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淋漓雨水不停冲刷落地窗,街上灯火被涂成光怪陆离的模糊影子。

桑瑜蒙着泪湿的眼睛坐在台阶的最下层,沙哑地接起电话,“奶奶……”

宋芷玉那边似乎很忙,人声噪杂,她没注意到桑瑜的异常,干脆利落说:“刚才给我打过电话?我在开会没有听到,正好想找你,上次考试你表现很好,整个护士系统里综合成绩排在第一。”

不等桑瑜出声,宋芷玉继续交代,“中心里有一场重要培训,去海南大概三五天的时间,综合成绩就是考量标准,前三名入选,培训合格回来后,加薪是最基本的,后续还有其他提升空间,我考虑让你参加。”

桑瑜脑中浑浑噩噩,听不进其他话题,哽咽着插言,“蓝钦他——”

“钦钦怎么?”宋芷玉总算感觉出桑瑜语气不对,以为两个小孩儿闹不愉快了,笑着帮孙子解释,“你不会生他气了吧?瞒着你提前来做检查,是他不对,但他也是顾虑到自己状态太差,不愿意在你面前难堪。”

桑瑜张开唇,几乎听不懂宋芷玉的意思。

“二十几项检查从早上做到午后,他中间只吃了一点你熬的粥,”听筒里,宋芷玉的中跟鞋铮铮作响,她细心叮嘱,“他对检查阴影深,心理和身体上都很难熬,撑着去接你已经很不容易,你就别怪他了,晚上你给他做一点甜的,他喜欢。”

读懂宋芷玉究竟在说什么后,桑瑜眼眶里蓄满的泪无知无觉淌下来,被利器笔直地穿了心。

“他今天……去检查了?!”桑瑜声音嘶暗得变了调,语速越来越快,一股脑把堵得快爆炸的话倒给唯一可能了解蓝钦情况的人,“奶奶,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没见我,没坐车,像是自己走回来的,现在房间锁了门,我进不去!”

宋芷玉脚步停住,沉默两秒,语气转为冷肃,“别慌,什么情况,你慢慢说。”

桑瑜语无伦次,狠掐着眉心深深呼气,才尽可能有条理地把经过说清。

她扭头望向楼上紧闭的房门,想到蓝钦目前可能的状态,牙齿咬出了淡淡血腥,“钦钦淋了雨,躲在工作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太害怕……”

“怕什么!”宋芷玉低喝,“他不至于昏倒,也没力气做伤害自己的事,我马上去查监控,至少要先确定原因在哪!”

宋芷玉雷厉风行,转眼的功夫就把四点十五之后消化内科护士站附近的监控调出,蓝钦的行动被清楚记录,进了小通道就再没了动静,直到四点过半,他才突然冲出,狼狈不堪地钻进电梯里。

两分钟后的一楼大厅,拍到他摇摇晃晃离开的身影。

宋芷玉不多废话,直接把截图发到桑瑜的手机上,问她,“我查了小通道前后门的情况,你跟程迟在步梯间时,钦钦应该一门之隔,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记不记得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可能刺激到他的话?”

桑瑜怔怔盯着一连串的截图。

一门之隔,说了什么?

程迟说,那大少爷身体差,是个哑巴,你不可能喜欢他。

她说,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

后来呢?

后来她还说,不管蓝钦什么样子,她就是喜欢……可钦钦的反应,一定是没有继续听吧?

收到的最后一张截图上,蓝钦戴着猫咪口罩,上面深深浅浅的水渍,额发汗湿着,窝在电梯角落里连身体都站不直。

他在乎她啊。

是有多在乎,他才会难过成这个样子。

桑瑜低头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使劲儿拿袖子抹了两把脸,起身就往楼上跑。

锤子也好斧子也好,她非把那扇上了锁的门砸开不可!

“桑瑜,你去哪!”听筒里,宋芷玉听到咚咚脚步,声音格外冷肃地阻止,“你冲上去,要跟他说什么?!”

桑瑜脱口,“我说我喜——”

她蓦地顿住,两眼缓缓地眨动,压下哭腔,一字一字,“奶奶,对不起,我失职了,我作为照顾他生活,调养他身体的护士和营养师,没能恪守本分,我……喜欢上他了。”

“喜欢?”宋芷玉紧接着开口,“喜欢他长相?喜欢他温柔?还是喜欢他性格可爱依赖你?!”

桑瑜的神经被一句句问题用力拉扯。

宋芷玉肃声,“那你现在亲眼看到了,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他不止身体差,心理上也缺陷明显,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极度自卑,想法悲观,脆弱敏感得不堪一击,遇到事只会藏起来!你是做医护工作的,这样的病人发作起来有多麻烦,多难沟通,你应该非常清楚!”

桑瑜像被人捂住了口鼻,无法呼吸。

宋芷玉咄咄逼人地发问:“你应该看出来了吧?蓝钦喜欢你,远超过你想象的喜欢,他感情开始的时候,你甚至还没有跟他正式认识!”

“但他的喜欢,就是这样胆怯、如履薄冰,不敢表白,不敢外露,却要暗自在乎你的每一点反应每一句话!”她呼吸里隐约颤抖,“桑瑜,你是个值得拥有健康恋爱的好姑娘,蓝钦这样的人,你真的要选择他吗?”

桑瑜攥着坚硬的金属栏杆,无暇去追究蓝钦感情的源头,眼前喧嚣的是相识以来蓝钦在她面前的各种模样,他笑他难过,他可靠他委屈,一帧帧扎在心口上。

她总在怀疑,蓝钦到底对她是什么心情。

现在,此时此刻,她终于确定。

那些小心谨慎的、笨拙掩饰的,不是其他,就仅仅是最纯粹的,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所以她简单一句“我早就有了喜欢的人”,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宋芷玉带了一丝颤音,“桑瑜,蓝钦他经不起随便谈谈的恋爱,如果你现在一时心疼决定要他,没几天后悔了再放弃他,对他而言是什么后果,你可以想象。”

“我不止为他,也是为你,”她长叹,“以蓝钦的情况,经过这次,更不可能有勇气主动对你承认心意,他只会在壳里越缩越深,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凭什么连男人的表白都享受不到!”

“你不要冲动,冷静考虑好,要是不想受他打扰,我做主,随时放你走,合约里的金额照付,以后他生死病痛,你没有任何责任。”

桑瑜下巴滑落的水滴掉在台阶上,她一步步迈着,没有任何迟疑,“奶奶,我不走,也不需要他辛苦,我会跟他表白的。”

“……桑瑜!”

“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我跟他说,”桑瑜咳了一声,笑出来,“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算长,我要是跟您保证对他多长久,可能显得太假了,但您还不知道他的本事吗?能让人越陷越深。就算他再多阴暗面,再多缺点,我也没办法离开他不管。”

电话另一头,宋芷玉听完桑瑜说的,合上眼睛,旁边待命的心理医生递给她纸巾,口型示意了几句话。

宋芷玉抹掉眼角的湿,点点头,正要进一步提醒桑瑜,才发现电话竟然被挂断,再打,无人接听。

桑瑜站在蓝钦工作间的门口,哭得滚烫的脸颊贴在门板上。

她怎么可能……

离开他不管。

她已经完了,跟这房间里面的那个人,斩不断扯不清,奶奶讲述那些缺点的时候,她丝毫感受不到嫌弃,心脏里满到炸裂的,全是为他而生的疼,一下一下,比刀割更甚。

男人的表白?

她不需要。

只要那个男人是蓝钦,她什么都可以不需要。

密不透光的工作间里,电脑扣下,四处空旷漆黑,蓝钦瑟缩着身体,没有地方可以待,他蜷着双腿,又躲回到写字台下面的狭小空间里。

很小的,才可能属于他。

他眼睛酸得过份,迷蒙看着亮起的手机屏,上面停着一段拼接剪辑好的语音。

很短,仅仅六秒钟。

可已是他的所有努力。

他心底里有无数话想对桑瑜说,或许喋喋不休几天几夜也没法停止,但他能够支撑的,不过这六个字,六秒钟而已。

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来给她听。

就算她走了,觉得难以忍受,嫌弃、厌恶他,至少他要把最后一簇火光燃尽,不会揣着后悔……结束这段狼藉又卑劣的短暂人生。

写字台太低,蓝钦连坐直也无法做到。

带着伤疤的咽喉艰涩地吞咽,他想体面一些出去,刚用一点力,膝盖就跌在地板上,怀里的牛皮纸袋“啪”的掉落。

他伏下去抱紧,尽力抓着手机。

这两样东西不能丢,要给小鱼……给小鱼证明……他可以。

走不出去,就爬吧,不管多难看,他也想……

解了锁的门,蓦地一动。

蓝钦悬在一线的神经犹如被谁一把扯住,他惊慌地望着逐渐敞开的缝隙,战栗着弓起身,控制不住再次蜷进了写字台底下。

不行……

他做不到,不能让这么可笑的自己出现在桑瑜眼前。

就……就缩在这里吧。

结果给她看,表白给她听,但他这个人……就静静待在看不见的黑暗里,他失态够多了,至少把她觉得可爱好看的那一面,留下来。

蓝钦手腕不停地抖,手机拾起来,掉在身上两三次。

门越开越大,有外面的光线透进来,刺破了满室浓黑。

他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全身反而冰得不像是活人,手指一下下按着,艰难地点开微信,停在桑瑜的页面上。

桑瑜站在门外,按着门板的手不自觉滑下搭在把手上。

她想再喊一次,让钦钦给她开门。

却在无意识下压时,诧异发现锁已经解了。

门可以推开,她可以走进去,她像是足足隔了几天没有见他,满心满脑唯独一个念头,马上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他安慰。

门完全打开。

并没有蓝钦的影子。

桑瑜眼前模糊,抹了好几下才看清,写字台下面,露出了一寸衣角。

她眼眶又是一烫,脚步不稳地要跑进去,突然硬生生停住。

那衣角旁边,慢慢伸出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怯怯地、颤动地,推出一个装得鼓鼓的——康复中心专用的牛皮纸袋。

紧接着,她的手机响起特殊的提示音,是专给蓝钦设置的微信铃声。

桑瑜慌手慌脚拿起手机打开,模模糊糊看到屏幕上有一行字——

“我今天做了检查,身体有好转了,不是别人说的,那么……那么坏,我还能更好,我能做到的。”

桑瑜眼泪不停地涌。

她朝他靠近两步。

微信再次响了,她隔着水雾去看,他给她发——

“我也有自己的声音,我能亲口跟你说那句话,你听一听,好不好。”

那句……话?

桑瑜呆住,几秒后,心跳猛地炸响。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她无比清晰地听到写字台的下面,那片衣角瑟缩着的黑暗里,传出用音响播放着的,这世上最动听戳心的少年音。

明明是陌生的,偏就熟悉得好像早就拥有。

少年音清澈悦耳,干净得不染尘埃,无比流畅地对她说——

“桑瑜,我喜欢你。”

桑瑜的世界一片空白。

领口染湿,黏黏贴在胸前,她毫无感觉。

她没有听错。

是蓝钦亲口,用自己的声音对她说的,我喜欢你。

情绪急速坍倒,桑瑜再也扛不住,一步一步加快速度跑向他。

够了,他做到这样足够了。

剩下的,她来。

桑瑜扑到写字台边,腿一酸跌跪下去,黯淡的角落里,满地电脑书本狼藉,蓝钦靠在最深处,修长的身体裹成一团。

“钦钦……”

桑瑜念着他的名字,嗓音沙得听不真切。

她又喊,“钦钦。”

手触摸他的衣服,他颤了一下,往后退。

但早已退无可退。

桑瑜欺进桌下窄小的空间里,紧紧挨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拉开他死死扣着的手臂。

蓝钦喉咙深处溢出碎裂的气音。

桑瑜心都被揉烂,硬是打开他蜷曲着的身体,把自己越贴越紧。

“蓝钦,我说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你亲耳听到了是不是?”

蓝钦双手抠着地面,抗拒地低头呜咽。

桑瑜不管,强行挤进他冷到打颤的怀里,狠狠揪住他的衣襟,“那我现在,仔仔细细告诉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可能从第一面见他起,就不由自主被吸引,以后的每一次见面,都更深陷一点,直到现在,我非他不可。”

蓝钦剧烈喘息,被桑瑜抬起脸,绝望地跟她在昏暗中对视。

桑瑜一眨不眨盯着他,声线波折,“我喜欢的人,是这世界上,最温柔,最好看,最可爱……”

蓝钦皱到不成样子的口罩仍旧戴在脸上,发硬的边缘再一次被滚烫的水迹浸湿。

桑瑜轻声,“而且我刚刚知道了,他也是最勇敢,声音最好听的人。”

她凝视他,“你以为,这个人是谁?”

桑瑜衣衫轻薄,完全贴在了他的胸前,馨香绵软。

蓝钦呛咳,眸中尽是水光。

桑瑜指尖抬高,伸到他的耳后,动作缓慢温柔地一勾,摘下他的猫咪口罩。

苍白虚弱、如描似画的脸出现在她眼前,上面湿润沾染的,是为她流的泪。

桑瑜痴迷地腻在他的气息里,跟他无限靠近,直至彻底交融。

“蓝钦……”

她喃喃。

“我早就喜欢上的那个人,是你。”

话音落下,桑瑜纤细的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搂住,拉近。

到处宁谧,光亮微低。

如鼓的心跳密不可分地交缠在一起。

她仰起头,轻轻的、眷恋的,贴上他咬得伤痕累累的冰凉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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