始住进北本家里的日子。可以毫无顾虑地与“耕平哥哥”见面。想到这点,来梦的心中和脚步便雀跃了起来,根本压抑不下来。

来梦所居住的福利院的院长是个以公正为宗旨,并对此迷信不已的人。对于受到北本庇护的来梦,有时反而会对她更加严格。当然体罚、或是单方面的训斥是不会有的,但对她的限制却变多了。

“没办法哪。来梦我还有耕平哥哥和北本伯伯,所以要比其他小朋友忍耐更多才行。”

来梦决定这么考虑。不管如何,今后在这里的时间也不长了。

在各种各样条件的包围中,来梦没有显露出欢呼雀跃、一脸得意的神情。不过从一些人看来,也觉得她“不像小孩子,有城府。”对于一名六年级的小学生来说,人类社会对她并不轻松。

来梦没有马上离开学校,而是去了趟图书室。“耕平哥哥”毕竟是日本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见习员工,而对于担任他助手的来梦而言,要是不把江户川乱步的《少年侦探团》系列呀、J·K·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之类的书看完,就会“对将来产生妨碍”。当然,来梦原本就喜欢读书,这只是加上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图书室上锁了,大门上贴着一张写有“因期末整理休室”的纸。来梦沮丧了起来。差不多还有八册书没有读,只能去区图书馆或是圣路加大学附属中学的图书室读了。恐怖幻想文学馆的藏书对于来梦而言仍有些晦涩。虽然也有“看这书还太早”的说法,不过这与“晦涩”在意思上还是有些差别的。

两周之后,来梦便会穿着圣路加大学附属中学的西装校服参加开学典礼。必须得穿上百褶裙才行,可“耕平哥哥”明明坚信来梦是个绝世美少女,却抱着自己不适合穿裙子的成见。在这一点上,他也没有让步的想法。对于来梦来说,虽然有些不愿意承认,不过自己喜欢穿易于行动的短裤或休闲裤也是事实。所以对于自己穿着制服展示给耕平看的那一天的来临,她虽然满怀期待,可也有些害羞、更有些许不安。

步行十分钟左右,穿过冷清的住宅区,回到福利院,然后走过标有“罗汉柏学园”的大门。院子里唯一的一棵粗壮的樱树已经开始结蕾了。

在玄关脱下运动鞋的时候,来梦发现了一双黝黑锃亮的皮鞋,还是少有的男鞋。来客人了吗?

“我回来了!”

充满精神地说完,走廊上传来一阵拖鞋的响声,随即出现了院长的身影。

院长是位六十多岁的女性,据说她为了儿童福利事业奉献了全部的人生。一头灰发、身材消瘦,不苟言笑。虽然性格冷淡,不过她可论清廉的代名词,多次受到过东京都政府或区政府的表彰。福利院最大的赞助人是北本,可就算面对北本,不能让步的地方她也顽固地决不通融。

北本在鉴定人物方面有独树一帜的想法,所以才选择将初恋对象的孙女来梦,托付给了耕平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而对于院长,估计也是同样。

“你捐得越是多,那位‘罗汉柏学园’的院长就越不会听你的话呢。”

“嗯,所以我才信任她。”

关于这点,耕平略有些不同的意见。院长会不会为了让别人赞赏她而故意装作公正无私的呢?——他这么认为。可就算如此,院长并没有虐待过来梦,所以也没有责难的理由。

“老师,我回来了。”

来梦没想到,院长竟然会出来迎接自己。她有些紧张地鞠个躬后,院长带着比以往更加生硬的语气,告诉了一件令她出乎意料的事情。

“北本先生来了。立花同学,他想要见见你。马上来院长室吧。”

“立花同学”这称呼自然指来梦。哪怕对方是小学生,院长也会顶真地用姓氏来称呼。

关于北本先生,来梦想不出他找自己会有什么事。当然不是想避讳他。说不定“耕平哥哥”也跟着一起来了。她这么想着走向院长室。

甫一看到北本的脸,来梦不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见他脸上毫无血色,给人疲惫不堪、弱不禁风的感觉。他眼中的光芒、皮肤的光泽都消失了,衰老得甚至让人觉得比起“伯伯”来,“爷爷”这称呼更适合他。不过他一见到来梦,还是尽可能努力露出一张笑脸来。

“这么突然真是抱歉,来梦,你可以跟我走吗?有些事我不太方便找耕平君呢……”

不能什么都依赖“耕平哥哥”。耕平不在的时候,来梦必须自己作出判断,采取自己觉得最好的行动。不能一味处于被守护的一方,必须和耕平一同战斗。当北本先生困惑、为难的时候,必须帮助他才行。所以来梦马上下定了决心。

“嗯,我明白了。院长,我要出去一阵子。请允许我外出。”

院长不情愿的表情明显地写在脸上,可与来梦同行的是北本,而来梦又是一副毅然决然的样子。最终,在这两方面的压制下,她还是同意了。

匆匆准备好行装后,来梦与北本走出了福利院大门。口袋里放着耕平给的电话卡。耕平本想给她压岁钱,可现金的赠与是被禁止的,于是至少为了在必要时刻能取得联络,耕平便周到地给了她这个。而对于来梦,不管有没有实际使用过这张卡,她还是把它看做一种护身符。尽管只是一张电话卡,其中却寄托着各种各样的想法。

北本沉默寡言地带着来梦坐上了出租车。来梦几次问他“不要紧吗?”,他都点着头回答说“啊啊,不用担心”。无意义的应答最终让来梦也沉默了下来,少女唯有眺望车窗外不断流逝的大都会夜景,以及北本那映照在车窗上的虚弱侧脸。

十五分钟后,出租车抵达了“奇迹广场”的正门。这里是东京都内最大的游乐园。走下出租车,北本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门票进了游乐园。“我们马上就要闭园了。”他无视工作人员困惑的话语,快步走进园中。

到了这时,来梦终于无法压抑心中的怀疑与不安,她借上厕所的名义跑进了公用电话亭。刚把从耕平那儿拿到的电话卡插进电话,卡片便被吐了出来。当她总算注意到“本机为新式电磁卡专用机型”的文字后,又慌忙飞奔向相邻的电话亭。一面体会着高速的心跳,一面按下按钮,当听到耕平的声音时,心中一阵宽慰。

“耕平哥哥!?我和北本伯伯在一起哦。”

“但是”,当她想这么接着说下去时,一道如同沙尘暴般的浊流隔开了来梦与耕平。将卡片从电话中抽出来,然后再插进去的时候,来梦回头一望,只见北本蹒跚着迈出了脚步。好像是等不及来梦了。

来梦立刻当机立断。在这里看丢“北本伯伯”的话,可就没脸见“耕平哥哥”了。来梦飞奔出电话亭,追着北本跑去。她开口呼唤,北本便回头呆滞地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指向了镜子屋。

来梦稍稍有些犹豫。这儿镜子屋里的回忆可不怎么愉快。去年秋末的某夜,她和耕平被众人追逐,逃进这里后便被卷入了异世界。

那时并非独自一人。今天晚上也不是一个人——仅就形式上而言。来梦握紧了口袋中的电话卡,与北本肩并肩地走向了没有其他游客的镜子屋……

II

听了来梦的话,耕平放下了一半的心。看来来梦并没有像耕平那样陷入危险的境地。当然,她在镜子对面的异世界里差点被怪物袭击,不过最终还是毫发无损地重逢了。真的是太好了。不过,还有另一半的不安,便是来梦没有与北本先生在一起这一事实。并且,来梦明明在昨天夜里给耕平打的电话,耕平却是到了今天才接到。

北本先生现在究竟在哪儿呢?

新生的谜团意味重大。话说回来,北本先生为什么要把来梦带出门呢?就算是为了寻求之前提出疑问的答案,也必须找到北本先生才行。能想到的是,假藤崎知道北本先生的去向。再略微跳跃性地思考一下,北本先生说不定就在这幢庄园的三楼。

“三楼啊……”

亚弓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她那锐利的视线仿佛射穿了二楼,直达三楼。

“只不过是爬上三楼,却碰到这么多阻碍。这么看来,实在是感觉那里有些什么秘密呢。”

“你也这么想啊。”

如果这次没能与北本先生一同回到东京的话,就没法达成与养子典夫的约定了。自己也无颜面对北本夫人。可是,又想将来梦尽可能早地送回东京。她一个人能回得去吗?先送来梦回去,然后自己再独自返回黄昏庄园吗?这样做来梦会同意吗?而且亚弓又该怎么办?

仅仅过了数秒,耕平便陷入了极度的困惑中,无法定下主意。突然,来梦的嗓音击穿了他的困惑。

“耕平哥哥,水!”

一瞬间,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水从壁炉中满溢而出,激起水花漫到了地板上。火焰自然被浇灭了,几根已经一半炭化成黑色的柴火在水的包围下滚落出来。有谁从烟囱口,往壁炉里

灌入了大量的水。

“要来了!”

随着耕平的话音,一个极其沉重的声音从壁炉中传来。一个浑身是水和煤灰的苍白肉块,从壁炉里翻滚了出来。

唧唧唧!

猪人一边大声发出刺耳的威吓声,一边站起身。它那黄色的双眼射出了凶恶的目光,前肢在半空抓挠着。

“退后,来梦!”

耕平对来梦说着,跳过沙发的靠背,把沙发作为障碍物与猪人对峙。

要是餐具没有收拾掉就好了,无论是餐刀还是餐叉都能用作武器。当耕平这么懊悔的时候,亚弓则挥起了手腕。咖啡杯飞在半空,然后砸在了猪人的脸上。猪人发出了咆哮。亚弓转过身跑向门扉。她的手刚碰到门把,便马上被耕平阻止了。

“别出去!”

门外拥挤着数量更为众多的敌人。它们正舔着舌头埋伏在那里,等着耕平一行人主动打开门,飞奔出来。而在室内的话,只要注意壁炉,就不会腹背受敌。

暖炉中又一次传来沉重的响声,震响了地板。

虽然不想去看,可也没法不看。浑身沾满水和煤灰的第二只猪人,正踢开柴火站起身。它的双眼充满了恶意,并发出咆哮猛地站了起来。

接着怪声的,则是痛苦的哀嚎。猪人按着额头失去了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壁炉中。在它站起身的一瞬间,额头猛地撞上了壁炉的顶部。

如果现在还有些许闲情的话,耕平看到敌人愚蠢的失态一定会笑出声。不过,第一只猪人正向自己冲来,首先得保护好自己才行。

双手搭上桌子。这张胡桃木材质的古典风格桌子比预想的要重得多,不过还是用尽全力将其翻立起来。猛冲而来的猪人想要避开,却失败了。它没法将速度完全降下来,于是高举着左右前肢撞上了桌子。不仅如此,即将翻倒的桌子顺势带着全部的重量,向着猪人后肢的脚背部分摔去。

咆哮响彻全室。这次是痛苦的咆哮。后肢被沉重的桌子压着,猪人没法移动分毫,而只能疯狂地挥舞着前肢。面对这一预料之外的状况,耕平马上加以利用。他进一步压住横躺着的桌子。亚弓与来梦领会了他的意图后,也来到耕平的左右助他一臂之力。

“嘿呀!”

三人同时发出声音一压,桌子便完全翻倒成了底朝天的样子,将动不了身的猪人全身都给压住了。

“你们两个就这样站在桌子上!”

耕平一边作出指示,一边跑向壁炉,捡起一根滚落在地上的柴火,对着刚站起身的第二只猪人的侧脑用力抡去。猪人呻吟一声,便翻着白眼瘫倒在了地上。大概引起脑震荡了吧——如果它有脑子的话。

“真可惜,你的突然袭击都漂亮的失败了哦。”

亚弓对着门的另一侧喊道。

一瞬之后,传来了假藤崎恶毒的嘲讽声。

“蠢货,你以为自己赢了吗。如果想永远窝在这里,就随你便吧。反正这边随时准备着,看准时机再发动攻击。没法安睡、没法休息,看你们还能撑多久。”

“现在的情况是对你们这边压倒性的有利呢。恭喜啦。你们接下来想做什么,我们可要讨教讨教。不过,从烟囱发动攻击是没用的哦。我们只要等候在壁炉前就行了。”

没有回应。是气得说不出话了呢?还是在考虑新的攻击方法呢?

“那么,怎么办?”

亚弓站在上下颠倒的桌子上,问向耕平。被压在底下的猪人看来没法推开加上了两个人重量的桌子。

耕平早已下定了决心。就算坚守到底,之后也没有前途可言。假藤崎话中有一部分是对的。

“它们给了我提示。从烟囱内部爬上去。”

耕平指向壁炉,只见来梦瞪大了双眼,亚弓则耸了耸肩。

“你打算一直爬到三楼吗?不太可能办得到呢。”

“我可没那么自信能爬到那儿。最多到二楼为止。从二楼的壁炉那里爬出来,然后从楼梯登上三楼。”耕平挥动起双手,“绕到它们背后,直接攻击老巢。如果我们不主动出击,现状、没错、就无法打开现在的局面。”

“是吗,这样的话来梦我也做得到呢。”

来梦充满精神地回应。耕平理解了她话中的含义后,变得稍微有些慌乱。自己去冒风险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可不能让来梦也跟着一起来冒险。

“不,来梦你就待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你就在这里和亚弓姐姐一起等我。这样也更安全。”

来梦摇了摇头,直视着耕平的双眼。

“我要一起去。我不要再和你分开。”

“来梦,你要听话……”

亚弓发出笑声打断了耕平那缺乏说服力的话语。

“女生一旦下定了决心,男生可就无力阻止了哦。再说了,根本没有证据说明留在这里就是安全的对吧。”

“……我知道了啊。”

耕平不得不听从了女生们的意见。

III

亚弓将手伸进口袋,对着来梦点了点头,走下了桌子。依然被压在桌下的猪人一动不动。亚弓从口袋里拿出那捆纸,纸束已经十分薄了。

“一张护符给你。”

耕平又一次注视着亚弓递来的护符。

“一张给来梦妹妹。”

来梦也拿了一张护符。来梦收下后,正面看看,背面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说:“谢谢。让我来用也有效果吗?”

当然,亚弓回答。

“虽然不是万能的,不过根据使用情况也能起作用。虽然用在那些猪人身上有些浪费,如果使用的话,它们会当场化成灰的哦。”

“不过,一定要用的话,还是在收拾猪人们老大的时候使用更好呢。”

“没错,就是这气势,来梦妹妹。收拾掉它们吧!”

耕平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口。他觉得要是说出口,实在是有些不知趣。不过,也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说。耕平还是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谢谢你做的一切,妮娜。”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亚弓的双眼凝视着耕平。目光更加强烈地射向耕平,将他压倒。过了一会儿,亚弓张开口,极其冷静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再怎么迟钝也会知道。这种基里尔文字……妮娜是俄罗斯的魔女嘛。”

“原来如此。也罢,如果太过迟钝,连这样都完全不明白的话我也会头疼,是不是做得太明显了?”

来梦盯着这么说着的亚弓的脸,继续问道:“妮娜?真的吗?你像之前那样,借用了别人的身体吗?”

来梦话中的“之前”,是指三个月之前,在去年年末的时候。俄罗斯的老魔女妮娜借用一个女声乐家的身体,出现在来梦和耕平面前,帮助两人脱险。

“有些不太一样哦。我就是我,小田切亚弓。不过,妮娜正通过我的眼睛、耳朵和鼻子,掌握着情况。她见我所见、听我所听、感我所感。并且会在必要的时候提供指示,从头脑到头脑。”

亚弓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来梦张开嘴,又什么都没说闭上了。亚弓则与来梦相视着轻轻一笑。

“所以说,现在的我是魔女妮娜的徒弟兼代理人。”

“是这样啊……”耕平大叹一口气,“不过,究竟因为什么缘由,你才认识妮娜的?”

“当然有个中缘由啦,告诉你也没什么。不过,我们现在有这闲工夫听我的长篇大论吗?”

“……啊啊,没错。”

耕平苦笑着回头望向厨房,想着不知是第几次了。

“管家先生,这壁炉的内部可以上下攀爬的吧?”

为了打扫猪人们而走进沙龙的管家眉头皱都不皱地回答道:“虽然不太容易,不过是可能的。为了打扫烟囱的人,里面各处都安有把手和落脚点。话虽如此,可也只是将一些砖头砌得向外凸出一些罢了。”

“这就够了。谢谢你。”

“虽说是客人您的个人喜好,不过说实话我并不推荐这么做。这不仅比楼梯危险得多,各位的衣物也会弄脏。”

“……谢谢提醒。”

和亚弓说的一样,时间宝贵。耕平整理好呼吸,走近了壁炉。他拨开横在地上的两根柴火,屈身钻进壁炉,仰头向上方望去。弯下膝盖后,烟尘、煤灰和水立刻在裤子的布料上留下了污渍。没办法,穿着服装去冒险,洗衣店就不会失业。

检查完成后,耕平回头看向来梦。

“来梦,怕吗?”

“我已经见过更可怕的东西了哦。”

“的确也是。”

“所以,我还挺平静的。不用担心。”

“还”这个字里饱含着真实感。耕平微微一笑,摸了摸来梦的茶色头发。

这是出发的信号。

壁炉内部宽200公分、深150公分左右。到了烟囱部分,便成了边长60公分左右的正方形。尽管不轻松,可穿行在其中还是做得到的。猪人们是途中什么都没撞到,就摔下来的。

耕平用手指确认好突起部分的位置,然后将身体提了上去。接着用脚尖摸索突起,将脚踏在上面,再用手摸索上方的下一个突起。五次、十次,平凡地重复着这些动作。

对于耕平而言,来梦是他勇气的源泉。就算被人说成是“相互依赖关系”,那又于我何干?只要这孩子在身边,自己就能发挥超出原有的力量,也不可能会误入歧途。

对于耕平而言是这样。那么对于来梦而言呢?现在暂且不论,将来,经过漫长时光之后,自己对于来梦而言,是必要的吗?自己能成为必要的人吗?

这是个极其重大的问题,不过,这可不是在烟囱里攀爬时就能得出结论的。大概要经过更漫长的时间,积累了经验之后才能知晓。现在只要将来梦从这个怪异的世界中拯救出来。若是不摆脱现在的危机,将来便无从谈起。

在耕平面对的前方,砖瓦的壁面中开了一个口,出现了一个正方形的空间。是通往二楼壁炉的短小烟道。烟道朝着壁炉的方向略向下倾斜,估计是为了防止烟尘逆流。上下左右的尺寸与烟囱本身并无二致,前后长度约为100公分。

稍许考虑片刻,耕平双手搭住烟道顶部,提起双脚伸进了烟道。虽然不是特别光滑,可他还是通过滑下滑梯的方式钻出了烟道。估计裤子的屁股部分一定是墨黑一片了。

耕平向着壁炉外张望。不知道这是什么房间,不过并没有感觉到人或是其他生物的迹象。好像连看守都没有。

真是群蠢货。耕平刚这么想,便立刻告诫自己:这一定是多亏了妮娜的护符,不能自鸣得意。

耕平将上半身探进烟道,催促来梦和亚弓。来梦马上按照他说的从烟道中滑了下来。耕平抱住她的腰,将她轻轻送进了壁炉。接下来是亚弓。虽然情况紧急,不过两人望着对方沾满煤灰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更不用说,屁股一如所料都是墨黑的。

穿过从家具摆放上看感觉是谈话室的房间,轻轻推开房门。右手方向有个人影,是鸡头男。当三人屏息走出门外,正在寻找楼梯的方位时,鸡头男回过了头来。它的嘴巴大大张开,发出了惊讶和威吓的吼声。

被发现了!

耕平马上朝反方向指去。亚弓弹起身跑了起来,来梦则紧追其后。耕平守在最末尾奔跑着。

鸡头男紧追不舍。

IV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上来的,不过、咯咯、我可不会、咯咯咯、让你们肆意、咯咯、妄为!”

鸡头男怒吼道。它刺耳的声音有时会沙哑,是还没有习惯发出高音的缘故吗?地板在鸡头男沉重的靴子下咚咚作响,它的双手有如翅膀般张开,追逐着耕平。

充满残暴恶意的手就要抓住耕平的后襟,就在这一瞬间,有个长长的物体撞上了鸡头男的脚。

鸡头男摔了个跟头。它一脚踢向半空,右肩撞在地板上。耕平使用念动力,将直立在走廊一角的古典风格烛台扔了过去。

“耕平哥哥,没事吧!?”

“当然!?”

耕平多少有些虚张声势,不过他在短时间内精力充沛地回了话,让来梦放心。

鸡头男总算直起了身子,却站不起来,正双手捂着喙呻吟

。摔倒的时候,它的喙好像猛撞上了地板。这种痛苦估计不是人类能够体会得了的。

三人继续奔跑在走廊上。不对鸡头男的痛苦表示同情的,不仅是他们三人。大群猪人也争相发出凶恶的咆哮,踏得地板震天响,紧追在三人身后。

耕平抬头看向天花板。

吊灯大幅摇摆起来,吊索随之断裂。拖着数根铁质尾巴的沉重玻璃团块呼啸着风声掉落下来。它落在猛冲的猪人面前,卷起了一阵碎片和尘埃。猪人们踩到锐利的碎玻璃,纷纷发出怒吼和哀嚎。

用厚厚的靴底踩碎玻璃片,现在是鸡头男追了上来。它的表情狰狞,看来是依靠憎恨忘却了痛楚。

“你这么一心攻击我们又有何用?”

耕平怒吼道。毕竟用意念的力量切断了吊灯的吊索,呼吸还是打乱了。

“不是还有其他应该憎恨的对象吗?是谁把你变成现在这样子的!?”

鸡头男两眼闪动光芒,看来它仅有的理性在耕平的询问下被强烈地激发了出来。它一阵愕然,停下了动作。

“咯咯咯……没错,是谁把我变成这样子的?是因为谁……咯、才变成这样的……”

鸡头男充满血丝的视线不停翻动,仿佛在寻找看不见的敌人的所在。这时,重新站起身的猪人们又蜂拥而至。被卷入疾驰猪群鸡头男呼喊道:“别靠近我,你们这群猪。我才不是你们这些蠢货的、咯咯咯、同伴咯咯……”

虽然它悲愤地大声疾呼,可从一个不明事理的人看来,只会觉得是幅怪诞的漫画。在互相纠缠、互相冲撞中,猪人们正不断逼近。

耕平一边奔跑着,一边向亚弓搭话:“那家伙,变不回来了吧?”

“如果变回来了,你觉得他会痛改前非、改恶向善吗?”

“我可不会这么过度地期待。”

“反正不管怎样,那种性质恶劣的魔法只有施法人才解得开。虽然同情别人是很好,不过可别忘了优先次序啊。”

“我知道。”

事到如今,根本没有必要确认。自己不先得救就无从谈起。

视野的一角,有粉红色的波浪在摇曳。反射性地往那儿一看,只见一个巨大的果冻状物体正从横向交叉的走廊中推涌而出。

是那只从镜子中跳出来追逐来梦的怪物。虽然无意间忘记了它,不过既然它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原来的世界,那就只有在这幢洋馆里徘徊了。假藤崎要是解决掉它的话,对耕平一行而言正好不过,然而世上可没有这么称心如意的事情,

“怎么办,耕平君?”

“别管那种杂碎,由它去。”

“话说得真漂亮。”

的确,话说得真漂亮,听起来好像是从战略角度上决定置之不顾。而事实上,只是因为没有对抗的手段,只能回避战斗,一味逃跑罢了。不过,打一开始,耕平一行的目的就不是消灭这只粉红的怪物。所以避开无意义的战斗,根本不必对此感到可耻。

怪物行动笨拙,多余的动作很多。胡乱撞上墙壁、将挂在墙上的绘画撞飞、带倒花瓶、弄翻花架。反而妨碍到了猪人们的前进,此时三人终于抵达了楼梯,来梦打头率先一口气冲了上去。

从三楼向下俯视,只见这群怪物只是拥堵在楼下发出怪叫,却没有爬上楼梯的意思。

“没有追上来呢。”

“它们是没法上来吧。”

“为什么?”

“天知道,对我们来说正好凑巧,所以就别打破沙锅问到底啦。”

三人向着三楼的走廊张望。走廊向前不断延伸,长度和深度都看不见尽头,唯有寥寥数枚橘黄色的灯光放出摇曳飘渺的光芒。与其说它们照亮了走廊,不如说只是在强调走廊的昏暗而已。

“和之前比起来,怎么样?”

亚弓轻声问道。耕平左手轻轻搭在来梦的左键,凝神细看,却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

“不知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外表上的变化……再说,那时也没有走上来过。”

将记忆重放成影像。在强风暴雨中,一个头上卷着绷带的年轻人,手抓着窗帘布编成的绳子,攀爬在洋馆外壁上。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做出这种事来。耕平知道,为了帮助某人,自己就能够做到这些。自那以后,耕平的人生便为之一变。

“要上了。”

耕平的这句话一半是对着自己在说。他一脚踏入了走廊。来梦在右侧、亚弓在左侧,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每走一步,心跳声便与脚步声同时响起,仿佛在耕平的内心世界里轰鸣作响。冷静下来,冷静下来。还没走到最终关卡呢。

走廊的右侧,有两扇左右对开的沉重门扉。耕平走到三步远的距离,站在了它的前方。

“就是这间。那家伙就在里面。”

“那家伙啊?”亚弓低声问道。

耕平也同样低声回答:“没错,立花和彦。”

这是第二次从口中说出这名字,而与此同时,耕平的背后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来梦小小地吸了口气。立花和彦。拥有这名字的人,是来梦名义上的父亲。他是来梦亲身父亲的弟弟,是令来梦的母亲丧命的男人。

并且,恐怕还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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